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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予紧盯着铜皮包裹的大门,斑驳的朱红色油漆随着易洛歌的大动作被抖落下来。粗重的铁链被扯下,摩擦声让林予头皮发麻。他咽了口口水,不是紧张或是害怕,倒是期待和兴奋。

钟楼

文/龚心远

所有建校超过七十年的学校似乎都少不了鬼故事,好像那个时代的教育事业捉襟见肘,选址的时候非得在一两个坟地上面;又或是改革开放前的独木桥太过拥挤,总有一两个被挤下了桥,成了晚自习彻夜苦读的学霸鬼和女厕所背单词的冤魂。

林予抬头看了看那个虚张声势的学长,他带着讲鬼故事的腔调,不时还辅助肢体动作,在林予眼里就像一个滑稽演员。

“我真的不是跟你们开玩笑,没看到学校钟楼外面是一圈封闭的花坛吗,门上还上着锁,学校是明令禁止进入的。”

“那是怕破坏花坛吧,钟楼那么旧的样子应该早废弃不用了,锁上也很正常。”有人提出异议。

“因为怕破坏花坛,所以靠近钟楼会被记过处分吗?隔几年就有学生因为撞鬼休学转校的,最严重的是八年前有个女生被吓出了精神病,学校花了重金才把事情压下去。那时候记者的鼻子还比不上狗,事情也没传播开来。不过,你们多待一段时间就知道了,这个在学校里不是秘密。没那么巧这么多人都是神经脆弱之徒吧。”学长敏锐地觉察到9点钟方向投过来的不屑目光,他挑衅地瞥了一眼林予,“我们这一届也有个不怕死的,暑假趁着封校偷偷进了钟楼。结果?现在在家养病呢,看情况今年高考是参加不了了。”

“子不语怪力乱神。我相信科学。”林予缓缓开口。

“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科学无法解释的事情。”

“那些只是当前的科学无法解释的事情,就像原始人无法理解打雷一样。”

学长有些无言以对。林予也对这胜利丝毫不感兴趣,他转过头,盯着窗外。

钟楼就坐落在学校的正中央,学校是个圆形的建筑结构。四散开来的道路连接着教学楼、宿舍楼、体育馆等建筑,它们交会在钟楼,又环绕着不靠近。

“你看这书?”

林予看着饶有兴趣翻动着自己的《上帝掷骰子吗?》的学长,他懒得解释地吐出一句:“装逼的。”

“易洛歌。”

林予抬头重新打量了一下面前的人,敷衍地握住他伸出来的手:“林予。”

正式开学后,日趋紧张的学习逐渐让所有人淡忘了学校里“鬼”的传闻,毕竟这是本市最好的高中之一,想进来不易,想立足更加不易。

林予却显得十分清闲,他用一小半时间维持着他不上不下的学业——既不会引起老师的过度关注,又不至于被责骂,剩下的时间基本都在翻阅几本书以及发呆。

五月过后的一个晚上,空气里湿气很重,雨云已经压在城市上空几天了,可是迟迟没有降雨的意思,闷热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林予和同行的几个同学挥手告别,这个学校的课程很紧,好在宿舍条件不错,所以大多数人还是选择住校以减少来往家与学校的时间。林予是为数不多的几个走读生之一。

路过钟楼的时候,林予看见花坛中伫立着一个人影。

林予的心陡然一惊,但随即恢复了脚步,借助远处教学楼尚未完全熄灭的灯光,看清了那人的侧脸。

林予试探性地喊了一声:“学长?”

那人警觉地跃下花坛,撒腿欲跑。

“易洛歌。”林予轻声唤住了他。

易洛歌转过身来,朝林予走来。

“林予,晚上好啊。”他轻快的语气好像这是一场理所应当的邂逅。

“走读?”易洛歌没等林予问什么,先发制人地说,“我也是,一起走吧。”

林予点点头,整理了一下快要从肩上滑落的书包。

“六月我就毕业了,时间不多了,我就想搞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

林予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他不是善于利用谈话技巧的人,这时候他决定先听再问。

“我也是无神论者,刚进校的时候,我也嗤之以鼻地以为这是一群好事之徒杜撰出来吓女生的低端故事。就算后来了解到那些曾经遇鬼的事件后,我依然觉得只是念由心生,都是那些胆怯者的夸大其词,或是有人为了粉饰自己的精神压力。总之,我不信。”

“后来出了我第一次跟你说的那事,那个人是我的发小,他是什么习性我一清二楚——胆子大、人也简单,他能被吓成那样就绝不是上面提到的这些事情了。我这才觉得,学校里这些事确实有蹊跷,不管是真鬼神还是假恶人,我都想搞明白。”

易洛歌亲切地和门卫打招呼,门卫似乎跟他很熟络,两人的热情交谈让林予很是讶异。

“抽烟吗?”易洛歌散给门卫一根烟,把烟盒转向林予。

“不会。”林予婉谢,“这还在校门口呢,你这么张扬。”

易洛歌点烟的手迟疑了一下:“来学校半年多了,你不认识我?”

林予憋住了一句“你谁啊你”,只是摇摇头。

易洛歌自嘲地笑笑:“我还以为我在这学校无人不知了呢。我已经被××大学提前录取了,现在不来上课都行的。”

××大学是国内一流的大学,×校虽然是市重点却也是几年才能出一个进××大学的,更别提提前录取了。易洛歌确实有资格在学校里做点目无法纪的事情。林予这才依稀想起升旗仪式上大喇叭校长经常提起的名字和校园里悬挂的横幅。

“你刚刚是想去钟楼吗?”

“不,不是现在。”易洛歌终究还是没点起烟。他摸出口袋里的一个玻璃瓶,“这是我从钟楼外墙上刮下的,如果我没看错,这应该是铜锡合金。”

“这你都能看出来。”林予看了看混在有些斑驳的油漆里的不明物质,肃然起敬。

“我是学历史的,以后准备子承父业学考古。青铜都认不出来也不用吃这碗饭了。”

“所以呢?”

