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间跳了进来,轻盈地落在宋兹甫那已泛起死灰色的脸上。刚过卯时,宫女与宦官们还都沉浸在瞌睡中没有醒来,没人发现他们的国君已到了生命的最后关头。按照死前的常规流程,这个奄奄一息的人闪回了从小到大的时光,然后就特想骂自己:时间都去哪儿了?难道都用来逗乐了吗!
没错,他就是春秋时代的著名逗比——宋襄公。
五年前(公元前642年)的春天,是宋兹甫第一次在历史的舞台上亮相,演出地点是在齐国的首都临淄城。在那之前的几十年,没人敢在临淄城的大门前抄家伙,因为城里住的是整个东周的扛把子——齐桓公,但就在那天,规矩被宋兹甫打破了。不要以为这是他胆儿有多肥——虽然齐桓公去年就挂了,但他手里要是没捏着邀请函,那就是再借他个胆儿,也不敢在临淄城门前耀武扬威。这邀请函是齐国太子姜昭亲自送去的。
别看齐桓公英雄了一辈子,可却处理不好家事。他刚死,家里就乱套了。五个儿子你给我个嘴巴,我踹你一脚,把齐国闹得是鸡飞狗跳。作为太子的姜昭受到其他几个兄弟的排挤,被赶出了齐国,迫于无奈,他只得向平时关系不错的宋襄公求助。那时的宋兹甫虽已当了十几年的国君,但每天说“有事启奏,无事散朝”就是全部工作,闲得他蛋疼,所以当堂堂的齐国太子亲自求上门,可真把他给兴奋坏了。故此,他全然不理会大司马目夷“小国勿理大国事”的劝告,跟姜昭还没聊上三句话,就大包大揽地把事给答应了下来。(《春秋左氏传·僖公十七年》:孝公奔宋。)
不过到了晚上,等他稍微冷静下来,想到要去临淄城叫嚣,还真有点儿打怵。可大话已经说出去了,总不能出尔反尔,所以为了壮胆儿,他连夜给几乎所有的诸侯写了一封信,内容大致是这样的:“多年来,你我都受过桓公的照顾,如今他家中有事,我们怎能坐视不理呢?所以,望大家在困难面前都能施以援手,而我作为发起人会承担一切风险。此致,敬礼。”这不就是扯淡吗,你一个小国的君主能承担个屁风险啊,当人家都是傻子吗?但宋兹甫却自我感觉良好,甚至有了一丝发自内心的荣耀感——我这不就是在号令群雄嘛!
到了信上约定的那天,宋兹甫身着盛装早早去了会盟地点,可等到天黑也只来了三个小国,而且都比宋国还要小。他们平时都是遇事随风倒的角色,这次也只是来观望一下形势而已。要说事情到了这地步,知难而退也就完了,谁一辈子还没有点糗事呢?可宋兹甫却不这么想——当年齐桓公第一次会盟诸侯也就来了四家而已,看我现在也挺不错的嘛!就这样,他生拉硬拽带着曹、邾、卫三国直接向临淄城杀了过去,那三家诸侯叫苦不迭又后悔不已,不过,他们的担心是多余的。
齐国虽然曾经牛叉到核爆,但经过几个败家子折腾后,国内已是经济萧条加人心涣散。所以这纸老虎一看到山寨版的多国联军,立马就吓尿了。人们合力将带头闹事的三个大臣砍了脑袋,打包送到城外去乞求和平,而公子们则从后门溜之大吉。一切发生得太过迅速,把宋兹甫弄得都有点儿迷茫。但他很快就搞清楚了情况:做扛把子真是太爽了,看咱就往这儿一站,丫就怂啦!
这家伙的第一次亮相算是没演砸。但要说这运气好吧,有时还真就不是什么好事。
自我膨胀到极点的宋兹甫在两个月后,再次与齐国的公子们开战,气势如虹的他正面击溃了那群虾兵蟹将,帮助太子姜昭坐稳了国君的宝座,一时间在春秋诸侯中声名鹊起。按理说,乱世中的小国能有如此声势,也就该知足了,可这几个月的顺利让他忘乎所以,在某天吃撑后,他决定把一直以来的想法付诸实践——正式会盟诸侯。也就是召开诸侯会议选老大,这是成为扛把子的最后也是唯一的程序,开创规矩的就是已经挂掉的齐桓公。在宋兹甫看来,前任霸主的家事自己都管得了,那这第二任霸主还舍我其谁呢!(《春秋左氏传·僖公十八年》:夏五月,宋败齐师于甗,立孝公而还。)
看宋兹甫异想天开,大司马目夷紧急求见:“小国争盟,祸也!”他不光是大司马,还是宋兹甫的异母兄,现在也就他说话还能有点用,毕竟宋兹甫从小就崇拜这个大哥。可几番口舌之后,一意孤行的宋兹甫只做出了一点点让步——代表大会还得开,不过可以先弄个小规模的,试试水,看诸侯们有什么反应。
诸侯们当然没什么反应,因为齐桓公死后,东周就进入了混乱模式——北边的邢和卫一言不合打了起来、西边的犬戎蠢蠢欲动又想搞侵略、东边几个小国粮食产量出了严重问题等这诸多难题目前没人管,大家正盼着能再出现一位带头大哥呢。在这种大环境下,只要能负起责任,谁当霸主不重要,况且宋兹甫总共只找了两家诸侯来试水——曹和邾,所以一切都进行得相当顺利。山寨版的东周霸主就此诞生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扛把子可不是白当的,必须有政绩才行。宋兹甫决定立刻处理东边的粮食问题,以彰显自己的超凡能力。按照正常人的逻辑,人斗不过天,想解决这个事无外乎就是两个办法:经济支持或者粮食援助。但宋国要钱没钱、要粮没粮,可咋办?
