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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蕊与戴维相遇于一场两人都不怎么想参加的公司派对,那一刻两人马上知道这就是他们等了一辈子的时刻。在别人眼中,他们老派、保守,更别提陈腐、胆怯、难以取悦,冠在他们身上的冷淡形容词简直没完没了。他们也对自己抱持顽固看法,强力捍卫,认为自己只是平凡人,而且平凡有理,不该因为他们情感自制又挑剔而饱受批评,仅仅由于这些特质跟不上时代。

在这场著名的公司派对上,两百名员工挤在一间华丽庄严的长房间里。三家关系企业公司(都和建筑有关)的员工,每年年终一起在此举行派对,其余的三百六十四天,这个房间是会议室。派对很吵,小型乐队演奏节奏的砰砰声震动墙壁与地板。多数人在跳舞,因空间狭小而摩肩接踵,对对男女在原地跳跃打转,好像脚底下有隐形唱盘。女员工盛装出席,夸张、诡异、色彩缤纷:看我!看我!部分男士也同样惹人注目。少数不跳舞的人被挤到墙边,包括海蕊与戴维,捧着酒杯独自站着——仿若旁观者。两人都在想,跳舞者(男女皆是,女性尤然)的脸扭曲挤皱,说是快乐享受,倒也像痛苦呐喊。这场面有种硬挤出来的兴奋狂热……但如同他们的许多其他想法,海蕊与戴维也不期望有人能分享自己此刻脑中所想。

从房间这一头望去,如果有人能在装扮夺目的人海中看到靠墙而站的海蕊,她就像模糊的蜡笔画。仿若印象派画作或魔幻特效摄影里的女孩,海蕊和背景融成一片。她身旁的大花瓶插着干燥植物,她的连衣裙也是花草图案。仔细点看,便会发现她留了黑色鬈发,全然过时……蓝色眼睛,温柔但深思……嘴唇紧抿。其实,她的轮廓很深又好看,身材结实。一个健康的年轻女子,但,或许更适合待在花园里?

戴维已在原地站了一个小时,深思慢酌,严肃的灰蓝色眼睛不时地看看这个人、那一对,看他们如何攀谈又分开,在人群里来回弹跳。海蕊觉得戴维的样子并不沉稳,好似踌躇彷徨,不断挪动脚后跟维持平衡。他是个瘦长的年轻男子(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有张耿直的圆脸,还有一头女孩都想抚弄的柔软棕发,但他沉思的眼神随即让她们断念。他让女孩觉得不舒服,海蕊倒不会。她知道戴维外表的警戒疏离正是她的翻版,由此判断他的风趣态度纯粹是努力装出来的。戴维的心里也对海蕊有相同的评估:她似乎和他一样讨厌这种场合。他们一眼就认出对方。海蕊在一家设计并经销建材的公司业务部上班,戴维是建筑师。

到底这两人是什么地方被视为怪胎、与别人格格不入?是他们对性的看法!这可是六十年代!戴维曾和一个他爱得很勉强的女孩维持了一段漫长而困难的关系,她正是戴维不想要的那种女人。他们笑说性格互斥才相吸嘛。她嘲弄戴维企图改造她:“我猜你认为你可以让时光倒转,从我开始!”自从他们相当不愉快地分了手,戴维猜她睡遍了希生斯白兰特公司里的每个男人。如果她也跟女人睡觉,他亦不吃惊。今晚的派对,她也来了,穿了一件猩红色洋装镶黑色蕾丝,巧妙地模仿了弗拉明戈的舞裙。在这件混搭品之上,她的头惊人浮现,纯十九世纪二十年代复古风,丝缎般黑色长发在颈背处垂成一束,又在耳后扎成黑色光滑的两束,额头上还有一绺黑发。她和舞伴在房间另一头飞转,隔着人海对戴维疯狂挥手飞吻,他则微笑以对,不伤感情嘛。至于海蕊,她还是处女。她的女友闻言尖叫:“你疯了吗?你现在还是个处女?”如果处女是一种需要辩解自卫的生理状态,那她不当自己是个处女,而是用美丽包装纸层层包裹,等待慎重送给正确对象的礼物。连她的姐妹都笑她。当她坚称“很抱歉,我不喜欢随便和人上床,我不适合”时,办公室的女孩似乎颇觉好笑。她自知是众人有趣的话题,常被刻薄地讨论。就像她祖母那辈的好女人常用冷酷鄙夷的口吻说:“你知道的,她不道德”或“她没有多好”或“她根本没有道德观”;又如她母亲那辈的女人会说:“她是男人迷”或“她是花痴”——现在,这些开化的女孩也说:“铁定她童年时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这样。可怜的女孩。”

的确,有时她也觉得自己运气不佳或某方面有缺憾,因为她和男人外出吃饭、看电影,当她拒绝进一步发展时,就被当作是不够大方、思想病态的铁证。她也曾和一个年轻女友(比办公室那些女孩年轻)往来一阵子,结局是:海蕊绝望地界定那女孩“和其他人没两样”,而界定自己是“不合时宜者”。多数夜晚,她孤独度过,周末则常回母亲家。她妈说:“嗯,你只是老派了点。很多女孩如果有机会,也想保守点。”

这两个古怪的人,海蕊与戴维,不约而同地从自己的角落走向对方。“不约而同”这点很重要,因为这个著名的公司派对后来成为他们故事的一部分。“是的,完全同一时间……”他们必须挤过拥到墙边的人群;把杯子高举过头,以防泼洒到舞客。当他们终于面对面,露出微笑(或许略带焦虑),他牵起她的手,两人沿路推挤人群走到隔壁房间,那里供应自助餐,挤满了喧嚣的人群,他们又挤过人群到走廊,零星几对情侣在此热拥。他们推开第一扇未上锁的门,里面是间办公室,有办公桌椅,还有一张沙发。寂然……嗯,几乎。他们叹了口气,放下酒杯,相对而坐,这样才能尽情看着对方,开始聊天。他们热烈交谈,仿佛以前都不准说话,又仿佛极其渴望说话。他们继续紧紧相偎聊天,直到走廊对面的房间嘈杂声渐歇,然后他们悄悄溜走,回到戴维位于近处的公寓。他们躺在床上,手牵手继续聊天,时而接吻,而后睡去。海蕊几乎是马上搬去和戴维同居,因为她只分租得起大公寓的一个房间。他们已经决定春天结婚。何必等待?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海蕊是长女,有两个妹妹。一直到十八岁离家,她才知道自己受惠于童年良多,她多数朋友的父母离异,过着随性而危险的生活,而且套句说法——有情绪困扰的倾向。海蕊毫不困扰,她总是知道自己要什么。她在学校表现不错,上了艺术学院,成为制图设计师,这份工作用来打发婚前时光,还算合适。她从不烦恼要不要做职业妇女,但她不希望大家认为她比想象中的还要古怪,所以此事还有讨论空间。她母亲是个满足的女人,拥有想要的一切,至少她和她的女儿们如此认为。海蕊的父母理所当然地认为快乐的生活奠基于快乐的家庭。

