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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颗星球光怪陆离、孤独冷寂,要做到非礼亦视,非礼亦听,非礼亦闻,非礼亦沉默。

临时居所

文/徐岳林

这里是临时居所。我是房东吴。

这座房子是父亲去世前留给我的唯一纪念品。从记事起,父亲给我的印象都是忙忙碌碌的,日夜奔波,为大大小小的琐事操劳。他从未有时间告诉我关于这座房子的一切,甚至,在他将钥匙交付给我之前,我都不知道我们家还有这么一座房子。

我至今孤身一人,身边只有一只瘸了腿的老猫陪伴。从艺考落榜到入住这里已经两年了,每当夜深人静,停下画笔的时候,空旷幽寂的客厅、披上月光的阳台、阴暗湿冷的卫生间,每一个视线所能触及的角落,好像都会发出一些莫名的声响,配合着老猫的啸叫,令人觉得毛骨悚然。偏偏这座房子还是坐落在人烟稀少的郊外,住得久了,那种不寒而栗的感觉愈发明显。

于是,我决定将这座房子的房间全部租出去。那时的我并不知道,从做出这个决定的那刻起,一切奇异便悄悄泅水而至了。

我从未想过,一座位于偏远郊外的房子也会如此受欢迎。出租房屋的信息放出去的第一天,就有一对年轻人来看房,怯怯地询问租金。从始至终,我都没问过他们的名字,这里就暂且把他们称为“没有钱先生”和“不漂亮小姐”吧。

之所以这样称呼,并不是对他们不礼貌,只是单纯做个客观描述而已。因为那天和他们的讨价还价,让我明白了一件事:有时候,年轻人也是可以变得和老头老太太们一样喋喋不休的。就为了多便宜几十块房钱和水电费,“没有钱先生”和“不漂亮小姐”耐心地和我软磨硬泡到黄昏时分。最终,我招架不住,做了让步。

“没有钱先生”和“不漂亮小姐”选择住二楼靠左的房间,就在我卧室的隔壁,说来也怪,自从他们入住之后,以前那些窸窸窣窣的声响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过,无论如何,我总算可以做个好梦了。经验告诉我,梦醒之后,画笔下的灵感才会源源不断。我也曾试过去描绘那些夜里做过的梦,试着将它们拉长、填满,测试它们的密度和弹性,整理出互相间的逻辑关系,但这种尝试对我而言并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我的身体很不好,每次画出这些梦都要耗费我大量的精力,加上这两年夜里的声响和异动,最严重的时候,我已几乎到了神经衰弱的地步。

现在,每天睡前,给瘸腿的老猫洗个澡,轻轻地把它抛上床,然后喝一罐啤酒,夜晚似乎重归沉寂了。然而我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却又说不出不对劲的地方。

仔细想了想,也许是“没有钱先生”和“不漂亮小姐”的行踪太过诡异吧——隔壁的他们好像住进20世纪80年代的行李箱一样,自从进入房间后就再没有了动静,从没见他们出来买过一次东西、取过一次快递。我有点担心他们是不是就此消失在我的临时居所里了,那样的话,这两个月的房钱不知问谁去要。

人确实是好奇心旺盛的动物。为了一探究竟,我竟然花了整整三个白天的时间来养精蓄锐。夜幕终于在期待中降临,我蹑手蹑脚地凑近“没有钱先生”和“不漂亮小姐”住的那个房间。

实在是太安静了,安静得有些诡异。这种静谧可怕得仿佛不属于人间一样,我的脑子也开始迷迷糊糊起来,黑洞般死寂的房间在眼前也显得那样不真切。

“有什么事吗?”身后突然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我不由得一哆嗦,颤颤巍巍地回头看——是“没有钱先生”。

他似乎刚刚吃过一顿极其丰盛的大餐,接连打了好几个嗝。我感到自己的声音都在抖:“也、没、没什么大事,就是,那个,你们俩这月的房钱……”我还没说完,就感觉左臂冷冰冰的,一转头——是“不漂亮小姐”。

“我的天,你们俩这是在干吗,吓死人了!”我愤怒地吼道。

“我明白你在想些什么,跟我们进来吧,里面有你想知道的。”“没有钱先生”淡淡地说,顺势从口袋里取出一支烟,点上了火。“不漂亮小姐”似乎显得很紧张,刚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没有钱先生”阻止了她,摇摇头:“终归是瞒不住的,只能看看运气了。”

我被他们搞得一头雾水,但是碍于形势,只能壮着胆子,跟他们一起走进房间。黑暗的房子里竟没有一丝光,“没有钱先生”和“不漂亮小姐”也没有要开灯的意思。

“对不起,到了晚上,房间里就不能开灯。因为,我们不是人类,或者说,我们以前是。”他们的话让我吓了一大跳。

“你听说过有关狼人的事情吗?”

