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4年的秋天,我考入了哈尔滨市第三中学(当时称为第二中学)的高中部,新的学习生活开始的时候,在学校课外活动美术小组,我认识了比我高一年级的新朋友盛寿考同学。
这所学校是黑龙江省的重点中学,也是许多中学生和家长心仪的一所中学。在未考入之前就听人说,这所学校的校长好、老师好、同学好,更重要的是学校的风气好,这是一所提倡全面发展的中学。
我永远不会忘记步入这所学校时,最初那种愉悦的感觉和欢畅的心情,五十多年了,记忆犹新,还那么清晰地留在脑海中,像昨天发生的一样。
开学的第一天,秋高气爽,风和日丽。走过霁虹桥,我的学校就在眼前,蓝天白云之下,衬托着学校大楼的绿瓦顶、红柱子和米黄色的墙面,中国古典宫殿形式的建筑,显得格外雄伟典雅。(见图2-1)
图2-1 哈尔滨市第三中学 2003年
走进教学楼,看到玻璃窗如水晶般明亮,地板洁净无尘,课桌排列整齐,整体环境温馨而庄重。最使我难忘的是老师们和同学们友好而自然的笑容。
为迎接新生入学,学校正举办“美术小组暑期习作展”。作品是暑假里老师带领课外活动美术小组的同学在市里和郊区画的水彩风景写生习作。通过展览欢迎和吸引新同学参加美术小组的活动。
这个展览给我留下的印象极为深刻,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幅描绘哈尔滨景色的水彩画。绘画的题材丰富,有绿荫中的俄式小屋,有色彩绚丽的街心花坛,有江畔公园独具特色的景观,还有松花江北岸那水草青青的大地。
画展的作品风格清新,许多习作已经初步形成自己的特点,画出了清澈、明净的韵味,很是吸引人。我从心里油然而生的是一种羡慕,一个人能把对美好景物的感受描绘出来,这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也是一种很好的享受。
我很喜欢水彩画,但在初中时一直没有学会,因为我掌握不了颜色和水分的运用,画面脏而枯燥无味。看着同学们的画,我在想,这肯定是老师教得好,于是我决定参加这个美术小组去学画。
我加入美术小组之后,才知道在这个展览中,画得最好的几幅习作,大部分是盛寿考画的。
说起事物发展的因果关系,有一定的偶然性,但似乎还有一种潜在的规律,有时是从一件小事开始的,而这件小事甚至影响一个人的一生。
也就是因为这个课外活动美术小组的展览,在我进入这所中学的同时,吸引我加入了课外美术小组的活动。正因为加入这个美术小组,在曾耀宗老师和盛寿考同学的指导和帮助下,我进行了比较好的美术基础训练,所以在我高中毕业时,才能够考入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决定了我一生从事的职业。
我感谢曾耀宗老师,也感谢盛寿考同学,更感谢我的母校。
我们的母校哈尔滨第三中学,有着良好的校风与和谐的师生关系,在这里老师不仅指导我们学习课本上的知识,而且还教给我们如何做人,如何独立学习的方法,培养我们的学习能力和习惯,使我们终身受益。
在那时,生活虽然比较清苦,但我们精神上很充实,心里感到幸福。在人生成长的最重要时期,我们在最好的学校,有优秀的老师,为我们打下了良好的文化基础,也培养和发展了我们的兴趣爱好。特别重要的是在基础教育阶段里,这所学校注重养成学生的刻苦朴素、认真踏实的学风。
当我进入古稀之年,回顾这段经历的时候,可以肯定地说,当年在这所学校里,我们接受的是最具人性化的素质教育,它为我们树立了正确的人生观,教会我们如何去学习,培养最初研究问题的兴趣和能力,为长远的发展奠定了稳固的基础,使我们终生受益。
我很珍惜母校良好的人际关系,在这里读书三年,相识又相知的老师和同学,成为终生的朋友,无论天涯海角,世路如何坎坷,都各不相忘,相互扶持,在人生的道路上长途跋涉。还记得,在我们教室里,黑板上面的墙上贴着“团结、互助,刻苦、进取”。这八个大字的精神,多年来一直伴随着我们前行,坚持贯彻始终。
