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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孩子闪着一双忧郁、困惑的大眼睛,一场摧毁了一切甚至包括人的意志的灾难留给他的眼睛,像秋月下的深潭闪着幽深的光,使人看一眼便永远地烙在记忆里。

他那么小,却占据着那么突出的位置。画面的反差太大了。他站在唐山抗震纪念碑的正中间。碑匾是胡耀邦同志题的字,碑匾下黑色大理石上镌刻着苍劲的碑文,半文半白,记载着十二年前二十秒钟内发生的事情。碑文下面站着那孩子。围在纪念碑四周的人们,不看碑文,只看那孩子。仿佛所有的碑文都在那孩子的眼里。

一身草绿色的服装,同今天的这个时代太不协调,但使人想起十二年前那历史短暂的却不能忘记的一瞬。或许,他故意这么做。

他讲解着碑文。背对碑,面对人群,用的也是半文半白的语言,显然是在背诵,生吞活剥了那文字。他的声音还稚嫩,像课堂上背书本。

他背诵着那件全世界都知道的事情:1976年7月28号,这里的大地晃动了二十秒钟之后,二十四万人被埋在废墟下死去;那几十万人爬出废墟,又清除了废墟,又建造了一个新唐山。撼动一座城市总共才用了二十秒钟,而重建这座城市却花了十二年时间。

他仍旧只是背,与背台词一般无二,面无表情,显然每天频频的背诵已经把他变成了话筒,伴之而来的动作,极不协调地配合着声音,似乎总是差半拍。当背到死了多少人时,隔一会儿,他才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举手蒙住脸,做悲哀状。而诵及人们向废墟作斗争时,也得想一想,才把拳头竖向头顶,做个仿佛样板戏中英雄人物的亮相。

显然,他正做着讲解员的工作,显见得是老师教导的。因此,他做出来的,和他心中想的并不一致。

终于,他绕着纪念碑诵了一个来回,便停下来,站到一边去了。人们继续看那碑;我却走到孩子身边。

“你叫什么名字?”

“震生。”

“地震时生的?”

“嗯。”

“妈妈死了?”

“没有。爸爸死了。”

——在二十四万具尸体中,有八千具是抛下了妻子的丈夫,有七千具是撇下了丈夫的妻子。

“你一直和妈妈过日子?”

“不。妈妈又给我找了个新爸爸。”

——震后,八千个失去丈夫的妻子和七千个失去妻子的丈夫大都重新组合了家庭。报纸上宣传说,他们和她们是命运的组合,患难的婚姻,他们都幸福、美满。

“你的新爸爸好吗?”

“不好。他给我带来了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他们打我、骂我,新爸爸不管。我不叫他爸爸。”

“妈妈好吗?”

“妈妈好。可,可我还是想我的亲爸爸。”

“可你从来也没有见过他呀!”

“我总在梦里见到他。他喊我,我也喊他。可总也看不清他的脸。醒了我就哭,找妈妈要爸爸。妈妈也哭,可不理我。那新爸爸就又骂我,妈妈不让骂,他又打妈妈……”

孩子的眼泪流下来。这一回,孩子是真的悲痛了,同诵那碑文时的情景全然不同。孩子是不会装假的。

那孩子分明在告诉我:

十二年可以营造一个伟大的唐山,却无法吞没那永恒的二十秒钟。

十二年,一百二十年,一千二百年,时光一去不复返,但那二十秒却是持续着的永远无法落幕的悲剧。 IQLsBh91hWOzSDzZMrzkE2+UDCmWeNBSNOhY3vQN6jZ51CsdeGQtaVO4/KyNf1V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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