“知道,那种人,白天是正常人的样子,到了晚上,尤其是月圆之夜,就……”我小心翼翼地回答。

“我们和他们类似,只不过,我们曾经是人类,现在却退化成了像鼠一样的生物,只能靠吞食声音为生。”

“以声音为生?你是说,你们吃……声音?”我尽力使自己冷静下来。

“当然,也不是什么声音都吃。我们只吃夜里那些细碎的声响。这种声响一般人察觉不到,所以影响不到他们入睡,但是神经敏感的人能够很明显地感觉出来。”“不漂亮小姐”补充道。

“那么,为什么选择我的房子?”

“我也不知道,只是我能感应到,你这里细碎的声音最多。”

月光一点一点洒进室内。“不漂亮小姐”开始从头讲起他们的故事。

“那是一个已经过气的歌手,说起来,还是个全能型音乐人,他所有的作品都是自己作词编曲。那时,一个男孩单纯喜欢着他的词,一个女孩单纯喜欢着他的曲……”“不漂亮小姐”深深陷入回忆,竟情不自禁地哼起那首曲子来。

这旋律我似乎也很熟悉。哦,想起来了,这首歌以前高中社会老师失恋的时候给我们唱过。我还记得他在课堂上苦笑着对我们说:“我虽然是社会老师,却怎么也看不懂这个社会。”

“我们就因为那个歌手的歌曲而相恋了,有时候,在一起听他的歌,一听就是一下午。不过呢,有些歌天生很适合万人演唱,有些歌天生就是终极压轴的安魂曲。后来我们才知道,正是这些歌招来了吞声兽,它们终日以歌曲磁带一样细碎的声音为食。

“因为对声响极其过敏,我们每天的生活过得几乎悄无声息。那时我突然意识到,有时候,频繁且刻意地去逃脱,本身就是一种囚禁。于是我和他开始学着啃噬那些声音,渐渐地,就变得和那些吞声兽一样。无论变成什么样,只要两个人,哦不,是两只鼠,还在一起,就还是快乐的。人就是这样的,待在一起的时间久了,确实也会上瘾。”

“别再说这么快了,我的耳朵都要抽风了!”“没有钱先生”突然开始啸叫着,面庞开始急剧扭曲。我被吓了一大跳,正不知是什么情况,“没有钱先生”又开始狂吼:“不是时间在追赶你,而是你在指挥时间!”

“青春这东西,岁月从我这里偷走,我要它一点一点地还回来!”“没有钱先生”边吼边向我扑过来。在那一刻,我突然记起,他吼的内容都是那个歌手那首歌里面的词。“不漂亮小姐”紧紧地抱住了他,一边安抚,一边小声地给他哼着类似安眠曲一样的旋律。

她回过头,面带悲恸地对我说:“熏烟和安眠曲也不管用,这里不能久留。看来我必须带他走了。”

他们的步伐飞快,没几步就已经消失在窗台,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把这几天储存的声音都藏在那些旧鞋子里了,可能过不了几个晚上,那些吞声兽就会到了。”远处传来“不漂亮小姐”的声音。

我老老实实遵照她的嘱咐将那些旧鞋子都整齐地摆在了他们的房间里,然后离开了这间屋子。过了一周,我开门时发现,屋子里早已经是空空如也。

暗夜终于过去了。

后来,我把这件事讲给画室的一些同学听,他们笑笑说,你一定是在讲笑话。我茫然地点点头。“我在想,那个‘不漂亮小姐’上辈子是不是个哑巴,憋坏了,所以等到这辈子来一口气说完的。”

或许有些笑话因为我们已经听过太多次,所以忘记了它为何好笑,但在某一天,突然想起时,那些已经褪色的笑话似乎又焕然一新,令人蓦地想起当初为何对它如此着迷。

在这个城市,一切的事物都在速成,一切的事物也都在速朽。

画室里的那些人当然会开玩笑,说我疯了。然而,只有我自己心里知道:我比谁都清醒。

这颗星球光怪陆离、孤独冷寂,要做到非礼亦视,非礼亦听,非礼亦闻,非礼亦沉默。无论有什么事发生,在尘埃落定前,我们都是万有引力青年,可惜,身处的却是一个失重的世界。

是的,这里是临时居所。我是房东吴,这儿的房客似乎都住不太久。但如果你是赶路人,夜里倒也可以在这儿稍事歇息,我会温一壶故事,清炖几幅画,再烫上两首诗,你只需静静地听完、看完、读完即可。只不过,要记得,晨光未起、万物欣然时,带上行李,抓紧上路。 cSo+bUWU7/hZXXHvTHB5WQnzUPFzT0zNNwtEt6hnW+W3gFZiC58RBfF6h7N0UfP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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