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监视器已经除下来了,他现在情况如何?”
“过去这些年,我就像住在他体内一样,一住几年,都习惯了从他的角度看问题。现在面对面地看他,还真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也看不习惯他的面部表情,过去我都是在感受那些表情。”
“得了吧,我们又不是在做心理分析。我们是军人,不是心理医生。他把那群坏小子的头儿揍了个屁滚尿流,你也看到了。”
“他的手段很彻底。不止是打,而是朝死里狠打,就像马泽·雷汉在——”
“得得,饶了我吧。这么说,委员会的意思是他通过了?”
“大多数人是这个意思。现在,我们看看他怎么在没有监视器的情况下对付他哥哥。”
“他哥哥?他哥哥会怎么收拾他,你就一点儿不担心吗?”
“我们干的不是毫无风险的行当,这话可是你自己告诉我的。”
“我看了以前录的几盘带子。不忍心啊。我喜欢这孩子,我觉得我们这么做是在折磨他。”
“我们当然是在折磨他,这是我们的工作。我们就是邪恶的巫婆,许诺的是小姜饼,到头来却把那小可怜活生生吃掉。”
“真替你难过,安德。”华伦蒂看着他后颈上的胶布,轻声说。安德靠在墙上,门在他身后自动关闭。“我不在乎,我喜欢没有监视器。”
“什么没有了?”彼得走进客厅,咬了一大口涂满花生酱和黄油的面包。
在大人们看来,彼得是个年仅十岁的小男孩,一头浓密的、乱糟糟的黑发,一张俊脸酷似亚历山大大帝。可安德不是这么看的。安德看彼得时,只注意他是不是心情不佳、无聊厌烦。这些情绪非常危险,几乎必然给安德带来痛苦。现在,彼得的视线落在他脖子上的胶布上,眼里现出那种很说明问题的怒火。
华伦蒂也看出来了。“现在他跟我们一样了。”她说,希望在彼得发作之前能让他平静下来。
但彼得不想平静。“跟我们一样?他一直戴着那个破玩意儿,直戴到六岁!你是什么时候除掉它的?才三岁。我是五岁之前!他才不像我们呢,这个小杂种。”
骂没关系,安德想,继续骂吧,彼得,骂骂没事。
“好了,现在你的守护天使不在身边了。”彼得说,“没人会再知道你的痛苦,再听到我对你说的话,看到我对你做的事。对不对?对此你有什么感想?”
安德耸耸肩。
彼得突然笑起来,嘲弄地欢呼着,还拍着巴掌。“我们来玩太空战士打虫人。”他说。
“妈妈去哪儿了?”华伦蒂问。
“她出去了。”彼得说,“这里我说了算。”
“我要打电话告诉爸爸。”
“你去呀,”彼得说,“你知道他从来不管的。”
“好吧,我玩。”安德说。
“你扮虫人。”彼得说。
“让他扮一次太空战士吧。”华伦蒂说。
“放屁,你滚开,”彼得大怒,“上楼去,选武器。”
这游戏是不会好玩的,不是输赢的问题。孩子们在走廊里玩这场游戏的时候,虫人向来不可能赢,有时候玩着玩着就会变成欺负人。而在安德他们家的公寓里,这游戏更是从一开始就是欺负人,扮虫人的不能像真实战争里的虫人一样逃走,虫人必须一直被太空战士追打,直到太空战士不想打了为止。
彼得打开他的抽屉,拿出虫人面具。彼得买它的时候妈妈很不开心,但爸爸认为就算将虫人面具藏起来,或禁止孩子接触玩具激光枪之类的东西,战争也不会自动消失。还是任由他们玩打仗游戏,这样当虫族再次发动战争的时候,孩子们活命的机会也许就会大一些。
不用等到战争,也许游戏里我就会送了命,安德想。他戴上面具,感到面具紧紧贴着皮肤,像一只手挤压着他的脸。虫人不会是这种感觉,安德想,虫人不会戴这种面具,虫人天生就长着面具这样的脸。在它们那个世界里,不知它们的小孩会不会也戴上人类的面具来玩类似的游戏呢?它们的小孩会把这种游戏叫什么呢?虫人打黏人?虫人管我们叫黏人,因为我们跟它们相比太过柔软,体内有太多的液体。
“看招,黏人!”安德说。
他只能通过面具的眼孔看到彼得。彼得笑道:“黏人?怎么样啊?哼,臭虫人!看我怎么打烂你的脸!”
