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似乎在一个强大的节奏里摇晃着通过广阔的空间轨道;闪动的光点噼噼啪啪响着从我身边飞过。那是星星,我知道,还有闪亮的流星。在我星际旅行的所到之处,它们无处不在。我荡到最高处快要往回荡时,巨大的锣声敲响了,像炸雷一样。我在悠悠的岁月里晃荡了好多个宁静的世纪,享受着我那辽阔的飞翔,也思考着它。
但是梦的表面却出现了变化,因为我在告诉自己那肯定是一个梦。我的振幅越来越小,猛烈的来回晃动匆忙得叫我心烦,几乎透不过气来,它强迫着我在天体之间猛烈地震荡。雷一样的锣声越来越频繁,我开始怀着一种说不清的畏惧等着它敲响。然后我又好像被拽着拖过了阳光下滚烫的白沙,那沙锉得我生疼。再以后便是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我的皮肤痛苦得像受到火刑烧灼。那锣当当地敲,像丧钟一般。熠耀的火花似无穷的光流从我身边掠过,仿佛整个恒星系都在往虚空里坠落。我倒抽了一口气,却痛苦地屏住了呼吸,睁开了眼睛。两个人正跪在我身边,在我身上忙碌。那强大的节奏原来是船体在海上前进时的起伏;那可怕的锣声是挂在墙上的一个煎锅,在随着船只的颠簸叮当碰响。那锉得人生疼的灼热沙是一个人粗糙的手在擦着我赤裸的胸膛。我痛得扭来扭去,半抬起了头。我的胸口又红又痛,我看见小小的血珠从擦破的红肿的表皮上渗出。
“够了,约恩森,”一个人说,“你没见把这位先生的皮都擦破了吗?”
被叫作约恩森的人停止了摩擦,笨拙地站了起来。那是个斯堪的纳维亚型的大个子。对他说话的人显然是个伦敦佬,长着一张轮廓分明、文弱漂亮,几乎带女性味的脸,说明他吮吸着妈妈的奶时也吮吸着善良玛利的钟声
。他头戴一顶肮脏的软棉布小帽,纤细的腰上系了一条邋遢的麻袋。这说明他是这船上肮脏不堪的厨房里的厨工——我发现自己已在这艘船上。
“您现在觉得怎么样,先生?”他问道,带着多少辈以来就讨着小费的人的阿谀的微笑。
作为回答,我虚弱地挣扎着,坐起了身子,约恩森扶着我站了起来。煎锅的叮当和磕碰还在可怕地折磨着我的神经,使我无法集中思维。我抓住厨房的木架稳住了身子——我得承认木架上的油腻叫我牙碜,弯过一个滚烫的铁灶,伸手抓住那讨厌的家什,从钩子上取了下来,把它扎扎实实塞进了煤箱里。
那厨工见我那神经过敏的表现,张大嘴笑了,把一个热气腾腾的大口杯塞进我手里,说:“喏,喝下去就好过了。”那是一种叫人作呕的玩意——船上的咖啡,可是那热气却提神。我一边喝着那滚烫的东西,一边看了看自己渗血的、疼痛的胸口,转身对着那斯堪的纳维亚人。
“谢谢你,约恩森先生,”我说,“可你不觉得你的措施太强硬了一点吗?”
因为感到了我的动作而不是话语所蕴含的责备,他伸出手掌来给我看。他那手上的老茧厚得惊人。我摸了摸那角质的突起,牙齿因它所造成的可怕感觉再次酸疼起来。
“我叫约翰逊,不叫约恩森。”他用虽然缓慢却十分纯正的英语说,那英语只带极轻微的外国腔。
他的浅蓝色眼睛里有轻微的抗议,同时带着畏怯的坦率和男子汉气概,这都赢得了我的好感。
“谢谢,约翰逊先生。”我改过称呼,伸出手去要和他握手。
他犹豫了一下,感到尴尬、羞涩,把重心换到了另一条腿上,然后便高兴地抓住我的手胡乱地握了起来。
“你有干衣服给我换吗?”我问厨工。
“有,先生,”他欢欢喜喜地回答,“您要是不嫌弃我的衣服的话,我就下去看看我的箱子。”
他一躬身走出了厨房,步伐轻快顺溜,给我的印象与其说是猫一样轻巧,倒不如说是油一样滑溜。我后来发现,事实上他的这种滑溜,或者说油滑,大有可能是他的性格最突出的特点。
“我这是在哪儿呀?”我问约翰逊,我猜他是个水手,猜对了。“这是什么船?要到哪儿去?”
