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读者朋友,我相信诸位在阅读这本书的时候,随着情节的逐步展开,心里也许会出现这样一个疑团:你已经给我们讲了不少的故事,各类人物也都纷纷登场,可是为什么我们一次也没有见你正面提到过自己的母亲?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当然,人人都会有一个母亲。我自然也不例外。
我之所以一直小心地避免谈论她,绝不是故意卖关子。我知道,作为一个作家,他能拥有的最好的品质就是诚实。我应当坦率地承认,我不愿意提及我的母亲。个人的痛苦乃至于多年来一直压在我心头的羞耻感,只能算是一个很小的因素。最根本的原因在于,我确实不知道应当如何去谈论她。母亲没有给我留下任何印象,而村子里所有的人(当然也包括我的父亲),在说起我母亲的时候,都无一例外地闪烁其词。各种戏谑、推诿甚至相互矛盾的说法,不仅无助于揭示事实背后的真相,相反,这些说法将那个真相层层包裹起来,越包越紧。不过,我意识到,不管事实究竟如何,我在这里都应该尽量忠实地把我所知道的情况记录下来,呈现在各位读者面前。
在我七八岁的时候,一个仲春的午后,我和村里的小伙伴们来到村东的唐文宽家听他说书。那天他所讲的故事是《水浒传》,还是《聊斋志异》,抑或是《小五义》,我现在已经完全记不清了。故事听到一半的时候,我在不知不觉中就打起了瞌睡,伏在天井的一张小矮桌上睡了过去。不用说,我很快就做起梦来。
我梦见自己走入了一个山中小院。山间苍翠阒寂,小溪淙淙,屋宇修洁。门前桃杏繁丽,杂以细柳和天竺。野鸟格磔其中。我的母亲坐在院中的石凳上,一刻不停地跟我说着话,始终在笑。但奇怪的是,不论是笑,还是说话,我怎么也无法听见她的声音。仿佛她说的每句话,刚一出口,就让四月的熏风给吹得没影了。她的面容看上去也很不真切,影影绰绰的。打个比方说,就好像在井中和池塘里所看见的倒影——每当我就要看清她的面容时,一阵风来,吹起一片涟漪,她的形象就在无声无息中变得扭曲、破碎,最终消迹于无形。
我从小矮桌边上醒过来,身上汗津津的。我能够记住的,就是母亲那甜美、虚幻而又破碎的幻影。当时,村子里的小孩都走光了。天井的地上落满了花瓣,春风吹拂着池塘边的青草,午后的村庄安静极了。一个外村来的拾荒老妪,背着一个破竹篓,手拿一根竹钳,沿着风渠岸边的大路,正朝村子里走来。
唐文宽的老婆王曼卿见我独自抽泣,一个人呆坐在桌边不走,就去灶下热了一碗红枣汤,端过来,放在我面前。一开始,她没有搭理我,也坐在桌边,皱眉,叹气,掉眼泪。后来,她悄悄地移身到我坐着的板凳上,摸了摸我的头,然后轻轻地将我搂在怀里,用一种我听到过的人世间最令人心醉的声音轻轻对我说:
“是不是梦见了妈妈?”
我能感觉到她的泪珠掉在我脖子里——开始是热的,很快就凉了。我喝完了那碗枣汤,抬起头,看着妓女王曼卿那张好看的脸——它被浓密的乌发遮住了一半,心里偷偷地闪过这样一个念头:要是这个人就是我的妈妈,那该多好啊!