面具挡住了安德的部分视线,安德看不到彼得的打击方向,只能约略感到他在移动。突然间,脑袋一侧一阵剧痛,那里肯定挨了一记分量不轻的击打。他失去平衡,倒了下来。
“看不大清楚,对不对,虫人?”彼得说。
安德开始摘面具。彼得一脚踩在他肚子上,说:“不准摘面具。”
彼得的脚一用力。剧痛传遍安德全身,他不由得蜷起身子。
“躺着别动,虫人,我要解剖你,死虫子。活捉虫人以后,我们非好好瞧瞧你们的身体内部构造不可。”
“彼得,住手。”安德说。
“‘彼得,住手。’很好,看来你们虫子能猜出我们的姓名。你想假扮成一个可怜兮兮的小孩子,让我们都来爱你,对你好。没用的,我看得出你的真面目,大家以为你是人类,是个小屁孩,其实你是个虫人,现在总算暴露了。”
他抬起腿,跨前一步,跪坐在安德身上,用膝盖紧紧压迫着安德胸口和肚子之间的地方。他越来越用力,安德渐渐难以呼吸了。
“我可以像这样杀了你。”彼得轻声说,“就这样压着,直到你断气,然后我可以说我不知道这样做会伤害你,我们只是闹着玩。人们会相信我的。我不会有什么事,你却没命了。”
安德说不出话来,他无法呼吸。彼得可能真要这么干;不,可能只是说说而已;不,他的确真要这么干。
“我真要这么干。”彼得说,“不管你怎么想,我就是要干。政府看中的本来是我,觉得我有前途,这才批准你出生。但他们没选我,认为你会比我干得更好。他们觉得你比我强。可我不想要一个比我强的弟弟,安德,你这个小屁孩。”
“我会揭发你的。”华伦蒂忽然出现在门口。
“没有人相信你。”
“他们会相信的。”
“那你也会没命的,亲爱的小妹妹。”
“噢,对呀。”华伦蒂说,“他们会相信你的话的,你可以说:‘我不知道这样会弄死安德。他死了以后,我还是不知道这样会弄死华伦蒂。’”
气氛稍微缓和了一点。
“今天算你们走运,总有一天,等你们俩不在一起时,准会出事。”
“吹牛。”华伦蒂说,“你不会当真的。”
“我不会?”
“知道为什么你不会吗?”华伦蒂说,“因为你想以后进政府当官,你想人家选你。可大伙儿是不会选你的,因为竞争对手会翻出你的老底,会发现你的弟弟妹妹很小的时候死于一场非常可疑的事故。还有,我已经把你做的事写在信里,把信放在了一个秘密的地方,等我死的时候这封信就会被打开!”
“少跟我胡扯。”彼得说。
“信里说,我不是正常死亡,我是被彼得杀死的。如果他还没有杀死安德,他很快就会这样做的。这些话不够给你定罪,但足够让你一辈子也不会被选上。”
“现在你成他的监视器了。”彼得说,“最好看紧他,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你最好别离开他。”
“我和安德都不是笨蛋,我们每件事都做得和你一样好,有时候做得比你还好。我们都是非常聪明的孩子。你不是最聪明的一个,只是最大的一个而已。”
“哼,我知道。但总有一天你会忘事,不在他身旁。然后你突然想起来,冲向他,结果发现他没事。下一次你就不会那么担心了,你会放松警惕。再下一次,他还是安全的。几次以后,你会觉得是我忘记了收拾他。日子慢慢过去,但总有一天我会弄死他。当大家找到他的尸体,我会为他大声哭泣。那时候你再想想我说的话,华伦蒂,你以为我已经改变了,以前的话不过是小孩子吵嘴,可我的话绝对是真的。你等着,他死定了。你做什么都没用,没用。你以为我仅仅是最大的一个?尽管以为你的好了。”
“你是最大的混蛋!”华伦蒂说。
彼得跳起来冲向她,吓得她躲到一边。安德趁机扯下面具。彼得突然蹦回床上,大笑起来。他看上去真的很开心,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哈,你们真好玩,你们是世界上最大的笨蛋。”
“快说你刚才只是开了个玩笑。”华伦蒂说。
“不是玩笑,是游戏,我能让你们相信任何事情,我能像耍木偶一样把你们耍得跳来跳去。”彼得学着怪物的声音说,“我会杀了你们,把你们切成一小块一小块撒在垃圾堆上。”然后又大笑起来,“你们两个可真是整个太阳系最大的大笨蛋!”
