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凌晨,天色将明未明之时,我躺在阁楼的东窗下,伴随着叽叽喳喳的鸟鸣,时常能听见弄堂里传来的开门声。那多半是隔壁的赵锡光,去村头的燕塘边下网捕虾了。我懵懵懂懂地在心里骂一声“讨厌”,随着他的脚步声和可恶的咳嗽声渐渐远去,立刻又重新沉入梦乡。只要燕塘里不结冰,只要不遇上刮风下雨,张网捕虾是他每日必做的功课。
老福奶奶说,河里的虾都听赵锡光的话,“没准他前世就是一只虾。”
谁说不是呢?夏日的拂晓,他趿拉着木拖,光裸着精瘦精瘦的上身(有时穿一件薄薄的黑色鞣革对襟马夹),手执长长的钩竿,胳膊上挎着几十张纱布竹篾网,在薄雾笼罩的池塘边时隐时现,怎么看,都像是一只成了精的大钢虾。
我们村前的这方水塘,被一道土坝分隔成上下两个独立的部分。上塘是村里人淘米洗菜、挑水做饭的地方;下塘则用来浣洗衣物,宰鸡杀鱼,处理一切不洁之物。这虽说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但到了我记事的年纪,村里的妇女们嫌下塘的码头过于简易窄小,也将衣物拿到上塘来洗。这样一来,下塘反而无人使用,久而久之,水中漂满了绿萍和水浮莲,码头也为青苔和荒草所覆盖。
赵锡光只在上塘下网。他用钩竿小心翼翼地将一张张绑着田鸡肉的虾网沉入水中,就算完事。随后,他哼着小调回到家中,照例是吸鸦片烟,睡回笼觉。等到太阳升得老高,赵锡光才会出来收网。捕来的虾,不论多少,都归他一个人享用。通常是加入姜丝、小葱,用花雕酒拌匀了,隔水蒸熟,中午用来佐酒下饭。赵锡光天生就有一个特别娇贵的胃,自打娘胎里出来就是如此,装不得任何粗粝之物。只要一天不沾鱼腥肉膻,他就会打摆子生病,可不是闹着玩的。据说,在饥荒最盛的那个年月中,赵锡光被逼无奈,在村中的祠堂里吃了几天的“龙糠粥”,就忽然生起病来,差一点送掉了老命。在赵锡光卧病竹榻、奄奄待毙之时,他的小脚老婆冯金宝,一路小跑来到了村西的龙英家。那时,龙英刚生下儿子小满。冯金宝好说歹说,让龙英给挤了满满一碗奶端回去,捏住他的鼻子直灌下去,赵锡光这才喘出一口气来。
去年冬天,这个龙英拿着月经带到上塘的水码头来洗,被赵锡光瞅见了,跳起脚来,一顿臭骂。生性胆小的龙英哭着认了错,可就这样,赵锡光还是觉得不解气,一脚将她踹入了水中。她被渔佬柏生救起后,曾发誓赌咒说:“死刀笔!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除非长江倒流,除非秤砣漂在水面上,永生永世,再不理你这老狗日的!”事隔不过一年,她又有了新的说辞:“反正小满一个人也吃不完,奶水白白挤掉也可惜,等于我多养了一个儿子。”
赵锡光本有两个老婆。临解放前,那位脾气暴躁的原配夫人,不失时机地害了场“瘩背”,一命归西。赵锡光原先住在前后三进的大院宅里,家中田地百余亩,还有两处碾坊,一处油坊。到了一九四九年春天,善观天象的赵锡光,将碾坊、油坊连同百十亩田地,全都卖给了他“唯一的知己”赵孟舒。到了五二年土改时,只被定了一个中农。至于那位擅长古琴的赵孟舒,其命运说来令人不胜唏嘘。一九五五年盛夏的一天,他在被第一次公开批斗后的当晚,就在蕉雨山房服毒自尽,留下他那貌美如仙的年轻妻子,在村中任人糟践,落得一个“逢人配”的骂名。