易洛歌收起瓶子:“你不觉得奇怪吗?钟楼这么大的建筑,居然是用青铜浇筑的外墙。耗资多少先不说,实用性又在哪儿?到了雷雨天气,三层高的钟楼就是一个引雷针。”

“的确。”如果说之前易洛歌那些话林予只是出于礼貌随便听听,但此时,他的兴趣已经被燃起来了。

“我查过县志,我们学校的原址是当地一个前清举人的宅院,军阀混战时期,这个末代举人成了牺牲品,家产被搜刮殆尽,宅子也被改建成书院——也就是我们学校的前身。施暴者不仅没有受到指责,反而因为办学受到了当地人的拥护。当然,也可能是举人本来就不是个好东西。学校发展到现在,重修、扩建好几次,校内博物馆里存着的民国时候的东西也在‘文化大革命’时被毁得一干二净,可以说是面目全非。但是,唯有这钟楼,还是七十年前的那个,保存至今。在那个时期为什么要耗资巨大去建这样一栋十米高的钟楼,这一点县志上并没有提及原因。另外这个钟楼是典型的殖民文化时期的作品,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没有被推倒炼铜,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按照你的分析,这钟楼的确十分古怪。”

“你观察过没有,这个钟楼上的钟还走吗?”易洛歌抛出了一个让林予猝不及防的问题。

“那个钟古怪得很,已经没人维护了,但是过一段时间它会动一点,这不是闹鬼是什么?”这种说法林予已经听了无数次了。林予飞速地审查无数次上课发呆的时候向着窗口游离的目光。“它在走,它走得很慢,而且是没有规律间歇地走。”林予试着把自己的思路理清表达给易洛歌。

“学校说钟是坏的,的确,它是老式的机械钟,需要上发条的。钟楼已经废弃了几十年,按照常理,它缺少动力,是不会走的。但是……”

两人站在门口径自交谈,身后的路灯突然熄灭了,两人回头,校园已经归于黑暗平寂中。“走吧。换个地方,你急着回家吗?”易洛歌拿出手机,示意林予时间。

“我一个人住。”

“带你去个好地方。”

林予只是不习惯与陌生人共同生活,所以没有选择住校,而是在学校附近租了一个房间,步行几分钟就可到达。

易洛歌骑着他的摩托车带着林予一骑绝尘。林予第一次欣赏到贴地飞行时身边的景色。

两人靠着巨大的落地窗坐下,他们现在身处这个城市最高的建筑物之中,往下是令人炫目的初上华灯。

“以前我跟你一样,这是不经意的时候发现的,什么时候指针移到了‘3’,什么时候不知不觉地又走到了‘4’。我花了三个月的时间观察记录指针,可惜,我还是没能发现有什么可循的规律。”

林予接过易洛歌的小本子,他简单地翻阅了一下。“这里还有图片,我每个星期都会拍上一张。”易洛歌又点开手机相册。

“帮我查一下最近的天气情况。”

易洛歌怔了一下,随即欣喜地拿起手机,飞快地点击几下,递给一副认真模样的林予。

“应该是这样,不过这只是我的推测。”林予有些欲言又止。

易洛歌期待地看着他。

“你刚刚说,学校的外墙是铜锡合金,这种不纯的金属在酸性环境中是会产生电流的。而这几年城市污染严重,降雨基本都是弱酸性的,这样,整个钟楼在雨中就成了一个发电机。或许是钟表的结构问题,这种微弱的电流就成了钟表转动的动力。但是这个电量是极其微弱的,所以钟表的走动也是很缓慢的。对照你的记录和天气状况,钟表的确是在下雨的时候才会有能观察到的小幅度的走动。”

易洛歌一拍脑袋:“聪明,原来是这样,真是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也不怕。我蠢兮兮地看了三个月,不及你三分钟。”

“这只是我的推测而已。”林予重复了一遍,“没有你的记录和提醒,我也想不到这点。如果你有机会再靠近钟楼,你可以采样一下周围的泥土,在电解中钟楼外墙会逐渐腐蚀的,所以周围土壤中肯定能检测到金属化合物。当然,就算检测到了也不能证明我的推测是正确的,电流如何能让钟表走动,只有看过钟楼内部结构才知道。”

看着易洛歌冷静了下来,林予小心翼翼地问:“而且,这点似乎跟你要探究的‘鬼’没有什么关系啊。”

“不,这点更让我疑惑。是不是设计者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样的建筑设计能起到某种作用,才这样做的呢?”

易洛歌的思维方式让林予陷入沉默,他咬着吸管消化之前的内容。

“林予,你愿意跟我一起进钟楼吗?”

“愿意。”这次林予没有进行过多的修饰,回答得斩钉截铁。

两人的手又紧紧地握在一起。

时间约定在一个星期后例行的月假,学校放假两天,住宿的学生一般会趁这段时间回家补给一番。所以这是学校内人最少的时间段。

林予先到了二十分钟,他盯着学校的外墙,估摸着待会儿怎么偷偷潜入校园。

“大叔,唉,我忘了点东西在学校,进去拿下。这?这是我表弟,我顺便带他见识下我们学校,他今年中考,做梦都想上我们×校。”

“路灯给你们开了,大晚上别瞎转悠,快去快回。”门卫笑容可掬。

林予这才知道易洛歌和门卫熟络的关系足以让他在天黑后也能自由出入校园。

两人在监视器盲区开始检查背包。

“手电带了吗?你这个不行。”易洛歌取出一支强光手电,“还有这个,头戴矿灯。”

“这是对讲机,或许能用得上。”易洛歌简单地向林予说明使用方法,帮他戴上矿灯,绑好对讲机。

林予把玩着手上的三棱军刺:“你还有这玩意儿。”

“这个是网购的仿品,没有开过刃,顶端有个斜刀口,可以切割电线树枝什么的。主要是怕里面蛛网密布,这个够长,能挑开再走。当然,还可以壮胆。”易洛歌调笑地看着林予。

林予毫不感冒地把它收回鞘里,插到背包侧面的固定绳网中。

“这是MBO2000手握磁场测量仪,这是个灵敏电流表,玻璃瓶里装的是稀盐酸,这是荧光油漆笔。哦,还有几个采样的器皿。”林予展示了一下自己的背包。

“挺好,都是有用的东西。走吧,战友!”易洛歌拍拍林予的肩膀。

两个人影一前一后接近黑暗中矗立的钟楼,它像一个沉默威严的君主,不知道此时它的双目依旧紧闭,还是陡然睁开。

林予一面用手遮着手电,一面东张西望。

“上次那小子就是用万能钥匙开的这锁,那次锈得厉害,他搞了半天,这次应该容易多了。”易洛歌嘟囔着摆弄着锁头。

林予紧盯着铜皮包裹的大门,斑驳的朱红色油漆随着易洛歌的大动作被抖落下来。粗重的铁链被扯下,摩擦声让林予头皮发麻。他咽了口口水,不是紧张或是害怕,倒是期待和兴奋。

易洛歌拧开了头顶上的矿灯,轻轻地推开了钟楼的门。

两支手电在四周环绕了一圈,钟楼底层的全貌逐渐显露。

这只是一个狭小的入口,在右端是两条间隔很大的狭小通道,应该是通往内部主室。

左侧有一个窗口,但是已经被人用木板从内部封死了。

林予抬头看着头顶的天花板,只有几张巨大的蛛网在光照下显露出其清晰的骨骼脉络。

易洛歌关上门,走上前,径自用手电往通道内照:“这两条通道是一样的,都是通向内室的。奇怪,为什么要建两条通道呢?”