安德站在那里看着他大笑,他想起史蒂生,想起痛打他的滋味。眼前这家伙就欠那样一顿狠揍。真该狠狠痛打他一顿。
华伦蒂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低声说:“安德,别。”
彼得突然在床上一滚,翻身下地,摆出打架的姿势,说:“来呀,安德,我随时奉陪。”
安德抬起右脚,脱下鞋子。他举起鞋子说:“看这儿,鞋尖上,看见血了吗?彼得。这血可不是我的。”
“噢,噢,我快死了,我快死了,安德杀了人,现在要来杀我了。”
这一招对他不管用。在内心深处,彼得是个敢杀人的危险人物。除了华伦蒂和安德外,没有别人知道。
妈妈回来了。她很同情安德,因为人家把他的监视器取掉了。爸爸回来后,又议论了一阵,说简直太妙了,他们的孩子如此出色,政府吩咐他们生三个,现在却一个都不要。这下子家里有三个孩子,比别人家还多了一个。真是太妙了……安德真想冲他大喊,我知道我是多余的,我明白。要是你想的话我会离开的,那样你就不会在别人面前觉得没面子了。没有了监视器我很抱歉,现在你有三个孩子,却没办法向别人解释,真是太丢人了。我很抱歉,抱歉抱歉抱歉。
深夜,他躺在床上,抬头望着上方的黑暗。他听见彼得在上铺不停翻身,接着滑下床铺走出房间。过了一会儿,洗手间传来冲水的声音,接着门口出现了彼得黑色的剪影。
他以为我睡着了,他要来杀死我了。安德想,继续装睡。
彼得向床这边走来。他没有爬上自己的床铺,而是站在安德床边。
可他没有拿起枕头闷死安德,手里也没拿武器。
他看着黑暗中的安德,轻声地说:“安德,对不起,我很抱歉。我明白你的感受,我很抱歉,我是你哥哥,我爱你。”
过了很长时间,听到彼得睡熟时平稳的呼吸声后,安德从自己后颈撕掉了胶布。一天之内,他第二次哭了出来。
“我们的薄弱环节是他姐姐,他很爱她。”
“我知道。她可以把我们的努力毁于一旦。他是不会愿意离开她的。”
“那么,你想怎么办?”
“说服他,让他更希望跟我们走,而不是留在他姐姐身边。”
“你打算用什么办法?”
“骗他。”
“如果不管用呢?”
“那我就告诉他真相。紧急情况下我们有权这样做。你知道的,我们不可能算无遗策。”
吃早饭时安德觉得没什么胃口。他一直在想回到学校后会遇上什么情景,怎样面对昨天刚跟自己打了一架的史蒂生,史蒂生和他的铁哥们儿会怎么对付自己。或许会没事吧,但他不敢肯定,所以不想上学。
“你怎么还不吃饭,安德鲁?”妈妈说。
彼得走进厨房。“早,安德,谢谢你把脏毛巾留在洗澡间里。”
“特意留给你的。”安德咕哝着。
“安德鲁,你得吃东西。”妈妈又说。
安德伸出手腕,比划了个姿势,意思是说你用针头打进来吧。
“不好笑。”妈妈说,“我是关心你们,可你们这些天才孩子却不领情。”
“我们成为天才百分之百靠的是你出色的基因。”彼得说,“我们那些好基因,肯定不是从爸爸那儿传下来的。”
“我可全听见了。”爸爸说,他没抬头,一直在看电子桌面显示的新闻。
“你要是没听见,我的话不是白说了?”