你现在已经知道了,我心里藏着一个小秘密:在我漫长而纷乱的一生中,我一直是以王曼卿的形象来记忆母亲的。每当我半夜醒来,置身于阁楼的黑暗中,我就会躲在被子里,悄悄地对母亲说:妈妈,妈妈呀,你究竟去了哪里?你会不会像老福奶奶说的那样,到了春天,当河边的野蔷薇全都开了的时候,你就会“一下子”出现在风渠岸的春风里?每当这个时候,我的眼前就会浮现出王曼卿那俏丽而娴静的面容。有时候,当我无缘无故地走到唐文宽家中,他们夫妇俩茫然不解地望着我,问我有什么事的时候,我才猛然惊醒:我频繁造访他们家,其实就是为了多看王曼卿一眼。
那天中午,王曼卿把碗收走之后,被更生的老婆叫去打牌了。独臂的老菩萨笑嘻嘻地来到跟前,在我的鼻子上刮了一下,做了个鬼脸,对我说了一堆谁也听不懂的鬼话。见我不搭理他,唐文宽就指了指门外的树林,对我说:
“你看见那个在树林中捡破烂的女人了吗?”
我点点头。
“她就是你妈妈。你看她穿得破破烂烂,对不对?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可千万别告诉旁人啊。她其实一点都不穷,家里有的是钱。她是在装。每到春天,她就会化装成一个拾垃圾的,悄悄地到村子里来,为的是看你一眼。她的家住在江对过的高桥。他们家隔壁有一个油条铺子,有一个麻花铺子。他们住的那条街就叫糕饼街。他们家养着两只雀子,一只金雀子,一只银雀子。金雀子飞到油条铺子里叼油条,银雀子专门去叼麻花。他们家的油条麻花从来吃不完。她就是你妈妈。你走到她跟前,叫她一声妈妈,你看她答应不答应?就是不答应也不要紧。你一步不落地撵着她就行。她到东,你到东。她到西,你到西。一直跟着她,回高桥。将来你们家的麻花油条要是吃不完,别忘了捎两根回来给我……”
在老菩萨唐文宽一再怂恿下,我迟疑不决地走到了屋外,来到了村头的树林里。当时,那个老妪正在垃圾堆里翻拣她认为有用的东西:像什么碎纸片啦,生了锈的铁钉子啦,玻璃瓶子啦,牙膏壳啦,诸如此类。我就蹲在草坑边望着她。
她看上去五十出头,头上包着一块脏兮兮的毛巾,身上有一股难闻的汗酸味。见我在不住地打量她,老妪就朝我笑了笑,露出了一口稀疏的大黄牙。面对这样一个老人,你大概可以想见,“妈妈”这两个字,是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的吧。不过,我还是按照唐文宽的吩咐,一步不离地跟着她。当她走到燕塘与菱塘之间的石桥边时,她见我仍然跟着她,就突然冲我吱哇乱叫起来,一边叫,一边胡乱比划。到这时我才发现,这个老妪原来是个哑巴。她的话我虽然听不懂,但从她挥舞手中竹钳的动作来判断,她明显是希望我不要再跟着她,赶紧回家。
我又跟着她走了一段。老人似乎失去了耐心。她不由分说,举起了手中的竹钳,朝我猛跑过来,装出要打我的样子,想把我吓回去。我只得返身往回跑。等到她继续往前走的时候,我又不远不近地跟上了她。她走我也走,她停我也停,就像老菩萨所预料的一样。她拿我毫无办法。
最后,我们走到了窑头赵村前堆放砖瓦的场院边,我听见了身后远远传来的父亲的叫喊声。父亲没有沿着小路走,而是从麦地和棉花地里斜插过来。他跑到我身边,什么话也没说,就把我抱起来,放在他肩头,慢慢往回走。
这时候,我看见村头的池塘边已经聚集起了很多看热闹的人。虽然隔着很远,可我还是能听见他们的说话声和哄笑声。我们回到燕塘边,那伙人就像过节一样,嘻嘻哈哈地议论着,与父亲打趣。说什么的都有。我看见老菩萨唐文宽也在其中。不过,他倒是没有说笑,只是一个劲地冲我眨眼睛,做鬼脸。父亲嘿嘿地跟着他们笑了几声,这才轻轻地对我说了一句:“我平常怎么跟你说的?别人的话可以听,老菩萨的话是绝对不能相信的。这个人老没正经。”