哈尔滨三中的基础教育有着优秀的传统。在这里不仅文化课教学一直是高质量的,而且还重视学生的个性发展,同时提倡学生的全面发展,体育、文娱和美术等课外活动开展得很活跃,成绩也很优秀。
这所学校主要以培养报考理工类大学的学生为主,其次才是文史类。当时的学习,并没有分文理科,也没有开设特长班的做法,而是提倡普遍学好文理各门课程,但同时又给有特长的学生以支持和帮助,为他们创造条件,使他们的理想也能够得以实现,为国家培养出多学科的优秀人才。
对于培养学生,用一个不一定恰当的比喻,就是说像孵小鸡似的,那么在孵小鸡时,偶尔会孵出个把小鸭子来,在这所学校里也一样倍加爱护和培育。我们不能不感谢母校“兼容并包”的教育思想,母亲般的宽大胸怀。
盛寿考和我,都是属于丑小鸭型的学生。
五十年代的高中虽然没有美术课,但在我们学校建立的课外活动美术小组却很受同学们的欢迎,由初中教美术课的曾耀宗老师负责组织和指导,许多高中同学也参加美术组的活动,而且成为主要成员。
哈尔滨三中的美术小组,从五十年代初成立,除了在“文革”中停止活动外,一直坚持不断,长盛不衰。美术小组前后培养出许多名学生,他们在高中毕业后,考取美术院校以及其他高等院校与美术有关的专业,其中不乏学成之后在各自专业领域里,做出突出成绩的优秀者。
曾老师是我们尊敬的老师,她对学生们永远充满热情,她在美术才能方面的表现,学生们都是十分钦佩的。她曾于1936—1941年在东京日本女子美术专科学校(后称东京日本女子美术大学)留学,攻读美术教育专业。她的素描、水彩、油画都画得很好,还能熟练地写一手漂亮的美术字。她为人善良仗义、热情豪爽、心直口快,是一个有责任心的美术教育家。她热爱自己所从事的美术教师职业,并为此而感到自豪。曾老师的教育思想和敬业精神影响着同学们,尤其对盛寿考的影响是十分深远的。(见图2-2)
图2-2 曾耀宗老师(1920-2008) 1996年
曾耀宗老师把一生都献给了美术教育事业,她在学校和省教育系统都是备受尊敬的优秀教师。为了弘扬她的教育思想和敬业精神,展示她几十年来取得的教学成果,哈尔滨第三中学于1998年8月,在学校的图书馆举办了“曾耀宗美术教学执教五十周年师生作品展”。
在这个展览的筹备期间,曾老师托我在北京请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的老院长张仃先生为展览题写横幅会标。张仃先生已故的夫人陈布文老师曾是曾耀宗老师的同事,1946年之后曾经在哈尔滨三中语文教研组执教过,1949年随张仃先生到北京。张仃先生还记得曾耀宗老师,很高兴地用篆字题写了会标。
展览会开幕那天,前后几十年不同时期美术组的同学都回来了。回到母校参加展览的学生中,有年届六十的老学生,也有刚刚考取美术院校的高三毕业生,大家都是曾老师的学生,无论老少都是同学。回到母校,回到老师的身边,不只是为了参加展览,向母校和老师汇报,更重要的是回来拜会老师,看看久别了的母校。
我带上几件近年设计制作的陶艺作品,同时还在盛寿考当年送给我的画中,选了六幅尺寸比较大的画,也带回来参加展览,其中有四幅水彩画、两幅国画,挂在学生作品最显著的位置。老同学们都为他的作品能参加展览而感慨,因为他已经过世三十二年了,这是出乎老同学们意料之外的。
盛寿考参展的最大一幅作品是水彩花卉写生,我替他给这幅作品题名为“献给曾老师的鲜花”,我想寿考在天之灵一定会同意我这样做的。他画水彩花卉,吸收了曾老师的一些表现方法,色调处理又形成自己的特点。曾老师很满意他的学习方法和探索精神,夸奖盛寿考是“学我不像我,有的习作画得比我好”。(见图2-3)
图2-3 献给曾老师的鲜花(水彩画) 43.8cm×31.6cm 1962年
还有一幅是水彩风景画,题名为“记忆中的老山头”,这是他根据当年读高中时,曾老师带我们去老山头写生的旧稿,在1963年整理加工而成的。他送给我这幅画的时候,特别向我介绍了他画这幅画的想法。他的构思是想用画记下过去岁月中值得回忆的情景,最初的写生画稿并不很满意,于是想起初中时候,学校组织去野游时的感觉,所以吸收儿童画的特点加以表现,希望能在画中看到童心的流露。(见图2-4)
