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晴朗、温暖的冬日。村里忽然传出消息,村西的牛皋要死了。村里人像走马灯似的从龙英家进进出出。我和堂哥礼平到他们家看热闹,正巧撞见魏家墩的郭济仁,让人扶着,颤颤巍巍地打门里出来。郭济仁是我们当地最有名的郎中,九十多岁了,诊费高得吓人。这些年,因年老行动不便,他极少外出给人诊病。礼平说:“郭济仁一出场,就说明老牛皋十有八九是不中用了。我赌他今天晚上就会翘辫子。”
礼平的话大概是不错的。我看见龙英和几个邻居已经在门口张罗着搭灵棚了。
老牛皋双目紧闭,悄无声息地躺在屋里的一扇门板上,头冲着门,脸上灰黄灰黄的,像是打了一层蜡。老鸭子和新珍正要帮他换寿衣,马老大手里拿着一缕丝棉,凑在他鼻子前试了试,又趴在他胸口听了听,对众人道:“莫慌莫慌,还有口气呢。喉咙里‘窟噜窟噜’地响,还听得见痰音,再等等吧。”
当天晚上,父亲在油灯下打着算盘。当他第二次催促我上楼睡觉时,我怀着一丝恐惧和即将有大事发生的期待,问他老牛皋今夜会不会翘辫子。父亲抬头看了我一眼,对我道:
“放心吧,他死不了。”
随后,他用一根针挑了挑灯芯,又加了一句:“虽说一直是病病歪歪的,可他命硬,不妨事。我看他比村子里一多半的人都要活得长。”
我不知道父亲是如何得出这样的结论的。第二天一早,我和礼平到龙英家门口晃了晃,发现门前的灵棚已被人拆走了,院子里静悄悄的,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又过了两天,老牛皋就在龙英的搀扶下,到外面来晒太阳了。半个月之后,牛皋已经能够独自一人拄着拐杖出来转悠了。他在燕塘的水码头边遇见了正在放虾网的赵锡光,就有些得意地对他说了句俏皮话:“我倒是想早点死,可人家阎王爷嫌我在阳间的罪还没遭够,不收啊!你说咋办呢?那就活着吧。”
赵先生接话道:“你这是得了便宜又卖乖。我劝你还是离水塘远一点。要不然,一个跟头栽到水里,你看阎王爷收不收?”
一天下午,我正要去赵先生家温课,正巧遇上父亲从仓库回来。他身上有一股“六六六”药粉的味道。“今天别去温课了。”父亲没来由地对我扔下这句话,把手里的一串钥匙丢在桌上,走到灶台前,揭开颈罐的盖子,舀了一勺水,直着脖子喝了下去,抹了抹嘴,示意我在桌边坐下。他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我,问道:
“赵先生这个人,你觉得怎么样?”
我知道,父亲与赵先生一向不睦,可也没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只是彼此之间有些冷淡罢了。我揣测父亲的心思,迎合他的好恶,说了赵锡光一大堆坏话之后,又说了他几句好话。父亲听了,眯缝着眼睛看着我,倒也没说什么。他的话问得如此突兀,我还以为他与赵先生有了什么龃龉,但他的提问很快就转移到村中的其他人身上:赵德正,高定邦、高定国兄弟,红头聋子朱金顺,老福奶奶,木匠赵宝明,更生,小武松夫妇,长生和新珍,包括奄奄待毙的老牛皋。我逐一对他们的为人进行了简单的评价,包括他们各自的优点和缺点。父亲听了我的话,满意地点了点头,夸奖我“小小年纪,就已懂得一分为二,很不简单”。我有点飘飘然,但心里总觉得哪儿有点不踏实。因为我不知道父亲为何会在这个时候,突然严肃地跟我谈起这个奇怪的话题。最后,父亲做了这样一个总结(我不能保证这里记下来的每一个字都是父亲的原话,但大意就是如此):
“不管在什么地方生活,最重要的是要了解那个地方的人。越详细越好,越客观越好。照我看来,一个人好,也不是说这个人从里到外都好,没有任何缺点;一个人坏,也不是说这个人从头到脚都坏,一无是处。好和坏,除了天生禀赋之外,也与周围环境有关。也就是说,好和坏,不是每个人可以自由决定的。但问题在于,一个人的好和坏,却可以在某些关键的场合,决定另一个人的命运。所以说,了解人,观察人,在任何时候都是头等大事,其余的都是小事。我希望你牢牢记住我今天说的话。你将来若是到了一个新地方,换了一个新环境,我劝你在两年之内不要与任何人交朋友。说说看,这是为什么?”
老实说,父亲的这一番话已经明显超出了我的理解力,所以,我只能坦率地告诉他,我不知道。
“凡是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是非。你将来到了一个新地方,立足未稳,一团雾水,如果冒失地与人交朋友,等于是一头就扎进了本来与你无关的是非之中。这一点非常要紧。先观察两年再说嘛!等人和事都有了清晰的眉目之后再说嘛!懂不懂?”
父亲见我还是摇头,表情就略微有些失落。他犹豫了一下,决定换个话题。
“那么,我来问你,梅芳这个人,你到底怎么看她?”
对我来说,要回答这个问题,那就容易多了。我不假思索地告诉父亲,若要从世界上选出一个我最恨的人,这个人正是梅芳。父亲一听我这么说,就笑了起来:
“我以前也听你这么说她。她究竟什么地方得罪过你?你为何这么恨她?”