对于赵孟舒的死,赵锡光是这样评论的:“我的那位老兄,别的都好,就是神经未免太脆弱了一些。”
因我奶奶的妹妹嫁给了赵锡光的三哥,说起来,我们家与赵锡光还算是沾着一点葭莩之亲。在吸饱了大烟而又无事可干的下午,赵锡光在教他孙子同彬念书的时候,也允许我和堂哥礼平在一旁陪着,多少识几个字。赵锡光有三个儿子。两个小儿子在南京“做大官”,同彬的父亲作为长子,则留在了乡下。那两个被赵锡光称为“国家柱石,等同于朝廷重臣”的儿子,在省城究竟做了多大的官?村里人大多不明究竟。到了一九九一年八月,我在南京与他们见过一面。当时,他们都已退休。一个是街道办事处的副主任,一个则是重光电子管厂的生产科长。
在我们三个孩子中间,同彬因为是长房嫡孙的缘故,赵锡光对他多有偏爱,自是人之常情。平心而论,同彬机趣颖悟,慧心慧口,确有过人之处,很符合他们家“做人不必穿金戴银,凡事要能触景生情”的庭训。与同彬相比,我的堂哥赵礼平则“根本不是读书的料”,早早被赵先生判定为“呆鹅”和“朽木”,言语之间颇多轻蔑,责罚乃至打骂也是家常便饭。这也难怪,读了半年的书,礼平竟然连“伯乐一过冀北之野,而马群遂空”这样一句简单的话都背不周全。我的叔叔是个猪倌,他成天赶着猪郎到处为母猪配种,偶尔也给人劁猪。他劁猪划拉下的猪卵子,都会尽数送给赵锡光下酒。每当婶子给赵先生送去猪卵子时,赵锡光总要似笑非笑地对婶子重复同样的一句话:“礼平这孩子,心术不正啊。他倒不是笨,只是心思没用对地方。”
至于我,赵锡光从来不予置评。不说好,也不说歹,只是喜欢对我翻白眼。每当我遇到不懂的字句,跟着同彬去向先生请教,他老人家总是把我轻轻一推,用一种温和而亲切的口吻对我说:“你嘛,算了吧。”
其实,赵锡光教我们读书写字的时候并不多。大好光阴,多半用来讲史论古,念叨那些令人不胜其烦的陈年旧事。比方说,我们赵姓一脉,原籍山东琅琊,是世代簪缨的高门望族。永嘉时迁至风光秀丽的江南,择吉地而居。我们的祖先曾出过一个右丞相、六位进士、两任方伯,还有一个武状元。昭明太子在读书之余,常到这一带赏玩山野风光;刘裕起兵时,曾在村后的磨笄山上射下一只金雕;刘备招亲那会儿,他们在甘露寺喝的酒,就是从我们村运过去的;苏东坡在常州卧床不起,还专门请我们村的神医赵龙豹给他诊病;至于乾隆皇帝,那就更不用说了,他每次下江南,都会在这里驻跸。“就是如今在上海做大官的陈毅,也曾请赵孟舒给他弹过琴呢!”
比起我们村显赫的历史,“窑头赵”那一脉则要穷酸得多。他们是在靖康之乱时,跟着逃难的流民,从河南汝州落荒而来。两个赵家村,虽相隔不远,原本却不是一脉,各有各的来路。
“两个村都姓赵,都叫赵家村,这可怎么办呢?为了不至于搞混,我们这个村,如今被人叫做‘儒里赵’,很容易理解是不是?我们村读书人多嘛!”赵锡光忽然掏出一团皱巴巴的手绢,擤了一下鼻涕,两眼放着精光,定定地看着我们,“而另一个,被称为‘窑头赵’。你们来说说,为什么叫他们‘窑头赵’呢?”
我见礼平眉头紧锁,不敢搭腔,就贸然答道:“是不是因为他们村的人,都喜欢摇头啊?”