“会不会是后来隔成两条的。”林予好奇地张望。

“中间这堵墙有一人厚,应该是一开始就这样的。”易洛歌扫视着通道内墙,“也没有壁画或者装饰图案啊。等等,林予,钟楼有多大?”

“啊?九十多平方米吧。”

“九十多平方米,九十多平方米。”易洛歌用光照着通道后面的主室,喃喃自语,“这太奇怪了,我们进门的地方如果说是一个入口,但你看这两条通道,有十几米长,占地宽度有五六米,也就是说,一楼的大部分面积其实已经被这两条通道完全占据了,后面的主室其实不会比现在我们待的地方大,而且还要算上楼梯口。”

林予对易洛歌的观察力十分佩服,他先前跃跃欲试先进为快的念头也转移到这两条怪异的通道上来了。

“之前你朋友没有跟你提到过吗?”

“他精神受损得厉害,闻钟楼色变,我哪敢多问。”易洛歌的脸上尽是无奈与伤感。

“这个钟楼的设计真是可以用诡异来形容了,这两条通道到底有什么用呢?”易洛歌关掉手电,拿出相机,朝着通道拍了一张。“先进去看看吧,说不定内部有什么收获。”

“不,等等,我们一人一条,节省时间。”

易洛歌默认了林予的提议:“男左女右,我左你右。”

黑暗中林予的表情有点僵硬。

十几米的长度对于能见度超千米的强光手电不足一提,林予扭头仔细检查墙壁和圆拱顶。

易洛歌的声音从对讲机中传来:“林予慢慢走,看到墙上有文字、图案、划痕什么的,立刻通知我,我……”

巨大的噪音冲击着林予的耳膜,与此同时,隔墙也响起了尖锐的杂音。

“怎么了?”林予低头看着胸前的对讲机,不经意地瞥到左手上紧握的磁场测量仪,瞳孔骤然放大:他发现磁场测量仪的指针在疯狂地转动。

据说人的脑后是长着眼睛的,那是一双带着意识的眼。所以,当有人出现在你背后,你的大脑就会有异样的感觉。此刻,林予觉察到了这种异感。

林予回过头,在头顶矿灯的照射下,他看到一个白色的人影朝着他飘过来。不是走,也不是跑,是飘。林予看着越来越近的人,他下垂的四肢,还有身后快要飘起来的长辫子。林予快要站不稳了,他一边仓皇地后退着,一边伸手去摸三棱军刺。

带着刀鞘的军刺触碰到那个白影的时候,白影微微地动了动头,很难说它在看林予,因为它没有眼神。

眼神是什么东西,虽然很难定义,目光呆滞或者空洞都是眼神的一种。但是此刻林予却第一时间明白了什么叫“没有眼神”。

白影迅速地消失了,林予扑通一声瘫软地坐在地上。

墙的另一侧传来易洛歌的呼喊。

门卫招手送他们离开。

林予面色惨白,几乎是挂在易洛歌身上。

易洛歌点了一根烟,他用的是火石打火机,打了几次才着火。

林予伸手:“给我一根。”

林予深吸一口,被烟呛得泪流满面。

“你看到什么了?”易洛歌揽着他的肩膀。

“一个白色的人影,像是个干瘪的老头,拖着长辫子。就在我们的对讲机出现故障的时候,我用军刺碰到他,不,根本没碰到,是透过他的时候,他就消失了。不是瞬间消失的,是慢慢透明化。”林予的语速很快,好像一次性说完就能把脑海中的虚影驱逐出去。

路边车流不息,车灯和喇叭交汇嘈杂,带着最熟悉的人间气息。

“你觉得那是什么?”易洛歌试探性地问。

“幻觉。应该是受你之前跟我说的前清举人的影响,辫子都出来了。”林予放弃了快燃尽的烟。

“你能说服自己吗,用幻觉?”易洛歌顿了一下,“你现在精神状态还好吗?”

“我相信科学,我相信一切事情都是科学可以解释的。既然可以解释就可以操控,我为什么要怕?”林予直起身子,“我是一个有信仰的人。”

“好的,很好。那么,你怎么看‘鬼’这个东西?”易洛歌盯着林予,“用科学,用你所知的科学理论,你该怎么解释?”

林予从包里翻出一瓶水,拧开喝了一口,又猛灌了一小半:“你对量子力学了解多少?”

“皮毛都不敢妄称了解。”

“其实,自从接触量子力学,我已经开始慢慢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一些非具象化的东西存在。其中就包括‘鬼’。薛定谔的猫你听说过吗?”

“这个倒是如雷贯耳。”

“在盒子里的是一只处于濒死状态的猫,按照哥本哈根派的思路,猫处在一种生与死的叠加态中。这点需要我跟你解释一下观察者与坍缩吗?”

易洛歌表示愿闻其详。

“量子力学在微观尺度上认为,测量这动作不可避免地搅扰了被测量粒子的运动状态,因此产生不确定性;也就是说,当一个观察者出现,物体会在观察的那个瞬间坍缩成观察者看到的事物。”

“你不看花的时候,花是不存在的。王阳明的心学。”

林予点头赞许易洛歌的插话:“差不多一个意思。在这个实验中,猫的生死是由原子的衰变与否来控制的,而我们是无法准确地测量原子何时衰变的。所以,我们只有打开盒子,波函数突然坍缩,才能决定猫的生死。大概是1996年的时候,美国人用单个铍离子做成了‘薛定谔的猫’并拍下了快照,发现铍离子在第一个空间位置上处于自旋为正的状态,而同时又在第二个空间位置上处于自旋为负的状态。这也就是证明了这种叠加态的存在。”

“而我认为,所谓的鬼魂就是这种叠加态的‘人’。”

“一个盒子里的人?”