虽说那天在全村人跟前出了丑,可这件事,我倒没怎么往心里去。当天晚上在吃饭时,我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关于我母亲的事,我也许应该认真地与父亲谈一谈了。可他对我提出的所有问题,一概不予解答。一个人板着脸,闷闷地吃饭。最后他这样对我说:
“就我们两个人在一起过日子,有什么不好呢?你看,丽娟偷了生产队的香瓜,被她妈妈打成什么样子?你还记不记得,去年礼平把洋钉钉在了牛屁股里,被婶子吊在猪圈里打得嗷嗷叫?小英不肯去寻猪草,被她妈妈一脚踢在心门口,一口气差点没倒过来。可我打过你吗?一次也没有,对不对?所以说,有妈妈在,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就我们两个人,不是挺好嘛?自由自在,什么都不缺。”
第二天,龙英把我叫到他们家中,让我对着一只陶钵撒尿。我在撒尿的时候,她儿子小满褪下裤子,也凑过来撒尿,被他母亲一把推开了。龙英的丈夫牛皋病得快要死了。她要用童子尿做药引。趁着她心情好,我就向她打听我妈妈的事。龙英先是一愣,然后就纵声大笑起来。她一定是想起昨天的事来了,立刻撇下我,走到她丈夫的躺椅前,把昨天我跟哑巴去高桥的事说了一遍。牛皋身上盖着一条毯子,病得只剩下一口气了,可还是一只眼睁着,朝我哑哑地笑。等到他们笑够了,龙英就对我说:
“你妈呀,跑了,没了,飞了,上天了,没影了!”
说完,她把我粗鲁地往门外一推,顺手就把门关上了。
我细细琢磨着龙英的话,有些担心我母亲已经不在人世了。心里没着没落的,别提有多难受了。我在村里胡乱逛了一通,就去了老福奶奶家。我一提起母亲,老福就撩起围腰来擦眼泪。她搂住我的肩膀对我说:“小天主,你知道你这条小命是谁给捡回来的吗?你那个妈呀,简直不算个人!孩子还没断奶,她怎能下这个狠心。那一年,你还不满周岁,不吃不喝,小眼睛闭得紧紧的,眼看就没气啦!你爸爸已经去桑树林里替你挖了一个小坑。要不是我把你抢过来,当晚就给埋啦!我把你抱在手上,撬开牙齿,一点点地往你嘴里灌米汤,灌菜汁。折腾了一个多月,算是白捡一条命。快别提你妈啦,就是做了官太太又怎么样?狗屎啊!我一点都不稀罕。”
听老福奶奶这么说,我心里就有了底。不管怎么说,我母亲还活着,心里总算还有点安慰。
有一年,我记得也是春天,我和婶子在桑树林里采桑叶。婶子的嘴唇紫黑紫黑的,全是桑葚汁。她拨开茂密的桑叶,摘下又大又肥的黑桑葚往嘴里送。
“你爸爸这个人,心术不正。”婶子打了个呃逆,顺手往我嘴里塞了一颗桑葚,对我说,“他头上戴着一顶富农的帽子,又是个算命的,谁能跟他一心一意地过日子?他出去算命是假,与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轧姘头是真。换成我是你妈,也不会跟他在一块过日子。人都有个命,其实根本就用不着算。运气这东西,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你就是捏在手里攥出水来,它还是要从你指缝里溜走的。你妈算是交上好运了。那年村里选农会主任,严政委多大的官?人家在台上讲话,她不过是一个童养媳,却偏要插嘴插舌,与人家没大没小,直上直下。那天她要站起来发言,我一下没拉住她,这下可好,跌跤捡了个金元宝,被送到县里学习去了,后来就入了党,回乡当起了妇女主任。有一次,你父亲在给人算命的时候,老不正经地摸人家黄花闺女的奶子,那户人家倒不含糊,找来三四十个亲眷,黑压压一片打上门来,你说这事怎么弄?你妈就狠了狠心,与他离了婚。再后来,她就傍上了一个大官,从此远走高飞,音信全无。别再惦记她了。妈不在,还有婶子呢。往后凡事不论大小,都由婶子给你做主,替你出头。村上要是有人敢欺负我们家宝宝,你只要跟婶子说一句,我一巴掌把他脑袋打得缩到屁眼里去!”
