夏 季以来最炎热的一天终于快要结束了,女贞路上那些方方正正的大房子笼罩在一片令人昏昏欲睡的寂静中。平日里光亮照人的汽车,这会儿全都灰扑扑地停在车道上,曾经葱翠欲滴的草地,已变得枯黄——由于旱情严重,浇水软管已被禁止使用。女贞路上的居民,平常的消遣就是擦车和割草,现在这两件事都做不成了,只好躲进他们阴凉的房子里,把窗户开得大大的,指望着能吹进一丝并不存在的凉风。只有一个人还待在户外,这是一个十多岁的男孩,这时他正平躺在女贞路4 号外面的花坛里。
他是一个瘦瘦的男孩,黑头发,戴着眼镜,看上去有些羸弱,略带病态,似乎是因为在很短的时间里个头蹿得太快。他身上的牛仔裤又破又脏,T 恤衫松松垮垮的,已经褪了颜色,运动鞋的鞋底与鞋帮分了家。哈利·波特的这副模样,是无法讨得邻居们喜欢的。他们那些人认为,破烂邋遢应该受到法律制裁。不过他这天傍晚藏在一大丛绣球花后面,过路人都不会看见他。实际上,只要他的姨父弗农或姨妈佩妮从起居室的窗户探出脑袋,径直朝下面的花坛里一望,他还是有可能被他们发现的。
总的来说,哈利觉得他能想到藏在这里真是值得庆幸。躺在炎热的硬邦邦的泥土上也许并不舒服,但另一方面,这里不会有人狠狠地瞪着他,把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害得他听不清新闻里讲的是什么,也不会有人连珠炮似的问他一些烦人的问题。每次他想坐在客厅里跟姨妈姨父一块儿看看电视,他们总是搅得他不得安宁。
就好像他的这些想法插上翅膀,飞进了敞开的窗户,哈利的姨父弗农·德思礼突然说起话来。
“谢天谢地,那小子总算不来探头探脑了。呃,他到底上哪儿去了?”
“不知道,”佩妮姨妈漠不关心地说,“反正不在家。”
弗农姨父不满地嘟哝着。
“看新闻 ……”他刻薄地说,“我倒想知道他到底有什么打算。一个正常的男孩,谁会去关心新闻哪——达力对时事一无所知,我怀疑他连首相是谁都不知道!见鬼, 我们 的新闻里怎么会有跟 他们那类人 有关的——”
“弗农, 嘘 !”佩妮姨妈说,“窗户开着呢!”
“哦——是的——对不起,亲爱的。”
德思礼夫妇不说话了。哈利听着一段关于水果麦麸营养早餐的广告短歌,一边望着费格太太——住在离这儿不远的紫藤路上的一个脾气古怪、养着很多猫的老太太慢吞吞地走过去。她皱着眉头,嘴里念念有词。哈利心想幸亏自己藏在灌木丛后面,因为最近费格太太在街上一碰到哈利,就要邀请他过去喝茶。她拐过街角不见了,这时候弗农姨父的声音又从窗口飘了出来。
“达达 出去喝茶了?”
“到波奇斯家去了。”佩妮姨妈慈爱地说,“他交了这么多小朋友,大家都这么喜欢他……”
哈利拼命克制自己,才没有从鼻子里哼出声来。德思礼两口子在对待他们的宝贝儿子达力的问题上,真是愚蠢得出奇。达力在暑假的每个晚上都编造愚蠢的谎话,说是到他那帮狐朋狗友的某个人家去喝茶,而他们居然就听信了。哈利知道得很清楚,达力压根儿就没去什么地方喝茶,他和他那些哥们儿每天晚上都在游乐场毁坏公物,在街角抽烟,朝过路的汽车和孩子扔石子儿。哈利晚上在小惠金区散步时,曾看见过他们的这些行径。这个暑假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在街头游荡,沿路从垃圾箱里捡出报纸翻看。
七点钟新闻的开始曲传到了哈利的耳朵里,他紧张得连五脏六腑都翻腾起来。也许今晚——在等待了一个月之后——就在今晚。
西班牙行李搬运工的罢工进入第二周,大批度假者滞留机场——
“要是我,就让他们终身享受午睡。”新闻广播员的话音刚落,弗农姨父就恶狠狠地吼道。但是没关系,外面花坛里的哈利心里一块石头已经落了地。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事,肯定是头条新闻,死亡和灾难远比滞留机场的度假者重要得多。
他慢慢地长舒了一口气,仰望着清澈湛蓝的天空。这个夏天的每个日子都是这样:紧张,期待,暂时松一口气,然后弦又一点点地绷紧……但一个问题越来越迫切: 为什么 还没有事情发生?