“不,或许是别的原因。这种叠加态的‘人’,首先它是坍缩态的,并且它的坍缩态是‘死’。”林予注视了一下易洛歌,“举个例子。”

“你感觉有一个‘人’出现在你身后,你一回头,却发现什么都没有。这有可能就是一个叠加态的人在你背后,但当你对他进行观测的时候,他突然坍缩成了死的状态。所以你什么都没看见。”

“那么照你这样说,我们是永远也无法见到鬼魂的。”

“还有一种更深的可能,就是这个叠加态的人其实已经量子化了。”

易洛歌做了一个暂停手势:“量子是微观尺度。”

“但是现在已经有薛定谔的病毒了,病毒已经是宏观世界的生命了。这就证明,宏观生命的量子化是完全有可能的,只是我们做不到。但是大自然、宇宙甚至更高层次的智慧生命可以做到。”

易洛歌被说服了,他太了解历史上曾经的谬论成为真理,真理又被弃若敝帚的过程了。

“如果鬼魂是量子态的‘人’,那么他可能是有意识的生命,而我们认为观察其实就是一个意识影响结果的过程。那么就有可能出现这样一种情况:量子人对于我们来说,是一个强观察者,所以他在我们的世界里就能存在一段时间。”

“强弱是怎么定义的?”

“有无意识。不,在这种假设中,应该是意识里,精神力量的强弱。”

“那如果量子人的精神力量远强于观察者,那他就会一直存在?”

“观察者有很多,而且量子人的出现也是随机不确定的。甚至还有种可能,量子人也会对观察者进行观察,从而影响我们观察到的结果,这种影响会导致量子人会以稳定态暂时存在。”

“你可以去当道士了,解释得头头是道,还披着一副冠冕堂皇的科学外衣。”

“玄学又怎么样,只要是一种以人类智慧探索未知事物的学科,它就有存在的意义,并且可能对其他理论产生影响甚至推动。我们觉得它是错误的,可能只是它陷入了一种极端主义,又或者是它与我们的认知相违背。在没有强有力的检验之前,在我看来,这都是科学的一种。”

“那么你是觉得死后有灵魂了?你之所以坚定地相信科学,其实是你觉得有一种现成的理论支持你的构想,其他的就统统归为迷信?”

“不,在我看来,科学与迷信的区别在于:科学在大自然中寻求解释,迷信在人心中寻求解释;科学靠了解庇护,迷信靠祈祷庇护;当科学解释不了的时候,一个又一个模型会被建立;当迷信解释不了的时候,一个又一个神会被创造。”

易洛歌笑了起来:“你这排比句真不像个理科生能说出来的。”

气氛缓和了起来,林予这才意识到,易洛歌只是在用提问帮助自己重新用理性思维分析刚刚的遭遇,减少了自己的畏惧感。他有些感激地看了易洛歌一眼。

“好了,现在我要说正事。”

林予嗅到了空气中不一样的味道,他仰头看着小范围踱步的易洛歌。

“刚刚在钟楼里你情绪不稳定,我没敢跟你说,其实,我也看到他了。”

林予应该庆幸他是坐着的。

易洛歌紧紧盯着林予的表情,林予的嘴轻微地噏动。

“林予,你,没事吧?”

“学长,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嗯?”

“你为什么不怕?”

易洛歌哑然失笑,他弯下腰握住林予的手,林予触到了他潮湿的手掌。

“我怕,我怎么不怕。我没有你那套理论可以解释看到的东西,所以我比你更怕。而我相信你可以帮我重新塑造认识,所以我才不断地问你,即使我可能无法透彻地理解你说的话。但是就像你说的那样,既然可以解释,我们有一天就必然可以操控,人的恐惧来源于未知,如果知道了,那又有什么可怕的。”

易洛歌指了指后背:“我当时脊背都是冷汗。林予,我以后想去考古,那些古城废墟、墓室葬场,可能会有更多超出我理解的事情出现。所以我必须要有一个可以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坚定自己信念的东西。我父亲,他们那代人的思维方式很简单,一切都是唯物,他们不去想也不去讨论。而我们这代人,接受的信息远比他们更多更杂,我们很难抱有一颗单纯的心去看待这些事物。”

“幸好我在之前遇见了你,遇见了这钟楼。”易洛歌转过身远望着与黑夜几乎融为一体的钟楼。

“我也很幸运能遇见你。”林予伸出了手。

林予回到家中,飞快地把家中所有的灯全打开,当黑暗被彻底放逐,灯火通明的情景终于让他轻舒一口气。

再如何,林予也只是一个未成年的普通高中生。这才是一楼啊,连一楼都没走完,就被吓得丢盔弃甲。他有些恼火,咬着牙把书包往地下一丢。随即想起里面还有仪器,又后悔不迭地捡起书包。

林予起身的时候看见卫生间里橘色的灯光投射出来,在地板上留下一段光影。

光。缝隙。

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黎明的第一道曙光穿越阴霾直射到林予的心里。

“喂,易洛歌吗?你睡了吗?”

“哪睡得着。”易洛歌苦笑一声。

“我想我的猜测是正确的。”

“什么猜测?”

“量子态的‘人’。”

“你等等,我妈在,我去阳台接。”

“我再次向你确认一下,你看到的人影出现的方向和时间,是不是跟我一致的。”

“基本一致,我也无法精确。”

“你听过杨氏双缝衍射吗?”

“这是高中教科书中就提到的,证明波粒二象性。等等,你是说……”

“没错,每个光子都是同时经过两道狭缝的,那个鬼影也是同时经过那两条通道的。他是量子态的!”

夜风把易洛歌额前的碎发吹起,他看着周围世界的一切,能看到的那些人、车、灯光、月亮,以及看不到的那些空气、气味、质子、电子。他感觉头顶上因为雾霾长久不见星辰的天空裂开了,灿烂的星河正闪烁着、跃动着。

“一切变得可以解释了,我们假设那个人是在钟楼被量子化的,那么他的概率云就是以钟楼为中心的范围,越靠近钟楼他出现的概率就越大。所以校园里才会有人在不同的时候、不同的地方看见他。在钟楼附近出现的次数最多,所以就成了学生口中的钟楼有鬼。”林予显得十分激动,“如果我们再去一次钟楼,如果真的是这样,这就不是一个鬼故事被破解这么简单了,整个量子力学的研究都会上升到一个新高度。”

易洛歌受到了感染:“明天,就明天。白天就去。”

第二次进入钟楼,林予的心情十分复杂,他长久地注视着那两条狭窄的通道,即使可以解释,但那个白影如果再次无征兆地出现,他能否保存着看一片秋叶滑落的心态呢?

