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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这一章的故事是听说的,而且显然经过了多次演绎。我没能寻找到故事的主人公。可我相信它是真的。

在唐山震后十年的一个夜晚——九点多种吧,一次大型舞会还没有散场。这次舞会叫“鹊桥会”,是由官方或群众组织出面,为大龄男女青年提供相识、相爱的机会的一场晚会。因此,也有红娘参加,以便在适当的时机,撮合起原本不相识的男女。

这时,一位中年男子走进来。他没有带舞伴,也显然不打算邀请舞伴。进门后,便径直走向正对大门的一张小桌前坐下。除了红娘,别的人都没注意到他。他显然并不值得女人青睐,坐在桌边,一动不动,像一具木乃伊。大厅内,五彩纷呈的灯光流转着,扫射在一对对舞男舞女的脸上身上。交际舞,这是友谊与爱情交流的形式,来鹊桥会上的青年男女,绝少放过这样的机会。中年男子的四周到处是旋转的身影,只他一个孤独着;木呆呆的眼睛向四下慢慢转移,只在向门前注视时,显露出流盼的光和浅浅的微笑。但门前什么也没有。

一位红娘走过来。

“喂,你不跳舞吗?”

“不。”

“你没有舞伴,是吧?”

“没有。”

“我为你找一个,好吗?”

“不。”

“那,你到这里来……”

“等人。”

言罢,又看那门前,微笑依然驻留,久久不能弥散。他笑起来挺受看。

这时,门转动了一下。

他欣喜地站立起来。

门边俏然立着一位妙龄女郎,看年纪不过二十出头。一身洁白的纱裙,胸前缀一朵红云般的花儿,仿佛漾漾清波间流转的一支红莲。

大厅内舞蹈的男女一律驻足呆看,她却目不斜视,带着浅浅的笑,朝那呆立的汉子走来。

“你早来啦?”她问。

“不,不,没一会儿。”他说,有些慌张,又补充说,“我知道你一定来的。”

她坐下来,“当然。我们不是约好了吗?”

“对,对,是约好了。”他也坐下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她的每一句话都很清楚传人他的耳朵,同十年前那个夜晚的感觉一模一样。

舞蹈的男女们又旋转起来。

“十年了,你竟一点没变。”他说,“一点也不显老。”

“这一天不到来,我怎么会老呢?”她说,“我停止在那天晚上,不会更老,也不会更年轻。”

他陡然变了脸色,一丝恐惧掠上心头。“那天晚上真可怕,”他盯住她,声音颤抖,“那感觉我一辈子忘不了。”

“感觉?什么感觉?”她问,脸上布满茫然的神情。

你想不起来了吗?”他愈发恐惧,那种感觉又袭上心头。

“先是上下颠动,”他双手比划着,“这样——抛上去,又掉下来;再抛上去,又掉下来,一共三次,就像,像是从山上摔下来,然后,又摇,像在大海中,什么也抓不住,摇到浪尖上,又摔回漩涡里……”

她于是也竭力回忆着,却肯定没有想出什么恐惧的事情,那俊俏的脸上仍是一派茫然。

“这太奇怪了,”她说,也盯住他的脸仔细瞧,“怪不得你显老了,原来你经历了这样可怕的事情。”

“可这是我们共同经历的呀!”

他几乎喊起来,齿间进出那个他显然不想吐出的字眼“……地震……”

她却毫不理会,只自顾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

“那是我们新婚的头一夜,就像昨天的事情。你确实有些不安。可那是……对啦,你说你觉得对不起我,因为婚礼太简单。你说等我们的境遇好起来,一定补个体面的婚礼,让我穿上纱裙,四周都是舞蹈的男女……”

她的回忆似乎中断了,又似乎仍沉浸在冥想中,“可是,我一觉醒来,发现你不见了。我很着急。这时,有一个声音告诉我,你正在某个地方等我。我就追着那声音去找你。……我找到了你,没想到你安排得这么排场,真让我大吃一惊。”

她的眼波四下流转着,盈盈的尽是欣喜的光。

他却更加恐惧而且困惑了。

她站起来,朝他伸过手去。

二人走到大厅中央,伴着乐声舞蹈起来。

渐渐地,她贴到他的胸前,他感觉到她的柔情,恢复了十年前那甜蜜的感觉。

突然,他狠狠地推开了她,喉咙中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声音。两眼恐怖地盯住门前,脸上一片惨白。

“她果然追来了!”

“谁?”

“我的老婆。”

脑海轰然一声巨响,她朝门前望去,果然有一四十多岁的女人站在那里,身旁还有一个看模样也就三十来岁的男人。

那四十岁的女人好像也发现了他俩,挽着那三十岁的男人走过来。近前,站住,四双眼睛对视着,或疑惑或恐惧……

红娘跑了过来。

“喂,喂快散场了。你们这是……”

四双眼睛仍然对视着,任何言语都是多余的。

似乎过了一个漫长的季节,那四十岁的女人终于开口了:“我们,”她把那三十岁的男人挽得更紧,眼睛盯着另一个男人,“我们,是为纪念结婚十周年而来。”

这话,使刚刚呼喊出“我的老婆”的男人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镇静了许多。

“我们,也一样。”他把刚才险些晕倒的女郎紧紧拥在怀中,安慰她,“刚才,我准是在做梦。”

红娘欢喜起来:

这可是大喜哟!喂,有炮竹么?为这两对夫妻庆贺庆贺!”

厅内响起了最后的乐曲,门外响起了震天价响的炮竹。

“砰,砰,砰……”

这时那男人被惊醒,身旁的女人也被惊醒。几乎同时,二人从床上坐起,惊恐地侧耳听着那“砰、砰”的声音。

是敲门。

男人最先定下心神,拉亮灯,喊:“谁?”

“大夫,大夫,”门外一个女人焦灼地呼唤,“我的儿子,发烧,你能给些药么?”

男人披衣下床,取一个药瓶,开门递出去,叮嘱了服用方法,便回到床上。

女人仍然惊魂未定,盯着她的男人,表情茫然。

“我,我做了一个梦。”她说,不甚明亮的灯光映在脸上,使她比四十岁的年龄更显苍老。

“我,也做了一个梦。”他抹一把头上的冷汗,感觉到额头上的皱纹更深更宽了。

“我梦见……””她想说。

“不,”他打断她,自怜而又无望地瞅着她,“不要说。我知道。”她也瞅着他,“婚前的事情,快十年了,该忘记了吧?”

“当然。早该忘记了。”

“我们一直过得挺好,是吧?”

“当然。”

“没有鬼魂。我不信那个。”

“当……”

他忽然瞥见一张小报正躺在枕边,带着花边的几个大字又一次掀开了他的眼帘!

今晚举行鹊桥舞会:

他暗暗叹一口气,把小报拿在手里,欲放在床头柜上,却又拿起,心里想,“明儿还会看见它。”便找出火柴,点着……

女人瞅着他怪异的举动,心里却轻松了许多。

“烧啦?”她问。

“烧啦。”他说。

他拉熄灯。月光透过窗纱,盈盈地撒在床上。

“睡吧。”

“睡……” NTT1V+75p/GdW+JoA69XHo9ymcj/RWBvn8WQSih38bFb1JNx1/t/h5qunO201Ap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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