别急,这可难不倒宋兹甫。让我们来看看这个“天才”到底有何高招——
首先,他带着军队跑到东边灭了一个少数民族的小国(不属于东周),然后得意扬扬地押着小国君主来到饥荒最严重的邾国,让大家等着瞧好儿。所有人都纳闷儿了,这到底是要干吗呢?答案既简单又雷人:祭天!
宋兹甫在一片稻田里咔嚓一刀宰了小国君主后,向邾国人民宣布:你们的苦难日子结束啦!然后就拍拍屁股走人。全世界都为之哗然——这就完了?(《春秋左氏传·僖公十九年》:夏,宋公使邾文公用鄫子于次睢之社,欲以属东夷。)
做完如此壮举的宋兹甫感觉全世界都在为他歌唱,所以他再也等不及了,要立刻举行最大规模的诸侯会盟。这次连目夷都劝不住了,只能无奈地感叹:“祸其在此乎?君欲已甚,何以堪之!”没错,这就是利欲熏心不知死啊。
公元前639年,宋襄公在一个叫鹿上的地方会盟诸侯,还真就别说,人基本都到齐了。他如此有号召力?怎么可能呢。大部分人只是想来看看这朵奇葩有多雷而已,比如一贯桀骜不驯且实力超群的楚国。闻名不如见面啊——楚成王对宋兹甫嗤之以鼻,一点都瞧不起。
要说瞧不起人家,你不搭理就完了呗。不行!楚人才不是这性格。两个月后,当闲得蛋疼的宋兹甫又找诸侯们开Party时,楚成王去了,而且带了不少手下,到那儿就把宋兹甫给擒了。然后押着他跑到宋国都城下面叫嚣:赶紧全国投降,要不就把你们国君宰了!
要说这事办得相当不地道,大家怎么说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咋好意思这么下黑手呢?况且楚国的如意算盘也打错了,没用半个时辰,大司马目夷就出现在城楼上,朝下面耸耸肩:“无所谓啊,大不了我们再选一个呗。”这可不是目夷在眼馋国君的位子,确是经过朝廷大员们集体商议的。你说一个领导,咋能混成这人缘呢!
本来想恐吓勒索一下,可怎么也想不到会是如此局面,还真把楚国弄得进退两难了。好在此时有几个得知消息的国家赶来调停,楚国才就坡下驴,放了宋兹甫。毕竟这么个无用的玩意儿,宰了没必要,留着还浪费粮食。这真的太有戏剧性了,纵观历史,这种桥段也算凤毛麟角。(《史记·宋微子世家》:於是楚执宋襄公以伐宋。冬,会于亳,以释宋公。)
看着狼狈而归的国君,有大臣偷着问目夷:“你说,他这回该老实了吧?”目夷嗤笑一声:“祸犹未也。”到底是一家人,他太了解这个弟弟了,没什么都行,就不能没面子。这么连惊带吓,宋兹甫回来就大病了一场,不过他倒没有对众人不顾他安危的行为做出什么惩罚,甚至没再提起过。不过这事也只能装糊涂,要真闹起来,以他的人缘,被大家革了命也正常。别忘了,这可是人伦丧失的乱世!
不过目夷对他的评价没错,暗气暗憋可不是宋兹甫的性格。
一年后(公元前638年)的夏天,憋屈了许久无处泻火的宋兹甫,向郑国无理由开战。这是为什么?找邪火呗!没人愿意跟楚国单挑——哪怕是智障——那可是东周数一数二的传统强国。但宋兹甫每天吃不香也睡不好,抓心挠肝地想报复,所以——郑国特爱拍楚国的马屁,真他娘的欠揍!还有就是,到如今他还以东周的扛把子自居呢。在他看来一切天经地义:老子心情不好,揍个马仔怎么啦!可重点在于他就没想想,这马仔是跟您混的吗?(《春秋左氏传·僖公二十二年》:夏,宋公伐郑。)
战争就这样打响了。论实力,宋国当然要比郑国强,但还不至于秒杀。所以夏去秋来又到冬,经过大半年的鏖战,宋国才取得了绝对性的优势。当胜利就在眼前的时候,楚国终于出手了。这也是正常的,不然以后在小弟面前还怎么吆五喝六啊。但想救郑国也不容易,因为在路线上,楚国必须要渡过一条名为“泓”的大河,才能与宋国正面交锋。所以,在这寒冬腊月天,从南方奔袭而来的楚人将面临最严峻的挑战。
说实话,这只是一场很平常的战役,但因为宋兹甫是主角之一,“泓水之战”就注定要载入史册。现在我们把镜头接入疯癫的战场——
楚军终于下水了!
