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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 善 厨 房

“我知道你调查过这个地方,也许你把整个鹿特丹都调查过一遍。但近来这里发生了一些事,呃,发生在你调查之后,那是……唔,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回事。”

“说吧,我听着呢。”

“你知道孩子们在慈善厨房门前排队时总会出现争斗。我们也想过办法控制,但为我们工作的志愿者只有那么几个,他们还得负责分发食物和维持饭厅内的秩序。所以每次都有许多更需要食物的小孩子排不上队,他们被大孩子们撵走了。如果我们制止那些大一点儿的混混,放进来几个小孩子的话,这些孩子一离开这里就会挨打。而且以后就再也见不到这些小孩的影子了。真是可恶极了。”

“适者生存。”

“这太残酷了。文明社会应该与此相反。”

“你是文明人,他们不是。”

“但是,现在情况不同啦。就在几天前,一夜之间突然发生了变化。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我只是……你也说过,只要发生什么不同寻常的事……也不知是谁在后面组织的——我是说,一大群残酷竞争的孩子中间,能一下子进化出文明来么?”

“只有在那种地方,才可能进化出文明。”

接下来的一周里,豆子保持低调,尽量不引人注目。他没有什么新的建议好提——他们在他那里已经得到了最好的建议。他清楚对他的感谢心情持续不了多久。虽然他个子小,吃得不多。但如果经常碍事,讨人嫌,成天在别人面前唠叨的话,情形很快就会改变。大家会觉得他无聊,不分给他食物,甚至希望他死掉或者退出这个团伙。

而且,他常常能感觉到阿喀琉斯的眼睛在盯着自己。他留意到这点,但并不害怕。如果阿喀琉斯杀了他,那也可以算是一种解脱。反正他已经离死不远了。归根结底,这说明自己的计划还不够完美,不过这是他唯一的计划,结果是好是坏只能听天由命。阿喀琉斯当然永远忘不了豆子当时是怎样唆使波可杀死他的,但就算阿喀琉斯现在正在暗中策划怎么除掉豆子,豆子也没有能力去阻止他。

变化很快就发生了。这天一大早,阿喀琉斯叫萨金特到阿尔特·范·尼斯街的海尔格家的慈善厨房前去排队。他说,无论如何我们得想办法把原来输掉的东西挣回来吧,在死之前,我们应该齐心协力,争取吃到鹿特丹最好的免费食物。虽然他嘴上说得轻松,但还是督促着他们不断演练行动步骤,直到夜幕低垂。大家配合得越来越好,身手越来越敏捷,他们跟随他,服从他。练习给了他们信心。阿喀琉斯在一旁不停地指点,“他们会这样”或者“他们可能会那样”。他比较熟悉无赖们的做法,因为他自己原本就是个无赖。他们信任他,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们对波可的信任从来没达到这种程度。

波可,真是个呆瓜,还在费力不讨好地扮演着老大的角色。好像她还能控制一切,好像阿喀琉斯只不过是她任命的一个教练。豆子很佩服阿喀琉斯的处事方法。他对波可从不表露出蔑视,也不表露出自己内心对权力的渴望。阿喀琉斯用行动证明自己是赢家,因为事实上大家都在围着他转。他处理一切都得心应手。

海尔格家门前早早地排起长队。阿喀琉斯仔细观察那些来晚了一步的无赖,他们带着几分霸气在队伍里加塞儿——无赖们知道哪些位置最有利。阿喀琉斯会让萨金特去向哪个无赖挑战呢?豆子推测着阿喀琉斯选择目标的原则。他那么聪明,当然不会去选最弱的,因为揍一个最弱的无赖,只会招惹来更多麻烦。当然最好也别去选一个不容易很快摆平的特别强壮的无赖。所以当萨金特穿过大街时,豆子全神贯注,想看清楚阿喀琉斯锁定的目标究竟是哪个。然后豆子看到了——是个强壮的无赖,身边没有同伴。

