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到我所工作的地方——“中国茶都”杭州的中国茶叶博物馆,是要经过一片茶园的。走过那里,恍若在绿浪间游泳。茶叶托着亮晶晶的露珠,围绕在我的腰间,伸出手去,我便采到了茶上的珍珠。
以后才知道,与我日夜相处的只是茶的一种,如果我们一定要用茶的身材来评价一株茶树的话,我眼皮子底下的这些茶蓬,只能算是茶的袖珍公主了。
从中国东南,往西南走再往西南走,横穿中国,一直走入丛林,走入“茶圣”陆羽所说的“阳崖阴林”之中。而茶的身躯,也正在随着故乡的接近而越来越威风,它向着高高的蓝天伸展而去,像童话中那些摇身一变的巨大神灵。
如果我指着它们说,这就是茶,有人是要惊异得张开嘴巴的。他们会想,这怎么可能呢,这些仰起了头看时帽子都要掉在地上的巨无霸,难道就是在我们江南的小桥流水旁默默无闻地蹲着的那些绿色美人吗?
然后您将知道,茶在丛林之中,是可以用男性的“他”来称呼的。
在那遥远的地方,原始森林中那古老的大茶树,他们被认为是全世界所有茶树的祖先。其实,茶的祖先比它们更古老,我们倒不妨把它们作为远古祖先派来的使者吧。
生命起初,茶已然具备了隐者的所有潜质。
距今七八千万年前,地质年代的新生代,茶被大自然选中,萌生在劳亚古大陆南缘热带和亚热带的原始森林。
保山野生大茶树
这里气候炎热,雨量充沛,是热带植物区系的大温床。
三千万年前,当喜马拉雅山从海洋深处不可一世地庞然隆起,茶,这片似乎微不足道的叶子,开始不动声色地塑身成形。
这是恐龙开始消逝的世纪,这是茶开始萌芽的世纪。
茶是淡定的,内敛的,它被苍茫群山高峰托起,却仿佛与生俱来地知晓匿迹。它凝聚在生命暗处——无数植物同类的背后。公正的阳光理解它的选择,以漫射的方式照耀着它;水在此时则提供了光合作用最好的要素——这片叶子,便在云蒸霞蔚中披上薄纱,静卧在造化之间,吸收那日月精华,修炼着不坏之身。
数千万年间,地球历经劫难,二百五十万年前,北半球再次被冰川覆盖,“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众多生命,纷纷灭绝,茶在其中经历着万千浩劫。
何其幸运,位于中国西南的云贵川,冰河灾害较轻。那山岭重叠、河川纵横、气候温湿、地质古老的古巴蜀原始森林,由此成为古热带植物区系的避难所、茶的劫后余生之地。
即便是在茶的纯自然属性中,我们依然可以窥探到最奥妙的人文意趣。
在植物分类系统中,茶树属于种子植物中的被子植物门,双子叶植物纲,原始花被亚纲,山茶目,山茶科,山茶属。瑞典植物学家林奈将茶树的最初学名定为Thea sinensis L.,其中sinensis就是拉丁文“中国”的意思。由此亦可证明,茶树是原产于中国的一种山茶属植物。
大自然辟出了最符合天意的茶之原乡,只为这植物世界的幸存者,能穿越时光隧道,终与人类相逢。那么,就让我们到茶之故乡的密林深处去探访它们吧,一切终将从事物的本源开始。
茶树,从植物学角度考量,可分成乔木型、半乔木型和灌木型。其中乔木型的茶树,树形高大,主干明显、粗大,枝丫部位高,多为野生古茶树。中国的野生大茶树是有高度人文内涵的植物,被列入中国文物保护行列,成为茶的至关重要的精神象征物。
中国目前已在十个省区近二百余处发现野生大茶树,云南大茶树是最有代表性的,曾经有三株大茶树最为典型,它们是:西双版纳勐海县南糯山人工栽培八百年的南糯山大茶树,普洱市澜沧县富东乡邦崴村野生至栽培的过渡型千年邦崴大茶树,以及生长在西双版纳勐海县巴达乡大黑山原始森林中有一千七百年树龄的巴达原始大茶树。
左图南川野生大茶树 右图南糯山栽培型大茶树
云南勐海县的南糯山,那株人工栽培八百年的古茶树,人称“茶树王”。遥远的古代,不知道居住在这里的哪一位先人亲手种下了它。我们只知道,生活在南糯山的哈尼族人,种茶的历史,已有五十五代之久了。
在中国茶叶博物馆茶史厅,进入厅门,扑面而来的,便是这株茶树王的大照片。它长得郁郁葱葱,一派原始古树的气息,从画面上看,实在是大气得很,深刻得很呢。有谁能与这样古老的茶树进行精神较量呢,门外那些灌木茶蓬与之一比,不知稚嫩到哪里去了。