林予还在思索,道路已经走到了尽头,果然所谓的主室也只有不到十平方米,右侧是一个木质的双跑折叠楼梯。

“上楼吧。”易洛歌努努嘴,“不知道这破木楼梯能不能承受两个人的重量,我们一个一个上去吧。”

楼梯口是一个过道,挑起已经快要朽烂的珠帘,易洛歌挥开鼻尖的灰尘钻了进去。二楼是简易的起居室,一张木桌,一个圆凳,一张软榻,墙上依稀还能看见明暗不一的方形旧痕,应该曾经悬挂过书画。林予抚摸了一下那扇依旧被封死的窗户,几点光亮从缝隙中艰难地挤进这间沉闷已久的空间。

“这里应该曾经是钟楼看守的住所,顶楼应该就是大钟的内部结构了。”易洛歌在兴致勃勃地拍照。

两人一前一后走上了钟楼的三楼。

踏过过道,映入眼帘的又是一扇珠帘。这次是易洛歌先钻了进去。

一张木桌,一个圆凳,一张软榻,一扇被封死的窗户,一个木质的双跑折叠楼梯。

两人傻眼了。

“一模一样啊,两个起居室?钟呢?”

林予和易洛歌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奔向楼梯口。

两人急促的脚步把衰老的楼梯踩得嘎吱惨叫。

面对又一扇珠帘,两人怔了很久,易洛歌看了林予一眼,似乎在寻求着什么。林予咬咬牙,直接把珠帘用力扯了下来。

一张木桌,一个圆凳,一张软榻,一扇被封死的窗户,一个木质的双跑折叠楼梯。

“钟楼一共就三层,现在我们已经在四楼了。”易洛歌的语气第一次颤抖起来,“那这上面是什么?”

林予缩回脚步:“下楼。”

林予的手心全是汗,他的脚步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他扶着斑驳的墙壁,一碰就成齑粉的墙皮在他手上叠了一层。

被林予扯烂的珠帘赫然跃入眼帘。

易洛歌一个踉跄几乎摔倒。他抓着林予的胳膊才稳住身形。

“下楼!”林予几乎是喊出来的。

一模一样的珠帘,一模一样的桌椅窗户,甚至在楼梯上留下的脚印,墙上留下的印记都一模一样。

易洛歌吐了个脏字。

事情的诡异已经超出了林予的想象,他蹲坐在地下,努力遏制心中的恐惧和无助。

“我们一直在二楼吗?”易洛歌问。

林予不置可否。

“我们一直在围着这个楼梯绕圈子,怎么会这样?”易洛歌自言自语。

“潘洛斯阶梯。”

“那是什么?”易洛歌急切地问。

“英国数学物理学家罗杰·潘洛斯的创造。”林予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画了一大一小嵌套的三角形,“你看,顺着这条线走,我们会在这里翻折回去。”

“那怎么办,我们怎么走出去。”

“不用走出去,这是不可能出现的东西!”林予握拳在地板上狠狠一画,把图案抹掉,“这只是一种将三维物体描绘于二维平面时出现的错视现象。”

“那我们现在是什么情况?”

“我不知道。”林予把脏兮兮的双手插进头发。

“既然不可能出现,那就是幻觉。”易洛歌沉吟片刻,干净利落地给了自己一耳光。

“真是幻觉,你这样也没用。你的痛感,你走过的路,接触到的东西,甚至你看到的我,听到我说的话都可能是幻觉的一部分。”林予抬头看着捂着脸的易洛歌。

“不,不可能是幻觉,就算有什么东西可以迷失我们的心智,难道可以同时让我们两个经历一样的事情吗?”

“你还不懂吗?幻觉是独立的,现在的我可能只是你幻觉中存在的一部分。是你觉得我跟你此时此刻处在一起,但是实际上真实的我经历的幻觉中此刻又是另一幅图景。”

易洛歌恐惧地看着林予。

“如果要用幻觉来解释,我们现在什么都不用做。就算你拆开那扇窗户,毁掉楼梯,甚至炸掉墙壁跳下去,都可能只是幻觉里的事情。真实的我们可能还在一楼那个狭小的地方昏睡着。”

“我现在知道他为什么能在钟楼里丧失神志了,这完全不是可以理解的事情。”易洛歌却突然变得平静下来,“如果考虑幻觉,那么就等于承认我们完了。林予,我们不能这样。”

林予注视着他此刻温暖的双眸,重重地点点头。

“那么就是真正的空间折叠。”林予撕下一张纸,把它卷起,头尾连接,“就像这两端,我们跃过这个点,就到达了另一个点。”

“但这也不可能。”林予摇摇头,“这两点只是无限接近,但是不可能重叠,所以我们在从这一点到达另一点的时候必须经历一段‘真空’。这段真空该是什么样子呢?”

“现在不是上课的时候!”

“它必须有大小。”

“大小?”

“我们先开始是一前一后,隔着半个楼梯的距离……”

“我明白了。它必须有足以容纳我们两人及其之间空隙的空间,不然,当前面那个人跃进第二点的时候,他会瞬间出现在后面那个人面前。”

“是的,但是这个空间大小对于整个楼梯已经过于大了。这是违反空间规律的。”

“机关,会是机关吗?当我们踏上楼梯的时候,它旋转下降到二楼的位置。”易洛歌随机摆摆手打破了自己提出的假设,“我们走动的距离、时间是不确定的,难道这个楼梯还能时刻监控吗?”

林予拼命地甩头,像是要把什么从脑中甩出去一样。

箭头绕了一圈,最终还是指向了幻觉二字。

“就算是幻觉吧,为什么会产生幻觉?”林予先打破了沉默。

“我们吸入了什么药剂?”

“不,我问的是幻觉的本质。”

“意识的混乱吧。”

“意识,意识。”林予重复着这两个字,“幻觉就是意识产生物质的过程。”

“这样说不无道理。”

“玻尔说过,在观察发生之前,没有任何物理量是客观存在的。也就是说,是观察创造了现实。”

“你这是完全否定了唯物主义。”

“唯物主义不能帮我们走出这个钟楼。”

易洛歌陷入沉默。

“我们大胆地假设,我们现在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在我们幻觉之中。”

“这不是废话吗?”