他继续听下去,怕万一有一些不起眼的线索,麻瓜们还没有弄清究竟是怎么回事——比如有人不明原因地失踪,或出了奇怪的意外事故……可是行李搬运工罢工的新闻之后,是东南部地区的旱情(“我希望隔壁的那个人好好听听!”弗农姨父气冲冲地嚷道,“他凌晨三点钟就把洒水器开着了!”),然后是一架直升机差点在萨里郡的田野坠毁,接着是某位大名鼎鼎的女演员跟她那位大名鼎鼎的丈夫离婚(“就好像我们谁关心他们那些破事儿似的。”佩妮姨妈轻蔑地说,实际上她近乎痴迷地关注着这件事,翻遍了她那双骨瘦如柴的手能够拿到的每一本杂志)。
哈利闭上眼睛,天空的晚霞变得刺眼了,这时新闻广播员说道:
——最后,虎皮鹦鹉邦吉今年夏天找到了一个保持凉爽的新办法。生活在巴恩斯利五根羽毛街的邦吉,学会了用水橇滑水!玛丽·多尔金详细报道。
哈利睁开眼睛。既然已经说到虎皮鹦鹉滑水橇,看来不会再有什么值得一听的新闻了。他小心翼翼地翻过身,用膝盖和胳膊肘撑着爬起来,准备手脚并用爬离窗户。
刚爬了两英寸,就接二连三地发生了好几件事,真是说时迟那时快。
一记响亮的、带有回音的 爆裂 声,像一声枪响,划破了昏昏欲睡的寂静;一只猫从一辆停着的汽车底下蹿出来,不见了踪影;德思礼家的客厅里传来一声尖叫、一句叫骂,还有瓷器摔碎的声音。哈利似乎一直就在等待这个信号,他猛地站起身,同时像拔剑一样从牛仔裤兜里掏出一根细细的木质魔杖——可是还没等他完全站直身体,他的脑袋就撞在了德思礼家敞开的窗户上。 砰 的一声,吓得佩妮姨妈叫得更响了。
哈利觉得脑袋似乎被劈成了两半,眼睛里充满泪水。他摇晃着身体,看着街上,努力想让模糊的视线变得清晰起来,好弄明白刚才的声音是从哪儿发出来的。可是他刚勉强站直身子,就有两只紫红色的大手从敞开的窗口伸出来,紧紧掐住了他的喉咙。
“ 把它——收起来! ”弗农姨父冲着哈利的耳朵吼道,“ 快点!别让——人家——看见!
“放——开——我!”哈利喘着气说。他们扭打了几秒钟,哈利用左手去掰姨父香肠般粗大的手指,右手还牢牢地握着举起的魔杖。接着,哈利本来就疼痛难忍的头顶猛的一阵钻心的剧痛,弗农姨父大叫一声,就像遭到电击一般,松开了哈利。似乎他外甥体内涌起一股看不见的力量,使他没法抓住他。
哈利气喘吁吁地扑倒在绣球花中,然后直起身体,朝四周张望着。他看不出刚才那声爆响是从哪儿发出来的,但周围各式各样的窗户里探出了几张人脸。哈利赶紧把魔杖塞进牛仔裤里,装出什么事儿也没有的样子。
“多么迷人的夜晚!”弗农姨父朝住在对面、正从网眼窗帘后面朝外瞪视的7 号太太挥挥手,大声说道,“听见刚才汽车回火的声音了吗?把我和佩妮吓了一大跳!”
他脸上一直堆着那种难看的、疯子般的怪笑,直到那些好奇的邻居从他们各式各样的窗口消失。这时他的笑容突然变成了狰狞的怒容,他示意哈利回到他的面前。
哈利朝前挪动了几步,很小心地及时停住了,以免弗农姨父伸出的双手再掐住他的喉咙。
“你这 到底 搞的什么鬼,小子?”弗农姨父用气得微微发抖的低沉声音问。
“我搞什么啦?”哈利冷冷地问。他不停地朝街上东张西望,仍然希望看见是谁弄出了刚才那声爆响。
“弄出那噪音,像手枪开火,就在我们家窗户外——”
“那声音不是我弄出来的。”哈利坚决地说。
这时,弗农姨父的紫红色宽脸膛旁边,出现了佩妮姨妈那张瘦长的马脸,脸色铁青。
“你为什么鬼鬼祟祟地躲在我们家窗户底下?”