大块头,一脸凶相。把这样一个无赖打倒将是重大的胜利。这个家伙不与任何人搭话和打招呼。他占到了他的领地,另外几个无赖向他投去愤恨的一瞥,掂量着他的实力。看样子,就算阿喀琉斯没有选中这个等汤喝的队列,没有选中这个孤身一人的大个子,今天这里可能也会发生一场斗殴。

萨金特表现得十分冷静,他悄悄走过去,直接插到大块头的前面。“喂!”大块头说。他猛地推了萨金特一把,萨金特身子一斜,几乎被推出队列。但是,阿喀琉斯事前教过他该怎么做,他立刻定住脚,控制好身体,往前方扑去,撞到排在前面的另一个无赖身上。其实大块头并没有朝那个方向推他。

被撞了一下的无赖立刻转过身,对萨金特吼起来,萨金特辩解道:“是他在后面推我。”

“是他故意撞你的。”大块头说。

“我会那么蠢吗?”萨金特说。

前面那个无赖估摸了一下大块头的实力。一个以前没打过交道的家伙,看上去有点凶,但并不是不可战胜。“当心点儿,皮包骨的伙计。”

在无赖们当中,“皮包骨”是个可怕的侮辱,因为这个词意味着无能和虚弱。

“需要当心的是你。”大块头毫不示弱。

在他们吵起来的时候,阿喀琉斯领着事先挑选好的几个小孩子过来了。在此之前,阿喀琉斯已经安排了两个小孩到队列另一边去,躲在大块头视线之外靠墙的一个邮筒后。一切顺利,阿喀琉斯猛地对着大块头破口大骂起来。

“你他妈的想做什么,你这张给人擦屁股的草纸!我让我的人到这里来排队,你竟敢推他?你竟敢推他去撞我的朋友?”

当然他们压根儿不是什么朋友——在鹿特丹的这个街区,阿喀琉斯是地位最低的一个混混,以前排这样的队时总是排在最后。但大块头不知道这些情况,他还来不及摸清对手的底细。在大块头转身面对阿喀琉斯的时候,早就埋伏好的两个小男孩趁机在后面迅捷地绊住大块头的小腿。通常斗殴前的争吵和推搡都省略了,阿喀琉斯闪电般地施出辣手,三下五除二地结束了战斗。他用力一推,像上次那帮小家伙对付他那样。大块头仰面摔倒在硬硬的鹅卵石街面上。眨眼之间,他就头晕眼花地躺倒在地。另外两个小孩把事先准备好的大块鹅卵石递给阿喀琉斯。一下,两下,石头狠狠地砸在对方胸口上。豆子能够听到肋骨像树枝一样折断的声音。

阿喀琉斯抓住他的衬衫把他身子提起来,再狠狠摔到地上。他痛苦地呻吟着,奋力挣扎。呻吟了一会儿之后,他终于不动弹了。

其他排队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往后退。这种打架的方式超出了常规。无赖们斗殴通常都选在小巷里,决出胜负就结束了,一般不会给对方造成严重伤害。

紧接着阿喀琉斯发出信号,让波可把团伙里的其他成员带过来排进队列。与此同时,阿喀琉斯沿着队列高视阔步地一边走,一边放开喉咙嚷道:“你们可以对我无礼,我不介意,我不过是个残废的跛子!但我不准你们碰我的家人!不准你们把我的孩子挤出队列!听清楚啦?否则我就让你们倒在街上,敲断你们的骨头,像刚才那个小东西一样。下次说不定会打得你们脑袋开花,脑浆遍地。你们小心点,在我的厨房前想排在我前面,下场就会和这个躺在地上的、满脑子狗屎的家伙一样。”

这是在叫板!“我的厨房!”阿喀琉斯毫不掩饰,没有一星半点儿胆怯。他咆哮着,一拐一拐地沿着队列来回走动,逼视着每一个胆敢流露出挑战情绪的无赖。队伍另一边,两个小孩正把人事不省的大块头扶到一边去。萨金特大咧咧地跟在阿喀琉斯身后,看上去一副陶醉骄傲的样子。他们斗志昂扬,其他无赖眼光躲躲闪闪,等着看这帮巧取豪夺的家伙接下来还会有什么行动。