桌子“哔”的一声响,提示前门外有人过来。
“谁呀?”妈妈问。
爸爸按了一下按钮,一个身穿军装的男人形象出现在显示屏上。现在的地球上只剩下一种样式的军装,这就是IF,也就是国际联合舰队(International Fleet)的军装。
“我还以为事儿都完了。”爸爸说。
彼得没有说话,只管将牛奶倒进他的麦片粥里。
安德想的是,或许今天我终于可以不用去上学了。
爸爸按了下开门的按钮,从桌旁站起来。“我去看看。”他说,“你们留在这儿,继续吃吧。”
其他人都留在厨房里,却没有继续吃东西。过了一会儿,爸爸走了回来,朝妈妈招招手。
“你有麻烦了。”彼得对安德说,“他们发现了你在学校打架的事,现在来抓你进监狱了。”
“我只有六岁,笨蛋,我是未成年人。”
“你是多余的孩子,臭家伙,什么权利都没有。”
华伦蒂走了进来,起床后还没梳头,头发乱糟糟地披在脸旁。“爸爸妈妈呢?我病了,不能上学。”
“又要做口腔检查了吧?”彼得说。
“闭嘴,彼得。”华伦蒂说。
“你应该放轻松点,享受享受生活乐趣。”彼得说,“比这更糟的事儿多着呢。”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更糟的事儿。”
“比如肛门检查。”
“呸呸,”华伦蒂说,“爸妈呢?”
“正和那个从IF来的家伙说话。”
华伦蒂本能地望向安德。他们一家已经等了几年,等着有人来告诉他们安德通过了测试,被正式征召入伍。
“做得对,是该看他。”彼得说,“但被选中的也可能是我,你知道。他们可能最后认识到了,咱们这一伙里还是我比较优秀。”彼得的自尊心有点儿受伤害,每到这种时候他就会变得越发蛮横起来。
厨房门开了。“安德,”爸爸叫道,“你过来一趟。”
“不是你,彼得。”华伦蒂嘲笑道。
爸爸瞪了她一眼,说:“孩子们,现在不是瞎胡闹的时候。”
安德跟着爸爸走进客厅。两人进来时,那个IF军官站了起来,但没有把手伸给安德。
妈妈不安地转动着她的结婚戒指。“安德鲁,”她说,“我从来没想到你是会打架的孩子。”
“那个叫史蒂生的男孩进了医院。”爸爸说,“你把他打得很严重,还用脚踢人家。安德,这可不公平。”
安德摇了摇头,犹豫着是否该说点什么。他以为会是学校的人来告状,谁知竟是舰队的军官。看来事情比他想象的更严重。可就算这样,他仍旧不知道当时还能采取什么别的做法。
“你对你的所作所为有什么解释吗,年轻人?”军官问。
安德再次摇摇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恐怕自己无论说什么,都会加深别人的印象,把他当成一个凶狠的孩子。无论什么惩罚我都会接受的,他想,来吧。
“我们愿意考虑你当时的处境,看能不能从轻处罚。”军官说,“但我必须告诉你,情况对你很不利,你在那个男孩倒下时还不断踢打他的小腹和面部。从这种行为看,你好像很喜欢打人。”
“我不喜欢打人。”安德低声申辩。
“那你为什么这样做?”
“他还有一大群哥们儿在旁边。”
“那又怎么样?那就能开脱你的责任吗?”
“不能。”
“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断踢他,你不是已经打赢了吗?”
“把他打倒只赢了一场,我想一次性打赢以后所有场,好让他们害怕,从此不敢再惹我。”安德哭了起来。他实在忍不住,心里很恐慌,也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安德不喜欢哭,也很少哭,但现在,不到一天的时间,他居然哭了三次,而且一次比一次哭得厉害。特别是在爸妈和这个军官面前哭鼻子更让他倍感羞耻。“你们拿走了我的监视器,”安德说,“我只好自己照顾自己了,不是吗?”
“安德,你应该向大人求助。”爸爸说。
但那个军官站了起来,走向安德,还伸出手说:“我的名字是格拉夫,安德,希伦·格拉夫上校。我负责星环战斗学校里的基础训练。我来是为了正式邀请你加入这个学校。”
到底来了。“但监视器的事——”
“观察你在没有监视器的情况下怎么适应环境,是对你的最后一项测试。我们不是经常这样做,但你的情况不同——”
“他通过了测试?”妈妈不敢相信,“把史蒂生打得进了医院就能通过测试?如果安德杀了他你们怎么办?给他发块勋章?”