梅芳提到我母亲,话里话外总有一种不加掩饰的嗔怒与轻蔑。她甚至不屑于提我母亲的名字,总是称她为“有些人”。比如说,有一次,村里开社员大会,梅芳在台上作报告,曾公开这样说:
“有些人天生就是机会主义者。干革命是假,爱慕虚荣、投机取巧、贪图荣华富贵是真。这些人呐,不让出头强出头,临了虚晃一枪,这不,进了城,摇身一变,喝!当起了官太太。黄鹤一去不回头,白云千朵空悠悠。”
我父亲脸一红,偷偷地打量了我一眼,赶紧把头低下了。坐在他旁边的小木匠赵宝明有些不忿,悄悄地捅了一下我的胳膊,对我小声嘀咕道:“你妈妈要是知道梅芳在背后这样编排她,只要勾一勾小指头,就够她喝一壶的啦!”
仔细琢磨一下宝明的话,似乎母亲后来嫁给的这个人,官不是一般的大。
在所有那些对母亲的议论中,也许同彬的说法更接近事实。他的“情报”直接来自于师娘冯金宝。有一天中午,同彬一路小跑来到了我们家,没头没脑地对我说了句“有情况,十万火急”,就拉着我往阁楼上爬。我们坐在阁楼的窗前,放下竹帘,他这才喘息未定地对我说:
“你妈妈姓章,立早章,叫章珠。平时在村里,大家都管她叫珠子。她老家在江北的兴隆镇。家里穷,很小就被卖到江南,给南徐巷的一户人家当养女。跟你爸爸成亲后,忽然就时来运转,被调去了县里。七弄八弄,就入了党。后来跟一个什么部队副司令认识了,两人搅在了一块。先是去了南京,后来又到了合肥,现在据说在湖北的襄樊。上街买菜都由警卫员帮着拎篮子。坐在马桶上拉屎,也有警卫员拿着一叠草纸在一旁蹲着。这都是老太婆亲口对我说的,错不了。你也别巴望着你娘能回来了,回不来啦!”
如果我们把村里有关我母亲的各种传闻拼合在一起,再适当地加以补缀,我想对于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读者想必也能看出一些大致的轮廓:
我父亲在很小的时候,就被祖父送到了上海,在虹口区的一家南货店里当伙计。眼看学徒满师,就要另立门户了,父亲却迷上了算命这个行当,拜在曹家渡的戴天逵门下。再后来,祖父大概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于一九四九年三四月间,假托病危,一纸书信,把父亲给唤了回来。祖父为了拴住父亲的心,托人从南徐巷给他介绍了一门亲事,小两口匆匆忙忙地结了婚。
祖父的身体一向硬朗,自打父亲回来以后,忽然就真的生起病来,不到半年,就归了道山。
接下来,不用说,就是土改。祖父刚死,腿脚有残疾的叔叔便在婶子的撺掇下,以倒插门做女婿的名目,来到了婶子家。这一来,算是离门离户,与祖父撇清了关系,最后如愿以偿,被评了一个贫农。而祖父留下的几十亩田地,外加一处油坊,还有朱方镇的一家药店,只能算在我父亲的名下。那顶富农的帽子,结结实实地戴到了他头上。据说,刚开始定的是地主。赵德正上台以后,与工作队的人拍桌子打板凳,并以辞职相威胁,这才在第二次土改时,勉强把成分改为了富农。父亲放着好好的城里人不当,偏偏在历史的转折关头回到了村里,仿佛就是为了给自己安上一顶富农的帽子。到了后来,连老婆也跟人跑了,一时间,在村里被视为笑柄。他那赵呆子的名号,就是从那时落下的。
