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使往事不致被人遗忘,也为了对我们荷兰祖先所做的许多伟大奇妙的事赋予正当声誉,纽约市的本地人迪德里希·尼克博克写下本部史书。” 正如我刚引用的伟大的“历史之父”所说的话,我这里谈及的是很久以前的事,模糊不清的黄昏对此已经投下了阴影,遗忘一切的夜晚即将永远降临。我早已满怀焦虑地注意到这座古老悠久的城市早期的历史,正逐渐从我们的掌握中溜掉,它们在讲述故事的老年人的嘴唇上哆嗦着,逐日一点点地被埋入坟墓。我想,不用多久那些可敬的荷兰市民——他们充当着美好往夕摇摇欲坠的纪念碑——将被聚集到祖先那里。他们的孩子因为沉迷于当今时代空洞无益的享乐,或者无关紧要的事情,而对往事的回忆将不会注意珍藏,让子孙后代搜寻先辈年代的历史记录时徒劳无益。我们城市的起源将永远湮没无闻,连沃尔特·范·特威勒、威廉·凯夫特和彼得·斯特伊弗桑特 的名字与功绩都将被笼罩在疑惑、杜撰之中,就像查理曼大帝 时期的罗慕洛斯和列慕斯 以及英格兰的亚瑟王、里纳尔多和戈弗雷 的名字和功绩一样。
因此,如果可能我决意避免这一面临威胁的不幸,勤奋工作,着手收集仍然存在的、我们古老历史的所有片断。我像尊敬的榜样希罗多德那样——当时根本不见任何书面记载——借助得到充分证实的传说,努力将历史的链条连接起来。
这项艰巨的工作,是我在漫长而孤寂的生活中所做的唯一事情,在这当中我查询了大量博学多才的作家,可全都没什么意义,这是难以置信的。似乎奇怪的是,虽然关于此地有人写下不少优秀著作,但却没有任何现存作品对纽约早期的历史或者它那三位最早的荷兰总督,给予任何充分、满意的描述。然而,我从一份精心写成的手稿中获得了颇有价值、十分珍奇的材料,那是在彼得家族的档案中发现的,所用语言为极其纯正古典的低地荷兰语 ,只在正字法上有几处错误。我进行研究时,还在可敬的荷兰市民家庭的箱子和木制阁楼里收集到许多传说、信件和其他文件。我从认识的各种出色的老妇们那里,也收集到许多被充分证实的传说,她们要求别提及自己的名字。我也一定不要忘了感谢曾经得到那个令人钦佩、值得赞扬的机构——纽约历史协会——的大力支持,在此我公开表示真诚的谢意。
在写作这部难以估价的书的过程中,我决没有采取任何私人性的模式,相反,我只满足于对最被认可的古代史学家的优秀之作予以结合与浓缩。像色诺芬 一样,我在整部史书里极力保持公正公平,极其严格地做到实事求是。我也像塞勒斯特 一样,用古代杰出人物的各种品质使其丰富充实,非常详细地进行刻画,忠实地予以修饰。我还用修昔底德 那样深刻的政治思考给本书增添趣味,用塔西佗 那样优雅的性情使其显得轻松愉快,并且在整部书中注入李维 的尊贵、庄严与高尚。
我意识到,由于太多地像自己最喜欢的希罗多德一样随意散漫,我将招致许多博学明智的评论家谴责。坦率地说,我发现始终不可能抵制那些令人愉快的插曲的诱惑,它们就像开满鲜花的埂堤和芳香的凉亭,点缀在历史学家尘土飞扬的路上,吸引他转向一边,让他消除旅途的疲劳。不过我相信读者将发现我总会再次拄起拐杖,用得以恢复的精神努力踏上使人疲倦的旅途,因而读者和我本人都从这样的消遣放松中获益。
的确,虽然我不断希望并且始终努力赶上波利比奥斯 本人,力求遵从历史必不可少的统一性,但是散漫放纵、互不连贯的方式——在这儿获得的许多事实即如此记录下来——使得那样的试图极度困难。而且我在本书中还有一些重要目的,其中之一便是追寻各种习俗和体制如何在最佳城市兴起,并将它们在萌芽初期的状况,与现今在认知与发展处于晚期的状况进行比较,这也使得上述困难有增无减。