“好——好,问得好,佩妮! 你在我们家窗户底下搞什么鬼,小子?”
“听新闻。”哈利用顺从的声音说。
姨妈和姨父气呼呼地交换了一下目光。
“听新闻! 还听? ”
“是啊,新闻每天都在变的,你知道。”哈利说。
“别跟我耍小聪明,小子!我想知道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别再跟我说什么 听新闻 之类的鬼话!你心里明明知道, 你们那类人 ——”
“留神,弗农!”佩妮姨妈紧张地说,于是弗农姨父一下子把声音压得很低,哈利简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你们那类人 不会出现在 我们的 新闻里!”
“那是你的想法。”哈利说。
德思礼夫妇狠狠地瞪了他几秒钟,然后佩妮姨妈说:“你真是个坏透了的小骗子。那些——”她也突然放低了声音,哈利只能凭着她嘴唇的动作才听懂了她下面的话,“—— 猫头鹰 不是给你传递消息又是在做什么呢?”
“啊哈!”弗农姨父得意地小声说,“快说实话吧,小子!好像我们不知道你能从那些讨厌的大鸟那儿得到所有的消息似的!”
哈利迟疑了片刻。这次说实话是要付出代价的,尽管姨妈和姨父不可能知道他承认这件事心里有多难过。
“猫头鹰——不给我传递消息了。”他干巴巴地说。
“我不相信。”佩妮姨妈立刻说。
“我也不相信。”弗农姨父强硬地跟了一句。
“我们知道你要做出点出格的事儿了。”佩妮姨妈说。
“我们不是傻瓜,你知道。”弗农姨父说。
“哦, 那 对我来说倒是新闻。”哈利说,他的火气上来了,不等德思礼夫妇把他叫回去,他就一转身跑过门前的草地,跨过花园的矮墙,大步流星地走到了街上。
他惹麻烦了,他知道。待会儿他将不得不面对姨妈姨父,为他刚才的无礼言行付出代价,但现在他管不了那么多了,他脑子里有更加迫切的事情需要考虑呢。
哈利可以肯定,刚才那声爆响是有人幻影显形或幻影移形时发出的。家养小精灵多比每次消失在空气中时,发出的都是这种声音。难道多比跑到这女贞路来了?难道多比此刻正在跟踪他?想到这里,哈利猛地转过身,望着身后的女贞路,但是路上看不见一个人,而哈利相信多比是不知道怎样隐形的。
他继续朝前走,几乎没去注意脚下的路。最近他经常拖着沉重的脚步在这些街道上走来走去,两只脚自动就把他带往他最爱去的地方。他每走几步,就扭头张望。刚才他躺在佩妮姨妈那奄奄一息的秋海棠丛中时,某个会魔法的人就在近旁,这是肯定的。他们为什么不跟他说话?他们为什么不与他取得联系?他们为什么现在躲起来了?
随着他心头的失望渐渐达到高峰,他的自信开始动摇了。
也许那根本就不是什么魔法声音。也许他太渴望得到来自他那个世界的蛛丝马迹的联络信号了,结果被一些再普通不过的声音搞得大惊小怪。他能 肯定 那不是邻居家里什么东西打碎的声音吗?