“之所以让安德通过,不是考虑他做了什么,维京夫人,而是考虑到驱使他作出这种行为的原因。”格拉夫上校递给她一沓文件,“这是征召通知,你的儿子已经正式通过IF征召选拔。当然,这个项目正式启动前你们已经签署了文件表示同意,否则他根本不会出生。从那时起他就是我们的人,只要他够格。”
爸爸的声音颤抖着,“你们让我们觉得你们不会要他,现在又要带他走,这么做太过分了。”
“还有那场戏,史蒂生那件事。”妈妈说。
“那件事不是演戏,维京夫人。在了解安德这样做的动机之前,我们无法确定他会不会又是一个——我们必须知道他为什么那样做,知道安德当时是怎么想的。”
妈妈开始抽泣。“你非得叫他那个愚蠢的绰号吗?”
“很抱歉,维京夫人。但他自己也总是这么叫自己。”
“你打算怎么办,格拉夫上校?”爸爸问,“现在就带他走?”
“那要看——”格拉夫说。
“看什么?”
“看安德自己愿不愿意。”
妈妈的抽泣变成一声尖利的冷笑。“噢,这么说,最后还是全凭自愿?真是太好了!”
“对你们俩来说,还没怀上安德时你们就作出了选择;但对安德来说,他还没有作出决定。征来的兵当炮灰还行,但是军官不同,必须志愿入伍。”
“军官?”安德问。他一开口,其他人都不做声了。
“是的。”格拉夫说,“战斗学校是专门训练未来的战舰舰长、分舰队司令和舰队司令的地方。”
“你们别糊弄他了!”爸爸生气地说,“战斗学校出来的学员最终能当上舰长的有几个?”
“很遗憾,维京先生,这是机密。但我可以告诉你,我们的学员,只要撑过第一学年不被淘汰,没有一个不会取得军官资格;等他们退休时,这些人中职衔最低的也是星际战舰的副舰长。即使是我们自己太阳系的本土防御部队里,获得这一职位也是极高的荣誉。”
“撑过第一学年没被淘汰的人有多少?”安德问。
“只要下定决心不被淘汰的人,都不会被淘汰。”格拉夫说。
我去!安德差点脱口而出,但他控制住了。去那里就可以不上学了——可这个念头太傻了,学校的麻烦过几天就不存在了。去战斗学校可以离彼得远远的,这才是更重要的原因,可能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但要离开爸爸和妈妈,特别是华伦蒂,还得成为一个战士,就有点让他觉得为难。安德不喜欢争斗,他不是彼得那种恃强凌弱的人,但也不喜欢自己现在的这个样子,只能仗着聪明戏弄傻瓜。
“我想,”格拉夫说,“安德和我应该私下谈谈。”
“不行。”爸爸说。
“我不会连句话都不让你跟他说就把他带走。”格拉夫说,“不过说句老实话,就算我这么干了,你也管不了。”
爸爸狠狠地瞪了格拉夫一会儿,站起身来走出客厅。妈妈捏了捏安德的手,走了出去,顺手带上房门。
“安德,”格拉夫说,“如果你和我一起走,你会很长时间都不能回到这儿来。战斗学校没有假期,也不允许探访。在那要经过一段不间断的持续训练,直到十六岁才有第一次探亲假。某些情况下可以提前到十二岁。相信我,安德,六年、十年间,人们的改变非常大。比如你姐姐华伦蒂,如果你现在跟我走,再见到她时,她已经是个大姑娘了。你们俩会成为陌生人。你仍然会爱着她,安德,但你不会再了解她了。你瞧,我没有骗你说跟我走会很轻松。”
“妈妈和爸爸呢?”
“我很了解你,安德,我经常看你的监视器录下的碟子。你是不会想念爸爸妈妈的,至少不会很想,就是想也不会很经常。他们也一样,不会经常想你的。”
泪水止不住地流出安德的眼睛。他转开脸,不肯伸手擦眼泪。
“但他们确实是爱你的,你必须明白,为你的出生他们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知道吗?他们出生在信奉宗教的家庭。你爸爸的受洗名是约翰·保罗·维佐里克,他是天主教徒,是一家九个孩子中的第七个。”
一家九个孩子,对安德来说,这实在难以想象,按现在的法律那就是犯罪。
“是的,为了宗教人们会做出奇怪的事情。你知道政府的生育核准制度,在你爸爸小的时候还不像现在这么严格,但也小看不得。只有前两胎孩子才能享受免费教育,而且每生一个孩子,纳税都会大幅增加。你爸爸十六岁时援引违规家庭法,与自己的家庭脱离了关系。他改了自己的名字,放弃自己的宗教信仰,并发誓遵守生育指标,只生两个,绝不多生。他是认真的,并且发誓不会让自己的孩子经受他童年时代受过的歧视和侮辱。你明白吗?”