至于说到我母亲的离婚或改嫁,倒不应该受到太多的指责。在这里,我也不是一定要替她辩护。你想想,在那个年头,对一心要求上进的母亲来说,一个富农出身的算命先生,会给她未来的人生道路带来多大的政治压力,是可以想见的。更何况,据我婶子说,母亲在当上乡妇女主任之后,她与父亲的婚姻已经出现了不可挽回的裂痕。她认为,父亲生活作风的不检点,是父母反目的根本原因。
但实际上,整个事情的真相,远比我想象的还要复杂得多。这涉及到一个鲜为人知的重大隐秘。
这是一个晴朗、温暖的冬日。村里忽然传出消息,村西的牛皋要死了。村里人像走马灯似的从龙英家进进出出。我和堂哥礼平到他们家看热闹,正巧撞见魏家墩的郭济仁,让人扶着,颤颤巍巍地打门里出来。郭济仁是我们当地最有名的郎中,九十多岁了,诊费高得吓人。这些年,因年老行动不便,他极少外出给人诊病。礼平说:“郭济仁一出场,就说明老牛皋十有八九是不中用了。我赌他今天晚上就会翘辫子。”
礼平的话大概是不错的。我看见龙英和几个邻居已经在门口张罗着搭灵棚了。
老牛皋双目紧闭,悄无声息地躺在屋里的一扇门板上,头冲着门,脸上灰黄灰黄的,像是打了一层蜡。老鸭子和新珍正要帮他换寿衣,马老大手里拿着一缕丝棉,凑在他鼻子前试了试,又趴在他胸口听了听,对众人道:“莫慌莫慌,还有口气呢。喉咙里‘窟噜窟噜’地响,还听得见痰音,再等等吧。”
当天晚上,父亲在油灯下打着算盘。当他第二次催促我上楼睡觉时,我怀着一丝恐惧和即将有大事发生的期待,问他老牛皋今夜会不会翘辫子。父亲抬头看了我一眼,对我道:
“放心吧,他死不了。”
随后,他用一根针挑了挑灯芯,又加了一句:“虽说一直是病病歪歪的,可他命硬,不妨事。我看他比村子里一多半的人都要活得长。”
我不知道父亲是如何得出这样的结论的。第二天一早,我和礼平到龙英家门口晃了晃,发现门前的灵棚已被人拆走了,院子里静悄悄的,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又过了两天,老牛皋就在龙英的搀扶下,到外面来晒太阳了。半个月之后,牛皋已经能够独自一人拄着拐杖出来转悠了。他在燕塘的水码头边遇见了正在放虾网的赵锡光,就有些得意地对他说了句俏皮话:“我倒是想早点死,可人家阎王爷嫌我在阳间的罪还没遭够,不收啊!你说咋办呢?那就活着吧。”
赵先生接话道:“你这是得了便宜又卖乖。我劝你还是离水塘远一点。要不然,一个跟头栽到水里,你看阎王爷收不收?”
一天下午,我正要去赵先生家温课,正巧遇上父亲从仓库回来。他身上有一股“六六六”药粉的味道。“今天别去温课了。”父亲没来由地对我扔下这句话,把手里的一串钥匙丢在桌上,走到灶台前,揭开颈罐的盖子,舀了一勺水,直着脖子喝了下去,抹了抹嘴,示意我在桌边坐下。他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我,问道:
“赵先生这个人,你觉得怎么样?”