哈利内心产生了一种沮丧的、失落的感觉,接着,整个夏天都在折磨着他的绝望感又一次不期而然地把他淹没了。
明天早晨五点钟,他会被闹钟吵醒,付钱买下猫头鹰送来的《预言家日报》——可是继续订阅这份报纸有什么用呢?这些日子,哈利每天只是扫一眼第一版,就把报纸扔到了一边。这些办报纸的白痴,一旦他们知道伏地魔回来了,肯定会把这个消息作为头版头条,这才是哈利唯一关心的事情。
如果他运气好,猫头鹰会送来他最好的朋友罗恩和赫敏的来信,他原来指望他们的来信会给他带来消息,但这份期待早就破灭了。
关于那件事,我们不能说得太多……有人叫我们不要谈及任何重要的事情,以免我们的信件被送错地方……我们现在很忙,但我在这里不能跟你细说……发生了许多事情,我们跟你见面时都会告诉你的……
可是他们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呢?谁也不肯说出一个具体日期。赫敏在给他的生日贺卡上草草写道, 希望我们能很快见到你 ,可是到底多快呢?哈利从他们信里透露的蛛丝马迹可以看出,赫敏和罗恩是在同一个地方,很可能是在罗恩父母的家里。一想到他们俩在陋居玩得开心,而他却困在女贞路动弹不得,他就觉得简直受不了。他太生他们的气了,他过生日时他们寄来的两盒蜂蜜公爵糖果店的巧克力,他没有打开就给扔掉了。那天晚上,吃完佩妮姨妈端出来当晚饭的干巴巴的沙拉后,他又觉得很后悔。
罗恩和赫敏到底在忙些什么呢?为什么他,哈利,整天无所事事呢?难道他没有证明自己处理事情的能力比他们强得多吗?难道他们都忘记了他做过的事情吗?难道不是他进入那片墓地,亲眼目睹了塞德里克被杀,并且被绑在那块墓碑上,差点丧命吗?
别想那些事啦 ,哈利严厉地对自己说,暑假以来他已是第一百次这样警告自己。夜里不断做噩梦回到那片墓地,就已经够糟糕的了,如果醒着的时候也想这件事,那就更让人难以忍受了。
他转了个弯,来到木兰花新月街。在这条街上走到一半,他经过了车库旁边那条狭窄的小巷,他就是在那里第一次看见他的教父的。至少,小天狼星似乎是明白哈利的感受的。必须承认,他的信与罗恩和赫敏的信一样,也没有向哈利透露他想知道的消息,但小天狼星的信里写了一些告诫和宽慰的话,而不是半掩半露,逗得人心痒难忍。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一定很沮丧……只要安分守己,一切都会很好的……千万小心,不要做任何鲁莽的事情……
是啊,他(基本上)还是照小天狼星的叮嘱去做的。哈利这么想着,一边穿过木兰花新月街,拐进了木兰花路,朝逐渐变得昏暗的游乐场走去。是啊,他至少抵挡住了诱惑,没有索性把箱子绑在飞天扫帚上,直接飞到陋居去。实际上,哈利认为自己的表现一直是非常好的,要知道他被困在女贞路这么长时间,为了能听见一点透露伏地魔所作所为的只言片语,不得不藏在花坛里,这让他感到多么沮丧和生气啊。然而,居然是小天狼星叮嘱他不要鲁莽,这真是叫人恼怒。要知道小天狼星自己就是在阿兹卡班巫师监狱里被关了十二年,然后逃出来,试图完成他原先被指控的那个谋杀罪,最后骑着一头偷来的鹰头马身有翼兽逃之夭夭的。
游乐场的门锁着,哈利一跃而过,踏着干枯的草地往前走去。游乐场里和周围的街道一样空荡荡的。他来到秋千所在的地方,找到一架达力和他那些朋友还没来得及毁坏的秋千坐了上去,一只胳膊挽着铁链,目光忧郁地望着地面。他再也不能藏在德思礼家的花坛里了。明天,他必须想出另外的办法去偷听新闻。与此同时,他没有什么可指望的,摆在他面前的又是一个混乱不安的夜晚。就算他侥幸逃过关于塞德里克的噩梦,他也会梦见一条条漫长而昏暗的走廊,每一条走廊的尽头都是死胡同或紧锁的房门。这些梦境弄得他心神不宁,他猜想这大概和他醒着时产生的困兽般的情绪有关。他额头上的伤疤经常刺痛,很不舒服,但他知道,罗恩、赫敏和小天狼星不会对这件事很感兴趣了。过去,他的伤疤疼痛发作预示着伏地魔的力量正在再次变得强大起来,但现在伏地魔已经回来了,他们大概会提醒他说早就料到会有这种定期发作的疼痛……没什么可担心的……已经不是什么新闻了……