“他不想生下我。”
“是的,现在没有人想生第三个孩子了,你不能指望他们会高高兴兴。你父母的情况比较特殊,他们都信仰过鼓励多生的宗教。你妈妈原来是摩尔门教徒。但实际上他们的态度比较暧昧,并不乐意要第三个孩子。你知道什么是暧昧吗?”
“摇摆不定。”
“对。他们都出生在违规家庭里,为此他们深感羞愧,所以隐瞒了自己的家庭背景。你妈妈甚至不肯告诉别人自己来自犹他州,唯恐别人猜出她过去是摩尔门教徒。你爸爸则隐瞒了自己的波兰血统。所以你看,即使是在政府的直接指示下,生下第三个孩子仍然破坏了他们的努力。”
“我明白。”
“情况其实还更复杂一些。你爸爸按正规的宗教传统给你起名,实际上,在你们三人一出生后他就亲自为你们做了洗礼。你妈妈反对这样做,每次提起这件事都会跟你爸爸争吵,她不是不想让你受洗,而是不想让你成为天主教徒。他们并没有真正放弃自己的宗教信仰。对他们来说,你是骄傲的象征,因为他们战胜了法律,生下了第三个孩子;但你同时也象征着懦弱,因为他们不敢公开地坚持在内心深处认为正确的违规行为。另外,有了你,他们也会因别人的目光感到羞耻。不管他们怎么努力,只要你在他们身边,他们就难以融入正常社会之中。”
“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们在你哥哥姐姐身上也装过监视器。安德,要是你知道那个监视器有多么灵敏,你会大吃一惊的。有了那东西,我们相当于直接联系着你的脑袋瓜,你听到的任何声音我们都能听到,不管你自己有没有注意那些声音,也不管你懂不懂那些发生在你身边的事。你可能不懂——我们懂。”
“这么说,爸爸妈妈既爱我,又不爱我?”
“他们是爱你的。问题是他们想不想你留在这儿。你待在这所房子里对他们来说是持续不断的折磨,是引起矛盾的根源。你明白吗?”
“引起矛盾的人不是我。”
“这不是因为你自己做了什么,安德,是你的存在本身。你哥哥恨你是因为你的存在证明了他不够出色,父母怨恨你是因为他们试图逃避过去的一切。”
“华伦蒂爱我。”
“她的确是全心全意、没有保留、没有条件地爱你,你也爱她。我说过,离家远行不是件容易的事。”
“学校那儿是什么样的?”
“非常艰苦。也要学习,像这儿的学校一样,但我们会教给你更深奥的数学和电脑知识,还有战史、战术与战略。更要紧的是在战斗模拟室做训练。”
“那是什么?”
“就是模拟战斗。所有的孩子都要编入战队,在无重力状态下,一天又一天模拟战斗,无休无止。没有伤亡,但胜负非常重要。每个人开始时都是普通士兵,接受命令。大一点的孩子是你的长官,他们的责任就是训练你、在战斗中指挥你。我不能告诉你更多情况了,总之,和玩太空战士打虫人的游戏一样,只是有几点区别:你拥有真正的武器,你的队友与你并肩战斗,你自己的将来、人类的将来都取决于你学得怎样,你打得怎样。这种生活十分严酷,你会因此失去正常的童年。当然话又说回来,有你这样的聪明脑袋,加上又是个老三,无论如何也不会有正常的童年了。”
“所有的学生都是男孩?”
“也有少数女孩子,女孩很难通过选拔测试,人类社会的发展历史给她们造成了不少不利条件。她们不会像华伦蒂那样对待你,但你会在那里找到兄弟的,安德。”
“像彼得那种兄弟?”