过肩的冰冷河水让楚人前进艰难,经常有被冻僵的士兵缓缓地沉入河中,再也没有上来。不过此时最吸引人眼球的却不是楚军,而是那些雕塑一样立在对岸的宋兵。他们居然没有趁这天赐良机给敌人以痛击!虽然楚国的实力远超宋国,但泓水拦路,失去了地利。这次迫于无奈的发兵,他们早已做好了失败的打算。可面对此时眼前的一切,一直忐忑不安的楚成王也迷茫了,这宋兹甫……到底在耍什么阴谋?!
宋兹甫哪里有什么阴谋啊。楚军刚下河的时候,目夷就激动地说:“彼众我寡,及其未济击之。”没错,楚国牛叉是牛叉,但在冰冷河水里也不堪一击,只要一轮弓箭下去就解决了。但宋兹甫却摆出了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轻轻地摇了摇头。就这样,最好的时机溜走了,楚军接二连三地爬上了岸,浑身麻痹的他们行动依然极为迟缓,折腾了半天都没能摆好阵势。这回目夷是真的急了,他冲着弟弟大吼:“可击!”
但宋兹甫依然摇了摇头,说出的话差点没把目夷气死:“待其已陈。”目夷怎么也想不明白,弟弟为什么要等人家排好阵形再动手,但他知道,大势绝对已去了。
虽然楚军对这荒诞的一切也很纳闷儿,可在战场上,哪有时间去考虑这些有的没的啊。缓过神儿的楚军号叫着向宋军冲了过去。此时的宋兹甫才喊出了众人期待已久的那个词:进攻!但没几秒他又接着喊出了:撤退!
请注意,这并非什么战略转移,而是彻底的完败。因为双方实力相差太过悬殊,仅仅用了一轮冲锋,楚军就彻底击溃了宋军,战场上瞬间就布满了宋军的尸体,惨烈非常。丢盔卸甲的宋兵们不光身上流着血,眼里也含着泪,他们太想搞清楚了——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打?难道我们的领导是他娘的卧底吗!
溃败如洪流的宋军一路向北,而败军之中的宋兹甫更是被吓得抱头鼠窜,再也没有了曾经的淡定。按常理来讲,以他的地位,就算在败军中也不该受到损伤,可他已失人心,再没人愿意去保护他的安危了。在疯狂奔命中,他的大腿中了一箭,疼得他嗷嗷直叫,可也一刻不敢停歇,总算捡了条命回宋国。(春秋左氏传·僖公二十二年):冬十一月己巳朔,宋公及楚人战于泓……公伤股,门官歼焉。)
一个月后,躺在床上的宋兹甫接见了目夷。他伤得很重,回国以来就没上过朝,面色苍白得毫无血色。因为那场战役打得太过诡异,所以这次目夷是代表了所有人来提问——我们相信你不可能一人分饰“主公”和“内奸”两个角色,但你总该给大家一个解释!
面对目夷的质问,宋兹甫给出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答案:“连这你们都不懂?咱是君子好吗,怎么能不等人家准备好就动手呢。那也太掉价了吧!”经过几秒的呆若木鸡,目夷大吼:“打仗是以胜利为目的的好吗!你脑子被驴踢了吧!要你那么说,直接给人家当孙子去就得了,还打个屁!”这就是所谓白天不懂夜的黑吧,宋兹甫的世界,真的没人能懂。(《史记·宋微子世家》:公曰:“君子不困人于厄,不鼓不成列。”子鱼曰:“兵以胜为功,何常言与!必如公言,即奴事之耳,又何战为?”)
或许是觉得世人都顽冥不化,永远也无法企及自己的高度吧,感叹着“高处不胜寒”的宋兹甫就此进入了抑郁模式。因为心情的原因,他的伤口也久久难以愈合,随着时间的推移,日益严重……
古之伐国,不杀黄口,不获二毛,于古为义,于今为笑。
——《淮南子·齐俗训》
打仗就是打仗,和人家讲“仁义”的同时,怎么不去想想自己手下枉死的弟兄们呢?游戏人间无所谓,坑了一国人就不好了。遇上宋兹甫这样的领导人,真是一个国家的悲哀。
我们把镜头再次拉回文章的开头,这是“泓水之战”后第二年,初夏的一个清晨。闪回了自己一生的喜剧之王,慢慢地闭上了双眼。不知他离开人世的一瞬间,是潇洒还是遗憾?但不管怎样,宋国确实因他从此一蹶不振。
作者按:
有些史书把宋襄公也算作春秋五霸之一,比如《史记》和《汉书》,究其原因或许是因为司马迁与班固都受儒家思想的影响,也或许是因为宋襄公的血统问题。宋氏是殷商遗民,而中华向来重视文明的传承,所以这应该帮宋襄公加分不少。当然,这仅是本人愚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