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有关唐代妇女袒装的史料中,唐诗最为人所熟知,除此而外,唐代墓室壁画和绘画,也有对妇女袒装的形象呈现。下面就先对这两类边缘史料中的唐代妇女袒装进行缕析。
在谈论唐代妇女袒装时,学者们习惯以唐诗作为说明,但在援用诗作时,又仅引其一两句,如此,就很难厘清唐诗所透露的讯息。在唐诗中,常引用的描写妇女袒装的作品有如下13首:
1.谢偃(贞观十七年[643]卒)《乐府新歌应教》:“青楼绮阁已含春,凝妆艳粉复如神。细细轻裙全漏影,离离薄扇讵障尘。”
2.白居易(会昌六年[846]卒)《杨柳枝二十韵》:“小妓携桃叶,新声蹋柳枝。妆成剪烛后,醉起拂衫时。绣履娇行缓,花筵笑上迟。身轻委回雪,罗薄透凝脂。笙引簧频煖,筝催柱数移。”
3.施肩吾(元和十年[815]登进士第)《观美人》:“漆点双眸鬓绕蝉,长留白雪占胸前。爱将红袖遮娇笑,往往偷开水上莲。”
4.李群玉(与裴休同时,裴休咸通初[约860左右]卒)《同郑相并歌姬小饮戏赠》:“裙拖六幅湘江水,鬓耸巫山一段云。风格只应天上有,歌声岂合世间闻。胸前瑞雪灯斜照,眼底桃花酒半醺。不是相如怜赋客,争教容易见文君。”
5.温庭筠(咸通年间[860—874]卒)《女冠子》第一首:“含娇含笑,宿翠残红窈窕。鬓如蝉,寒玉簪秋水,轻纱卷碧烟。雪胸鸾镜里,琪树凤楼前,寄语青娥伴,早求仙。”
6.方干(活动于咸通[860—874]中)《赠美人》第一首:“直缘多艺用心劳,心路玲珑格调高。舞袖低回真蛱蝶,朱唇深浅假樱桃。粉胸半掩疑晴雪,醉眼斜回小样刀。才会雨云须别去,语惭不及琵琶槽。”
7.方干《赠美人》第三首:“酒蕴天然自性灵,人间有艺总关情。剥葱十指转筹疾,舞柳细腰随拍轻。常恐胸前春雪释,惟愁座上庆云生。若教梅尉无仙骨,争得仙娥驻玉京。”
8.韩偓(天佑年间[904—907]卒)《余作探使以缭绫手帛子寄贺因而有诗》:“解寄缭绫小字封,探花筵上映春丛。黛眉印在微微绿,檀口消来薄薄红。缏处直应心共紧,砑时兼恐汗先融。帝台春尽还东去,却系裙腰伴雪胸。”
9.韩偓《席上有赠》:“鬓垂香径云遮藕,粉著兰胸雪压梅。莫道风流无宋玉,好将心力事妆台。”
10.欧阳炯(唐昭宗乾宁三年[896]生,宋太祖开宝四年[971]卒)《春光好》第三首:“胸铺雪,脸分莲,理繁弦,纤指飞翻金凤语,转婵娟。”
11.欧阳炯《浣溪沙》第三首:“相见休言有泪珠,酒阑重得叙欢娱,凤屏鸳枕宿金铺。兰麝细香闻喘息,绮罗纤缕见肌肤,此时还恨薄情无。”
12.欧阳炯《南乡子》:“二八花钿,胸前如雪脸如莲,耳坠金鐶穿瑟瑟,霞衣窄,笑倚江头招远客。”
13.周濆(生卒年月不详)《逢邻女》:“日高邻女笑相逢,慢束罗裙半露胸。莫向秋池照绿水, 参差羞杀白芙蓉。”
以上13首有关唐代妇女袒装的诗歌,至少为我们提供了四方面讯息:(以上十三首诗分别见《全唐诗》卷三八、卷四五五、卷四九四、卷五六九、卷八九一、卷六五一、卷六八二、卷六八三、卷八九六、卷七七一。)
1.唐代妇女袒装的款式和种类:唐代妇女袒装包括两类:一是透装,谢偃诗、白居易诗、欧阳炯《浣溪沙》谈及的是此类袒装;二是袒胸装。这条讯息从一个方面说明了唐人观念中的袒装内容。
2.作者的生活年代:除谢偃为初唐人、周濆生卒年代不详外,其他作者均为宪宗元和(806—820)以后人。这条讯息说明了两类袒装流行的时间。
3.穿着者的身份:上引13首诗中,除周濆《逢邻女》所咏对象身份不明外,其余12首的主人皆为女伎。这条讯息说明,在男性诗人眼中,女伎着袒装并不违背礼教。
4.女伎着袒装的地点:女伎有于户外着袒装者,“笑倚江头招远客”。
但唐代妇女袒装的款式、流行的时间、着装者的身份及地点,是否全如唐诗所反映?从唐代墓室壁画和其他考古、绘画材料看,并非完全如此。