茶树王孤傲于世,仿佛不食人间烟火,但人们却偏偏忘不了它。人们被它的不老精神折服了,它越淡泊明志,人们就越向往它。扶桑之国的人们,不远万里地来寻根了。这个岛国的茶人们,的确是热衷于寻找一切茶事物的祖庭的。他们发现,茶道的本源,竟在不远万里的中国那湿润温热的森林之中。他们披荆斩棘来到深山,也带动了世界各地不少爱茶的人们,口口相传,众口皆碑,这株古茶树竟因为人们的朝拜而开始走红,它就在很短的时间内几乎成了茶树界的明星。我敢说这真的不会是这株古茶树的本意。然而,人类仿佛天生就有着这样一种崇拜欲,哪怕崇拜一棵树。就这样地一传十十传百,来看它的人越来越多,于是,世界银行和当地政府毫不犹豫地掏腰包,共同修筑了一条824米长的台阶路。
对渴望这株树名扬四海的人,这肯定是一种良性循环,可是对我们这株八百年的茶树老寿星而言,这可实在是一件受折磨的事情。岁月不饶人哪,它毕竟已经八百岁了。不知什么原因,20世纪90年代初,它生病了,茶叶专家们便写了很多的论文来讨论它的病,中国和外国的专家们还为它会了好几次的诊,我们的古茶树,便俨然成了茶树圈子里德高望重的有过巨大贡献的“老干部”。
1993年中央电视台拍摄中国第一部大型茶文化纪录片《话说茶文化》时,担任撰稿的我,特意介绍了这株大茶树。但摄制组带回来的录像带却告诉我,茶树王老了,就在我的朋友们专程探访的前三天,它訇然倒下了。我见了它躺在地上的样子,心中实在是伤感,想象它的永逝是与人有关的。老茶树既然见了人,便不免地要有一些礼节,人们拥抱它的事情也是时常地发生,也可能还要带些什么作为纪念,哪怕一片叶子也好,却不知那每一片的叶子,都是我们老祖宗的头发梢梢啊。天长地久,过多的关注,反而使茶树王枯萎了。
佤族茶园
主干是倒了,但枝干却又长得欣欣向荣,尤其让人感动的是,新枝干上竟然又长出了一朵茶花。这孤孤单单的一朵茶花,报告的究竟是怎样的生命的消息呢?它泰然自若地生在枝头,也是一派宠辱不惊的大气。
南糯山八百年的老茶树,您安息吧,因为您已后继有人了。
如果说,八百岁的老茶树还是人工栽培而成的话,勐海县巴达大黑山的古茶树,可是正儿八经野生的。算起来它从三国时期就开始生长,已有一千七百岁,也实在可以说是南糯山茶树王的爷爷了。我的朋友们告诉我,在云南这样的大茶树,还有许多株呢。如果说,人活百岁是人之瑞的话,那茶活千岁,称为茶之瑞,也是不为过的吧。
1961年人们刚刚发现它的时候,它完全可以说是一株参天大树呢,树高32.12米,可谓雄居西南,直入云天了。也可能是它长得实在太高了,应了中国人“树大招风”的古训,被狂风给吹折了一半,只有15米高了。但是矗立山间,也起码有三层楼的高度。从前,当地人是常要爬到它身上去采茶的。按“茶圣”陆羽的说法,“其巴山峡川,有两人合抱者,伐而掇之……”“茶圣”说的是巴山峡川,其实,云南的亚热带大森林里,这些“伐而掇之”的茶树从前也比比皆是。边民们腰里插着砍刀,爬上这高高的大茶树,把枝叶砍将下来,然后用手把叶子捋下,制成可供品饮的茶叶。这棵大黑山古茶树,想必也有过这样的日子吧。如今可不同了,这样的茶树,不仅是国宝级的茶树,还是全人类的宝贝,从那上面掉一片叶子,我们的茶人都要心痛的呢。
2013年伊始,网上登载一则图片新闻,我们这株茶祖宗爷爷终于寿终正寝了。是喜丧啊,乡亲们抬着已经訇然躺下的茶祖宗,要把他送到供人瞻仰的陵寝中去呢。
我知道云南邦崴有一株大茶树,还是20世纪90年代初在法门寺开国际茶文化会议时,一个名叫黄桂枢的著名茶人告诉我的。他是当年云南思茅地区(今天的普洱市)文管所的所长。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知道了有人在澜沧拉祜族自治县富东乡邦崴村,发现了一棵野生至栽培的过渡型千年邦崴大茶树。这棵大茶树衔接了从野生到栽培之间的这一环节,一时轰动了茶学界。因此,这棵茶树,便与南糯山茶王、巴达茶王相提并论,成为“世界三大古茶树”之一。
