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自然非常熟悉对人类历史必然经历“断裂”(disconti-nuities)以及不存在一帆风顺的发展路径的论点,马克思主义的大部分著作都曾经强调过这一点。然而,我使用“断裂”这个术语同历史唯物主义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联系,我的观点也没有受制于将人类历史描述成一个整体的观念。毫无疑问,历史发展的各个阶段都存在着断裂,例如,在部落社会向农业国家过渡的转折点上,就有这种情况。我关心的不是这类情形。我特别要强调的是与现代时期有关的那一种(或那一类)特殊断裂。
现代性以前所未有的方式,把我们抛离了所有类型的社会秩序的轨道,从而形成了其生活形态。在外延和内涵两方面,现代性卷入的变革比过往时代的绝大多数变迁特性都更加意义深远。在外延方面,它们确立了跨越全球的社会联系方式;在内涵方面,它们正在改变我们日常生活中最熟悉和最带个人色彩的领域。很明显在传统和现代之间还存在着延续,两者都不是凭空虚构出来的。尽人皆知,若以过于世俗的方式简单对比二者,会产生什么样的误导。但是,过去三至四个世纪(历史长河中的一瞬间!)以来出现的巨大转变如此剧烈,其影响又是如此广泛而深远,以至于当我们试图从这个转变以前的知识中去理解它们时,发现我们只能得到十分有限的帮助。
为什么现代性的断裂特性并未受到完全重视呢?原因之一是长久以来就一直存在着的社会进化论的影响。即使是那些强调断裂变革之重要性的理论(如马克思的理论),也把人类历史看作是有一个总的发展方向,并受着某种具有普遍性的动力原则所支配的过程。进化论的确表述了这种“宏大叙事”,尽管它不一定属于受宇宙目的论影响的理论。根据进化论的观点,人们可以按照一条“故事主线”(story line)来描绘历史,这条主线把杂乱无章的人类事件规划在一幅井然有序的图画之中:历史以弱小而孤立的狩猎和采集文化为“开端”,经历了作物种植与畜牧社区的发展,从那里产生出了农业国家,最后以现代社会在西方的出现为其顶点。
取代进化论的叙事,或者解构其故事主线,不仅有助于阐明分析现代性的任务,而且也会使我们重新关注所谓后现代问题的讨论。历史并不具有由进化论的概念所创造的“总体性”形式,而且,从一定意义上说,进化论在社会思想方面比利奥塔和其他人最初所极力抨击的宇宙目的论哲学的影响更为深远。解构社会进化论,意味着不能把历史看成是一个统一体,或者,不认为它体现了某种组织与变革的统一性原则。但是这并不是说世界万物都处于混乱之中,或是人们能够任意书写完全特异的“历史”。举例来说,也确实存在着历史变革的一些确定性事件,人们能够辨认其特性并对其加以概括。
我们应该怎样识别将现代社会制度从传统的社会秩序中分离出来的断裂呢?这里涉及到若干要素:首先,是现代性时代到来的绝对速度。传统的文明形态也许比其他的前现代体系更富动力性,但是在现代性的条件下,变迁的程度却是更加神速。这一点在技术方面表现得最为明显,它还渗透进了所有其他领域。其次,断裂体现在变迁范围上。当全球的各个角落都开始与其他地区发生相互联系时,社会巨变的浪潮实际上已席卷了地球的整个层面。第三,是现代制度的固有特性。某些现代社会的组织形式并不能简单地从此前的历史时期里找得到,例如,民族国家的政治体系的形成,生产的批售对毫无生气的权力系统的依赖,以及劳动产品和雇佣劳动本身的完全商品化;其他的只与前在的社会秩序存在一种似是而非的延续性。城市便是例子之一。现代的城镇往往就是传统城市的所在地,而且看上去它们似乎仅仅是旧城区的扩展而已。但事实上,现代的城市中心,是根据几乎完全不同于旧有的将前现代的城市从早期的乡村中分离出来的原则确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