“已经过了法拉隆岛
,大体是在往西南方开。”他缓慢地斟酌着回答,仿佛在寻找最好的英语表达形式,机械地随着我问题的顺序作答:“这船是‘幽灵号’三桅船,去日本打海豹的。”
“船长是谁?我穿上衣服得立即去见他。”
约翰逊露出不好办的神气,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犹豫着,寻找着词汇,做出了完整的回答。“船长是海狼拉尔森,或者说别人就那么叫他。我从没有听见过他的名字,可你跟他说话得轻声一点,今天早晨他在发脾气。大副……”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厨工已经溜了进来。
“你少到这儿来插脚,约翰逊,”他说,“老头子要在甲板上叫你的。现在可不能惹恼了他。”
约翰逊乖乖地向门口走去,同时从厨工背后向我递了一个郑重而极其恐怖的眼色,好像在强调他那被打断了的话,要我对船长轻声一点。
厨工的手臂上挂了一套皱巴巴的衣服,又臭又难看。
“这衣服进箱子时还有点潮,先生,”他做着解释,“可您得凑合着穿,等着我到火边去烤干您的衣服。”
船颠簸得叫我站立不稳,我抓住木架子,在厨工的帮助下穿上了一件贴身的羊毛汗衫。我的身子一接触到那粗糙的东西就汗毛直竖。他注意到了我情不自禁的颤抖和怪相,笑了:
“我希望您一辈子别习惯这东西,您那皮肤可是娇嫩得要命的。我一见就知道您准是位老爷。”
我本来就有点讨厌他,他帮我一穿衣服我就更讨厌他了。和他的接触有一种令人恶心的东西。他的手一碰我我就闪避,身子就抵触。一面是这种接触,一面是煮着东西冒着泡的锅里的气味,我在两者的夹攻之下,迫不及待地想逃到新鲜空气里去。何况还需要去见船长商谈如何安排我上岸的事。
一件廉价的棉布衬衫在一连串道歉和议论中被披到我身上,那衬衫领子磨损了,胸口也变了色——我觉得那是陈旧的血迹。脚上套上了一双工人穿的粗糙皮鞋,配了一件洗白了的浅蓝连衣工装当裤子。那裤子一条裤腿比另一条短了足足十英寸。那短了一截的裤腿叫人觉得好像是魔鬼要抓那伦敦佬的灵魂,却抓住了实的,放跑了虚的。
我戴上了一顶小伙子的小帽,穿上一件肮脏的条子花棉布夹克,当作外衣。那夹克只长到腰身,袖子也刚过手肘。穿戴完毕后我问道:“对这样的关怀我应该感谢的人叫什么名字?”
厨工端正面容,摆出满意的恭顺,堆出轻贱的假笑。从我在大西洋海轮旅游结束时对服务员的经验来看,我可以发誓他是在等着给小费,而现在,从我对那人更充分的了解来看,他那姿势倒是不自觉的,无疑是他谄媚的天性在起作用——那是遗传带来的。
“我叫玛格瑞季,先生,”他讨好地说,他那女性化的五官捧出了一个油滑的微笑,“托马斯·玛格瑞季,先生,为先生效劳。”
“好了,托马斯,”我说,“我不会忘记你的——等我的衣服干了之后。”
他的脸上洋溢出一种温柔的光,眼睛闪烁着,仿佛他的祖宗在他生命深处苏醒了,他模糊回忆起了几辈子以前到手的小费。
他滑到了一边(跟那滑动门的滑动一模一样),我踏到了甲板上。因为长期的浸泡我还很虚弱。一阵风吹来,我打了个趔趄,摇摇晃晃走过颠簸的甲板,来到船舱的一角,扶住船舱稳住了身子。三桅船倾斜得厉害,点着头奔向太平洋辽阔的急流。如果这船像约翰逊所说是在往西南走,那么我计算这风就差不多是从正南吹来的。雾没有了,出现了在海面上爽快地熠熠闪动的阳光。我转身对着东方,我知道加利福尼亚就在那边,可是除了一排低矮的雾墙,什么也看不见——显然还是那给“马丁内斯号”带来了灾难,把我置于目前处境的雾。北面不远处,有几片光秃秃的岩石伸出在海面。我在一片岩石上辨认出了一座灯塔。在西南方,几乎就在我们的航线上,我隐约看见了几艘船的金字塔似的船帆。
在打量完地平线之后,我转向了更为直接的环境。我的第一个念头是像我这样一个遭到撞船事故,跟死亡擦肩而过的人没有受到足够的注意。除了驾驶舵边好奇地望过船舱来的一个水手,我任何人的注意都没有引起。
每个人都好像注意着发生在船中部的事。那儿有一个大个子躺在舱口盖上。他全身穿着衣服,只是胸口的衬衫扯开了。胸口叫一大片黑色的胸毛遮住了,看不见,像是一条狗的毛毵毵的皮,脸和脖子也叫略微花白的黑胡子遮住。那胡子若不是滴着水,软唧唧水淋淋的,一定很硬,很厚。那人眼睛闭着,显然已失去知觉,但是嘴却张得很大,胸口起伏着,吃力而响亮地呼吸着,好像快要窒息了。一个水手每过一会儿就照例有条不紊地扔一个绳子牵着的帆布桶到海里,一把把提上来,再把桶里的水泼到那躺着的人身上。