我们人类,往往容易忽略那些具备过渡状态的东西,这也许和我们在审美上总是渴望纯粹、渴望完整是有关系的。然而,我们若肯细想,便会明白,世界是靠过渡而绵延的。当这种过渡呈激烈状态时,我们称它为革命;当这种过渡呈平和状态时,我们称它为改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是否可以称之为饮食上的一位革命者呢?当然,茶树看上去温文尔雅,没有螃蟹的张牙舞爪,但把茶树从野生发展为人工栽培,也可算得上是一种茶叶文明史上划时代的革命吧。
邦崴老茶树是迄今为止世界上最早发现的过渡型老茶树,它是澜沧古代先民濮人,也就是布朗族的先民对古茶树进行栽培的产物。为了向这个古老的茶的民族致敬,我在我的小说“茶人三部曲”中,特意设计了两个云南边民茶人形象:一位叫老邦崴,他是茶马古道上的一位赶马人;另一位叫小布朗,是出生在云南大茶树下的茶人家族中的第四代茶人。
茶的世界很神奇,它不断地给我们惊喜,今天,又有新的发现向我们呈现了。千家寨一号野生茶树王,位于海拔2600多米的哀牢山中,树高25米,树幅22×20米,胸围2.82米,它是目前发现的最大、最老的活着的野生茶树。
云南中部哀牢山的茶马古道上的镇沅千家寨,有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要地势,悬崖绝壁间曾是土司、商霸、兵匪的必争之地。传说百年前这条古道,山间铃响马帮来,盛时每天有八百多匹骡马和一千多位商人通过。悠悠马队驮着布匹、丝绸、烟丝等各色百货往西南而去,驮回来的正是洋烟、盐巴、茶叶和野生动物的皮毛。这森林的海洋中,游弋着彝族的粗犷、花腰傣的柔美、哈尼族的奔放和佤族的狂热。而那些割舍不断的情怀和动人的故事、隐秘的梦想,则被永远地留在了这一望无际的常绿阔叶林间。
云南镇沅千家寨大茶树
古道上,位于镇沅县境东北的千家寨,有一座神秘的遗址——石板砌筑的关隘寨门。传说清代时人们为躲避战乱,纷纷迁入哀牢山大森林中,建盖家园。此处曾经住过千户人家,因而得名“千家寨”。如今人去楼塌,只留下颓房、石磨、石缸、炮台、城墙。残墙内古木参天,青藤蔓绕,从此与哀牢山的岁月融为一体。
遗址北部约2公里的原始密林中,隐藏着总面积达28747.5亩的散生野生古茶树群落。它也是全球目前发现面积最大、最原始、最完整的以茶树为优势树种的植物群落,那株被今人认为最古老的野茶树,便昂然挺立在其中。
千家寨这大片的古茶树群,虽说是20世纪70年代政府组织在此地勘测水利时才发现的,但附近的百姓很早就知晓它的存在。1991年春,大黑箐社村民罗忠甲、罗忠生两兄弟在千家寨上坝发现一株巨大的野生古茶树王,此项发现轰动一时。1996年秋,在镇沅县召开了“哀牢山国家自然保护区云南省镇沅县千家寨古茶树考察论证会”,结合千家寨古茶树的地理纬度、海拔与水热状况等资料,专家们综合推算:千家寨上坝古茶树树龄约为两千七百年,命名为千家寨一号;千家寨小吊水头野生古茶树树龄约为两千五百年,命名为千家寨二号。
两千七百年树龄,也就是说,中国公元前7世纪,齐桓公、晋文公、楚庄王等“春秋五霸”相继在中原叱咤风云之时,这株茶树已经破土而出,气壮山河,遗世独立了。
2001年初,千家寨树龄两千七百年的一号古茶树王获上海大世界基尼斯总部授予的最大古茶树“大世界基尼斯之最”的称号。同年4月,中外专家、学者及当地群众,在一号古茶树下,为“世界茶王举世无双”纪念碑举行了揭幕仪式。
镇沅千家寨迄今为止已发现的世界上最大的野生茶树群落和最古老的野生茶树王,是古茶树的“活化石”,对于研究茶树原产地、茶树群落学、茶树遗传多样性及茶树资源研究利用都具有重大意义,受到国内外茶叶界、植物学家和生态学家的关注。千家寨野生茶树王的威名,从此传遍世界。
古老的大茶树从丛林深处走来,风雨兼程,沧桑扑面,千辛万苦,带来了祖先的消息,它们便也由此而烙上了光荣的印记,成了特殊材料制成的、享有非凡声誉的茶树。因此,当青花瓷杯里漂浮起茶的绿色之时,我会常常想起那些远方的大茶树;而当我想起它们时,又怎么可能不想起那些最早发现它们的先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