图2-4 记忆中的老山头(水彩画) 24cm×34cm 1962年
另外一幅题名为“松花江北初春”的水彩风景画,是反映他所在学校附近的风光。冰雪开始消融,树木和野草正在苏醒,在尚未完全溶化的积雪里,已透露出春天的气息。这幅作品的画面色彩单纯,格调明净空灵,是一幅描写北方初春难得的习作,在展览会上得到同学们的好评。(见图2-5)
图2-5 松花江北初春(水彩画) 23.8cm×34.2cm 1963年
他画的这幅《玻璃容器中的小鱼》是很有意思的,给我看的时候问我画中有几条小鱼,我看来看去认为是六条,他说差不多,到底有几条,他也没告诉我。但是他说画这种壁面呈平板状的“鱼缸”,鱼在玻璃壁面上还有影像,画起来很有趣,能锻炼人的观察能力,希望我也试着画一张,说是会有心得的。(见图2-6)
图2-6 玻璃容器中的小鱼(水彩画) 34.3cm×25.8cm 1962年
我选的其中两幅国画,都是他比较常画的金鱼题材,因为曾老师喜欢他画的金鱼。其中一幅《荷塘风光》表现技法比较别致,用极淡的墨色先画出荷花和荷叶的大形,再用平涂的方法染色,然后用浓墨勾画出轮廓线,淡墨稍加渲染,突出了金鱼与荷花,构成的画面效果明快而别有韵味。(见图2-7)
图2-7 荷塘风光(中国画) 24cm×30cm 1963年
盛寿考画的这幅《游向何处去》的水墨画,是用化学实验室中用的过滤纸画的,笔墨效果很特殊。整幅画绝大部分运用墨色的浓淡进行表现,金鱼用淡墨勾出形体的轮廓,只在头顶部分用胭脂红点染,辅以淡淡的黄花,重点突出,特色鲜明。他的画注重营造意境,给人以舒展空阔的感受,这一构图他用不同的表现方法画过多幅,这幅画最能够代表他在1962年前后的绘画风格特点。(见图2-8)
图2-8 游向何处去(中国画) 57.5cm×29.8cm 1962年
曾耀宗老师反复看着盛寿考的几幅画,长时间沉默着,熟悉的画面和她最欣赏的风格,把她带回到过去在美术小组的时空中,大家在一起画画的日子里。
当我问起曾老师过去是否见过这几幅画时,她答非所问,指着盛寿考的画动情地说:“这是我最喜欢的学生,可惜他走得太早了,不然他会画得更好,还会教出许多优秀的学生来。他不只是我的好学生,也是一位优秀的中学美术教师。”
曾老师越说越激动,盛寿考的画又唤起了她对往日的回忆,哽咽着跟我说:“永善,我真想寿考,他为人仁义、忠厚,懂事理,又知道用功。他家境贫寒,读书和学画都不容易。苦孩子成熟得早,虽然他没有上大学,但他是咱们美术组最优秀的一员。‘文革’中我挨批斗时都没掉过眼泪,今天不知为什么流泪了,别笑话我,这是高兴,也是伤感。我是老了,一想起寿考我真想痛哭一场。”
曾耀宗老师热爱自己所从事的工作,她认为做一名美术教师,和一名画家相比较,对于国家来说,同样重要。她认为美术教育家甚至比一位画家还重要,比如徐悲鸿先生是伟大的,他在美术教育领域所作的贡献是杰出的,他为国家培养了一代美术人才,影响是深远的。徐悲鸿先生又是一位优秀的画家,为中国的油画和国画发展,都作出了重要贡献。她特别强调,徐悲鸿先生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艺术教育家,要我们学习他的精神。
曾耀宗老师对待教育事业的执著和忠诚,潜移默化地在盛寿考的思想中产生作用,使他认识到美术教育的意义,在高中毕业之前,他毅然地选择当一名美术教师,并作为自己的终身职业,在后来的困难和挫折中,他从未动摇过。
五十多年过去了,我还总忘不了曾老师留给我的最初印象。入学的第一天放学后,我到美术组去报名。因为刚到这所学校,第一次见到曾耀宗老师,还有点拘束。她个子虽然比较矮,但精神饱满,不知为什么叫人感觉还有点厉害。