戴维的家庭背景完全不一样。他七岁时父母便离异。他常(其实太经常了)开玩笑说,他有两对父母;他是那种拥有两个家,在两个家都有房间的小孩,两边父母都很关切他的心理问题。他没被恶意对待或刁难,虽然心理上不舒服,甚至不快乐。他母亲的第二任丈夫,他的继父菲德烈·柏克是个做学问的人,历史学者,在牛津有栋寒酸的大房子。戴维还蛮喜欢他的继父,他人很好但有点冷淡,他母亲也一样和善而疏远。他在那栋房子的卧房就是他的家,或者该说“曾经是”他的家,因为在他的想象中,他很快就要和海蕊建立一个家,是过去这个家的延伸与扩大。曾经被他视为家的那间大卧房位于房子尾端,俯瞰荒芜的庭院;房间寒碜,充满男孩时期的气息和典型英国式冷淡的气氛。戴维的生父詹姆斯·骆维特再娶的对象和他是同路人,一个能干、善良、聒噪的女人,散发着富人式的犬儒愉悦。詹姆斯是造船商,每当戴维同意造访老爸,他的“家”不是游艇卧铺,就是法国南部或西印度群岛别墅里的一个房间。他们会说:“戴维,这是你的房间!”他还是比较喜欢牛津的老房间。成长过程中,他对未来有严格的自我要求,他的孩子绝对要过不一样的生活。他知道自己要什么,也知道他想要什么样的女人。如果说海蕊是以老派观点看待她的未来——某个男人将交给她一把开启她王国的钥匙,在那个王国里,她将找到本性渴望的一切,或许她一开始并不自觉这是她的天赋权利,而后却日益坚定趋近这个目标,不容任何模糊与曲折——戴维则视他的未来是需要努力以赴与细心保护的。他的妻子必须与他有下列共同点:他们都知道幸福在哪里并知道如何保有它。认识海蕊时,戴维已经三十岁,在这之前,他以野心男子的严峻自律投入工作,现在他是为了“家”而努力。

他们想要的那种生活和适合的房子,在伦敦是找不到的。反正,他们也不确定要住在伦敦,他们宁可选择有特殊风味的小城。周末时,他们在伦敦附近(通勤可达)的城镇找房子,没多久便找到一栋坐落于茂盛花园的维多利亚式大房子。完美极了!但对年轻夫妇而言,实在太疯狂了——三层楼外加阁楼,许多房间、走廊与楼梯转角……孩子再多,也有足够空间。

他们的确想要许多孩子。怀抱对未来的巨大期望,他们以微带挑战的口吻说:“我们不在乎孩子多。”“四个,甚至五个……”戴维说,“或者六个。”“或者六个!”海蕊说着,因如释重负而笑出泪来。他们倒在床上大笑、翻滚、亲吻,狂喜不已,因为他们原本以为“多生孩子”这档事可能会遭到对方拒绝或者必须妥协,现在显然顾虑解除了。不过,他们也只能跟彼此说“至少生六个”,却无法讲给别人听。因为戴维虽然薪水不低,再加上海蕊的薪水,却仍付不起这栋房子的贷款。但他们会想办法应付。她会继续工作两年,每日和戴维坐车到伦敦上班,然后……

买下这栋房子的那个下午,他们手牵手站在前廊,花园里鸟儿啁啾,早春寒雨将仍乌黑的树木粗枝淋得发亮。他们打开前门,心儿快乐怦跳,置身极大的房间,面对宽敞的楼梯。前任屋主和他们一样,知道“家”该是什么样子。一楼的墙壁全部打掉,空间变得极大,一半是厨房,以一道矮墙做区隔,矮墙上面可以摆书,剩下的一半空间足够摆上长沙发、椅子等让人伸展手脚和舒服享受的起居室家具。他们温柔轻步穿过这个巨大房间,屏住呼吸,微笑相视,看到对方泪水浮上眼眶,便笑得更开心了。他们走过即将铺上地毯的光秃地板,踏上老式铜条贴边(也需要铺上地毯)的楼梯,往上爬。二楼有一间大卧房——他们的;正对门是一间小卧房,他们的孩子出生后将先住在这间。这一层还有四间颇像样的房间。他们继续跨上变得稍窄但仍然宽敞的楼梯,三楼还有四间卧房,窗子和楼下卧房的一样,可以看到树木、花园与草坪——全是郊区的愉悦景色。再往楼上走,是巨大的阁楼,孩子到了喜爱神奇秘密游戏的年纪时,正适合他们玩耍。

他们慢步踱下楼梯,一层楼,两层楼,经过一个又一个房间,想象里面满是孩子、亲戚与客人,再度来到他们的卧房。房间里有张大床,是前任屋主夫妇特别订做的。售屋代理人说,前任屋主如要带走这张床得拆下来,况且他们要搬到国外了。海蕊与戴维并肩躺在床上,审视自己的房间。他们静默不语,惊喜于他们所接收的一切。未来的岁月里,窗外的紫丁香树、躲在树背后渲染的太阳,都将在宽阔的天花板上描画出诱人的阴影。他们转头望向窗外,紫丁香树梢花苞饱满,马上就要灿烂绽放。然后他们转头相视,泪水滑下脸庞。他们开始在那张床上做爱。海蕊差点哭喊:“不要,住手!我们这是干什么?”他们不是决定要两年后才生孩子吗?但她被戴维的意图感动了——是的,他以一种审慎专注的热情与她做爱,深深望进她的眼睛,让海蕊接受了他,也接受他占有她体内的未来。她没用避孕用品(他们都不信任避孕药),现在又是受孕期。但他们以这种严肃审慎的心情继续做爱,一次,两次。稍后,当卧房暗了下来,他们又做了一次。

海蕊很害怕,却决心不显露自己的忧惧,小声说:“嗯,我猜木已成舟了。”

戴维笑了。那是种肆无忌惮、不顾一切的大笑,完全不像素日那个风趣、节制、谦虚的戴维。现在房间变得很暗,显得巨大,好似无边的洞穴。树枝刮过近处的墙壁。房间内有冷雨湿土与性爱的气味。戴维躺着微笑,当他发现海蕊在看他,便微微歪过头去,用笑容包纳了她,但是他的眼里闪烁着她无法猜透的心思。她不认识他了……为了打破眼前的魔咒,她飞快地说:“戴维。”但是他的拥抱突然收紧,他的手以海蕊想象不到的力气抓住她的上臂,坚持不放,仿佛告诉她:安静。

他们躺在那儿,直到逐渐恢复平常,才能转头注视亲吻,那是令人安心的白日之吻。他们起身在湿冷黑暗中穿衣——房子还没通电。他们安静地走下楼梯,步出这栋他们已经完全占为己有的房子,进入尚未被他们占有,依然对他们神秘隐藏的花园。

海蕊坐进车子准备回伦敦时,打趣说:“嗯,如果我怀孕了,我们要怎么付这栋房子的钱?”

真的,怎么办?果然就在那个下雨的黄昏,就在那间卧房里,海蕊受孕了。想到他们资源的稀少与财力的薄弱,好一阵子,他们心情非常不好。人一旦贫困窘迫,就仿佛等待世人审判;海蕊与戴维也觉得自己贫瘠、无能,除了被众人视为“脑袋不清楚”的固执信念外,一无所有。

虽然戴维富有的生父与继母支付他的教育费(以及他妹妹德博拉的教育费;德博拉喜欢生父的生活方式,他则喜欢生母的生活方式,因此兄妹俩很少见面,他对两人的差异以一言蔽之——她选择了富人的生活),除教育费外,他从未向生父伸手要过钱。现在也不想开口,但是他的英国父母(他如此形容生母与继父)没什么钱,他们只是毫无野心的学院派人物。

一天下午,戴维、海蕊、戴维的母亲莫莉、继父菲德烈四个人站在起居室楼梯旁,环视他们的新王国。现在厨房已摆了一张巨大的桌子,至少可以坐十五到二十人;起居室还有他们购自二手货拍卖场的几张大沙发与宽敞的扶手椅。戴维与海蕊站在一起,面对这两个审判他们的老人,觉得自己似乎显得越发悖理反常,过于幼稚年轻。莫莉与菲德烈身材高大,不修边幅,白发丛生,衣着讲求舒适,似乎刻意唾弃流行。他们看起来就像两堆和蔼可亲的稻草堆,却没用戴维平日熟悉的眼神互看对方。

戴维故作幽默道:“好吧,你们可以坦白说。”他的语气掩不住焦虑。他轻揽海蕊,后者因害喜与一整个星期都在刷地板、洗窗子而脸色苍白、筋疲力尽。

菲德烈理智地问:“你是要开旅馆吗?”他决心不做论断。

莫莉问:“你们到底想要几个孩子?”然后短促一笑,表示她知道反对也没用。

戴维轻声说:“很多。”

“是的,”海蕊说,“很多。”她不像戴维那么清楚他的父母对他们的行为感到有多困扰。莫莉、菲德烈和所有搞学问的人一样,虽努力表现出绝不从俗的模样,事实上,他们却是传统的精髓,不喜浮夸的精神与举止无度的表现,这栋房子就是!