阿喀琉斯并不只是在那里夸夸其谈。当看到一个无赖恨恨地瞪着他时,他立即一拳招呼到对方脸上。不管怎么说,事先计划时他并没有专门想过如何对付这样的好战者。但他现在已经看清了形势,正等着这种麻烦事发生。排在队伍里的小孩子们马上像子弹一般钻到那个无赖身后去使绊子。和演习时一样,阿喀琉斯一扭身子,把这个刚选定的倒霉蛋一把推倒在地,吼道:“你他妈以为这很好玩吗?”然后接过一块手下人递来的鹅卵石,踩住躺在地上的对手,但这一次他动口不动手了:“滚到队伍最后面去,白痴!你应该感到庆幸,因为我允许你在我的厨房吃上两口。”

这个好斗的无赖完全泄气了,被阿喀琉斯打翻在地再踏上一脚,他只得服软。

慈善厨房的门开了。阿喀琉斯连忙转过身,面对开门的妇女,像老朋友那样笑吟吟地打招呼。“感谢您今天给我们食物。”他说,“我今天最后吃。感谢您给我的朋友带来食物。感谢您厚待我的家人。”

开门的妇女熟知这些在马路上讨生活的流浪儿的生活规律。她也认得阿喀琉斯。今天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啦?以往阿喀琉斯总是非常羞怯,在大一点儿的男孩中总是最后一个领到食物。今天他一副神气十足的样子,让人不太习惯。波可的团伙最先进门。“这是我的家人。”每个小孩进饭厅的时候,阿喀琉斯都这样说,“谢谢,您对我的孩子真好。”

甚至他把波可也叫做“我的孩子”。她也许注意到了其中的羞辱,但没有表露出来。她一心关注的是进入慈善厨房这个奇迹。原来设定的计划居然成功了。

无论她认为这计划是她的还是豆子的,对豆子来说都没什么意义。至少在他把第一口汤喝进嘴之前是这样的。他尽可能慢地喝汤,但他还是不能相信那么快就把汤喝光了。没有多的啦?

他疾速将面包塞进衣服,向门口走去。藏好面包赶紧走人,是阿喀琉斯的妙计。一些无赖在厨房里合计报复方案。眼睁睁看着平时进不了厨房的小不点儿当着他们的面吃东西,简直让他们难受得要死。阿喀琉斯认为,他们会慢慢习惯这种情况的,但第一天特别重要,大家必须赶在无赖们吃完之前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豆子走到门口时,队列还在往里面挪动。阿喀琉斯站在门口,向那个妇女讲述排队时不幸发生的意外。医护人员一定已经抬走了那个受伤的无赖——现在听不到他在街头的痛苦呻吟了。“一定是个很小的孩子,”阿喀琉斯说,“我们需要一个警察到这里来管管交通。如果有警察,开车的人就不会那么粗心大意了。”

女人表示赞同。“真可怕。他们说他的一半肋骨都断了,肺也挤破了。”看上去她很担心,两手搓个不停。

“天不亮就排起长队。太危险了。这里不能安一盏灯吗?我可得为我那些孩子考虑。”阿喀琉斯说,“您不希望我的小家伙们更安全吗?总不会只有我一个人在关心他们吧?”

女人唧唧咕咕地说着钱啊慈善厨房经费不够啊什么的。

波可在门口清点人数,萨金特指定他们到外面街上集合。

豆子注意到阿喀琉斯在试着建议让成年人来保护他们排队,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这个女人心肠软,豆子现在是整个厨房里最小最瘦的孩子,所以知道自己最容易激起她的同情心。他走过去,拉拉她的羊毛裙。“谢谢你照顾我们,”他说,“我还是第一次进到一个真正的厨房里来呢。阿喀琉斯爸爸告诉我们,说你会保护我们,让我们这样的小孩子每天都能来这里吃东西。”

“哦,可怜的小家伙!哦,看你,瘦成这个样子。”泪水从女人脸上滑落,“唉,可怜的乖孩子。”她把豆子搂在怀里。

阿喀琉斯看着这一幕,露出愉快的神色。“我会尽力照顾他们,”他平静地说,“我会维护他们的安全。”

