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季花枯萎了。那四十多岁的男人呆呆地盯着那盆枯萎的花儿,一屁股坐在地上,心也随着它枯萎了。在这一瞬间,他多年的希冀,先前“誓不离婚”的决心受到了致命的打击。
区法院的审判员站在他跟前,劝慰他:离了算啦,何苦这样折磨自己。
审判员是一位老太太。这话从她口里说出来着实不易。对于民事纠纷,我们的司法机关历来是主张调解为上的。何况,这一回男方死不愿离,他甚至说服审判员,女方一定能够回心转意。然而,三个月过去了,事态在恶化,女方已搬走家里几乎所有东西,只剩下这一盆花。而这一盆月季花如今也死了!
多年来,这盆月季花一直新鲜如画,甚至地震也未能使它枯萎。花的主人在地震中丧生了,却留下了这盆花。
他的前妻是一位北京知青。他们在乡下相识,沟通他们心灵的正是这盆花儿。那时,花枝还瘦弱,花朵还太小,但两个人精心培育,使它同他们的爱情一起生长成熟起来。
他选调回城的时候,她抱着这盆花,同他一道来到了唐山。他曾经逗她:“唐山哪有北京好?”她回答说:“北京哪有这花儿好?”他们共同把这花儿视做生命,视做他们爱情的守护神。
不幸,婚后两周,唐山地震了。他记得,那天晚上异常闷热,妻子给花儿浇了水后才睡下。大地摇撼房屋那一瞬间,他听到了妻的呼喊,他要去救护她,却被抛到了床下,被抛到那盆花儿的旁边。房屋坍塌了,一根梁柱砸下来,一头砸碎了花盆,一头搭在了砖瓦上。他昏了过去。
苏醒的时候,他发现只有花儿还在身边。新婚妻子却再也没有见到。
他为那花儿换了个新盆,但土却取自震后的废墟。不久,他惊异地发现,那花儿因此而生长得格外茁壮、鲜艳。他不禁泪如雨下。
斗转星移。他成为工厂的技术员,从棚户区搬进了新楼房;添置了新家俱,新被褥,只那花儿依旧。
上门提亲的红娘不断线,他只是默不作声;问急了,便提起喷壶为那花儿浇水。
一位红娘不禁叹息:“没见过这样的男人!爱花,却不爱女人!”后来,在如潮涌来的红娘的攻势下,他莫名其妙被动摇了,再后来,他终于答应再续新弦。但他提出了一个条件:新人必须同他一样爱护这盆花。
女方来见他,也见了这盆花,说:“这么好看的花儿,谁能不爱呢?”
亲事就这么成了。新娘子是个卖菜的售货员,长得很标致,只是性情泼辣,言语也直爽。每天早晨,她的第一件事情,必是浇花。她说:“那萝卜青菜,也是鲜灵灵的,看着才舒服,何况这花呢!”他听着,心里不大受用,但看她真心爱那花儿,也就释然了。不料,这么过了三年,她竟提出要离婚。
起初,只是发生一些口角;后来闹得大了些,她总对他说:“一看见你就有气。”她便真动气,有时不吃晚饭就出去,半夜才回来。
他想:可能是有第三者捣乱。结婚时,他是二婚头,她是黄花闺女,难免有人闲话,有人插足。
但清晨一起,她却仍去浇花。他就想:“看来,她没变。我多想了。”
直到有一天,法院递来了女方的离婚起诉书,他才醒悟,这事儿再不能等闲视之。
他坚决不离,他辩解:起诉书的离婚理由全是瞎编。他甚至断言:一定有人在背后挑唆。他举出他们夫妻感情依旧的铁证,就是那盆花儿。妻子三年如一日,浇花不止。爱屋及乌,怎么能说没有感情了呢!
审判员,那位老太太,似乎也被他的经历和真情感动了:“看来,还有和解的希望。”审判员希望他暂与女方回避一段时间,女方静下心来想一想,或许就回心转意了。
一连三个月,他住进了厂里。三个月中,他发现,他想的最多的竟是那盆花儿。他悲切地思念他的前妻,他咒骂那场大地震,悲愤交加。
第一个月,他偷偷回家看了一眼,发现那花儿还在,刚浇过水的样子,心中稍宽慰了些。
第二个月,他又去看一次情形依旧。他的心全放下来,甚至想象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梦。
但第三个月的消息却使他惊诧不已。审判员不得不通知他“重新开庭”。因为女方把所有的家俱、物品转移了。他不信。审判员陪他回家去看。
家徒四壁。唯有那盆花还在,留给了他这个“死不离婚”的人。
窗户洞开着,风吹进来,枯萎的花儿在风中褪了颜色,没了娇羞。千头万绪,一时间都在这一刻袭上心头。
“我同意离婚了。”他说,“不必再开庭了。办手续吧。”
审判员,那位老太太也流了泪。“我们会合理断案,把属于你的东西追回来。”
他抱起那盆花,慢慢朝门外走。
“不必了。”他说,“身外之物,随它去吧。”
从此,审判员再没见过这个爱花的男人。她从女方那里追回一些财物,通知男方来领,但他始终没来。后来,男方的厂里来人把东西取走时,审判员顺便问了一句:“那盆月季花死了吗?”来人说:“没死。他又给鼓捣活了,天天瞅着它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