戴维的母亲说:“走吧,请你们吃饭,如果附近有像样的餐馆。”

吃饭时,他们聊些别的话题,直到喝咖啡时,莫莉才说:“你知道你得向你父亲开口求助?”

戴维痛苦皱眉,但他必须面对现实,重要的是这栋房子,以及他们将在这栋房子里过的生活。莫莉与菲德烈从戴维坚定不移(在他们看来,只是年轻人的自以为是)的表情看来,知道他认定他在这栋房子里的未来日子将一笔勾销、抹去并豁免他两对父母的缺憾生活。

当他们在餐馆黑暗的停车场道别时,菲德烈说:“就我看来,你们两个疯了,根本就是头脑不清。”

莫莉说:“是呀,你们根本没想清楚。还有孩子……没养过孩子的人不知道养孩子有多麻烦。”

戴维笑了,提出他的论点——一个莫莉只能故作微笑以对的老论点:“你不是母性的类型,这不是你的本性。海蕊是。”

莫莉说:“好吧!反正是你的生活。”

她打电话给戴维的父亲詹姆斯,当时他正在外特岛海边的游艇上。他们的对话以“我想你该来亲眼看看”结尾。

“好吧!我会的。”他说,响应了前妻的弦外之音。他一直不擅应付她意在言外的表达方式,这也是他乐于与她分手的主要原因。

就在这次对话后不久,戴维与海蕊再度与戴维的另一对父母站在房子外,这次他们没进门。杰西卡站在草坪中央,草坪上覆满冬日与多风春日扫下的落叶,她严苛地审视那栋房子。对她而言,它就和英国一样,阴沉又可憎。她和莫莉年纪相当,看起来却至少年轻二十岁,身材苗条,肤色古铜,没抹防晒油,却好像全身油亮。她有一头闪亮的金色短发,衣着鲜艳。她用翠绿色鞋跟踩踩草坪,看着丈夫詹姆斯。

他已经看过这房子一次,说:“这是不错的投资。”一如戴维预期。

戴维说:“是的。”

“要价没偏高。我想可能是因为对多数人家而言,这房子太大了。房地产鉴定没问题吧?”

戴维说:“没问题。”

“这样的话,贷款由我来出吧。要付多少年?”

“三十年。”戴维说。

“房贷期满,我大概都死了。嗯,反正我也没送你像样的结婚礼物。”

杰西卡提醒他:“到时,你也得给德博拉相同待遇。”

詹姆斯说:“我们替德博拉做的远超过戴维。反正,我们负担得起。”

杰西卡笑着耸耸肩,钱,大多是她的。出手阔绰是他们的生活写照,戴维曾浅尝过那样的生活,激烈排斥,虽然他从未明讲,但他比较喜欢牛津那个家的拮据俭省。过于华而不实、过于轻松,那是富人的生活;但现在他必须承受它的恩惠。

杰西卡像只小鹦鹉栖立于潮湿的草坪,说:“敢问一声,你们打算生几个孩子?”

戴维说:“很多。”

海蕊说:“很多。”

杰西卡说:“幸好是你,不是我。”然后她与戴维的父亲双双离开花园,离开英国,如释重负。

接下来是海蕊的妈妈多拉丝进入他们的生活。海蕊或戴维从未想过:“天哪,糟透了,老妈整天在跟前。”他们既然选择了家庭生活,结果就是多拉丝会时不时来帮帮海蕊,虽然多拉丝宣称她得回去过自己的生活。多拉丝是寡妇,她所谓“自己的生活”是造访三个女儿。老房子早就卖了,她有个小公寓,不怎么好,但她不是好抱怨的人。当她第一次目睹这栋新房子的庞大,以及未来可以容纳多少孩子后,连续好几天,她都异常沉默。带大三个女儿并不容易,她的丈夫是化学工程师,收入不错,但总是余钱不多。她太清楚养一个家(不管多小)要花多少钱。

一天他们三人晚餐时,她表达了看法。戴维那天回家晚了,火车误点。通勤上班本来就不轻松,戴维尤其辛苦,一天来回两趟,两小时。但这是他对实践梦想的奉献。

厨房大致布置完成:一张大餐桌,摆了四把厚重的木椅,其他的椅子靠墙摆放,等待还未出世的家庭成员与访客。厨房里还有一个阿嘉牌大炉子,一个老式餐橱柜,上面有钩子可悬挂杯子与马克杯。花瓶里插着从花园中摘下的花,夏天时,那儿盛开玫瑰与紫丁香。他们正在吃多拉丝做的传统英国布丁。屋外,风声与飞舞的树叶不时打在窗台上,发出微小的砰砰声,显示秋意正浓,但是他们将温暖厚重的印花窗帘拉上。

多拉丝说:“你知道,我一直在想你们的事。”戴维放下汤匙聆听。换作是他世故的父亲或超脱俗事的母亲说话,他不会如此慎重。多拉丝说:“你们不用操之过急——先听我把话说完。海蕊才二十四岁,还没满二十五。你也才三十岁,戴维。你们两个表现得好像不紧紧抓牢,就会失去一切似的。至少,这是听你们说话时我的感觉。”

当戴维与海蕊聆听多拉丝说话时,他们眼神交会,蹙眉,陷入深思。身躯高大、健康朴素的多拉丝总是态度果断、深思熟虑,不容忽视;他们知道该给她一个交代。

海蕊说:“我的确有那种感觉。”

多拉丝说:“女儿,我知道。昨天你还说这胎之后,要马上再生一个。依我看,你会后悔的。”

戴维固执地说:“可是,我们拥有的很可能一下子全部失去。”海蕊与多拉丝都知道这种巨大恐惧感来自他的内心深处,收音机每日播放的新闻更是雪上加霜。到处都是坏消息,虽然这些新闻不见得马上成真,但也够吓人的。

多拉丝说:“多想想,我希望你们多思考一下。有时,你们真是把我吓坏了。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海蕊尖锐地回应说:“或许我们应该生在别的国家。你可知道在地球另一头的国家,一家六个小孩,根本很正常,没什么惊人的——他们才不会被当成罪犯。”

戴维说:“如果说我们看起来不正常,那是因为我们身在欧洲。”

多拉丝和他们一样固执:“我可不知道。如果你生六个、八个甚至十个——别打岔,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海蕊,我太了解你,不是吗?——如果你住在世界另一头,譬如埃及、印度或其他地方,你的半数孩子会夭折或者无法受教育。你是企图鱼与熊掌兼得。有钱贵族——他们大可像兔子一样多产,别人也期望他们多生,他们养得起。穷人孩子多,大家也认为自然,其中一半会夭折。像我们这样不上不下的人,生养孩子要特别算计,才能好好教养他们。在我看来,你们根本没有深思熟虑……别动,我去弄咖啡,你们去沙发坐下。”

戴维与海蕊绕过厨房与起居室的隔间矮墙,牵手坐在沙发上,一个是瘦削、固执,脸上微带困扰的年轻人,一个是脸上潮红、身躯臃肿、行动笨拙的女人。海蕊已经怀孕八个月,她怀孕有点辛苦,虽没什么大毛病,但害喜得厉害,因消化不良而睡眠不佳,而且对自己失望透了。他们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批评他们。多拉丝端来咖啡,放在桌上后说:“我去洗碗,别起身,你坐着就好。”然后转身回洗碗槽。

海蕊沮丧地说:“但那是我的真实想法。”

“我知道。”

海蕊说:“我们应该趁能生的时候赶快生。”

多拉丝站在洗碗槽旁边说:“第二次世界大战开始时,大家都说那时生孩子是不负责任的行为,但我们还不是照生不误?”她笑了。

戴维说:“不就是吗?”