“不,之前我们讨论的幻觉,是我们在物质世界因为某种原因,本体留在了原世界中,思维跃升到了另一个物质世界。现在,我们认为,我们的本体直接从物质世界进入了一个意识世界。”

“物质与意识难道不是一直共存于一个世界中吗?”

“是,但是量子力学与经典力学正在将它们割裂开来,因为量子力学不适用宏观世界,微观尺度上,观察会影响结果,甚至逆向地创造结果。但是宏观上这是可笑的。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认为量子力学在宏观世界中也是适用的。我们的意识决定了我们周围的一切事物。”

“这有什么用呢?难道我们现在想象我们在时光大厦顶楼的咖啡馆里就可以了吗?”

“不,因为我们并不是影响周围的观察者。”

“那是……”易洛歌硬生生地把接下来的话咽回了肚子,“林予,这不好玩。”

“这里,还有一个观察者。一个更高层的观察者。”

易洛歌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拖着长辫子的白影,他好像近在眼前,干瘪的脸就要贴在自己的面颊上了。他终于崩溃般地叫出了声:“我们只是这个观察者仪器中的粒子。”

“既然我们是粒子,我们就有救了。”林予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我们是有意识的粒子,我们可以自我观察。”

“你听说过贝叶斯概率吗?”

“那是一个将概率定义为某人对一个命题信任的程度的概念,怎么了?”

“这其中所提到的对命题的信任的程度,就是意识,意识影响观察结果。如果一个人对某个事物坚定不移持‘否’,那么这件事发生的概率就会趋向于零。波粒二象性实验中,我们想要得到波,得到的就是波,想要得到粒子,就会得到粒子。”

1935年被关在箱子里的那只瑟瑟发抖的猫突然在暗箱中睁开了眼,它视网膜中的视杆细胞澎湃跳跃。它轻松地跃出了箱子,优雅地倚着箱子梳理自己的毛发。它幽暗的瞳孔中闪烁着狡黠。

林予看到了面前巨大的钟表结构,它静默地塞满了大半个屋子。此时它剖开胸腔,坦诚地展示着沉默中的钢筋齿轮。

就像抽掉了积木塔中的一块积木,林予直直地倒在地板上。他吸毒般贪婪地在地板上来回蹭动,捕捉灰尘的气味。扬起的尘霾呛得他不住咳嗽,咳着咳着就涌出两行清泪。

易洛歌还没反应过来,他惊讶地环视周围的一切,他趴在林予身边,又抑制不住地起身,对着楼梯口张望。

“学长,你往下走,走到一楼,再回来找我。”林予笑得癫狂。

林予隔着一层楼就听到归来的易洛歌同样张狂的笑声。

“当我们处于被观察状态时,观察者的意识决定了我们在空间的两点来回跃迁,但当我们进行自我观察的时候,我们就影响了观察者的观测结果,就会出现全新的结果。做什么?做自己!”

“林予,我仔细想了想你之前跟我说的话,有没有可能,人真的就是一个粒子,躯体只是灵魂存在于宏观世界的载体。当人活着的时候,灵魂通过躯体存在于在这个世界,这时的人是遵守宏观世界规律的。人的一生只是灵魂作为一个粒子的衰变过程,当灵魂衰变到一个临界值,它所剩余的能量无法支持这个躯干在宏观世界活动的时候,这个灵魂就不得不脱离躯干,而这个人也就死亡了。当人死了以后,灵魂脱离了躯体,这时的灵魂是完完全全的量子态。它完全遵守微观世界的法则。”

“学长,你知道我想起什么了吗?”

“嗯?”

“小时候很火的一部动画片——奥特曼。哎,你别笑。”林予自己也禁不住笑出了声,“M78星云离地球非常遥远,如果奥特曼以8马赫的速度飞来地球,人类恐怕早就不在了。所以,最合理的解释是奥特曼是一种量子生命形式,他是通过虫洞跃迁来到地球的。这种跃迁所消耗的能量是巨大的;另外,如果奥特曼是量子态,那么要打败怪兽,就需要有实体。所以,奥特曼都是附身在一个人类身上的。变身器就是一种量子实物化的装置。要维持实物化,需要消耗极其庞大的能量,所以只能支撑三分钟。因此,使得奥特曼能量急速消耗的不是和怪兽的战斗,而是维持实体外形。”

“我现在知道为什么布鲁诺会被烧死在罗马鲜花广场上了。向您致敬,林先生。”

林予看着迎面走来的三三两两的学生,返校的时间已经到了,人潮将会重新填满校园。

“学长,我想见见他。”

易洛歌回头看着钟楼:“我也想。我们怎么才能见到他?按照你说的,他的出现是按照电子云概率出现的,我们怎么定位呢?”

“电子云也是有规律的,简单来说是离中心越近,出现的概率就越大。”

“中心是钟楼?”

林予点点头:“姑且这么认为吧。”

“那又该如何计算呢,总得有个模型吧?就算我们把它看成一个简单的单粒子,我们也不知道他是什么粒子啊?”

林予突然站住了脚步:“你还记不记得你说过,钟楼为什么要被设计成这样,是不是为了什么未知但确定的原因呢?”

“记得。”易洛歌顺着林予的目光,看到了立在校门口的平面示意图。

“那让我先顺着他留给我们的东西找原因吧。”

“学长,你上次说你搜集了一些有关学校和那个人的资料。”

“嗯,是的。”

“它们在哪儿?”

“我家里。”

“方便去拿吗?”

“现在?”

“现在。”

“你不用上晚自习吗?”

“去他的晚自习。”

易洛歌露出一丝赞许的笑容:“我们去哪儿?”

“我家。”

“你家就像一个物化实验室。”

“就像你家像个博物馆一样。”林予倒了一杯水,递给易洛歌。易洛歌依旧在东张西望,林予用胳膊碰了碰他。

“你好像对它们很感兴趣。”

“没有好奇心,怎么跟历史打交道。”

“你说得对,不管是历史还是物理,好奇心都是必需的。物理可能更需要。”

“现在我们干吗?”