我进到美术教室,见到曾老师之后脱帽敬礼。那时候给老师鞠躬的度数比较深,待我直起腰来,看到曾老师仰着脸笑着说:“来了个大个子,是报名参加美术组吗?”我回答:“是。”她问我:“过去画过画吗?”我回答:“画过。”她又问:“是怎么学画的?”我实在不知道如何回答,慌乱之中冒出了两字:“瞎画。”她当时笑了,然后很严肃又很友好地对我说:“以后不许瞎画了,要严格认真地跟我学画。美术小组每星期六下午活动,你找那位盛寿考同学,去把名字和班级登记在名册上吧。”
我就这样参加了课外活动美术小组,认识了曾耀宗老师,开始接触盛寿考同学。在曾老师的指导下,比较正规地学习画素描和画水彩。
曾耀宗老师是学校唯一的美术老师,她一个人不仅要担任全校初中的美术课,而且还要在课外时间组织美术小组活动,几乎每个周末下午或星期日她都临场指导。另外,在寒假要组织美术小组的同学画静物、画石膏像;暑假还组织去远郊区和太阳岛画风景。这些活动对美术小组的同学很有吸引力。
曾耀宗老师对自己所从事的职业是真诚和热爱的,她带领学生写生,既是教学示范,又是艺术实践。她给人的感觉总是精力充沛,不怕辛劳,充满着乐观的情绪,她的这种精神一直影响着同学们。
我们美术小组的同学,都很愿意在暑假跟随曾老师出外写生,特别是到比较远的郊区,更是十分高兴。那时年纪小,贪玩的心还比较重,愿意到离市区远的地方去看看,感觉很新鲜。当然最主要的目的还是想观摩曾老师作画的过程,总认为只看到完成了的作品不解决问题,重要的是希望知道绘画的过程,知道画是怎样画成的,总觉得奥秘都在过程之中。
我参加美术小组活动不久,盛寿考看我身强体壮,在组里劳动从不惜力气,也愿意帮人忙,就向曾老师建议也带我一起去写生。他给我安排了任务,帮曾老师背油画箱,他帮曾老师提画架和画凳。曾老师只背书包,行动就轻松和方便多了。我在初中暑假时就在工地上干重活锻炼过,出这点力气真是不值一提的,为了看老师作画的全过程,能帮老师做点事情,心里特别高兴。
我们随曾老师外出写生,一般是三四个人,都是高中学生。曾老师不但给我们买汽车票,中午还请我们吃午饭,给每人买一个塞伊克(俄式小面包)、一根红肠、一瓶汽水,这在当时对我和盛寿考来说,那是改善生活了。
盛寿考看我挺高兴,悄悄地提醒我,别光知道出力气和吃香肠,要多动脑子,不仅要画好自己的画,还要注意曾老师是怎样取景,怎样组织构图的,怎样把握一张画的色调。他还告诉我,曾老师虽然画的是油画,但在构图与色彩方面与画国画、水彩画是相通的,要学会思考。说老实话,那时候我还不知道画画还要懂得把握色调,只是简单地照着对象的固有颜色画。
外出写生活动收获比较大,基本上每次出去都是一整天,总能画一幅比较完整的水彩习作,较之以前画的水彩画有显著进步,这样的机会和这样的气氛是很难得的,心里总是很愉快的。曾老师不但自己在画,还不时地看看我们画的情况,随时给以指导。她知道大家都很珍惜外出写生的机会,看到每个人都有所进步,她很满意,跟同学们开玩笑说:“每次都要这么画,不许松劲,谁要是不认真画,我就罚他不准出来,关在画室里画石膏几何形体。”
我们几个人都对画石膏几何形体兴趣不大,但是素描训练的一开始,又必须完成这一作业,这是曾老师安排的,达不到要求就不能进行下面的作业。我们总感觉这种作业训练很枯燥,不想画,觉得不像美术,倒是有点像立体几何。
我画石膏几何形体作业,还是在盛寿考的帮助下完成的。那是我刚进美术小组的时候,曾老师给我安排了这个作业,讲解了要求和应该注意的问题,还给我看了过去的同学画的作业,供我参考。我坐在画架前,实在是提不起精神来画这组球体、椎体和立方体的组合,感觉很没意思。
盛寿考看到我这种情绪,便站到我的画架前,很耐心地对我说,画石膏几何形体不是为了好玩和好看,是为了训练眼睛观察和掌握形体的能力,在画的过程中,学会从整体到局部之间进行比较,认识形体各部位之间的比例关系,准确地把握对象的特征,进一步还要表现形体的空间关系和立体效果。
他讲得很认真,我听得也很虚心,他还联系到自己也曾被画石膏几何形体困扰过,当认识到对以后学习的作用和重要性时,就会很自觉地完成好这一作业,千万不可只从兴趣出发。最后他还吓唬我说,如果画得不认真,达不到基本要求的话,就别想画石膏头像,更不能画水彩,而且曾老师还要“修理”人的。