多拉丝说:“而且我们也把孩子养大了。”

海蕊说:“我就是明证。”

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路克是在主卧房大床出生的,由助产士接生,布莱特医师也在旁。戴维与多拉丝握住海蕊的手。不用说,布莱特医师希望海蕊到医院生产。但海蕊坚定不移,对此,布莱特医师甚不赞同。

那是圣诞节刚过没多久,一个强风寒冷的夜晚。但是屋内温暖,气氛棒极了。戴维哭了,多拉丝也哭了,海蕊又是哭又是笑。助产士与医师享受了欢欣与胜利的气氛。他们一起喝香槟庆祝,并倒了一点在路克的额头。那是一九六六年。

路克是个好带的小孩。多数时间都在主卧房对门的小卧房里安详地睡觉,满足地吸吮母乳。幸福!当戴维早上出门搭火车到伦敦上班前,海蕊会坐在床上一边给孩子喂奶,一边啜饮戴维端给她的茶。戴维弯下腰亲吻她道别,抚摸路克的头,他的动作有一种海蕊喜欢并了解的强烈占有欲,因为戴维占有的不是她或小宝宝,而是幸福。她与他的幸福。

他们的第一个家庭派对是复活节。每个房间都已简单布置,屋里挤满人,包括海蕊的妹妹——莎拉、安杰拉,以及她们的先生与小孩;还有早就在此如鱼得水的多拉丝;莫莉与菲德烈也短暂来访,他们承认聚会颇愉快,但这种规模的家庭生活绝不适合他们。

了解英国的行家此时必能看出,依据不成文却强有力的英国阶级划分系统,海蕊家的位阶显然低于戴维家。戴维的两对父母才和沃克家人 见面不到五秒钟,便发现此一事实,但不予置评,至少,嘴巴没说。而沃克家人听到莫莉、菲德烈只准备在此做客两天,也毫不讶异。倒不是说詹姆斯来了,让他们待不住。就和许多因个性不和被迫分手的夫妻一样,莫莉与詹姆斯见面还蛮愉快,因为他们知道短聚之后就要分道扬镳。其实,他们还蛮喜欢在此做客,承认这栋房子的确适合家庭聚会。在那张容得下全家人、摆得下许多椅子的大餐桌旁,他们享受漫长而愉快的聚餐。不吃饭的时候,他们也常在此喝咖啡、饮茶、聊天,还有说笑……海蕊与戴维可能在房里,也可能正步下楼梯,听到谈笑声与闲聊声,还有孩子们的玩耍声,这时,他们会牵住对方的手,相视而笑,呼吸快乐的气息。没人知道,多拉丝亦然——尤其不能让她知道——海蕊又怀孕了。路克才三个月大。他们原本没打算这么快又生,至少还再等一年,但事情已经发生了。戴维笑着说:“我敢发誓,那个卧房有生殖力量。”他们觉得像快乐的罪人,躺在床上,聆听路克在小房间发出小婴儿的声响,决定在客人离开之前,不能泄漏这个秘密。

多拉丝得知消息后,再度沉默了,然后说:“嗯,看来你们需要我,是吧?”

他们的确需要。海蕊这胎和上胎一样很正常,但她仍害喜不舒服,虽然她并未改变生六个孩子(八个甚至十个)的心意,但暗自想如果这胎与下一胎之间有足够的间隔,她会高兴得多。

一直到年底,多拉丝都在这栋房子里快乐地忙碌着,帮忙照顾路克,缝制三楼房间的窗帘。

圣诞节时,海蕊再度大腹便便,怀胎八个月,她嘲笑自己的庞大与笨重。房子里挤满了人。复活节的客人全部再度造访。大家公认海蕊与戴维在举办家庭派对方面确有所长。海蕊的一位表亲带着三个孩子来访,因为她听说海蕊的复活节派对很棒,足足一个星期呢。戴维的一个同事也带着妻子光临。圣诞节派对连续举行十天,盛宴一个接一个。路克躺在楼下的婴儿车里,客人都爱逗弄他,大孩子把他当洋娃娃抱。戴维的妹妹德博拉也来短暂造访,她是个迷人的酷女孩,说是莫莉的女儿,更像是杰西卡的孩子。她没结婚,虽然她说她有好几次差点进了礼堂。基本上,她的风格和这屋子里的人(一般英国人)最是大相径庭,但是这些人却都是她的亲戚,彼此间的差异不断成为打趣的话题。德博拉一向过着富裕的生活,讨厌生母那栋寒碜、高傲的房子,不喜欢人多凑热闹,但她也承认海蕊家的派对相当有趣。

这次派对共有十二个大人、十个小孩,受邀的邻居也来了,但是派对里的家庭团聚气氛太强,让他们觉得被排挤在外。海蕊与戴维十分得意:他们原本饱受批评与嘲笑的固执,现在却成功转化为奇迹,体现在他们能召集这么多不同的人,大家还能快乐相处。

他们的第二个孩子海伦,和路克一样,也是出生于家中大床,床边围绕着同一批人,同样倒了香槟在她的额头祈福,大家依旧喜极而泣。路克被逐出婴儿房,搬到走廊第二间房,海伦取代了他。

虽然海蕊累了——应该是疲倦不堪——复活节派对仍照例进行。多拉丝原本反对:“女儿,你累了,累到骨子里了。”然后她看到海蕊的表情,改口说:“好吧。但你什么都不准做。”

海蕊的两个妹妹与多拉丝负责所有吃重的工作:采买与烹饪。

房子里再度挤满了人,在人群之中的是两个小家伙——海伦与路克,一头柔软细发、蓝色眼珠、粉红色双颊。在大家的协助下,路克蹒跚学步,海伦则躺在婴儿车里。

那年夏天(一九六八年)两边家人都到齐,几乎要挤到阁楼上。从这儿到伦敦太方便了,客人们上午和戴维一起出门,晚上一块回来。而只要二十分钟车程,就能进入适合漫步的乡间。

客人们来来去去,说他们只打扰一两天,结果一待就是一星期。戴维他们如何应付开销呢?当然,访客都会奉献一些;但大家都知道戴维的爸爸有钱,所以只是意思意思,根本不够开销。如果不是戴维的老爸帮他付房子贷款,这一切都不可能发生。他们手头始终很紧,不得不节约度日,他们买了一台二手的饭店大冰箱,用来储存夏季水果与蔬菜。多拉丝、莎拉、安杰拉腌渍水果,自制果酱与酸辣酱,也自己烤面包,屋内充满了出炉面包的香味。这就是幸福,老式的幸福。

快乐生活还是有阴影。莎拉和她的先生威廉婚姻不幸福,经常床头吵床尾和,莎拉正怀着第四胎,不可能离婚。

美妙的圣诞节来了又走。接着是复活节……有时他们都怀疑这么多人到底是怎么挤进来的。

莎拉婚姻不和为这个幸福家庭带来的阴影终于消失了,应该说它被更大的噩耗吞噬了。莎拉的新生儿有唐氏综合征,他们更不可能离婚了。多拉丝有时慨叹她不能分身二人,莎拉需要她,比海蕊更需要她。她果然起程去探访莎拉,因为莎拉很痛苦,海蕊则不。

一九七〇年,海伦两岁那年,珍诞生了。多拉丝斥责太快了,急什么呢?