我知道,父亲与赵先生一向不睦,可也没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只是彼此之间有些冷淡罢了。我揣测父亲的心思,迎合他的好恶,说了赵锡光一大堆坏话之后,又说了他几句好话。父亲听了,眯缝着眼睛看着我,倒也没说什么。他的话问得如此突兀,我还以为他与赵先生有了什么龃龉,但他的提问很快就转移到村中的其他人身上:赵德正,高定邦、高定国兄弟,红头聋子朱金顺,老福奶奶,木匠赵宝明,更生,小武松夫妇,长生和新珍,包括奄奄待毙的老牛皋。我逐一对他们的为人进行了简单的评价,包括他们各自的优点和缺点。父亲听了我的话,满意地点了点头,夸奖我“小小年纪,就已懂得一分为二,很不简单”。我有点飘飘然,但心里总觉得哪儿有点不踏实。因为我不知道父亲为何会在这个时候,突然严肃地跟我谈起这个奇怪的话题。最后,父亲做了这样一个总结(我不能保证这里记下来的每一个字都是父亲的原话,但大意就是如此):
“不管在什么地方生活,最重要的是要了解那个地方的人。越详细越好,越客观越好。照我看来,一个人好,也不是说这个人从里到外都好,没有任何缺点;一个人坏,也不是说这个人从头到脚都坏,一无是处。好和坏,除了天生禀赋之外,也与周围环境有关。也就是说,好和坏,不是每个人可以自由决定的。但问题在于,一个人的好和坏,却可以在某些关键的场合,决定另一个人的命运。所以说,了解人,观察人,在任何时候都是头等大事,其余的都是小事。我希望你牢牢记住我今天说的话。你将来若是到了一个新地方,换了一个新环境,我劝你在两年之内不要与任何人交朋友。说说看,这是为什么?”
老实说,父亲的这一番话已经明显超出了我的理解力,所以,我只能坦率地告诉他,我不知道。
“凡是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是非。你将来到了一个新地方,立足未稳,一团雾水,如果冒失地与人交朋友,等于是一头就扎进了本来与你无关的是非之中。这一点非常要紧。先观察两年再说嘛!等人和事都有了清晰的眉目之后再说嘛!懂不懂?”
父亲见我还是摇头,表情就略微有些失落。他犹豫了一下,决定换个话题。
“那么,我来问你,梅芳这个人,你到底怎么看她?”
对我来说,要回答这个问题,那就容易多了。我不假思索地告诉父亲,若要从世界上选出一个我最恨的人,这个人正是梅芳。父亲一听我这么说,就笑了起来:
“我以前也听你这么说她。她究竟什么地方得罪过你?你为何这么恨她?”
我想了半天,告诉父亲,她倒也没得罪过我,我也说不出什么理由,“可我就是恨她。如果我手里有一把枪的话,我恨不得朝着她的肚子连开二十枪。”
父亲立刻就不笑了,皱着眉头,略微沉思了一会,这样对我说:“你看,你也说不出什么理由,就把人家恨到这种程度。这很荒唐。这好比说,你还没真正开始与她打交道,仅仅是因为某种个人的喜好和偏见,仅仅因为道听途说,就预先在心里造出了一个凶狠的敌人,这很愚蠢。你不能老是从自己的立场来看一个人。要学会从别人的立场看问题。比如说,梅芳这个人,如果从她的立场出发,那么她所做的所有的事,说的所有的话,都有她的道理。依我说,梅芳这个人并不坏。况且,人是会变的。一个人只要还没有躺到棺材盖子上,你就不能把人看扁了。凡事不要急于下结论。就像俗话说的,大风刮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论短长。”
在那天下午的谈话中,父亲还问了问我对村里的那些小伙伴的看法。说到同彬,父亲认为这个人虽说有些夸夸其谈、信口开河,可他对人很热情,心地干净,这就很难得。“你看他的眼睛,又亮又清对不对?表面有些流里流气,这没什么。你跟他要好,我很放心。你可以把他当成一辈子的朋友来结交。”
说到我的堂哥礼平,父亲的话多少有点让我吃惊:“这是一个狠角色。如果我预料不错的话,这个人将来必然会在村子里兴风作浪,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来。离他远点,但也不要轻易得罪他。”
接下来,父亲问我,倘若要从村里所有的这些人中,挑选出一位最善良、办事最公正、同时又值得我们信赖的人,“你会选谁呢?你好好想一下再说,不用马上回答。”
其实这个问题是用不着思考的,答案早就明摆在那儿。如果你拿这个问题去问村里的每一个小孩,他们的回答大概跟我也没有什么不同。这个人就是孩子王、说书人、口里没有一句正经话的老菩萨唐文宽。
“你难道已经忘了高桥哑巴那件事了吗?”父亲笑着提醒我。
虽说那年老菩萨的玩笑开得有些大,让我在全村人跟前丢了脸,可我从未在心里责怪过他。我们甚至心甘情愿地被他愚弄,被他欺骗。他的肚子里装着永远也不会结束的故事,他的脑子里有着永远也使不完的鬼点子,他的嘴巴里藏着永远也说不完的俏皮话。他在村东的那个带天井小院的房子,是我们整个童年最稳定的快乐之源。
父亲见我在言谈中流露出对老菩萨毫无保留的崇敬,大概是不愿意扫我的兴,没有马上表示什么不同意见,只是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我听人说,他老爱跟你们说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是这样吗?你能不能跟我学学,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鬼话?”