我想了半天,告诉父亲,她倒也没得罪过我,我也说不出什么理由,“可我就是恨她。如果我手里有一把枪的话,我恨不得朝着她的肚子连开二十枪。”
父亲立刻就不笑了,皱着眉头,略微沉思了一会,这样对我说:“你看,你也说不出什么理由,就把人家恨到这种程度。这很荒唐。这好比说,你还没真正开始与她打交道,仅仅是因为某种个人的喜好和偏见,仅仅因为道听途说,就预先在心里造出了一个凶狠的敌人,这很愚蠢。你不能老是从自己的立场来看一个人。要学会从别人的立场看问题。比如说,梅芳这个人,如果从她的立场出发,那么她所做的所有的事,说的所有的话,都有她的道理。依我说,梅芳这个人并不坏。况且,人是会变的。一个人只要还没有躺到棺材盖子上,你就不能把人看扁了。凡事不要急于下结论。就像俗话说的,大风刮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论短长。”
在那天下午的谈话中,父亲还问了问我对村里的那些小伙伴的看法。说到同彬,父亲认为这个人虽说有些夸夸其谈、信口开河,可他对人很热情,心地干净,这就很难得。“你看他的眼睛,又亮又清对不对?表面有些流里流气,这没什么。你跟他要好,我很放心。你可以把他当成一辈子的朋友来结交。”
说到我的堂哥礼平,父亲的话多少有点让我吃惊:“这是一个狠角色。如果我预料不错的话,这个人将来必然会在村子里兴风作浪,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来。离他远点,但也不要轻易得罪他。”
接下来,父亲问我,倘若要从村里所有的这些人中,挑选出一位最善良、办事最公正、同时又值得我们信赖的人,“你会选谁呢?你好好想一下再说,不用马上回答。”
其实这个问题是用不着思考的,答案早就明摆在那儿。如果你拿这个问题去问村里的每一个小孩,他们的回答大概跟我也没有什么不同。这个人就是孩子王、说书人、口里没有一句正经话的老菩萨唐文宽。
“你难道已经忘了高桥哑巴那件事了吗?”父亲笑着提醒我。
虽说那年老菩萨的玩笑开得有些大,让我在全村人跟前丢了脸,可我从未在心里责怪过他。我们甚至心甘情愿地被他愚弄,被他欺骗。他的肚子里装着永远也不会结束的故事,他的脑子里有着永远也使不完的鬼点子,他的嘴巴里藏着永远也说不完的俏皮话。他在村东的那个带天井小院的房子,是我们整个童年最稳定的快乐之源。
父亲见我在言谈中流露出对老菩萨毫无保留的崇敬,大概是不愿意扫我的兴,没有马上表示什么不同意见,只是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我听人说,他老爱跟你们说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是这样吗?你能不能跟我学学,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鬼话?”
“他的话要能学,那才怪呢!”我立刻就大笑起来,“那种话,我们从来就没听人说过,只有他一个人会说。他说一次,我们就笑一次。他若说上两次,我们就笑上两次。说三次,我们就笑三次。最后,保管被他逗得昏过去。有一次,同彬踩着高跷打他门前经过,看见他把那些发黄的故事书,从一个旧皮箱里一本本拿出来,放到板凳上去晒。同彬说:‘老菩萨,你能再把那些鬼话跟我说一遍吗?这次我保证不笑。’老菩萨马上就一本正经地说起鬼话来,笑得同彬当时就从高跷上摔下来了。”
父亲仍然一脸疑惑。有好长一段时间,他茫然不解地望着我,眼睛渐渐地沁出一缕幽眇,“这个人来历不明,行动有些可疑。我相信,他本来是一个十分严肃的人,而且极其聪明,他的好脾气和疯疯癫癫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这一点,我有十足的把握。这个人来到我们村,也有十几年了吧,我一直在悄悄地观察他,可实在有些捉摸不透。你们去他家听说书当然没问题,凡事还是留个心眼比较好。另外,他那婆娘王曼卿,也不是省油的灯,没事别总往他们家跑。”
最后,我也向父亲提出了一个问题。我记得,那时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了,夕阳从西边的窗格中照射进来,在木桌上投下了四条平行的斑条,也照亮了父亲那在桌上不安敲动着的手指。
我问他,春琴姐姐嫁到我们村,已经快两年了,为什么她每次看见我,眼光总是恨恨的?她从来也不搭理我,就好像我们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似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父亲听完了我的话,几乎立刻就站起身来(这是表明谈话结束的明确信号),像往常一样,他含糊其辞地搪塞说:
“有些事,以后你慢慢就明白了。”
春琴跟德正结婚后,她妈妈四儿也带着春生时常来村里走动。春生有时候也会一个人来,给姐姐捎来家里的菱角、豇豆和花生什么的。他比以前更瘦,脸也更黄了。每次他走,春琴都要把他一直送到大队蘑菇房的墙根下,才抹着眼泪一个人往回返。每次听到村里有人议论说“那孩子恐怕也活不长”时,我的心里就会猛然一紧。心里想,春琴他们一家不至于这么倒霉吧。
春琴的妈妈与师娘冯金宝是亲戚,所以每次她来探望女儿,总要在师娘家坐上半天。大概是因为我父亲替她女儿算过命、做过媒的缘故,她有时也会到我们家坐坐。每次她来,差不多都是傍晚时分。她和父亲坐在灶下,往往说不了几句话,院子外就会传来春琴的叫喊声。春琴好像不太愿意她母亲来我们家,当然,她更不允许她妈在我们家吃饭。她自己也从不跨进我们家的院子,而是站在老福奶奶家猪圈边上,远远地喊上两声。春琴一喊,她妈就算已经端起了饭碗,也会立刻放下,对我父亲无奈地笑笑,说:“我们家这个丫头,脾气有些倔。上辈子不是王熙凤,就是王宝钏,如今嫁了人,连我也不敢招惹她。”
不过,春琴对我的冷漠和敌视并没能维持多久,情况很快就发生了意想不到的逆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