海伦搬进路克的房间,路克往后挪一间。当珍在婴儿房发出满足的声响,她的哥哥姐姐会跑到主卧室的大床上搂抱,玩游戏,或者跑去找多拉丝,爬上她的床玩耍。

幸福,真正幸福的家庭,就是骆维特一家。这是他们选择的生活,也是他们值得拥有的生活。戴维与海蕊经常面对面躺着,快乐得好似心房要炸开来,感恩与快慰之情汹涌而出,强烈到令他们吃惊:他们居然能对漫长考验满怀耐心,这并不容易。贪婪自私的六十年代随时准备谴责、孤立、矮化他们最好的一面,戴维与海蕊坚守信念,奋斗得很辛苦。现在回头看,他们坚持捍卫顽固的个体性是对的,因为他们固守最好的选择——就是眼前的生活。

在此幸运园地(他们的家)之外,世界正面临风暴狂袭。轻松富裕的年代已经过去。戴维的公司也受到打击,他并未如预期升迁;但他算幸运的,别人还丢了工作呢。莎拉的先生失业了,她常哀伤自嘲全家族的厄运都落在她和威廉身上。

海蕊私下和戴维说,她不认为莎拉是时运不济,而是她和丈夫不睦,经常吵架,才生下了先天愚型病患儿——是的,她知道不应该叫这类小孩愚型病患儿。但那个小女娃看起来就像痴呆儿,不是吗?小扁脸、斜凤眼,活脱脱就是个小痴呆儿。戴维不喜欢海蕊这种个性,一种和她整个人格格不入的宿命观。他说海蕊的想法是愚蠢的歇斯底里,海蕊噘嘴不乐,戴维必须道歉和好。

他们搬来的五年里,小镇有了变化。残忍的意外与犯罪一度震撼人心,现在则变成了家常便饭。不良少年成群结党在某些咖啡馆与街角鬼混,目中无人。戴维的隔壁邻居已被小偷闯进三次,幸好骆维特家总是有人,幸免于小偷的光顾。街尾的公用电话常被破坏,次数多到当局不堪其扰,干脆任其损坏失修。近来,海蕊根本不敢自己在夜里独行,在这之前,她从未想过居然不能何时想出门就出门,爱去哪儿就去哪儿。这些犯罪事件丑陋而令人寒心,仿佛同住在英国的两个人并非一体而是敌人,互相仇恨,不愿聆听。海蕊与戴维强迫自己阅读报纸、看电视新闻,虽然他们并不想看,但总该知道在他们养育三个宝贝小孩,吸引许多人前来寻找安全、抚慰、善意的王国堡垒之外,世界是个什么样。

一九七三年,他们的第四个孩子保罗在圣诞节与复活节之间出生。海蕊的身体状况不是很好:每次怀孕都不舒服,小毛病不断——虽然不严重,但是她觉得累了。

那年复活节派对是他们办过最好的一次。回想起来,那是最棒的一年,仿佛整年都在庆祝,先是春日复苏,海蕊与戴维是众人的守护神,提供热情的待客之道;接着是圣诞派对,海蕊已经大腹便便,大家照顾她,分担盛宴的准备工作,共同期待新生儿……他们知道复活节派对即将来临,然后是漫长的暑假,然后又是圣诞节……

那年的复活节季长达三周。学校放假,屋里挤满了人。三个小孩被赶到同一个房间睡,把床让给客人。他们当然喜欢挤在一起。多拉丝说:“干吗不让他们睡同一间?”其他人也有同感:“这么小的孩子一人一间房!”

戴维尖锐回应:“每个人都该有自己的房间,这很重要。”

他们交换眼神,就和寻常家人一样,在桌底下互相踢腿暗示。身处这群人中,莫莉常觉得自己既被激赏又被迂回批评,所以故作幽默地说:“每个人都该有自己的房间!世界上每个人!”

这一幕发生在早餐的时候,应该说上午都过了一大半了,他们家的早餐总是吃个没完,所有大人(十五个)仍围坐在大桌旁。小孩在起居室沙发与椅子间玩耍。莫莉与菲德烈并肩坐,照例保有那种以牛津想法评断一切的态度,常遭众人嘲笑,但他们似乎不很在意,以风趣的态度捍卫自己。莫莉又写信给戴维的爸爸詹姆斯,要他设法挤出一点钱,因为戴维夫妇显然无法应对这一大群像“汤姆克柏里叔叔” 的吃客。詹姆斯寄来一张金额颇为慷慨的支票,接着也前来做客。此刻,他坐在前妻与她第二任丈夫的对面,和以往一样,大家发现这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又在互相审视对方,暗自讶异当年他们怎么会在一起。詹姆斯穿得像要去运动,没错,他和德博拉都刚滑雪回来。德博拉照例像只异国鸟儿,误降在陌生的地方,基于好奇才留下来——她才不会承认她喜欢这里。多拉丝也在,给大家端咖啡与茶。安杰拉坐在丈夫身旁,她的三个孩子和其他孩子一块儿玩耍。安杰拉做事有效率、精神抖擞(多拉丝口中所谓的“能干者”,言下之意是“谢天谢地”),不在乎让人知道她觉得两个姐姐占据了多拉丝,让她没有帮手。她就像只漂亮聪明的狐狸。加上莎拉、莎拉的先生、表亲、朋友——巨大的房子每个角落都塞满了人,连起居室的沙发都坐满了。阁楼老早变成孩子的宿舍,摆满床垫与睡袋,再多孩子来,都有地方睡。大家坐在舒适温暖的起居室,房内点了炉火,烧的是昨日大家去林子散步时捡拾的柴火,屋里回荡着话声与音乐。几个较大的孩子正在练歌。在这屋里,大家很少看电视,这证明它是一个家,一个众人欣羡却无法企及的家。

莎拉的先生威廉没坐在大桌旁,他倚靠着分隔墙,保持小小的距离,此举昭告了他对自己与这家人关系的想法。他曾两度离开莎拉又回到她身边,无疑地,大家认定这种模式会再次重演。他在建筑业找到一份薪资微薄的工作,却因体力不佳而深感挫折,刚出生的女儿罹患唐氏综合征也让他心惊。但是他与莎拉已经密不可分。他们看起来相当匹配,同样身材高大,体形壮硕,肤色微黑,衣着永远鲜艳缤纷,好像一对吉卜赛人。那个可怜的婴儿此刻躺在莎拉臂弯里,被遮盖得严严实实,以免惊吓到他人,而威廉四处观望,就是不肯看莎拉。

相反地,他看着海蕊,她正坐在一把专门用来喂奶的舒适大椅子里,给两个月大的保罗喂奶。她看起来累坏了。珍长牙,昨晚一夜不睡,吵着要妈妈,不要外婆。

虽然海蕊给这个世界一口气带来四个孩子,她的模样倒无多大改变。她坐在桌首,蓝色衬衫的领口敞开,布满蓝色血管的雪白乳房半露,保罗的小脑袋在上面饥渴地蠕动。海蕊的嘴如往常紧抿,观察着周遭一切,她仍是充满生命力、健康、迷人的女人,但是累坏了……玩耍的孩子跑到她面前,吵闹着要她注意,她突然发怒、斥责:“你们为什么不上楼到阁楼玩?”这实在不像海蕊,大人们再次交换眼神,不让孩子吵她是他们的责任。最后由安杰拉陪着孩子上楼。

