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被称为棚户区的一组组临建房屋在唐山震后构成一个个独特的小世界。这些困顿、忧愁的人们让大自然的力量聚到了一起，过着共同的生活，吃着同样的东西，因此也抱着同样的希望。那时节，外界的人一提起“唐山人”，头脑中的形象竟出奇的一致。唐山有个最高点，叫凤凰山，位于市中偏西地带，唐山人因此把唐山称为凤凰的城市。但那时，从凤凰山上朝下看，映入眼帘的已不是城市。一句顺口溜就这样诞生了：“登上凤凰山，砖头压油毡。”在这砖头压油毡的棚户区里，各种性情的人都有，有沉静的人，有老实的人，有和善的人，有自私自利的人，有胆小鬼，也有吹牛大王。但各种人都一样倒楣，也几乎有一样的希望。这一样的倒楣和一样的希望便组成了一个命运共同体，仿佛在挪亚方舟上，面对着洪水，不得不同舟共济。

于是，先是奇怪，而后传为美谈的事情发生了：三四家甚至七八家变成了一家，孩子们成了大家的孩子。一个生病的孩子也许会在十数家、百来个人的心头投下绝望的暗影；棚户里倘有人生孩子，也会使百来个人静悄悄地担一夜的心，而到第二天早上又使这百来个人为了新的生命而满心欢喜。头一天夜里还愁日月难过的人们，也许会在他们脚下的废墟里为生儿拨拉出一件“礼物”。智慧的人发现他自己的智慧在这里是所有人都需要的，他对自己生活的每一点改善，都为大家效仿。他们就这样逐步改变着艰难的生活。地球上只有人类才能这样改变自己的生活。

改变得最厉害的还是那些准备再娶的男人和准备再嫁的女人。他们怀抱的希望最大，因此忐忑之心也最强。旁观的人都能感受到这些，所以对他们充满同情。每当一个男人准备再娶或一个女人准备再嫁的时候，大家便说，别打扰他(她)，让他(她)好好想想，好好准备准备。而实际上大家都知道，他(她)没什么可想的，也没什么可准备的。因为未来怎么样，谁也不能预言。他或她真的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想，无所想地想着就要发生的事情。

婚姻同串福应是最近的邻居，他们却不敢为“幸福”二字做出注释。他(她)觉得这二者相隔的太远。

还有欢乐，他(她)也不敢奢望同婚姻同日而语。

他(她)想的最远的就是那个最简单的算术公式：1+1＝？

我的名字叫唐山，你的名字也叫唐山，两个唐山加在一起等于什么？我失去了丈夫，你失去了妻子，我们都还需要另一半，一个失去了丈夫的妻子和一个失去了妻子的丈夫在法律的恩准下加在一起等于什么？我有一个孩子，你也有一个孩子，让两个不同姓的孩子住进一间屋里意味着什么？“你有点吃的东西”加上“我一点也没有”，答案是“我们有点吃的东西”；“我有一床被子加上“你有一床褥子”，等于“我们都有了被褥”——这些就是他们当时想的最远的前景。也许，有人想的比这要美好得多，但我访问到的再婚男女们却告诉我这些是他们对“重新组合”想象的极限了。

于是，她不再想了。独自把自己关在屋里，开始寻找准备带到男家的东西。有什么可带的呢？真正婚姻需要的东西都在地下埋着呢？还好，有一顶帽子，是死去的男人生前戴的。拿去吗？给谁戴？这怎么行？喔，还有一张画报纸，虽说上面画的是样板戏上的样板人，但台湾省剪个喜字也好。啊，不行，这画报是死去的男人死前还看过的，贴到新家的墙上，看到它会是一种什么滋味？是的，这都是用不着的东西，但又是舍不得丢掉的东西。怎么办？烧掉吧！我那苦命的死去的男人，我对不住你啦！可我又必须这样做。

她呆呆坐在那里，划一根火柴，先把画报点着，又把帽子放上，一起烧。一面望着它们渐渐变成灰烬，一面回忆着她的男人。今后，再也看不到你了，我还能快活吗？我还能活下去吗？它们就是你。我心中一阵一阵的全是难熬的痛苦，因为我烧也烧不掉你。我将带走你，可能还有痛苦。

这时，准备迎接她的他也正在犯难，他不知道应该把前妻的那幅小照怎么办好。这些日子，他把她一直摆在床头，有时还对着她流泪。可现在，怎么办？我不能烧掉她！这男子汉第一次为这种小事大伤脑筋，他到底还是想出了办法：平生头一回操起针线活儿，把她缝在了贴身的衬衫上。

好啦，一切准备就绪，就等着过门啦。

一个男人去接他的女人，发现除了她，他只能扛来一床被子。没有别的，就这样吧。咱们走吧。男人在前边走，扛着被子；女人在后面跟，牵着孩子。除此外，一无所有。他们结婚了。

另一个女人不用男人去接，她自己就进了男家的门。除了身上穿的，她还带去了一把牙刷。

还有一个男人是去女家落户的。因为他什么也没有，没有吃用的东西，连最简单的临建棚也没有。但他带去了一个大纸板箱，那里有锯子、斧子、扳手、钳子，还有一捆铁丝——从工厂里借来的。他得把婚床加加大，否则，他没有睡觉的地方。

他拖着那只大纸箱，一边走，一边招呼人们闪道。人们羡慕地看着这么大一个箱子，纷纷猜测里面装了什么东西。箱子把废墟表层的尘土拖得飞扬起来，他走过好远，那尘沙仍在空中弥漫着…… hRXo3slHRgnz1LP7afaGAczHZTeq2cosaqgPplN7ZoEUDEtzOnYJP8gAttxeq7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