但是本书的主要优点是真实可靠,我以此自夸并为未来建立起希望,而这部无价的小书也据此编写而成。我仔细筛选出假设的糠壳,抛弃寓言的稗子,它们太容易出现并将真理与健康知识的种子阻止。假如我急于吸引那些肤浅的大众——他们像燕子一样掠过文学的表层——或者急于把所写的东西推荐给饮食过量的文学美食家品尝,我就会写得朦胧晦涩——它笼罩着我们城市的初期——另外再写入上千个有趣的虚构故事。不过我也小心摒弃了许多简洁的传说和冒险故事,它们会将夏日里昏昏欲睡、懒懒散散的人的耳朵给迷住。我特别留意保持忠实、认真与尊严,它们永远会让历史学家与众不同。“因为此类作家,”有一位高雅的评论家说,“必须保持明人智者的品性,为教导后代而写作。他通过学习获得足够知识,仔细思考过自己的主题,讲述中着力于我们的判断而非想象。”
所以,我们这座著名的城市是很幸运的,因为它有一个个值得用来增强历史主题的事件。它还有我这样的历史学家讲述那些事件,这就更是十分幸运了。毕竟说来,敬爱的读者,城市本身——事实上帝国本身也一样——没有历史学家便微不足道。是耐心的讲述者在它们升起时记录着其繁荣昌盛,在它们处于如日中天的辉煌时予以展示,在它们摇摇欲坠时支撑起脆弱的纪念碑,在它们变得腐朽时聚集起散乱的碎片——最后,他还虔诚地将它们的遗骸收入书中的陵墓,并竖立起一座宏伟的墓碑,将其声誉传给千秋万代。
古代许多美丽城市的命运如何呢?其不可名状的废墟阻塞着欧洲和亚洲的平原,使旅行者作出徒劳无功的探究。它们已经化为灰烬,寂静无声,由于缺少一位历史学家而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博爱的人会为其变得荒废凄凉而哭泣,诗人会漫步于坍塌的拱门和破碎的圆柱之中,纵情于奔放的想象。而现代历史学家,唉!唉!——他们的笔也像我的一样,注定只会写出单调的事实——在被忘却的遗迹中徒然地搜寻某个记忆,它或许会告诉世人,那些城市在荣耀与毁灭中有过的、给人教益的故事。
“战争、大火和洪水,”亚里士多德说,“将一个个国家及其所有纪念碑、发现物和虚荣心毁灭。科学的火把不止一次被扑灭、点燃——少数偶然逃脱的人将世代之线重新连接起来。”
已经发生在许多古城的同样可悲的不幸,会由于同样可悲的原因,再次发生在如今繁荣于地球上的、十分之九的城市。对它们中的多数而言,记录其历史的时间已过去:它们的起源、建立以及殖民的初期阶段,被永远埋进了岁月的废墟。同样的情况也会发生在地球上的这片美丽地方,如果我没在极其关键之时将它从朦胧中夺回来——当时,这儿记录的事件就要进入那张贪得无厌的、遗忘的大口,如果我没把它们拉出来就完啦——就像拉着头发一般,在那一刻怪物坚硬的牙齿正要永远将它们紧紧咬住!如前所说,我在本书里零零星星地对它们进行仔细收集、核实和整理,于这部小作中开始了一段可作为基础的历史,其余的历史学家们今后即可在此基础上建立起宏伟的上层建筑;随着时间的推移《纽约外史》会越来越丰富,变得像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或休谟与斯摩莱特 的《英国通史》一样厚重!
现在让我放纵片刻吧:我搁下手中的笔,跳跃到两三百年后的某个小小的高地;我回头鸟瞰一眼现在将会流失的岁月,发现了我自己——微不足道的我——此刻我是他们所有人的祖先、模范和先驱,置身于众多文人学士之首,胳膊下夹着自己写的书,背后是纽约;我像个英勇的指挥官一样,奋力向着荣耀与不朽奔去。
这些便是我十分自负、不无疑虑的期待,它们会时而钻进我的大脑,像天光一样照亮我孤独的屋子,使我疲惫的精神振奋起来,激励我继续艰辛的工作。每当产生这些狂想时,我都自由地对它们予以表达。我相信这不是出于一种异常的自我精神,而只是由于读者会懂得,一个作家在写作时有些什么考虑和感想——这是某种非常罕有奇特的知识,其中尚有很多值得期待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