海蕊因自己乱发脾气而沮丧:“我昨晚都没睡。”威廉打断她——海蕊知道他只是表达了大家的想法,虽然她不懂为何是由威廉这个不负责任的丈夫与父亲来发言。

威廉原本靠着墙边,现在挺直身体,抬起手,好像乐团指挥,说道:“海蕊妹子,我非说不可,你才几岁?不用告诉我,我知道,你看看,六年内生了四个孩子……”他环顾众人,确定大家都在注意他,海蕊也看到了。海蕊反讽式地微笑。

“一个罪犯,”她说,“我是个罪犯。”

威廉继续说:“海蕊,停一下吧,我们只要求你暂停一下。”语气越来越滑稽,好像在演戏——他的典型风格。

“听听看,这是四个孩子的爸爸在说话。”莎拉一边说,一边慈爱地抚慰可怜的艾米,让众人噤声不敢说出真正的想法——她是故意当着大家的面,声援她那永不知足的丈夫。威廉对莎拉投以感激的眼神,却逃避注视她保护的,那个还在襁褓中的可怜的孩子。

他说:“是呀!但我们的四个小孩至少是分散在十年内。”

海蕊宣布:“我们的确是要暂停一下。”但她语带反抗:“至少停个三年再说吧。”

大家又在交换眼神,海蕊认为他们在谴责。

威廉说:“我早说过了,这两个疯子不会停的。”

戴维说:“这两个疯子当然不罢手。”

多拉丝说:“我早说过,凡是海蕊打定主意的事,你们就省省口舌吧。”

莎拉可怜兮兮地说:“和她老妈一样。”这句话是指多拉丝认为莎拉的孩子虽有缺陷,但海蕊还是更需要她。多拉丝说:“莎拉,你比海蕊坚强。海蕊的毛病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

多拉丝坐在海蕊旁边,手上抱着一夜没睡、正在打瞌睡的珍。她坐得笔直,稳重,嘴角严肃,什么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海蕊对母亲笑说:“干吗不生?除了养育孩子,我还有什么更好的本事?”

多拉丝向众人求救:“他们还打算再生四个。”

詹姆斯既钦佩又震惊地说:“老天爷!嗯,幸好我很会赚钱。”

戴维不喜欢这话,脸儿涨得通红,不肯正眼看人。

“戴维,别这样。”莎拉说,努力不流露出苦涩语气。她才真的需要钱,但有份好工作的是戴维,他样样都比别人好。

莎拉说:“你们不是当真要再生四个吧?”她叹了口气,大家都听出她的言外之意——继续挑战命运四次。她温柔抚摸沉睡中的艾米,艾米的头用披肩盖着,世界被安全地阻隔在外。

戴维说:“是的,我们要再生四个。”

海蕊说:“是的,我们当然要。其实这也是大家想要的,只是我们都被洗脑才放弃了。真的,这才是人们真正的渴望。”

莫莉语带批评地说:“快乐的家庭。”她在捍卫某种生活,在那种生活里,家庭种种只能被压抑,成为其他更重要目标的背景。

戴维说:“但我们才是这个家庭的中心,我和海蕊,不是你,妈妈。”

莫莉说:“幸好不是!”她的大脸一向红润,现在更是涨得通红,她感到困扰。

她的儿子说:“噢,总而言之,家庭生活不是你的风格。”

詹姆斯说:“也不是我的,我可不为此道歉。”

德博拉扑哧一笑:“但你一直是很棒的老爸,超棒。杰西卡也是很棒的妈妈。”

她的生母扬起沉思的眉头。

菲德烈说:“我不记得你曾给莫莉做个好母亲的机会。”

德博拉说:“但英国实在好冷好冷。”

詹姆斯穿了一身鲜亮(过于鲜亮)的衣服,像个保养有术的英俊绅士准备到南方过暑假,他看着前妻与她的第二任丈夫,以一种长者纵容笨拙年轻人的讽刺口吻为德博拉打圆场。他说:“反正,家庭生活不是我的风格。海蕊,你错了。事实正好相反。人们是被洗脑认为家庭生活才是最好的。不过,这想法也过时了。”

海蕊固执地诘问:“如果你不喜欢家庭生活,你为何来这儿?”在这个美好的早晨,她的质问显得过于好战。因此她脸红了,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多拉丝说:“你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你太累了。”

戴维的一个表妹说:“我们来,是因为这儿气氛很棒。”这个女孩叫布姬达,还在念书,有个不快乐(至少很复杂)的家庭背景,被送来这里度假;她的父母很高兴她有机会尝试真正的家庭滋味。

戴维与海蕊互相交换着鼓舞打趣的眼神,他们经常如此,根本没听到布姬达的话,后者正感伤地望着他们。

威廉说:“拜托,你们两个。告诉布姬达你们欢迎她来住。”

海蕊问:“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威廉说:“布姬达必须知道她是受欢迎的。嗯,我们也需要。你们必须不时地告诉我们。”他照例摆出滑稽姿态,忍不住看了妻子一眼。

戴维说:“我们当然欢迎你,布姬达。”他瞄了海蕊一眼,她连忙说:“当然。”言下之意毋庸赘言,种种有关婚姻生活的沉重讨论都无碍于他们真诚地欢迎客人。布姬达看看戴维与海蕊,又看看在场所有人,然后说:“等我结婚,我就要这样。我要和戴维与海蕊一样,有一个大房子、许多孩子……欢迎你们统统到我家做客。”她才十五岁,是个姿色平凡、微微黑胖的女孩,但她很快就会蜕变成美丽的花朵。大家都这么告诉她。

多拉丝冷静地说:“这是自然,你没有过真正的家,所以你看重家的价值。”

莫莉说:“这句话的逻辑有问题。”

布姬达环顾众人,摸不着头脑。

戴维说:“我妈的意思是,唯有尝试过某些经验,才会珍惜它们。但我就是个反证。”

莫莉说:“你是说你没有真正的家吗?胡说八道。”

詹姆斯说:“你有两个家。”

戴维说:“我有的只是自己的房间。我的房间就是我的家。”

菲德烈说:“嗯,那我们必须感激你的让步了。我从不知道你觉得被剥夺了。”

“我从未觉得被剥夺——我有我的房间。”

他们决定耸肩一笑,算了。

莫莉说:“你们还没考虑孩子的教育问题呢。至少,我们还看不出来。”

这房子的气氛一度成功地抹灭两家人之间的地位差异,但现在浮现了。不用说,戴维小时候读的是私立学校。

海蕊说:“路克今年开始去上本地小学,海伦明年上学。”

莫莉说:“嗯,如果你们觉得这样够好,我没话说。”

多拉丝不肯放过这个话题,说:“我三个孩子都上一般学校。”莫莉不愿响应挑战。她说:“好吧,除非詹姆斯肯帮忙……”言下之意很明白,她和菲德烈无法也不愿资助。

詹姆斯没说话,甚至没露出惯常的反讽表情。

海蕊说:“还要再过五六年,我们才需要烦恼路克与海伦下个阶段的教育。”她的语气再度显露急躁与怒气。

莫莉坚持道:“我们在戴维出生时就为他登记学校。德博拉也一样。”

德博拉说:“呃,为什么我读上流学校,就一定比海蕊或其他人好?”

詹姆斯说:“这倒是个论点。”他是那个付钱给孩子读上流学校的人。

莫莉说:“这观点未必站得住脚。”

威廉叹口气,语气滑稽地说:“我们这群被剥夺的人。可怜的威廉,可怜的莎拉,可怜的布姬达,可怜的海蕊。莫莉,请问,如果我读的是上流学校,是否就会有份像样的工作?”