那在舱口上走来走去,野蛮地咬着一支雪茄烟头的人就是因为偶然一瞥而把我从海里救起的人。他身高很可能是5英尺10英寸或10.5英寸
,但我对他的第一个印象或感觉却不是他的身高而是他的力量。他虽是个大个儿,肩宽胸厚,我却不能把他的力量归于大个儿一类,它应归于精瘦结实类型的人那种筋腱虬结的力量。因为个子大,加上那力量就有点像大猩猩目的动物。不过,他的形象丝毫也不像猩猩,我努力想指出的是那力量本身,跟形象上的相似关系不大。那力量是我们习惯于跟原始事物、野蛮动物,跟在我们想象中住在树上的祖宗相联系的东西——是那种野蛮、凶悍、活蹦乱跳的力量,是行动的天然潜力,是根本的存在形式。许多类型的生命都是按这个模式创造的。简而言之,它是蛇被砍掉了头,作为蛇已经死掉,身子却还继续扭动的东西;是在已经不成形状的乌龟肉里活着,指头一戳还使它蜷曲或战栗的东西。
这位来回踱步的人的力量给我的印象就是如此。他稳稳当当地站着,两腿牢牢实实地扎在甲板上。他的每一个动作——从摇晃肩膀到咬紧雪茄——都很坚决,似乎产生于无法抵抗的过剩的精力。事实上虽然这种力量洋溢于他的每一个动作,却只表明了潜藏在他体内的更大的力量。那力量沉睡着,只偶然颤动一下,却随时都可能醒来。只那时才叫狞猛可怖,咄咄逼人,有如雄狮激怒,风暴勃发。
厨工从厨房门伸出头来,咧开嘴对我鼓励地笑着,同时用大拇指往那在舱盖上走着的人使劲一戳。那是要我明白那人就是船长,用厨工的土话说就是“老头子”,那个我要求见而且要麻烦他设法送我上岸的人。我已经前进了半步,很想结束我深信会是风狂雨骤的五分钟。这时躺在那儿的不幸的人却被一阵更加窒息性的发作攫住了。他痉挛地扭动着、蜷曲着,背部肌肉一硬,下巴和湿漉漉的胡子便往上一翘,胸口下意识地、本能地鼓胀起来,挣扎着想多吸点气。我知道他那颊须下的脸涨成了紫色,只是完全看不见罢了。
船长,或海狼拉尔森(人们这样叫他)不再踱步了,低头望着快要死去的人。那最后的挣扎如此猛烈,连水手也只好奇地看着,停止了向他身上泼水。帆布桶歪了半边,水流到了甲板上。快死的人脚后跟蹬得舱口盖哒哒地响,伸直了腿。使劲狠狠绷紧了一下,晃了晃脑袋,然后肌肉便松弛了,脑袋也停止了转动。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从唇间飘出,下巴垂了下来,上唇缩了回去,露出了两排叫烟草熏黑了的牙,五官似乎冻结成了一个魔鬼般的微笑,对着他已经离开的、上了它的当的世界。
这时一件非常惊人的事发生了。船长对死者大发雷霆,咒骂从他嘴里滔滔不绝地流泻。那不是伤感的责备,也不光是污言秽语。它的每一个词都亵渎,而词汇又丰富,像电火花一样噼噼啪啪闪光。我一辈子从来没有听见过这样的东西,也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东西。我有咬文嚼字的癖好,也喜欢强有力的词语和比喻,我敢说那儿就没有人能像我那样欣赏他那些暗喻所具有的独特的生动、强力和绝对的亵渎。我所能够归纳出的他发脾气的原因不过是:死者原是大副,却在离开旧金山之前去放荡,然后居然卑劣到在航行开始时就呜呼哀哉的地步,使海狼拉尔森缺少了人手。
用不着说,尤其用不着对我的朋友们说,我对此感到骇然。我一向对任何形式和用语的咒骂都感到抵触,因此满怀颓丧,心往下沉,甚至可以说头昏目眩。对于我来说,死亡永远具有庄重的、威严的性质。它的到来总是平静的,它的仪式总是神圣的,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见过死亡那肮脏与恐怖的一面。正如我所说,在我听着从海狼拉尔森嘴里发出的惊人的咒骂,欣赏着它的强力时,我也感到难以描述的震惊。那火热的语流可以让死尸的脸也燃烧。如果说那湿漉漉的黑胡子那时被骂得萎缩卷曲,发出烟来,燃烧起来,我也不会意外,可是那死者却仍然置身事外,含讥带讽地怪笑着,嘲弄地、挑战地冷眼旁观着。那形势的主宰原来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