然后他领着他的家人——怎么看这都不再是波可的团伙了——离开海尔格的厨房。这一天的其余时间他们必须潜伏起来,以防那些无赖们三三两两地来找他们的麻烦。

他们当然能潜伏下来,因为今天不用再去寻找食物了。肚子里的汤已经给他们提供了足够的能量,比他们平时能得到的多得多。何况他们还有面包。

自然,首先要向阿喀琉斯交纳面包税,他刚才连口汤都没喝上。每个孩子都把自己的面包尊敬地递给他们的新爸爸。他咬下一块递上来的面包,慢慢咀嚼,吞咽。接着下一个进贡的面包又递到眼前来了。这个仪式进行了很久。阿喀琉斯在每块面包上都吃了一口,只有两个人的面包他没碰:波可的和豆子的。

“多谢。”波可说。

她可真是蠢到家了,居然认为这是对她的尊重。豆子心里一清二楚。阿喀琉斯拒绝吃他们的面包,相当于把他们开除出这个家庭。我们死定了,豆子想。

从第二天早上起,海尔格的慈善厨房外有了一个照看队列的成年人,第三天这里又安上了一盏新路灯。到了周末,照看队列的人换成一个警察。尽管如此,只要没有成人在场,阿喀琉斯就不让他的小团伙从藏身之处冒出来。直等到照看队列的成人出现,他们这一伙才排着队走到队列的最前面去。然后,阿喀琉斯高声感谢排在第一名的无赖,感谢他给他的孩子们让出位置,感谢他帮助照顾他的孩子们。

无赖们看他们的眼光全都透着仇恨。只不过因为有成年人在场,他们才不得不表现出得体的举止。但他们满脑子转的都是如何才能弄死这帮小屁孩的念头。

情况一点儿也没有好转。无赖们甚至越来越不“习惯”,尽管阿喀琉斯一再断言最终他们会习以为常。因此豆子虽然下决心不再多嘴,但他知道必须做点什么事,转移一下无赖们对他们这伙人的仇恨。阿喀琉斯倒是认为战争早已胜利结束,接下来没什么好做的了。

这天早晨排队的时候,豆子换了一下自己的位置。平时都是波可殿后——这是她的一种方式,假装带他们进来的还是她。但这回豆子故意排在她后面,站到原来排第一的无赖前头。那个无赖的眼里,都快要喷出火来了。

豆子走到门口时,阿喀琉斯和那个女人站在那里,看上去两人正为阿喀琉斯的孩子们能吃到东西而高兴。豆子突然转过脸去对着后面的无赖,用他能发出的最大声音问道:“你的孩子们哪儿去啦?你怎么不把你的孩子们也带到厨房来呢?”

那个无赖气得差点破口大骂起来,但门口的女人扬扬眉毛,眼光集中在他身上了。“你也在照顾小孩子吗?”她问。显而易见,她对这事感到欣喜,想得到一个“是的”或“当然”之类的回答。再白痴的无赖也明白应该让施舍食物的人感到满足。所以他说:“当然,我也在照顾小孩子。”

“好啊,你应该把他们带来。你都看见了,就像这个阿喀琉斯爸爸一样。我们总是很高兴能见到这些小不点儿。”

豆子再次大声说:“他们让照顾小孩子的人先进去呢!”

“你听听,多好的主意呀。”女人说,“我想这可以成为我们的一项规则。现在,都向前走,我们别挡在门口,后面的孩子们还饿着肚子呢。”

豆子进门时,没有去看阿喀琉斯的脸色。

早餐后不久,向阿喀琉斯进贡面包的仪式开始了。豆子把自己的面包也献了上去,虽说这样做有一定的风险,可能使每个人都注意到阿喀琉斯从不分享他的面包。但是,今天,他想知道阿喀琉斯会怎样看待他进厨房门时做出的那种冒昧大胆的举动。

“如果他们都带小孩子来,汤很快就被分光了。”阿喀琉斯冷冷地说。他的眼光里什么含义都没有——但这,毕竟,也是一个信息。

“如果他们都当上爸爸,”豆子说,“他们就不会老想着要杀我们了。”

