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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震后的唐山第一个冬天最冷。唐山人这么告诉我。但气象台的人说,那个冬天和所有的冬天一样,大同小异。我宁肯信唐山人的话。

唐山人是站在废墟上说冷的。即使回到临建棚里,也缺被少火。那些东西和几乎所有过日子的东西,都被埋在废墟下面了,和没有被挖出来的的死人在一起。

对冷感觉最深的是那些失去了丈夫的妻子、失去了妻子的丈夫和他们的儿女们。一个家庭失去了另一半,他们觉得连那太阳也是冰雪和着寒风做成的。

起初,这种感觉还不算强烈。他们和前来救援的解放军战士一起投入抗震救灾,也掘砖头,也挖死人,并救出半死半活的人,同所有英勇行动着的人一样被称为“英雄的唐山人民”。

但冬天来了。夏天被运送出去医治的伤病员也陆续回来了。丈夫回到妻子身边,而妻子走进家门拾掇起破败的家。死了妻子或丈夫的眼巴巴瞅着这一切,突然觉着冷得无法忍受。临建棚一间紧挨一间,有的仅隔着一张板皮或一块塑料布。隔壁有了笑声,有了叫爸爸叫妈妈的声音。这是那些亡妻丧夫或失去老小的人无法忍受的声音。也许,隔壁正有人沉浸在自己的哭声里。也许哭一哭会使他或她好受些。可他们对着谁哭?能够理解这哭声的人,死了。

男人:我失去了我的女人,失去了“孩他娘”。隔壁有了叫娘的声音,可我这里有什么?孩子找娘,我不得不做他的娘。真奇怪,直到今天我才懂得女人的重要。原来在一个家庭里,女人的唠唠叨叨并不是可有可无的事情。她一边唠叨着,还能一边看孩子,干针线活。她能把孩子拉扯大,继承我的姓氏,使我祖坟上的香火能一代一代燃烧下去。不错,她死了,尸骨未寒。可我怎么办呢?顾哪头儿要紧呢?顾死的一头,那我就不能再娶妻;顾活的一头,我要为孩找个娘。看来,地震不会再发生了。前头的日子要紧。

女人:我失去了我的男人。可我失去的不是男人,而是男性的力量。下雪了,厚厚的积雪把棚顶压出一种怪声,我知道这声音很轻,压不垮房子;可我总觉得它一定会被压垮,因为这屋里没个男人。雪停了,雪化了,要有个男人就能把它们扫干净,不至于滴滴嗒嗒没个完。我那死去的男人不好,却干得一手好铁活;炉子坏了,一块破铁板他就能打成一个炉子。现在可怎么办呢?没个男人的女人日子可怎么过?再嫁给个男人吗?他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时,被称作“红娘”的媒人们出现了,他(她)们拉开了唐山婚变的序幕。

媒人:自打一解放,就时兴搞互助。起先的时候,叫互助组,后来就成了人民公社,那道理是一样的,让大家合在一个锅里吃饭,有你一碗,也得有我一勺。这居家过日子也是一个理儿,男的女的弄到一块,还不就是把两张床弄成一张床,锅碗瓢盆凑到一块,互助互助。你呢?死了女人,少个暖窝的;你呢?死了男人,少个撑门面的,这不就结了,还挑个啥?还等个啥?还啥感情不感情的?感情能当饭吃?感情能当衣穿?成啦,就这样啦,我做主啦,也算个明媒正娶,就搬到一个屋里住吧……

于是,男人和女人都不言语了,却动开了另一番心思。

——我没有了以往的男人,我将和另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而我根本不了解这个男人,我能和他生活得好吗?女人想。

——我没有了以往的女人,我知道我还想着她,我不会忘了她;我不该再娶另一个女人,可没有女人这日子没法过,孩子要遭更大的罪。也许,我应该再娶一个女人。男人想。

他们这样想着的时候,红娘便张罗着让他们见面了。他们一见面就相互同意了,甚至没有互问对方的姓名。

一个接一个的重新组合家庭就这样诞生了。在唐山那第一个寒冷的冬天,这样的家庭组合了多少,谁也说不清。一切都这样顺理成章地进行着。它的合理性毋庸置疑。

后来,有一位社会学家来唐山探询婚变的秘密,发现这里除了地震这个外加的命数因素之外,他撞上的仍是一个依然如故的老问题:在中国持续了几千年的性爱倒错的文化。

“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他说,“这就是唐山婚变的全部。”离开唐山前,这位社会学专家又追加了一句,遗憾他没有讲完——

“地震的作用是有限的……” 9ZZz5OIu9oIjpA3N6dLxg+R8hW/Z3QDTOK7mzTpuEoJ5RjdodtY4mHHbiNGfO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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