林予拉过椅子:“来,你对照学校初始建造时的资料,把刚建校那段时间的建筑物标注在地图上。”

易洛歌没有发问,光标在文件上飞速地滑动。

林予注视着屏幕,小口喝着给易洛歌准备的水。

“搞定。”易洛歌转过头示意林予。

林予点开一个图形编辑器,把涂改得面目全非的地图导了进去。

“你有没有注意过,我们学校的整体看起来像个什么。”林予一边把键盘敲得啪啪响,一边问易洛歌。

易洛歌翻看相机中的学校平面图。

“一个圆形,圆心是钟楼……等等,原子?”易洛歌看着屏幕上逐渐成像的新的平面图,咽下的半口水在喉咙打了个转,差点从鼻腔涌出去。

“学校虽然屡经改建扩建,但是在大致结构上基本维持了原貌,所以我一直有这种感觉。看来的确是这样。”林予满意地离开键盘,“一个新的元素。”

易洛歌吃惊地看着那张图成像、成三维立体图形,那些清末的花坛、学堂、厢房、门厅、会客厅,以及如今的宿舍楼、图书馆、体育馆和绿化带变成一个个电子,环绕着钟楼。

“这,这……”易洛歌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你提醒了我,或许,这一切设计背后都是有原因的。这或许就是原因。”

“有人在指引我们。”易洛歌抬起头,仿佛一双无处不在的眼睛在注视着自己。

“或许这就是那个东西的粒子?”林予喃喃自语。

易洛歌兴奋地看着那个旋转着的优美图景,随即又皱起眉头:“可是凭我们的力量也无法计算出他的概率云吧。难道我们要冒着被当成疯子赶出来的危险去找国家科研机构?”

林予冲着易洛歌狡黠一笑:“不,我有。”

“你从来没跟我说你是林天寒的儿子。”易洛歌的目光从屏幕上那个标注中科院内部使用的程序移开,表情有些精彩。林天寒凭借完善希格斯模型体系获得了七年前的诺贝尔物理学奖,在整个华人界名噪一时。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好说的。”林予一摊手,“我父亲也不管我,他把我丢在这个城市已经五六年了。”

“他是怎么培养你的?”易洛歌就像一个无聊的记者。

“他希望我能做个演员或者歌手什么的。他说我除了遗传了他的帅,其他一无所有。”

“那你不更应该告诉他你的伟大发现吗?”

“我们。”林予轻轻地纠正,“我们现在还是在呓语,在实际的证据出现之前。”

“好了。”林予拍拍手终止了易洛歌的提问,“运算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现在,让我们完成我的作业吧。学生放假学校可没停着,布置的作业我还没动过呢。”林予抽出三张英语卷子,心安理得地递给易洛歌。

“这是波函数图,我也看不懂。”林予把它随意地丢掉,“我们看这个。”

“颜色越深,概率越大。”

“接下来做什么。”

“等。”

“等就行了吗?”

“如果他想见我们,我们等就可以。”

“他?”易洛歌狐疑地看着林予。

“在钟楼楼梯的时候,我们不是遇见了嘛。他是一个强观察者,我们不必担心他会因为我们的观察而坍缩。他的出现是他意识的一种体现。”

易洛歌咽了口口水:“那既然这样,我们为什么要运算概率云。直接在家里等不就行?”

“他的意识只作用于显示稳定态,他的出现还是遵循量子理论的。我们只是缩减他来寻找我们的时间。”

“那么他会来吗?”

“他会的。”林予把还发烫的打印纸紧紧攥在手中。

夏天就这么不知不觉地来了,高考结束后,三分之一的人带着欢笑、泪水、憧憬、希望、失落、愤怒、甜蜜、回忆以及青春的萌芽离开了这个校园。好像那些情绪也是有质量的,当它们被连根拔起,学校里突然变得空荡荡的。

林予和易洛歌席地而坐,正在激烈地拼杀一局围棋,丝毫不管身后耀眼的烈阳和旁人异样的眼光。

林予执黑,此时属于他的领土已经不多了,他在易洛歌稳扎稳打的蚕食下节节败退。

一颗棋子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悬浮起来,在焦头烂额的林予面前绕了一个圈,然后咻地落在棋盘上。

易洛歌低着头,全然不知地审视着这颗鲁莽另类的杀入自己包围圈的黑子。

“银瓶乍破水浆迸。”易洛歌仔细观察过后,念出了一句毫无关系的诗,“妙招。林予,你这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还是扮猪吃虎?”

不见回应的易洛歌径自走了下一步棋,然后得意扬扬地抬起头。

林予木讷地看着斜上方。

易洛歌转过头,一群花枝招展的女生匆匆走过,嬉笑地看着他。

“喂,林予,看到哪个漂亮妹子了?”

“他来了。”

易洛歌只迟疑了一秒,然后他从地下弹了起来:“他在哪儿?”

“不知道。”林予拿起刚刚落下的黑子,示意易洛歌,“刚刚他下了一步棋。”

易洛歌似乎要把那颗小小的棋子用目光焚化:“他走了吗?”

“不知道。我们去下一个观测点。”

围棋就这样被弃下,风刮起棋纸,棋子们相互碰撞,又杂乱地归于无序之中。

“为什么他可以控制棋子?”

“两种解释。一、他的坍缩态并不是我们之前想的那样是死的,而是真正的生死叠加态。他坍缩时可能是生,也可能是死。所以在生这个状态下,他是可以影响周围事物的。二、那颗棋子不属于我们的棋盘,它也是量子态的。”林予奔跑着,风把他的话吹得有些模糊。

“两位。”

林予停下了脚步,他用一秒钟在原地绕了一圈,想寻找发声的来源,即使他知道这是徒劳的。

下一秒。林予面前是熟悉的桌椅床榻,一丝微光从封死的窗户中探出头,成为这个空间里唯一的光源。微弱,但足以识别现实。他回过头,易洛歌刚从奔跑中稳住身形。

“你到底是什么?”

“我叫丁谦,字虚谷。光绪三十年的举子。”

林予刚要说什么,易洛歌轻轻地拉扯了他的衣角。

“我叫易洛歌,他叫林予。先生的字虚谷,可是取自虚怀若谷之意?”

那个人微微颔首:“倒是个好孩子。不过不用这么麻烦,我知道你们等了我很久,我也不知道我还能存在多久。简单直接一点吧。”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那个人说的话让林予心急如焚,此刻他也顾不得话语是否得当了。

“我怎么知道呢?蚂蚁会知道人给他们命名为蚂蚁吗?”

“那你的状态是怎么样的?你此时此刻是一个实体还是我们意识下的产物?”

“抱歉,我不是很明白你说的话。”

林予傻眼了。

“您,知不知道,自己死过没有?”易洛歌适时地抛出问题。

“我只记得,我今天早上还在学堂门口扫地,然后回到这里看书。”

“今天早上?”