我听了他的话,觉得有一定道理,心自然也就静下来,开始专心画下去。在进行的中间过程,他还扼要地辅导过几次,基本是首先鼓励和肯定,然后指出存在的问题和改进的方法,挺像回事儿的。对于他的意见,我从心里感到很容易接受。我想,这位老兄真不愧是曾老师的学生,也是个当老师的人才。
回忆起少年时光,总离不开哈尔滨第三中学的美术小组,在这里不但有描绘过的画面,还有在画画之余的读书交流,更有那难以忘怀的歌声,精神生活还是很丰富的,这里有我们生命的春天。
曾老师性格开朗,她以美术教学为职业,同时还热爱着音乐,她作画顺利并取得好的效果时,会情不自禁地唱起歌来。那时候她经常唱的主要是苏联歌曲,她会唱很多首,记得有《红梅花开》、《小路》、《纺织姑娘》和《田野静悄悄》。她还喜欢李兆麟将军的《露营之歌》,还有当时的新歌《远航归来》,以及流行的新疆民歌等。她唱歌的特点是很投入、很尽情,放声歌唱,一唱起来就好像年轻了许多。
盛寿考也很喜欢音乐,他会唱很多首歌,但我平时听他唱的歌曲多是伤感惆怅的,欢快的比较少。他经常轻声哼唱的歌曲,有李叔同的《送别》和爱尔兰的《夏天最后一朵玫瑰》,还有古巴的《鸽子》、南斯拉夫的《深深的海洋》和印尼的《梭罗河》等。他的特点是低吟浅唱,听起来很有韵味,只是调子太低沉,有一种苍凉之感,我总觉得和他的年龄不相称。
但是,他唱的歌也并不完全低沉,在他高中毕业之前,经过试讲考核,通过中学美术教师资格审批之后。我陪他在松花江边散步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轻声唱出了欢快、明朗、充满朝气的歌:
朝霞里牧童在吹小笛,
露珠儿洒满了青草地。
我跟着朝霞一块起来,
赶着那小牛儿上牧场。
我在音乐方面知道的甚少,没听过这么纯真、清澈,让人感到欢快、愉悦的歌曲。他告诉我,这是捷克民歌,是从同年级华侨同学那里学来的,他很喜欢。
20世纪50年代初,哈尔滨第三中学有一批归国华侨学生在这里就读,他们和盛寿考都住在学校的集体宿舍,其中不乏高水平的音乐爱好者,盛寿考跟他们学了不少外国名歌。
我从他的画《记忆中的老山头》,还有他唱的这首《牧童》,似乎看到了他未泯的童心。以往听他唱《阳关三叠》中的“历苦辛,历苦辛,历历苦辛宜自珍”。觉得他这么年轻就这么多愁善感,还有老气横秋的一面,不是很理解,实际上他是一个感情很丰富的人。
盛寿考有一次跟我谈起他很喜欢音乐,他说音乐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魅力,与绘画相比,音乐更具感情色彩,有更强的感染力。音乐可以使人落泪,而绘画却不容易达到;音乐可以唤起久远的回忆,那些过去了的苦难,也会在伤感中变成怀恋。
他说,你还记得苏联歌曲《列宁山》中,有一句歌词是这样写的:
当我们想起年轻的时代,
当年的歌声又在荡漾。
一句很普通的话,但唱出来却会引发人们的遐想。
你想,当三五十年之后,你我都老了,我们在回顾已经过去了的这一段生活时,会很自然地在耳边响起现在喜欢唱的这些歌曲,它会唤起我们美好回忆中最珍贵的一切。
同样,当我们的人生已经迈入老年,在陌生的城市或乡村,夜幕降临的苍茫时分,唱起或听到这些歌曲的时候,我们会很自然地回忆起过去的老师和同学们,以及共同度过的那值得怀念的青少年时光,还有别离的痛苦和真挚的友情。
当回忆的思绪驻足在这里的时候,我有说不出的伤感。盛寿考是一个充满想象力的人,他总是想得很远很远,但意外的事故使他离世而去,在生命的道路上止步了,他不可能和我们一起来感受这回忆中的歌声。
记得人文学者赵鑫珊先生曾经写过:谁没有青春时代?谁没有往日的情感?当你满头白发,站在落日的斜晖中,突然听到从远处深秋的树林里,飘来了这首歌曲,你怎能抗拒它的感情力量?你怎能抗拒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