莫莉说:“这不是重点。”

莎拉说:“她的意思是说如果你受过较好的教育,失业或事业不如意时会比较快乐。”

莫莉说:“对不起。公立学校实在可怕,而且越来越糟。海蕊与戴维有四个孩子要受教育,显然,还会有更多。你们怎么知道詹姆斯能够一直帮你们?天有不测风云。”

威廉说:“真的,天有不测风云。”他轻笑一声,缓和语气中的酸苦。

海蕊在椅子上沮丧扭动,众目睽睽下将保罗的脑袋移开了她的乳房,并以令人钦佩的高超技巧迅速遮掩自己。她说:“我不想谈了,这个早晨那么美……”

詹姆斯说:“能力范围之内,我当然会帮你们。”

海蕊说:“噢,詹姆斯……谢谢……谢谢……老天爷……大伙儿干吗不去林子里走走?……我们中午可以在那儿野餐。”

上午就这么溜走了。现在已是中午。阳光洒在喜气的红色窗帘边缘,让它变成亮眼的橘红,并把橘红色菱形图案映照在桌上的杯盘与水果盆上。孩子们已经从阁楼下来,正在花园里玩耍。大人们站在窗边看。花园还是乏人照料;他们没那个时间。草坪上长满杂乱的草,到处是玩具。鸟儿无视玩耍的孩童,兀自在矮树上鸣唱。多拉丝将珍放到地上,她蹒跚举步加入其他孩子。那些孩子大声笑闹,但珍的年纪太小,时而挤入他们的圈圈,时而跑出来,沉浸于两岁小孩的私密世界。大孩子熟练地调整游戏配合她。一个星期前,复活节那个星期天,花园里到处藏了彩绘蛋。那天好棒,不同家庭的孩子带来蛋;海蕊、多拉丝、布姬达画蛋画到半夜呢。

海蕊与戴维并肩站在窗前,抱着保罗。戴维轻搂海蕊。他们快速交换了一下眼神,因忍不住快乐微笑而心生愧疚,这笑容势必会触怒其他人。

威廉说:“你们这两个无可救药的。”他对众人说:“他们真是没救了。不过,有什么好抱怨的?我可不抱怨!走吧,大家都去野餐吧?”

一屋子人整整挤了五辆车,孩子塞在大人中间或坐在大人腿上。

那年夏天和往常一样:整整两个月假期,他们的亲友来了去,去了又来。布姬达整个暑假都住在他们家,可怜的女孩,死命抓住这个家庭的奇迹不放。海蕊与戴维何尝不是?他们好几次看到布姬达以虔诚甚至凛然敬畏的神色密切观察周遭的一切,深恐一失神,就错过真善美的神圣启示。海蕊与戴维在她的脸上看到了自己。虽然他们不常在旁人身上看到自己,但布姬达的虔诚实在太过了。他们应该和她说:“布姬达,期望别那么高。生命并非如此!”但如果你选择正确,生命的确可以如此,凭什么布姬达不该拥有如他们一般丰富的生活?

众亲友尚未回来共度一九七三年的圣诞节,海蕊发现自己又怀孕了。她大为沮丧,戴维亦是。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他们一直很小心,尤其他们已经决心不要这么快又生小孩。戴维试图开玩笑以对:“是这个房间搞的鬼。我发誓,它是婴儿制造机。”

他们打算拖一阵子再告诉多拉丝。因为莎拉说多拉丝不公平,都在他们这儿帮忙,所以她这会儿不住在这儿。海蕊根本无法应付家务。他们找过三个女孩来帮忙;她们都刚毕业,不容易找到工作。这些女孩不行,海蕊觉得反而是她在照顾她们。她们高兴来就来,高兴走就走,海蕊忙得要死,她们还找朋友来,在厨房喝茶聊天。海蕊累坏了,脾气暴躁……她变得乖戾,控制不住脾气,经常哭泣……戴维看见她坐在厨房餐桌边,头埋进双臂里,喃喃自语,说新胎儿在谋杀她。保罗则在婴儿车里抽噎,没人理。戴维向公司请了两个星期的假,回家帮忙。他们以前就知道这个家多亏多拉丝帮忙,现在才知道亏欠她良多——如果她听到海蕊又怀孕,铁定要气炸了。一点也不能怪她。

海蕊啜泣着说:“圣诞假期开始,我就会好过点。”

戴维生气地说:“你不是认真的吧?他们当然不能来过圣诞节。”

“可是如果他们来,我会好过些,有人手可以帮帮我。”

戴维说:“也该换我们去他们家度假一次。”不到五分钟,他们便知道行不通,这些亲友家都太小,塞不下他们一家六口。

海蕊躺在床上哭泣:“他们一定要来,别拦着他们——噢,戴维,拜托……至少,他们可以让我分心。”

他坐在床边看着海蕊,努力压制不安与批评的情绪。其实,他很希望不要连续三星期或一整个月,家里都挤满人,开销实在太大,他们手头一直颇紧。他已经兼了一个差,现在还得在家做老妈子。

“你必须找个帮手,海蕊。你要试着和她们相处,至少留住一个帮忙。”

对于这个批评,她羞辱地大哭:“这种讲法不公平。你又不需要成日在家和她们相处,她们根本不好。搞不好她们一辈子都没做过一小时家事。”

“她们还是能帮帮忙,就算洗洗刷刷都好。”

多拉丝打来电话说,莎拉和海蕊必须自求多福,她——多拉丝,需要休息。她要回自己的公寓,享受几个星期。海蕊哭个不停,没法说话。多拉丝不知道她哪里不对劲,只好说:“好吧,我只好来一趟。”

她与戴维、海蕊、四个外孙坐在大餐桌旁,她严肃地望着海蕊。她才来半小时,便知道海蕊又怀孕了。从她紧绷愤怒的脸庞,戴维与海蕊知道她要说些可怕的话了。“我简直像你们的用人,在这个家里包办所有用人干的活。”或者:“你们实在自私,两个都是。不负责任。”这些话语虽未出口,却清楚地浮现在空气里,他们知道多拉丝如果按捺不住开口,铁定收不住。

她坐在桌首——靠近炉灶——一边搅动茶,一边看着保罗,他正在婴儿椅上烦躁地扭动,希望有人抱他。多拉丝看起来也累了,一头灰发蓬乱不齐。她曾打算上楼梳洗,却被海伦、路克和珍的热情拥抱淹没了,他们想念她,知道她一来,笼罩这个家的愤怒、不耐烦气氛马上会结束。

她厉声说:“你们知道大家都打算来这儿过节。”她没正眼看他们。

路克与海伦吵闹着说:“知道,知道,好耶!”他们又唱又跳,在厨房奔来跑去。“好耶!他们什么时候来?汤尼会来吗?罗宾会来吗?安妮要不要来?”