“我们没要彼得,原因嘛,和你恨他的原因一样。”
“我不是恨他,我只是——”
“怕他。唔,你知道,彼得并不是坏得不可救药。测试他时,我们已经很长时间没发现他那么好素质的孩子了。后来我们请求你的父母第二胎生个女孩,希望她像彼得一样出色,性格更善良。可她太善良了,因此我们再次要求你父母生下你。”
“还得一半像彼得,一半像华伦蒂。”
“如果事情发展如我们所想的话。”
“那么我是那样的吗?”
“从我们的观察分析来看,你是的。我们的测试手段很先进,安德,但这些手段不能把一切都告诉我们。提起这个,说实话,测试能提供的信息实在少得可怜,但有总比没有强。”格拉夫俯下身,拉住安德的手,“安德·维京,如果现在只是替你选择一个最好、最幸福的将来,我会告诉你最好留在家里。留在这儿,继续成长,快乐地生活。你是个老三,有个拿不定主意自己到底愿意当个好人还是当一头豺狼的哥哥,但是,世上比这个难过得多的事多着呢。战斗学校就是其中之一。我们需要你。虫人对你来说或许只是个游戏,安德,可它们上次只差一点点就把人类彻底消灭了。当时它们把我们打了个措手不及,数量比我们多得多,武器也比我们先进,全凭一个优势我们才免遭毁灭:上一次我们拥有人类历史上最杰出的统帅。命运也好,上天庇佑也好,傻人有傻福也好,随你怎么叫,上一次我们有马泽·雷汉!
“但我们现在不再拥有他了,安德。人类竭尽所能,拿出了一支舰队。跟它一比,以前虫人派来攻击我们的舰队就像孩子放在游泳池里的玩具一样。另外我们还发明了一些新式武器。但这些恐怕还不够。自上次战争以后已经过了八十年,它们的准备时间和我们一样久。我们需要找到最优秀的人员和武器,而且得快。或许你不会为我们工作,或许你会为我们工作,或许你会在压力下崩溃,或许这会毁了你的生活,或许你会恨我今天来到你的家,但只要有这种可能:我们的舰队里因为有了你,人类得以幸存,虫人永远不敢再来骚扰我们——只要存在一丝这种可能,我就要请求你加入我们,和我一起走。”
安德无法把注意力集中在格拉夫上校身上。上校似乎离得很遥远,看起来很小,仿佛可以用镊子把他夹起来放进口袋。离开这儿的一切,到一个没有乐趣、充满艰辛的地方,没有华伦蒂,没有妈妈和爸爸——安德简直无法想象这一切。
这时,他想起一部每年必看的关于虫人的纪录片,里面展现的是发生在X国的惨剧,星环上的战斗,充满死亡、痛苦和恐惧。影片里还讲到马泽·雷汉以他的军事天才,指挥着弱小的人类飞船,摧毁了数量和火力两倍于他的敌军舰队。就像孩子和成人打斗,最后,胜利的是人类。
“我很害怕。”安德轻声说,“但我会和你走的。”
“理由不充分,再说一遍。”格拉夫说。
“就是为了这个,我才能够出生,对不对?如果不去,我凭什么活着呢?”
“还是不够好。”格拉夫说。
“我不想去。”安德说,“但我会去的。”
格拉夫点点头。“你可以改变主意,直到跟我上车前你都可以改变主意。但只要你上了我的车,从此以后你就得听凭国际联合舰队的吩咐。你明白吗?”
安德点点头。
“好吧,我们再跟你父母谈谈。”
妈妈抽泣起来,爸爸紧紧抱了一下安德,彼得跟他握了握手。“你这个幸运的小笨蛋。”华伦蒂吻了安德,把泪珠留在他的脸上。
“不用打点行装,不用带个人物品。一切都由学校提供。至于说玩具,那儿只有一种游戏,模拟战斗。”
“再见。”安德对他的家人说,他伸手抓住格拉夫的手,和他一块儿走出家门。
“帮我多杀几个虫人!”彼得大喊。
“我爱你,安德鲁。”妈妈说。
“我们会给你写信的。”爸爸说。
钻进静静等在车道上的汽车时,安德听见华伦蒂突然伤心欲绝地哭喊了起来:“一定要回来呀,我永远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