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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数码相机与电脑、手机一样,已成为最普及的记录图像的工具。几乎每个居住在城市或乡村的年轻人,都会拍照、都在拍照或被拍照。从来没有在照片上出现过的人或物,已经很难找到了,这无疑给摄影师增加了难度。可是相比诗人和作家来说,这一点挑战又算得了什么,因为几乎人人都会写字,可不见得每个人都能成为诗人或作家。
拍照与摄影的关系,犹如旅游(者)与旅行(者)的关系一样。后者常常怀有某种持久的目的,同时也会确定自己的方向。很早人们就已发现,音乐和绘画需要从小开始技巧训练,写作却可以半路出家。相比之下,摄影可以在人生的任何阶段起步,可以更方便地应用、借鉴生活和其他艺术的经验。
就人物摄影来说,我认为悠闲和愤怒是两大特征,也是成功的主要因素。而在风景摄影中,抽象性和色彩感极其重要,有时需要云彩或人物作陪衬。总之,图像与文本已成为文化的两大组成部分,前者在史前时代便已出现,之后它被后者压制甚至取代,直到摄影术的出现,两者才逐渐回到平分秋色的状态。
摄影原本是对记忆的图像保存和对文字的视觉鞭策,是古代中外读书人所缺失的一种技能。如果说具象艺术可以展示一座城市或一个地方的人物风情和山川景色,那么抽象艺术更容易反映它的文化和历史沉淀。这就是摄影艺术的魅力,它是一些不可见的事物的反映和投射,充满了发现的乐趣和欢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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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秋天,我应邀赴乌克兰哈尔科夫国立大学讲学,趁机游历了克里米亚和黑海之滨的敖德萨。前者现已归属俄罗斯,后者有着浓厚的人文底蕴。敖德萨与音乐的关系,如同法国的波尔多与葡萄酒的关系一样。敖德萨是“俄罗斯诗歌的月亮”阿赫玛托娃和卓越的短篇小说大师巴别尔的出生地,也是抽象主义绘画创始人康定斯基长大的地方。
20世纪最重要的数学家之一盖尔范德出生在敖德萨郊外,因家境贫寒早年辍学。有一次他得了阑尾炎,要求父母答应买一本《微积分教程》才同意开刀,这成为他人生的转机。后来他在泛函分析领域独树一帜,建立起赋范环论,曾三次应邀在国际数学家大会上作一小时报告,并荣获了首届沃尔夫奖。
那次我住在敖德萨老城区,当我漫步在以“俄罗斯诗歌的太阳”普希金命名的大街,走过一座四合院门口时,忽然在通道幽暗斑驳的墙壁上找到灵感,我拍摄了第一幅抽象作品。在海水一样湛蓝的墙壁上,有两条游弋的鱼,横的那条尾鳍像划水的手臂,竖的那条像奋力上游的蝌蚪。没想到德文翻译看到后很是喜欢,当年被他用来制作我在法兰克福书展的讲座海报。
我在敖德萨的最后一天,是在大街小巷漫游中度过的,我在那儿寻找拍摄的灵感或冲动。翌年春节过后,我获得一次机会重访纽约,在曼哈顿徜徉时,发现那里的街道可谓抽象摄影的天堂。除了墙壁,还有灯柱、信筒、电线杆、配电箱和垃圾桶。我终于明白,一座城市的文明或文化最终体现在居民区的街道上。我一发不可收拾,一路拍摄至中美洲诸国。
2012年,我在荷兰乌特勒支大学访问,走遍了寓所到办公室每一条可以通行的路线。等到秋天来临,我飞往东非诸国和民主刚果。在印度洋海滨的达累斯萨拉姆,我找到了抽象摄影的又一个天堂。那些生锈的铁门上,残留着被撕去的纸张痕迹;在没有涂鸦的墙壁上,表层墙体的脱落会显露人类或动物不同寻常的情感。之后,我又以缪斯之名,造访了墨西哥、秘鲁和伊拉克三个文明古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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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常,人们会以为,抽象只是数学和哲学的特质。实际上,它也是现代艺术的共性,这一点20世纪以来的绘画和雕塑实践可以证实。亚里士多德认为模仿是艺术的起源。在现代艺术诞生之前,一切创造实践都没有离开模仿。不同的是,仿制的技法和对象不断更新,正如美的感觉要求有层出不穷的新的形式。
回顾本人的创作实践,即便那些具象的风景照,也可以从中窥见某些抽象的特质。比如早期的《地中海》、《乡村公路》、《正午的月台》、《提尔的鸟笼》、《泰晤士河畔》,近年的《街景》、《黑海》、《十字路口的云》、《门德尔松的花园》,等等。我完全能够理解,为何“现代绘画之父”塞尚最初的灵感来源于故乡普鲁旺斯的山区景物。
我曾在《诗的艺术》中论及,现代艺术的主要特点是机智。1943年,毕加索把自行车的三角档拆除,让坐垫和把手连在一起,形成一件雕塑作品《公牛头》。夏加尔的《提琴和少女》(1955年)让提琴倒置在地上,使得琴箱和少女的臀部融为一体。而在《京都的黄昏》(2008年)里,我也让被俯瞰的古都和餐桌上方的灯笼相互融合。
如同西班牙哲学家桑塔耶拿所言,机智的特征在于深入到事物隐秘的深处,在那里提炼出显著的情况或关系来。依我看来,“从看见到发现”相当于“从模仿到机智”。抽象摄影更接近于“新绘画”或“新艺术”,但它依然是真实的,我不喜欢电脑合成,也不愿意学习这一技术。可以说,我的相机依然“不会撒谎”,依然是世界的窗口或镜子。
1958年,美国科学哲学家汉森在《发现的模式》一书中提出了他的观察渗透理论,即负载理论(theory-loaded),他认为人们的视觉经验取决于文化、信仰等因素,客观的观察并不存在。也就是说,由于原有的经验、知识和理论背景不同,人们对于同一图形可以产生不同的知觉,在同一事实中可以看出不同的东西和意义。
不仅如此,科学发现也是这样,汉森认为它是一个逆推的过程,这就把摄影与科学发现相联系。他的同行、物理学家兼史学家库恩进一步指出,持不同范式的科学家看到的是不同的世界,从一种范式到另一种范式的转变是科学革命。这里所提到的范式是科恩哲学的核心,表示某种派生的思想和概念的发端。
最后,我想说说汉森的传奇人生。他原是小号手,曾在纽约卡内基音乐厅演出。战时他加入海军,成为出色的战斗机飞行员。战后他成为一名学者,在接受完高等教育后来到英国,获得牛津和剑桥的双博士学位。随后任职于普林斯顿、印第安纳和耶鲁,再重新飞上蓝天。1967年,汉森驾驶爱机在雾中前往伊萨卡途中坠机身亡,年仅四十二岁。
2014年春天,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