在唐代较大的墓葬中,一般都绘有壁画,这些墓主人都拥有较高的政治或社会地位。截至2009年,已发掘的唐代壁画墓有130余座,李星明《唐代墓室壁画研究》一书统计了128座唐代壁画墓(李星明《唐代墓室壁画研究》,西安:陕西人民美术出版社,2005年)。在这130余座唐代壁画墓中,有可辨识的女装壁画者不到三分之一(约50座),其中绝大多数集中于关中地区,另在山西、南方、宁夏、河南和新疆吐鲁番等地,也有少量唐墓有可以辨识的女装壁画。
关于唐代墓室壁画的图像资料,除发掘报告外,还可以参看如下诸书:金维诺总主编《中国美术全集·绘画编2·隋唐五代绘画》(人民美术出版社,1984年),张鸿修《中国唐墓壁画集》(岭南美术出版社,1995年),李国珍《大唐壁画》(陕西旅游出版社,1996年),韩伟、张建林《陕西新出土唐墓壁画》(重庆出版社,1998年),周天游《章怀太子墓壁画》、《懿德太子墓壁画》、《新城、房陵、永泰公主墓壁画》(文物出版社,2002年),昭陵博物馆《昭陵唐墓壁画》(文物出版社,2006年),李星明《唐代墓室壁画研究》,尹申平主编《壁上丹青——陕西出土壁画集》(科学出版社,2009年),王爱文、徐婵菲主编《洛阳古代墓葬壁画》(中州古籍出版社,2010年),金维诺总主编《中国美术分类全集·中国墓室壁画全集2·隋唐五代》(河北教育出版社,2011年),徐光翼主编《中国出土壁画全集》(科学出版社,2011年)。以下未注出处的壁画材料,均出自这些著作。
在可辨识的50座唐代女装壁画墓中,高祖、太宗时期(618—649)4座,高宗至玄宗时期(650—763)43座,德宗至懿宗时期(780—860)3座。
在高祖、太宗时期的墓室壁画中,女装基本沿袭隋朝旧式,衣小袖长裙,长裙系至胸乳之上,杨温墓、长乐公主墓、李思摩墓的侍女都穿着这种款式的服装,领口浅露,这种款式的女装也见旧题阎立本绘《步辇图》中。袒胸装在这一时期也有出现,如李思摩墓一疑似胡女者,即身着圆领低胸窄袖襦,湖南岳阳桃花山唐墓也出土有袒胸窄袖衫女俑。
图1 七女侍图(杨温墓出土)
袒胸女装的大量出现,始自高宗永徽二年(651)的段蕳璧墓。段蕳璧是唐太宗的外甥女,此墓壁画中的女装衣领多呈方型,袒露胸部较多、较深。
图2 仕女图(段蕳璧墓出土)
图3 仕女图(段蕳璧墓出土)
在其后至玄宗时期的其他女装壁画墓中,也多有袒胸装出现,并且李凤墓中的执团扇侍女、懿德太子墓中的宫女、韦泂墓中的仕女、陕棉十厂墓中的仕女,上装更深露乳沟。在这一时期的新疆吐鲁番和山西地区,也可看到袒露乳沟的女装,如吐鲁番阿斯塔那张礼臣墓中的屏风绢画舞女、太原焦化厂墓中的仕女、金胜村4号墓中的侍女、337号墓中的仕女、山西薛儆墓石椁线刻仕女等,都着袒露乳沟装,且金胜村337号墓仕女所着对襟短襦,更是低开到双乳之下,暴露程度惊人。另外,在西安王家坟村唐墓(开元九年,721)中,也有一U型袒胸女俑出土。
图4 舞女(吐鲁番张礼臣[655—702]墓屏风绢画)
图5 侍女图(太原南郊金胜村4号唐墓出土)
在高宗至玄宗时期的女装壁画墓中,虽然袒胸装较常见,但暴露较少的女装也同时存在,如一些妇女所着的男装,就遮蔽较严。
图6 女扮男装(段蕳璧墓出土)
图7 女扮男装(李爽墓出土)
玄宗开元以后,女装袒露程度总体较高宗至睿宗时期有所下降。目前所见最早的开元女装壁画墓为契苾夫人墓,其墓室东壁侍女的V字领上装就开领较小,其后的韦慎名墓鞍马仕女、薛莫墓交襟素衫女、臧怀亮墓侍女、李宪墓仕女的上衫领口也都较小。
图8侍女图(契苾夫人墓出土)
唐德宗以后的壁画女装款式依然多样,既有开领较小的上衫,也有袒胸装,且后者还更为常见,但已不见暴露乳沟的女装。关于袒胸装,如唐安公主墓的两侍女,一着U型袒胸装,另一着V型袒胸装;唐末杨玄略墓中的一位侍女,内穿条纹一字领内衣,外着深敞对襟阔袖及地长裙,胸部大袒。
图9侍女图(杨玄略墓出土)
在唐代,壁画墓的主人一般为中上层以上的贵族或官员,这说明袒胸装也是这些身份较高的家庭中的妇女穿着的流行装。唐代壁画墓中的妇女袒装有多种款式,如U型领、V型领、W型领等袒胸装,但未见透装。在传周昉绘的《簪花仕女图》中,有几位仕女身披轻纱,深露雪胸,酥肩若隐若现,但因此画的作者及年代争论较大,故不将其纳入讨论之中。从唐代墓室壁画看,唐代妇女袒胸装从高宗年间一直流行到唐末。