这时,阿喀琉斯的眼睛里有了点情绪。他从豆子手里接过面包,咬住面包皮,狠狠撕下一大块,足足有一大半。他把面包塞进嘴里,慢慢咀嚼,再把剩下的面包还给豆子。

这使得豆子一整天都处于饥饿状态,但是值得。倒不是说阿喀琉斯以后就不会再想法除掉他,不过至少他不再是被排除在这个团伙之外的人了。何况就是剩下的这点儿面包,也比他原来一天——或是一个星期——能得到的食物多得多。

他的身体在逐渐恢复,胳膊和腿上在生出肌肉,横穿街道时不再觉得疲惫了。现在走路时很他容易就能跟上同伴的步伐。他们都更有精神,与街头那些没有爸爸的小孩子相比,他们要健康得多。这一点有目共睹。当然,街上还有那么多找不到爸爸的小孩子,其他无赖要想招募家人,组建自己的家庭,其实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


卡萝塔修女是国际联合舰队儿童训练项目下的一名招募人员。所属教会对她参与这种工作一度颇为不满。于是她扬言要依据《地球防卫条约》的条文上诉,这才赢得胜利,得以继续坚持自己的工作。

她坚信,她的天职就是照顾儿童,而且她认为,如果虫族赢得下一轮战争,那地球上所有的小孩子都将死亡。上帝当然不会让这种事发生——这是她的信念。至少,上帝不会希望他的仆人们坐着不动,一味消极地等待让上帝出手,展示神迹拯救他们。他要他的仆人们为了正义而尽最大努力把自己的工作做好。这正是她的事业,作为一个圣尼古拉斯修女,她有责任为战争的需要和孩子们的未来做出自己的贡献。只要IF认为有必要把具有非凡天分的孩子训练成为指挥官,以应对未来的战争,她就会帮助他们去寻找那些与众不同的孩子。

这些年来,她一直保持着这种狂热的激情,可始终没能找到一个能通过测试的孩子。她找到的那些孩子最后虽然告别了马路生活,接受各种培训,但却没有一个能进入战斗学校。他们没有机会学习那些引导他们去拯救世界的课程。因此她开始认为,自己真正的任务是去完成另一种神迹——给孩子们希望,帮助孩子们摆脱困境,让地方当局关注他们。她筛选出最有潜力的孩子,用电子邮件和地方当局联络,跟踪调查这些孩子的情况。她最初找到的孩子当中,有一部分已经大学毕业了。他们说自己的一切都是卡萝塔修女所赐,但卡萝塔确信,他们的得救归功于上帝。

鹿特丹的海尔格·布劳恩打来电话,告诉她说,慈善厨房照顾下的孩子们突然发生了令人吃惊的变化。她在电话里用了“文明”这个词。她说,孩子们依靠自己的力量,正在变得文明起来。

卡萝塔修女立即赶到海尔格那里,去了解那听起来像奇迹一样的事情。事实上,当她亲眼看到那种场面时,她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领早餐的队列里,排满了年龄很小的孩子。大一点儿的孩子不仅没有推挤和威吓他们,反而在带领和保护着他们,直到每个小孩子都得到一份食物。起先海尔格有点担心,害怕食物会很快耗尽。但她随后发现,捐助的人得知孩子们现在的这种表现后,大大增加了捐助的份额。现在她这里有充足的食物——另外,来帮忙的志愿者也增加了好几个。

“那天我简直都有点绝望了。”她告诉卡萝塔修女,“有些孩子对我说,一辆卡车把一个排队的男孩的肋骨撞断了。当然那是谎话,但是他就躺在那里,躺在队伍里。我开门时,打他的那些孩子甚至还没来得及把他藏起来。我差点儿想放弃了。让上帝保佑这些孩子吧,我打算搬到法兰克福我的大儿子那里去了。那里的政府不接纳地球上的任何难民,不像鹿特丹,满大街都是可怜的孩子。”

“很高兴你能留下来。”卡萝塔修女说,“上帝把这些孩子托付给我们,你不能把他们再交还给上帝。”