戴维冷酷地厉声说:“坐下!”孩子们吃惊地望着他,一脸受伤地坐下。

多拉丝说:“简直疯狂。”她因喝了热茶又强迫自己不说难听话,脸儿涨得通红。

海蕊啜泣说:“当然,大家得来。”然后她奔出起居室。

戴维抱歉地说:“过节对她很重要。”

“对你就不重要了?”这话可真讽刺。

戴维说:“问题是海蕊现在变了。”他直直地看着多拉丝,希望她回望,但她没有。

六岁的路克说:“你说妈妈变了是什么意思?”路克以为这是文字游戏或谜语,但他觉得不安。戴维伸出双臂,路克靠过去,仰脸望着他。

戴维说:“没事的。路克。”

多拉丝说:“你们得找人来帮忙。”

“我们找过。”戴维解释他们找过三个好脾气但漠不关心的女孩。

“我不讶异,这年头谁还肯规矩干活?”多拉丝说,“但你还是得找人。我可不想替你们或莎拉做一辈子老妈子。”

路克与海伦吃惊地看着外婆,然后哭了。过一会儿,多拉丝控制住脾气,开始安抚外孙。

“没事,没事的。”她说,“现在我先送保罗和珍上床睡觉,路克、海伦,你们也一样,去睡觉。待一会儿,我会上楼和你们道晚安。然后外婆也要上床,我累了。”

经过安抚后,几个小孩乖乖上楼。

那晚,海蕊没再下楼,她母亲和丈夫知道她身体不舒服。他们已经很习惯她怀孕时不舒服,但不习惯她脾气变坏、爱哭与焦躁。

孩子们上床后,戴维处理一些带回家的工作,替自己做了一块三明治,然后陪伴下楼喝茶的多拉丝。这一次,他们不再互相生气,而是沉默相伴,好像两个老练者共同面对考验与困境。

然后戴维上楼回到巨大阴暗的卧房,三十码外大老远一户人家的顶楼灯光在他们的卧房天花板上投射出明暗光影。他站着探头看大床上的海蕊。睡着了?保罗睡在她身旁,身上没盖被。戴维小心翼翼地弯下腰,用婴儿毯包起保罗,将他抱到对面的婴儿房。他看到海蕊目光灼灼地盯紧他的举动。

他爬上床,和往常一样,把手臂伸到海蕊头下让她枕着,将她揽近身来。

但她说:“你摸摸看。”她拉着他的手抚摸她的腹部。

她差不多怀孕三个月。

这个阶段的胎儿还没有独立生命的迹象,但是戴维感觉到手掌下的肚皮震动了一下,非常剧烈。

“你会不会少算了怀孕天数?”他再度感觉到猛烈胎动,不敢置信。

海蕊又哭了。明知不公平,戴维还是觉得海蕊此举破坏了他们之间的某种誓约规定,眼泪与悲苦一向不在他们的生活规划里!

她觉得被戴维排斥了。以前,他们总喜欢躺在床上感受新生命,欢迎新生命。她曾衷心期待过四个孩子的第一次小小胎动,一开始常误以为是别的东西,慢慢才确定是胎动;那种悸动就好像鱼儿嘴里吐出一个泡;那是胎儿在响应她的抚摸、行动,甚至她的思想(她坚信如此)。

今天清晨,孩子们尚未起床时,她躺在一室昏暗中,突然感觉腹中胎儿在敲打她的肚皮,要求她注意。她不敢置信,起身半坐,低头审视仍然非常平坦柔软的腹部,感觉腹内的蛮横敲击好似一面小鼓。后来一整天,她故意让自己动个不停,才不致感觉这个新生命的蛮横索求。他一点都不似她知道的任何东西。

戴维说:“你最好去看看布莱特医师,看看日期有没有算错。”

海蕊不吭声,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这根本不是重点。

但她还是去找了布莱特医师。

他说:“嗯,或许我们少算了一个月——如果是这样,你实在太粗心了,海蕊。”

大家都如此斥责她,她冲口说:“每个人都免不了犯错。”

布莱特医师摸到她腹部激烈的胎动,忍不住皱眉说:“嗯,没什么大毛病,是吧?”但他的表情有点不确定。布莱特医师已不再年轻,表情显得烦恼,海蕊听说他的婚姻不幸福。以前她总觉得自己优越于他;现在却觉得任他摆布,躺在那儿仰望他缄默的专业表情,希望他说点别的。说些什么呢?一个解释。

布莱特医师别过脸说:“你必须放轻松点。”

背着布莱特医师,海蕊喃喃道:“你自己才该放轻松点!”随即她谴责自己——臭脾气的女人。

前来度圣诞的亲友知道了她怀孕的消息——这是失误——可是,现在他们还蛮高兴的,真的……多拉丝对戴维、海蕊说:“你们自己辩护吧。”访客都得帮忙做家事,比以往出力更多。海蕊没法做菜、操持家务,啥事都没法做。必须有人服侍她。

新来的访客听到此消息,都先是面露吃惊之色,然后开起玩笑来。有时众人谈笑,一看到戴维与海蕊进房来,便马上噤声。他们是在谴责批评。多拉丝被认为是维系这个家庭正常运作的唯一功臣。大家也提到了戴维的微薄薪水与庞大压力。他们甚至还拿詹姆斯听到消息后的可能反应开玩笑。然后他们当面揶揄这对夫妇。戴维与海蕊的生殖能力备受赞美,还有主卧房的影响。戴维与海蕊以轻松的态度面对这些玩笑,但还是觉得刺人。人们看待这对夫妇的眼光不同了。戴维与海蕊那种安静坚持、有耐性的素质吸引他们相互厮守,催生一个家,将不可能现身的人从英国甚至世界各角落召唤来齐聚一堂,譬如詹姆斯从百慕大赶来,德博拉从美国回来,连杰西卡也答应来短暂露脸一下。过去,他们的这种素质(不管是什么)与对生命的欲求受到众人尊敬(无论大家是语带忌妒或慷慨推崇),现在,它的负面效应浮现:譬如海蕊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无法应酬,虽决心下楼参加派对,却无力支撑,随即上楼休息;又譬如,多拉丝虽仍有耐性,却面露难色,因为她从早忙到晚,有时夜里还不得歇;还有,孩子们变得爱吵架,渴求大人的注意力,尤其是小保罗。

布莱特医师介绍一个村里的女孩来帮忙。她和前面三个女孩一样,好脾气,懒惰,除非明白指示她,否则她永远不觉得有事该做。她被四个小孩家庭的工作量吓到了,但还颇喜欢这家人闲坐聊天的社交气氛,没多久便和大家打成一片,一起吃饭、聊天,好像被人服侍没什么不妥。大家心知肚明,这个快乐家庭聚会结束后,她也会马上找借口离开。

家庭聚会也果真结束了,比往年提前许多。杰西卡(穿着鲜亮夏服,丝毫不肯对英国冬天让步,只加了件羊毛背心)突然记起她答应别人的邀约,提早离去,德博拉和她一起走。詹姆斯也接着告辞。菲德烈还有书要写。对他们颇神迷的布姬达看到海蕊躺在床上捧着肚子、眼泪滚下脸庞,因无法形容的痛苦而呻吟出声时,吓得也哭了,说她早知道这一切太美好,不可能持久,然后随母亲回家。她的母亲刚再婚,根本不想要她。

来帮忙的女孩也回家了,戴维只得到伦敦寻找专业保姆。他负担不起,但詹姆斯说他愿意出钱,直到海蕊身体好些为止。他的口气颇暴躁,一点不像他平日,明白表示海蕊既然选择了这种生活,就不要期待别人来付账。

但是他们找不到专业保姆,她们都希望待在伦敦,或者跟随只有一两个小孩的家庭出国。乡下家庭,四个孩子,女主人肚子里还有一个,听了就让她们退避三舍。

最后是菲德烈的表亲爱丽丝——一个落魄寡妇,前来给多拉丝帮忙。爱丽丝手脚利落,个性紧张,小题大做,好像一只灰色小猎狗。她的三个孩子都大了,还抱了孙子,但她不想麻烦孩子,此话让多拉丝口出尖酸批评,听在海蕊耳中,倒像在指控他们。多拉丝不喜欢屋里有个同年龄的女人分享权威,但是没办法。海蕊几乎什么事都无法做。

海蕊又回去看布莱特医师,因为胎儿实在精力旺盛,好像要扯破她的肚皮而出,她不能睡觉也不得休息。

“你看看,”她的肚皮一下子隆起、震动又平息,她说,“才五个月大呢。” eILAF65R1U8Kliyy3N5PgJVHepNGshXie7AG7L7oIePr/fcUr7Wu2ithEyqslWJ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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