这太不公平了,他内心的怨愤不断地堆积,他真想大声怒吼出来。如果不是他,甚至谁都不会知道伏地魔回来了!而他得到的回报呢,却是被困在小惠金区整整四个星期,完全与魔法世界失去了联系,不得不去蹲在那些快要枯死的秋海棠丛中,就是为了能够听到虎皮鹦鹉滑水橇的消息!邓布利多怎么能这么轻易地就把他忘记了呢?为什么罗恩和赫敏聚到一起,却没有叫上他呢?他还需要在这里忍耐多久?听着小天狼星告诉自己要循规蹈矩,不要轻举妄动;抵挡住内心的冲动,不给愚蠢的《预言家日报》写信,告诉他们伏地魔已经回来了?这些愤怒的想法在哈利脑海里翻腾,搅得他内心乱糟糟的。这时夜幕已经降临,一个闷热而柔和的夜晚到来了,空气里弥漫着热乎乎的干草味儿,四下里只能听见游乐场栏杆外的道路上传来的低沉的车辆声。
他不知道自己在秋千上坐了多久,后来别人的说话声打断了他的沉思。他抬起头来,周围街道上的路灯投下一片朦胧的光影。他能看到一伙人影正在穿过游乐场,其中一个大声哼着一首粗俗的歌,其他人哈哈大笑。还有轻微的丁丁声传来,那是他们推着走的几辆价格不菲的赛车发出的声音。
哈利知道那些人是谁。打头的那个毫无疑问就是他的表哥达力·德思礼,正由他那帮狐朋狗友陪着朝家里走去。
达力还像以前一样人高马大,但一年来严格控制伙食,再加上新开发了一项才能,他的体格大有改观。弗农姨父逢人就高兴地说,达力最近成了东南部少年重量级校际拳击比赛冠军。这项弗农姨父所说的“高贵的运动”,使达力变得更加令人生畏。哈利上小学时充当的是达力练习拳击的第一个吊球,那时他就觉得达力够厉害的,现在哈利对他的表哥已经没有丝毫畏惧感了,但他认为,达力出拳越来越狠、越来越准,总不是什么值得庆贺的事情。左邻右舍的孩子都很害怕达力——甚至超过害怕那个“波特小子”,大人们曾经警告过他们,那个波特是个屡教不改的小流氓,正在圣布鲁图斯不可救药少年犯管教中心接受管教。
哈利望着那几个黑乎乎的身影走过草地,心想不知他们今晚又把谁痛打了一顿。回过头来,哈利发现自己一边望着他们一边心里这么想: 快呀……回过头来……我一个人坐在这里呢……过来比试比试吧……
达力的朋友们如果看见他坐在这里,肯定会径直朝他冲过来的,那么达力会怎么做呢?他肯定不愿在朋友面前丢脸,但又不敢招惹哈利……看着达力左右为难,嘲弄他,欣赏他无力反抗的难受样儿,真是太好玩了……如果别人有谁敢来打哈利,他也有准备——他手里有魔杖呢。来试试吧……他正巴不得把失望的情绪发泄在这些曾经使他的生活变得像地狱一样的男孩们身上呢。
但是他们没有回过头来,没有看见他,他们已经快要走到栏杆那儿了。哈利克制住把他们叫回来的冲动……找人打架可不是明智的举动……他绝不可以使用魔法……不然又有被学校开除的危险。
达力那伙人的声音渐渐地听不见了,他们顺着木兰花路越走越远,从哈利的视线中消失了。
你可以放心了,小天狼星 ,哈利闷闷不乐地想, 不做鲁莽的事情……安分守己。跟你当年做的事情正好相反。
他从秋千上下来站到地上,挺直身体。佩妮姨妈和弗农姨父似乎觉得达力什么时间露面,这个时间就是应该回家的时候;只要是在这个时间之后,就是太晚了。弗农姨父曾经威胁说,如果哈利再在达力之后回家,就把他关进棚子里。于是,哈利忍住哈欠,愁眉苦脸地朝游乐场的大门走去。
木兰花路和女贞路一样,布满了一座座方方正正的大房子,草地修剪得完美无瑕。它们的主人都是一些方方正正的大块头,开着像弗农姨父那样的一尘不染的汽车。哈利更喜欢晚上的小惠金区,一扇扇拉着窗帘的窗户,在黑暗中呈现出一个个珠宝般明亮的色块。白天,每当他经过那些户主面前时,总会听见对于他这个“少年犯”的不满的嘀咕声,但现在就不会有这种危险。他走得很快,在木兰花路一半的地方,他又看见了达力那帮家伙。他们正在木兰花新月街的入口处互相告别。哈利走进一棵大丁香树的阴影里等着。
“……他像猪一样嗷嗷叫唤,是吧?”莫肯说,其他人发出粗野的笑声。
“漂亮的右钩拳,D 哥。”皮尔说。
“明天还是那个时候?”达力问。
“在我家外面,我爸妈明天出去。”戈登说。
“到时候见。”达力说。
“回见,达 !”