“嗯,真是件怪事。也许排队时发生的斗殴把孩子们从恐怖的生活中唤醒了吧,就是那天,大男孩中有一个——是大孩子中间最弱小的一个,瘸了一条腿,他们叫他阿喀琉斯——呃,我想去年我曾向你提到过他的名字,因为阿喀琉斯的脚踝残废了,你知道这个孩子——不管怎么说吧,这个阿喀琉斯——他带着一帮小孩子出现在队列中,他差不多是在恳请我提供保护,提醒我注意那个断了骨头的可怜的男孩——就是被我叫做尤利西斯 的那一个,因为他总是不断地从一个厨房串到另一个厨房——他到现在还在医院里养伤,肋骨全被打折了,你能想象如此残忍的事,会发生在孩子们身上吗?——总之,是阿喀琉斯,是他提醒我同样的事可能会发生在他带着的那帮小不点儿身上,这引起了我的特别关注。我尽可能早些出门来照看队列,最后还请求警察局派了个人来,起先带点儿志愿性质,现在已经很正规了——你或许了解,我自始至终都是让孩子们排队的,但你注意到了吗?这根本不管用,因为排队时他们很安分,他们不会在我眼皮子底下威吓弱小的孩子,他们总是在我看不到他们时才使坏。不管我怎么做,到厨房前来排队的全都是大孩子,队列中越靠后的越弱小。是的,我知道他们都是上帝的孩子,我给他们食物,在他们用餐时向他们传播福音,但我越来越心灰意冷,他们全是些铁石心肠,没有丝毫同情心。但阿喀琉斯,哦,他带来了一大帮小孩子,包括我所见到的街头最小的那个孩子,看到他可真让人心酸,他们叫他豆子,那么一丁点儿大,也就两岁大吧。我后来了解到,他自己认为自己满四岁了,说起话来倒是显得比十岁的孩子还老成,非常早熟,我估计这正是他能在街头活下来并且被阿喀琉斯收留的原因。他身上只有皮肤和骨头,活脱脱就像人们说的那种‘皮包骨’,这种说法用在小豆子身上,真是再恰当不过了。我简直不敢想他身上那点儿肉怎么能支撑他行走,他怎么可能站得起来,他的胳膊和腿瘦得就像虫族 ——噢,这样说是不是有点不妥?把他和虫族放一块儿比较?我可能该说‘蚂蚁的’,因为他们说在英语里虫族这个字眼有点猥亵的意思,即使在IF通用语而不是英语里,也是不好的,你不这样认为吗?”

“如此说来,海尔格,你觉得变化是从这个叫阿喀琉斯的孩子身上开始的?”

“叫我哈吉 好了。我们现在是朋友啦,不是吗?”她握住卡萝塔修女的手,“你一定得去见见这孩子。勇敢!智慧!给他一个测试的机会,卡萝塔修女。他是个天生的领导者!他是个文明人!”

卡萝塔修女没有指出文明人通常不大可能成为优秀的战士。不过这个男孩的确有点意思,上次她居然没有注意他。这提醒她以后工作时得加倍细心,以免疏漏。

晨光熹微,卡萝塔修女来到门口,这时已经排起长队。海尔格向她招手,然后动作夸张地指示出一个看上去精神饱满的孩子,他正被一群小孩子围在中间。只有靠近他并且只有在他走动时,才能看出他的右腿伤残到什么程度。她试着判断瘸腿的原因:早期软骨病?未矫正的畸形足?摔断后错误治疗的后遗症?

这至关重要。如果病因是其中之一,战斗学校就不会收录他了。

然后她看到小孩子们看他时充满崇敬的眼光,他们管他叫爸爸,希望得到他的赞赏。成年男人中尚且很难找到好父亲,而这个男孩——多大岁数?十一岁?十二岁?——却已经学会怎样去做一个称职的好爸爸了。他是保护和供养家庭的人,对他的孩子们来说,他是国王,甚至是神。欺负这个家里任何一个成员,就是对他的侵犯。也许,这个叫阿喀琉斯的男孩的内心深处,带着点儿耶稣基督的影子呢!她会测试他,也许他的腿能够康复。就算腿好不了,她也可以为他在荷兰的某个城市里,找一所适合他的好学校——宽恕我,国际联盟——至少那里还没有被绝望的穷难民给填满。