“然后,晚上下了暴雨,我当时正在这里看书。一道光就从窗户里涌了进来。”

“闪电?”林予的脑海中此时也在翻腾着一场暴风雨。

“您是怎么‘看到’我们的?”

“我走在一条小路上,我看着周围的景色,然后我被石子绊倒了,然后我就看见了你们。”那个人点起一根蜡烛,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他的衣衫整洁,辫子梳得一丝不苟,连脸上的皱纹也似乎十分严整。

这是一个很意象的说法,林予知道他在很努力地描述自己的意识,显然他也明白彼此之间缺乏沟通的桥梁。

“虽然我感觉只是过了几天,但我能模糊地感觉到自己跟周围的一切正在变得不同,似乎有什么神在操纵我或我周围的事物。”

说完这句话,那个人,丁谦,逐渐在两人面前溶解般地消失了,同时消失的还有这间屋子里的一切。

林予和易洛歌站在空地上四目相对。

易洛歌期盼地看着林予,林予缓缓开口:“他是量子态,他能感知的是跟我完全迥异的时空。或者说,他只能看到宏观世界在他面前的投影,同样,我们也只能看清他的宏观形态而已。”

“这就是为什么他说他感觉自己只过了几天?”

林予点点头。

“他提到了闪电,难道这就是他成为量子态的原因?钟楼是一个导体,在击中钟楼的时候,发生了我们无法窥视的事情?”

“只能这样理解了,这个世界太奇妙了。”林予喃喃自语。“你相信神吗?”他突然发问。

“如果神是一种极高层次的智慧文明,或者某种宇宙规律,那我相信。”

“这不就是神在世人心目中的一贯印象吗?”

“即使是这样,那我也相信他的存在,而不是相信他能听到我们的祈祷。”

“为什么?”

“蚂蚁或许知道在它们的周围存在一种体型巨大、可以瞬间让它们的世界发生改变的生物。但是这对它们来说毫无意义。它们需要自己觅食,自己战斗,自己发展起自己的文明社会。甚至连畏惧都不一定需要,人类不会因为早餐上爬满蚂蚁而恼怒地杀掉全世界所有的蚂蚁,也可能什么理由都不需要就用开水烫死一窝蚂蚁。在这种差异之下,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

三两个学生踩着上课铃声匆忙地朝教学楼奔去。“宇宙的最可理解之处在于它是不可理解的。宇宙的最不可理解之处在于它是可以理解的。”林予注视着他们的背影,重复着这两句话。

一个月迎考的密集复习让林予几乎脱了一层皮。这一天,他疲倦地背着书包从教学楼走出,甚至没有跟同伴打招呼。

路过钟楼,他下意识地停下脚步,远远地看着那漆黑的孤独的建筑。

一个人影敏捷地从花坛上跃下,冲他走来。

“学长。”林予开心地笑了出来,“你不是去龙门石窟探险了吗?怎么,被吓回来了?”

“行程比我想象中的顺利太多,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奇妙更可怕的呢?”易洛歌指着钟楼。

“有的,肯定会有的。”林予收回目光,只是笑。

“你不看物理看神学了?”易洛歌抽出林予手中厚厚的一本《圣经》,“走牛顿的老路?”

“《圣经》里说,在第三天时,坟墓里没有骸骨、遗体,只留下当时缠裹耶稣身体的布。当时是安息日,马利亚在天未亮时去了埋葬耶稣的坟墓,突然间听到声音说你要找的耶稣已经不在这儿了,他已经复活了。她看见坟墓中没有耶稣的身体……”

“然后,耶稣的追随者甚至反对者看见了复活的耶稣之后,复活的耶稣向妇女和门徒显现四十天之久,不单向他们讲解《圣经》,更让门徒触摸他手上的钉痕和肋旁的伤口,并在门徒面前吃喝。这个我比你熟。”易洛歌接过他的叙述,“然后呢?”

“你知道的。耶稣复活了四十天之久,然后他又消失了。人们认为他升天了,之后的年月里,他又出现过数次,但是行踪飘忽不定。信徒称之为显圣。后来的后来,没人再追寻他的踪迹。”

易洛歌把回忆中的内容串联起来,得到了一个难以置信的答案。

“你是说,耶稣也是量子态的人。”

“概率云是会扩散的,直到有一天,他在一点出现的概率无限接近于零。”林予顿了顿,“丁谦也会这样。我父亲狠狠地嘲笑了我一顿,他说我之前建立的新元素包括概率云模型都是巧合凑成的瞎扯淡,我们能遇见丁谦完全是运气好。”

“巧合?”

“是啊,巧合,就像这个钟楼的设计,在巧合的情况下引发了一次雷电爆炸,产生了量子态的丁谦。巧合的两条通道让我们自认为验证了杨氏狭缝。”

“不,这不是巧合。”易洛歌嘴角扬了起来,“我也读了很多书,其中就包括人择原理。或许这一切的概率都是很低的,低到只能用巧合形容,但是它已经成了客观存在的事实。”

“你不会弃文从理了吧。”林予调笑地竖起大拇指。

“那倒不会。”易洛歌揽上林予的肩,两人朝校门走去,“你看,上一次巧合促成了人类历史上一个伟大的宗教,它对人类过去和未来造成了难以估量的影响。这难道不是一种必然的结果吗?”

“那么这次呢?”

“或许他促成了一个伟大的物理学家的诞生。谁知道这不会比前者对人类文明的影响更深远呢?”

林予放肆地笑出了声:“那你呢?”

“我?它让我坚定了追求真理的心,用我自己的方式。”易洛歌仰起头,“好久不见的星空啊。”

林予也抬起头,眯起眼睛,看着闪烁的星河:“它真美,值得我们每个人用一生追寻。”

站在能分割世界的桥

还是看不清

在那些时刻

遮蔽我们黑暗的心

究竟是什么

住在我心里孤独的

孤独的海怪

痛苦之王

开始厌倦深海的光

停滞的海浪

站在能看到灯火的桥

还是看不清

在那些夜晚

照亮我们黑暗的心

究竟是什么

于是他默默追逐着

横渡海峡,年轻的人

看着他们为了彼岸

骄傲地,灭亡 i7HAFmm/GqUjIj7zVfNZNsZB1YesOfF4lrTTTYinDeZnfS6pebleEidaJfEIBLW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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