“再见,D 哥!”
哈利等其他人都走开了才从树下走出来。那些人的声音又一次远去了,他拐过街角,走上了木兰花新月街。他走得很快,一会儿就跟上达力能招呼他了。达力悠闲自在地迈着步子,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
“喂,D 哥!”
达力转过身来。
“噢,”他嘟哝道,“是你啊。”
“你什么时候成‘D 哥’了?”哈利问道。
“闭嘴!”达力恶狠狠地吼道,转过身去。
“这名字蛮酷的,”哈利说,他咧嘴笑着,跟他的表哥齐步往前走,“但在我看来,你永远都是‘达达小宝贝’。”
“我叫你 闭嘴 !”达力说,两只火腿般粗胖的手捏成了拳头。
“那些男孩不知道你妈妈叫你什么吗?”
“住口!”
“你可没有叫 她 住口啊。‘宝贝蛋儿’和‘达达小心肝’,我能用这些名字叫你吗?”
达力没有说话。他在拼命克制自己,没去动手揍哈利,这似乎需要他所有的自制力。
“你今天晚上把谁打了一顿?”哈利问道,脸上的笑容隐去了,“又是个十岁大的男孩?我知道你两天前的晚上打了马克·伊万斯——”
“他自找的。”达力没好气地说。
“哦,是吗?”
“他侮辱我。”
“是吗?他是不是说你像一头用两条腿走路的猪?嘿,那可不是侮辱,达达,那是事实呀。”
达力牙关上的肌肉在抽动。哈利看到自己惹得达力这么生气,心里别提有多满足了。他觉得自己似乎把他的沮丧情绪转移到了表哥身上,这是他唯一的发泄方式。
他们拐进了哈利第一次看见小天狼星的那条狭窄的小巷,那是木兰花新月街和紫藤路之间的一条近道。空荡荡的小巷,因为没有路灯,比它连接的那两条街道黑暗得多。小巷一边是车库的围墙,另一边是高高的栅栏,因此他们的脚步声显得很沉闷。
“你拿着那玩意儿,就觉得自己是个男子汉了,是吗?”达力愣了几秒钟后说。
“什么玩意儿?”
“那个——你藏起来的东西。”
哈利脸上又露出坏笑。
“你看起来很笨,实际上并不笨哪,达达?我想,如果你真的很笨,就不会一边走路一边说话了。”
哈利抽出魔杖。他看见达力斜眼瞄着魔杖。
“你不能用它,”达力反应很快地说,“我知道你不能。你会被你上的那个怪胎学校开除的。”
“你怎么知道他们没有改变章程呢,D 哥?”
“那不可能。”达力说,不过他的声音显得不那么肯定。
哈利轻轻笑出声来。
“你如果不拿着那玩意儿,根本没有胆子跟我较量,是不是?”达力怒气冲冲地问。
“那你呢,你需要四个伙计给你撑腰,才能打败一个十岁的毛孩子?你知道你到处吹嘘的那个拳击称号吗?你的对手有几岁?七岁?八岁?”
“告诉你吧,他十六岁了。”达力恶狠狠地说,“我把他撂倒后,他整整昏迷了二十分钟,而且他的身体比你的重两倍。你等着吧,我要告诉爸爸你掏出了那玩意儿——”
“跑回家去找爸爸,是吗?他的拳击小冠军还会害怕哈利这根讨厌的魔杖?”
“你晚上就没有这么勇敢了,是不是?”达力讥笑道。
“现在 就是 晚上,达达小宝贝。天黑成这样,不是晚上是什么?”
“我是说等你上床以后!”达力气势汹汹地说。
他停下脚步,哈利也站住了,盯着他的表哥。他只能看见达力那张大脸的一部分,可以看出那上面透着一种古怪的得意神情。
“你说什么,我躺在床上就不勇敢啦?”哈利问,完全被弄糊涂了,“我有什么可害怕的呢,是枕头还是什么?”
“我昨天夜里听见了,”达力喘着粗气说,“你说梦话。 哼哼来着。 ”
“你说什么?”哈利又问了一遍,但他的心突然一阵发冷,忽地往下一沉。昨夜他在梦中又回到了那片墓地。
达力声音粗哑地笑了起来,然后发出一阵呜呜咽咽的尖厉声音。
“‘别杀塞德里克!别杀塞德里克!’谁是塞德里克——你的朋友吗?”