除袒胸装和透装外,通过石刻和壁画图像资料,推测唐代还应有第三类妇女袒装——袒露躯干装,此类袒装多为舞女所穿着。陕西省博物馆收藏有一盛唐初期的乐舞石座,此石座下面雕有两个婆娑起舞的女舞伎,上身袒露,下身着贴身羊肠裙,赤脚;1985年宁夏盐池发掘了一座唐墓,墓中左扇石门上刻有一裸腹男性舞者,学界推测他的舞姿为胡旋舞,而同类舞姿也见于敦煌唐代经变画中,舞者不乏妇女形象,如敦煌莫高窟220窟北壁壁画中的一位舞伎胸部高耸,明显具有女性特征。并且在唐代文献中,胡旋舞者也多为女子,即“胡旋女”。开元、天宝年间,中亚昭武九姓诸国将胡旋舞女和其他中亚珍宝一起作为贡品献给唐王朝,唐后期的白居易、元稹也都有诗《胡旋女》。以此推测,唐代胡旋舞女所着服装,应与敦煌经变画中的舞者服装相近,即裸臂、裸腹。从对胡旋舞的记载看,至迟到玄宗开元、天宝时,胡旋舞已广泛流行于中原地区,胡旋舞女所穿着的裸露躯干装也应同时存在,但在唐代女装壁画墓中,并不见这类袒装。
图10 胡旋舞图(宁夏盐池6号墓出土)
图11 莫高窟220窟唐代壁画
在唐代壁画墓中,有8座中有可辨识的舞女图,图中的舞伎都穿着上衫下裙、一些人还施帔的一般女装,而没有穿袒露躯干装者。这些有伎乐图的墓主人身份都较高,其中3人是亲王、妃子,其余也多为大臣高官或其至亲。
唐代墓室壁画中不见袒露躯干装和透装,首先与唐时统治人群对绘画的认识有关。唐人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曰:“夫画者:成教化,助人伦,穷神变,测幽微,与六籍同功。”唐代墓室壁画不能展现与六籍精神(“短毋见肤,长毋被土”、女子“出门必拥蔽其面”)相左的内容。
其次,汉唐时,墓室外的墓道部分由于绘有壁画等,至少在封闭前或在祭祀中具有短暂的展示作用。具有展示作用的墓室壁画,自应具有相应的严肃性,所示内容不能越出唐时礼教的要求。
再次,承担李唐皇室、王公、高官墓室壁画绘制的,是将作监右校署统领的工匠:“右校令掌供版筑、涂泥、丹雘之事,丞为之贰。”官府监制下的墓室壁画女装,自应符合统治者对服装的要求。虽然开元时宫人已可戴胡帽“靓妆露面”出行,天宝时更可“露髻驰骋”,但就在玄宗初年(713),泼胡乞寒戏因“裸露形体”而被禁断。这从一个方面,说明了唐代统治者对服装袒露的接受程度。
图12 舞蹈女伎(唐太宗韦贵妃墓出土)
第四,在开元、天宝年间的土贡中,河北、江南、剑南等道都贡有纱、罗之类的丝织品。所谓纱,原意是疏稀可以漏沙之意,它与罗都是纬线相互平行排列,而经线分为两组(绞经和地经)相互扭绞地与纬线交织的织物。谢偃诗中提到的“细细轻裙全漏影”,应该就是由纱、罗制成。唐后期,更有多种丝织精品出现,其中一种名为“轻容”。宋周密《齐东野语》称:“纱之至轻者,有所谓轻容,出唐《类苑》云:‘轻容,无花薄纱也。’”清陈元龙编《格致镜原》认为,陆游《老学庵笔记》所记亳州轻纱就是轻容,“亳州出轻纱,举之若无,裁以为衣,真若烟雾”。按《新唐书·地理志》,唐后期江南道的越州和剑南道的绵州都贡有轻容。如此,唐后期的宫中出现以轻容制成的女装(如《簪花仕女图》中仕女所着),是完全有可能的。虽然唐代的纱、罗工艺和生产已达到相当高的水平,且纱、罗也多有进贡,但在唐代壁画墓中,并不见纱、罗制成的妇女透装,这也从另一个侧面,再次印证了唐代统治者对妇女袒装的接受度。
图13 簪花仕女图(局部)
综括唐诗、唐代墓室壁画、绘画和其他文献、考古材料,对唐代妇女袒装应做如下理解:
1.定义:学界一般认为唐代妇女袒装为露胸装,实际上,唐代妇女袒装可分为三类:一为袒胸装,二为透装,三为袒露躯干装。
2.穿着人群:唐时,着袒装的妇女上至皇宫百官之家,下至歌姬女伎。
3.穿着地点:唐代中期,或有宫人和皇室、外戚于户外着袒装;唐后期时,女伎已有于户外着袒装招客者。虽然如此,唐代的主流观念,并不认同妇女着袒装外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