但他谢绝了。

“我不能扔下我的孩子。”他说。

阿喀琉斯是对的。他的孩子们依赖他,丢下他们是不负责任的行为。卡萝塔看中了阿喀琉斯,因为他是文明人,而文明人是不会丢下自己的孩子不管的。

“那么,我待会儿再来找你,”她说,“吃过饭以后,带我到你们常去的地方,让我们办个小小的学校,我来教大家。我只有几天时间,但会很不错的,你说呢?”

“上学真好。”阿喀琉斯说,“这些小孩子没一个能识字。”

卡萝塔修女清楚这点。当然了,就算阿喀琉斯认得几个字,也不会有多高的水平。

但是,在阿喀琉斯说他们谁也不识字的时候,出于某种原因,也许是一些几乎察觉不到的动作,他们中最小的一个,那个叫豆子的,忽然映入她的眼帘。她盯着他,发现他的眼睛里闪动着亮光,如同暗夜中遥远的篝火。她不觉心中一震:这是个认识字的孩子。说不清楚是为什么,她突然间感觉到,上帝指引她来这里寻找的,是这个小孩子而不是阿喀琉斯。

她竭力让自己摆脱这种感觉。使这里变得文明的,像基督那样工作的人,是阿喀琉斯。IF需要的那种领袖人才,应该是他,而不应该是最弱最小的那一个。

上课时,豆子始终保持安静,从不开口提问,也不回答任何问题,即使卡萝塔修女不断要求,他照样默不作声。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早已会识字并懂得算数,他也不想让人知道自己能听懂街上常用的每一种语言。他学一种新语言像别的孩子捡起一块小石子儿那样轻松。无论卡萝塔修女怎么鼓励,无论她提供什么奖品,豆子都一言不发。他知道,一旦别的孩子觉得自己在炫耀,想在班上争第一,他就没有机会在这个课堂上学习了。卡萝塔修女教的那些东西,大多数他早就懂了。但在她的讲授里,有许多线索,指向外面的世界,指向知识和智慧。没有其他成年人愿意花时间来与他们做这种交流,豆子的语言能力因此得以大幅度提高。她带来的知识对豆子来说简直就是一场盛宴,如果他足够安静,就可以留在宴会上继续享受。

但是,在学习快到一周时,他还是犯了错。当时卡萝塔小姐发给每人一份试卷,让他们答题。豆子马上吃透了卷子。这是一次“小测验”,题目前的说明里写着“请圈出每个问题的答案”。因此他不假思索地提笔就圈,等他忽然察觉到大家都还静坐着没动手时,已经做完了半页考卷。

所有人的眼光都落到了他身上,因为卡萝塔修女盯着他。

“你在做什么呀,豆子?”她问道,“我还没告诉你们该怎么答题呢。请把你的试卷给我。”

白痴,太粗心啦——如果为此而死,豆子,那你活该。

他把卷子递给她。

她看过卷子,然后凝视着他。“把题目做完。”她说。

他从她手里接过卷子。他拿着铅笔在卷子上方旋来转去,假装在努力思考。

“你用一分半钟做完了前面的十五个题目,”卡萝塔修女说,“请不要认为我会相信,后面的问题会突然把你给难住。”她的话音里透出一点儿冷冷的讽刺。

“我不会做。”他说,“我只是觉得画圈圈好玩儿。”

“别蒙我,”卡萝塔说,“把剩下的题做完。”

他投降了,答完然后交卷。这并不需要花多少时间。题目都很简单。

卡萝塔浏览了一遍卷子,没做任何评价。“我希望剩下的人等我念过题目说明,给你们读出问题时再答卷。如果乱猜那些生词的意思,会把题全答错的。”

接着她大声读出每个问题和可供选择的答案,这时其他孩子才开始在卷子上画圈。

在那之后,卡萝塔修女没有再在课堂上说出什么引起别人注意到豆子的话,但是危害仍然产生了。刚下课,萨金特就凑近豆子说:“原来你识字。”

豆子耸了一下肩。

“你一直在骗我们。太不够意思啦。”萨金特说。

“我可从没说过自己不识字。”

“你该表现出来呀。你怎么没想到教教我们?”