“我——你在胡说。”哈利本能地说。但他嘴里突然发干。他知道达力没有胡说——不然他怎么会知道塞德里克呢?
“‘爸!救救我,爸!他要来杀我了,爸!呜呜!’”
“闭嘴!”哈利小声说,“闭嘴,达力,我警告你!”
“‘快来救救我,爸!妈,快来救救我!他杀死了塞德里克!爸,救救我!他要——’ 不许你用那玩意儿指着我 !”
达力退缩到墙根下。哈利将魔杖不偏不倚地对准了达力的心脏。哈利感觉到他对达力十四年的仇恨此刻正在他的血管里汹涌冲撞——他真愿意放弃一切,只要能痛痛快快地出手,给达力念一个厉害的毒咒,让他只能像爬虫一样爬回家,嘴里说不出话来,头顶上忽忽冒出两根触角……
“不许再提这件事,”哈利厉声说,“明白了吗?”
“把那玩意儿指着别处!”
“我问你呢, 你明白了吗? ”
“ 把它指着别处 !”
“ 你明白了吗 ?”
“ 把那玩意儿拿开—— ”
达力突然奇怪地打了个寒战,抽了口冷气,好像被冰冷的水浇了个透湿。
黑夜里,怪事发生了。洒满星星的深蓝色夜空突然变得一片漆黑,没有一丝光亮——星星、月亮、小巷两端昏黄的路灯,一下子全都消失了。远处汽车开过的隆隆声、近处树叶的沙沙声,也都听不见了。刚才温和宜人的夜晚突然变得寒冷刺骨。他们被包围在无法穿透的深邃而无声的黑暗中,仿佛一只巨手用一层冷冰冰的厚厚帘幕覆盖住了整条小巷,使得他们看不见任何东西。
刹那间,哈利以为他在不知不觉中施了魔法,尽管他一直在拼命地克制自己——然后他的理智跟上了感觉的步伐——他没有能力让星星熄灭。他把脑袋转来转去,想看到点什么,但黑暗像一层轻薄的面纱贴在他的眼睛上。
达力恐惧的声音刺进了哈利的耳膜。
“你—你在做—做什么?快停—停下!”
“我什么也没做!你快闭嘴,不许动!”
“我—我看不见!我—我眼睛瞎了!我——”
“我叫你闭嘴!”
哈利一动不动地站着,失去视力的眼睛转向左边又转向右边。四下里冷得要命,他禁不住浑身发抖,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脖子后面的汗毛根根竖立起来——他极力睁大眼睛,茫然地瞪着四周,但是他什么也看不见。
这不可能……他们不会来这里……不会来小惠金区……他竖起耳朵……他要在看到他们之前先听到他们的声音……
“我要告—告诉爸爸!”达力抽抽搭搭地说,“你—你在哪里?你在—在做什——?”
“你能不能闭嘴?”哈利从牙缝里挤出声音说道,“我正在听——”
但他停住了。他听见了他一直害怕的东西。
小巷里除了他们俩还有另外的东西,正在发出长长的呼噜呼噜的沙哑喘息声。哈利瑟瑟发抖地站在寒冷刺骨的黑夜里,感到一阵强烈的恐惧。
“停—停下!住手!我—我要揍你,我说到做到!”
“达力,闭——”
砰!
一拳击中了哈利的脑袋,打得他双脚失去平衡,眼前直冒金星。哈利在一小时内第二次觉得他的脑袋被劈成了两半。接着,他重重地跌倒在地上,魔杖脱手飞了出去。
“你这个笨蛋,达力!”哈利喊道,疼得眼睛里涌出了泪水。他挣扎着手脚并用,在黑暗中胡乱地摸索着。他听见达力踉踉跄跄冲过去,撞在小巷边的栅栏上,脚底下摇摇晃晃。
“ 达力,快回来!你正好冲着它去了!”
一声可怕的、尖厉刺耳的喊叫,达力的脚步声停止了。与此同时,哈利感到身后一阵寒意袭来,这只能说明一件事情——它们不止一个。
“ 达力,把嘴巴闭上!不管你做什么,千万要把嘴巴闭上! 魔杖!”哈利狂乱地说,两只手像蜘蛛一样在地面上快速地摸索,“我的——魔杖呢——快点—— 荧光闪烁 !”