“你就算了。”赵锡光瞪了我一眼,冲我摆摆手,随后将目光转向他的孙子,“同彬,你来说。”
同彬说:“不是摇头的摇,而是烧窑的窑。那个村的人原本在河南时就是窑工,到了我们这儿,也只会烧窑。只因村头建了几座砖窑,因此被人称为‘窑头赵’。”
父亲让我跟着赵锡光念书,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他似乎很看不上赵锡光的为人。在我们当地,若论有学问的人,除了死去的赵孟舒之外,恐怕就要算观前村的周蓉曾了。据说,我父亲也曾托人上门说项,想让我跟他读两年书。周蓉曾以“年老衰病”为由委婉拒绝了。此人头顶一块“理学名家”的招牌,衣衫鲜洁,品性端方,解放之前就以遗老自居,闭门谢客,不爱结交俗人。
自从当上农会主任的那天起,赵德正做梦都想办一座学校,但一时半会儿,我们还指望不上——报告一次次打上去,不知什么原因,公社一直压着没批。而梅芳他们张罗的农民夜校又过于儿戏。她挨家挨户动员那些目不识丁的妇女去夜校扫盲,也只是教她们唱唱歌而已。但她本人的学识如何,用赵锡光的话来说,“只怕是木偶唱戏,还差口气呢!”
“不是我小看她,你写个‘土’字给她看,没准她还晓得怎么读。”赵先生揶揄道,“可两个土摞一块,她就不知道该念什么了。”
这话传到父亲的耳中,他只是笑。在他看来,赵锡光本是个刀笔,学问其实也很有限,“不信,你明天上课时问问他,要是把三个土搁一块,这字该怎么念?”
我当然没敢去问。
村里人若是在路上遇见赵锡光,照例会客气地尊他一声“赵先生”,可在背地里,大家都称他为“刀笔”。在我们那一带,所谓的刀笔,指的是专门替人做合同、写状纸的一类人,言语间颇多贬损之意。
若不嫌我饶舌啰嗦,我在这里倒可以给各位讲个小故事。
临解放前夕,我们村忽然来了一个独臂的中年人,名叫唐文宽。此人虽然衣衫褴褛,不修边幅,却是一个滥好人,见人就鞠躬,说话三分笑。他对自己的过往经历,家居何处(包括他的那条胳膊是怎么丢失的),始终三缄其口。他从赵锡光的一个堂叔手中,买下了村东一处带小院的砖房,在村里落了脚。买房契约当然出自保人赵锡光之手。
唐文宽见房契上明明白白地写有“天之所覆,地之所载,上连砖瓦木料,下连地基石墩”之类的套话,就爽快地签字画押,并付清了全部款项。没想到,三个月后,一帮打手找上门来,讨要猪圈和柴屋的钱。猪圈盖在门廊的右门前,柴屋则在后院,两者均未写入契约。唐文宽找来合同,细细看了两遍,只得自认倒霉。他不仅如数偿付了猪圈和柴屋的钱,还请那伙打手吃了一顿山芋粥。这帮打手后来见人就说,唐文宽实在是个“仁厚知礼”的人。不过,此事也导致了另外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因对赵锡光怀着怨恨,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唐文宽都拒绝与赵先生说话。
唐文宽有一个绰号,叫做“老菩萨”。到了夏天的夜晚,村里的孩子们一扔下碗筷,就会往唐文宽的家里跑,坐在他们家的天井里,听他说《封神榜》和《绿牡丹》。他们的父母来找孩子回家睡觉,有时也会倚在门边听一段,听着听着就入了迷。只要村里的小狗摇头摆尾地跟着唐文宽走上一段路,他都会停下来,跟小狗说会儿话。可是,唐文宽从不与赵锡光说话。每当村里有了婚丧嫁娶一类的事,喝酒的时候,总有好事之徒故意将两人往一个桌上凑,然后躲在一旁瞧热闹。
顺便说一句,一九五五年,当赵孟舒服毒自杀后,他那妓女出身的遗孀的归宿,一时成了村里人议论的话题。最后,她出人意料地嫁给了“老菩萨”唐文宽,让人颇觉蹊跷。说“嫁”也许不很确切,因为他们并未办理任何法定的结婚手续,用村里人比较通俗的话来讲,他们只是搬到一块住,“成天日屄捣鬼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