因为我得活下去呀,豆子在心里说。

他能做出的唯一回答是再次耸耸肩。

“以后可别再像这样瞒着我们啦。”

萨金特用脚轻轻碰了他一下。

豆子不想再多说什么。他匆匆离开了团伙。

他在街上转悠了一下午。他不得不谨慎。在阿喀琉斯团伙中,他作为最无足轻重的人,也许不会被人注意。但街上那些憎恨阿喀琉斯的家伙,却会格外关注他团伙的成员。他们也许会想着杀了豆子或暴打他一顿,以此来警告阿喀琉斯。

豆子知道,有不少无赖会动这种心思。特别是那种无力维持家长地位的笨蛋,他们对小孩子太吝啬。小孩们很快就学会了在爸爸威胁自己的时候,对他最有力的惩罚就是离开他,让他成为孤家寡人,然后尽快去投奔另一个爸爸。这样一来,他们不仅有新爸爸保护,还能在慈善厨房比旧爸爸先吃。单个的大混混只能最后吃。如果东西被吃光了,他甚至什么都吃不到。海尔格完全不在乎单个的大孩子吃没吃到东西,因为他不是一个爸爸,他没有照顾小孩子。因此那一小撮无赖在最近这段时间里对新规则恨之入骨,他们不会忘记给他们带来这种痛苦的罪魁祸首是阿喀琉斯。这帮无赖现在甚至连别的厨房也进不去了,海尔格厨房前的奇事传开以后,所有慈善厨房都设立了同样的规则:有组织的小孩子优先。如果你不能维护一个家庭,那就挨饿去吧,没人会正眼瞧你。

尽管如此,豆子还是忍不住想靠近其他团伙的人,竖起耳朵听他们说话,搞清楚这些团伙的运作情况。

从听到的只言片语中很容易推想出结果:他们都做得不够好。阿喀琉斯不愧是个杰出的领导者。比如其他团伙里没有一个采用分享面包这样的仪式。那些爸爸大多只会对小孩子们施加严厉的处罚。孩子们动辄挨打挨骂,如果不服从命令,或者动作不够快,面包就会被他们的爸爸没收。

波可还真选对人了。运气不错,也许她并不总是那么蠢。

只可惜阿喀琉斯还是不与她分享面包,现在她终于意识到这事很不妙,不是什么好兆头。豆子注意到在其他孩子向阿喀琉斯进贡时,她的脸色难看极了。阿喀琉斯现在也能喝到汤了——海尔格每天给他把汤端到门口来,所以吃面包时不再像过去那样一咬一大口,他带着微笑,只在每人的面包上咬一小口。

也许他已经心满意足了,豆子想,也许这就是他对波可的全部报复。

几个街头无赖在闲聊,豆子蜷缩在一个报摊后,正好能听到他们说话。

“他四处扬言,说要取阿喀琉斯的狗命。”

“噢,太好了。尤利西斯要收拾他。这下可有好戏看啦。”

“唔,也许他不会那么快就下手。”

“阿喀琉斯和他那些讨厌的家庭成员会把他大卸八块的。这回可不会只打他的胸口了。上次阿喀琉斯说过,没忘吧?他说谁惹他就把谁的脑袋砸开,让他的脑浆顺着街淌。那家伙做得出这种事来的。”

“他不过是个跛子。”

“阿喀琉斯只有一条出路,抛开一切,赶紧逃命。”

“我倒是希望尤利西斯真能弄出点儿事来。干掉他,越快越好。到时候我们谁也不收留他手下那帮小杂种。对吧?谁都不去管他们,让他们都死去吧。我现在就想把他们全扔到河里去。”

几个无赖一边这样聊着,一边离开报摊。

等他们走远,豆子立即起身,去找阿喀琉斯。 N5thLqQdB7ttgb087BLVdP1CI/Uzps14HiWzMr0vW39Iba3wEkeBFX8X1EbYvGo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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