他本能地念出这个咒语,急于想得到一点儿亮光帮他找到魔杖——突然,在离他右手几英寸的地方冒出一道亮光,他简直不敢相信,心中松了口气——魔杖头被点亮了。哈利一把抓起魔杖,挣扎着站起来,急忙转身。
他的五脏六腑都翻腾起来了。
一个戴着兜帽的庞大身影无声地朝他滑来。那身影高高地悬浮在地面上,长袍下看不见脚也看不见脸,移动时仿佛在一点点地吞噬着黑暗。
哈利跌跌撞撞地退后几步,举起了魔杖。
“ 呼神护卫 !”
一股银色的烟雾从魔杖头上冒了出来,摄魂怪的动作放慢了,但咒语并没有完全生效。看到摄魂怪朝自己袭来,哈利脚底绊了一下,又往后退了两步,恐慌使他的大脑变得模糊一片—— 集中意念 ——
一双黏糊糊的、结满痂的灰手从摄魂怪的长袍里伸出来要抓他。窸窸窣窣的声音灌满了哈利的耳朵。
“ 呼神护卫 !”
他的声音显得模糊而遥远。又是一股银色的烟雾,比刚才更加淡薄无力,从魔杖头上喷了出来——他无能为力了,他念不成这个咒语了。
他的脑海里响起了笑声,尖厉、刺耳的笑声……他已经感到摄魂怪那股腐臭的、死亡般阴冷的气息灌满了他的肺部,憋得他喘不过气来—— 想一想……快乐的事情……
可是他内心已经没有丝毫喜悦……摄魂怪冰冷的手指就要掐住他的喉咙了——那尖厉、刺耳的笑声越来越响,他的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在说:“ 朝死亡屈服吧,哈利……甚至没有任何痛苦……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尝过死亡的滋味…… ”
他再也见不到罗恩和赫敏了——
他拼命地喘息着,他们的脸一下子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 呼神护卫! ”
一头巨大的银色牡鹿从哈利的魔杖头上喷了出来,两根鹿角直刺向摄魂怪的心脏所在的地方。摄魂怪被撞得连连后退,像周围的黑暗一样没有重量。牡鹿冲上前去,摄魂怪像蝙蝠一样扑闪到一边,匆匆逃走了。
“ 这边! ”哈利朝牡鹿喊道。他转身拔腿在小巷里奔跑,手里高高举着点亮的魔杖。“ 达力 ? 达力 ?”
他跑了十几步就赶到了他们跟前。达力蜷缩在地上,两只胳膊死死地护着脸。第二个摄魂怪正矮身蹲在他身边,用两只黏糊糊的手抓住达力的手腕,几乎很温柔地把两只胳膊慢慢地掰开了,那颗戴着兜帽的脑袋朝达力的脸垂了下去,似乎要去亲吻他。
“ 抓住它! ”哈利喊道,随着一阵快速的呼啸声,他变出来的那头银色牡鹿从他的身边跑过。摄魂怪那没有眼睛的脸离达力的脸只差不到一英寸了,说时迟那时快,银色的鹿角刺中了它,把它挑起来抛到半空。它像刚才它的那个同伴一样,腾空逃走,被黑暗吞没了。牡鹿慢跑到小巷尽头,化为一股银色的烟雾消失了。
月亮、星星和路灯一下子又发出了亮光。小巷里吹过一阵温暖的微风。邻居家花园里的沙沙树叶声、木兰花新月街那尘世里的汽车声又充斥了夜空。哈利一动不动地站着,所有的感官都在跳动不止,以适应这突然的变化。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他的T 恤衫粘在身上,他全身都被汗水湿透了。
他无法相信刚才发生的事情。摄魂怪出现在这里,在小惠金区。
达力蜷着身子躺在地上,抽抽搭搭,浑身发抖。哈利弯腰看看达力有没有可能站起来。就在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重重的奔跑的脚步声。他又本能地举起魔杖,急转身面对着这个新来的人。
费格太太,他们那位脾气古怪的老邻居,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他们面前。她花白相间的头发从发网里散落出来,手腕上挂着一个丁当作响的网袋,两只脚都快从那双格子呢的厚拖鞋里滑出来了。哈利刚想赶紧把魔杖藏起来,只听——
“别藏啦,傻孩子!”她尖叫着说,“如果周围还有他们的人怎么办呢?哦,我非宰了蒙顿格斯·弗莱奇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