“他的话要能学,那才怪呢!”我立刻就大笑起来,“那种话,我们从来就没听人说过,只有他一个人会说。他说一次,我们就笑一次。他若说上两次,我们就笑上两次。说三次,我们就笑三次。最后,保管被他逗得昏过去。有一次,同彬踩着高跷打他门前经过,看见他把那些发黄的故事书,从一个旧皮箱里一本本拿出来,放到板凳上去晒。同彬说:‘老菩萨,你能再把那些鬼话跟我说一遍吗?这次我保证不笑。’老菩萨马上就一本正经地说起鬼话来,笑得同彬当时就从高跷上摔下来了。”
父亲仍然一脸疑惑。有好长一段时间,他茫然不解地望着我,眼睛渐渐地沁出一缕幽眇,“这个人来历不明,行动有些可疑。我相信,他本来是一个十分严肃的人,而且极其聪明,他的好脾气和疯疯癫癫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这一点,我有十足的把握。这个人来到我们村,也有十几年了吧,我一直在悄悄地观察他,可实在有些捉摸不透。你们去他家听说书当然没问题,凡事还是留个心眼比较好。另外,他那婆娘王曼卿,也不是省油的灯,没事别总往他们家跑。”
最后,我也向父亲提出了一个问题。我记得,那时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了,夕阳从西边的窗格中照射进来,在木桌上投下了四条平行的斑条,也照亮了父亲那在桌上不安敲动着的手指。
我问他,春琴姐姐嫁到我们村,已经快两年了,为什么她每次看见我,眼光总是恨恨的?她从来也不搭理我,就好像我们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似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父亲听完了我的话,几乎立刻就站起身来(这是表明谈话结束的明确信号),像往常一样,他含糊其辞地搪塞说:
“有些事,以后你慢慢就明白了。”
春琴跟德正结婚后,她妈妈四儿也带着春生时常来村里走动。春生有时候也会一个人来,给姐姐捎来家里的菱角、豇豆和花生什么的。他比以前更瘦,脸也更黄了。每次他走,春琴都要把他一直送到大队蘑菇房的墙根下,才抹着眼泪一个人往回返。每次听到村里有人议论说“那孩子恐怕也活不长”时,我的心里就会猛然一紧。心里想,春琴他们一家不至于这么倒霉吧。
春琴的妈妈与师娘冯金宝是亲戚,所以每次她来探望女儿,总要在师娘家坐上半天。大概是因为我父亲替她女儿算过命、做过媒的缘故,她有时也会到我们家坐坐。每次她来,差不多都是傍晚时分。她和父亲坐在灶下,往往说不了几句话,院子外就会传来春琴的叫喊声。春琴好像不太愿意她母亲来我们家,当然,她更不允许她妈在我们家吃饭。她自己也从不跨进我们家的院子,而是站在老福奶奶家猪圈边上,远远地喊上两声。春琴一喊,她妈就算已经端起了饭碗,也会立刻放下,对我父亲无奈地笑笑,说:“我们家这个丫头,脾气有些倔。上辈子不是王熙凤,就是王宝钏,如今嫁了人,连我也不敢招惹她。”
不过,春琴对我的冷漠和敌视并没能维持多久,情况很快就发生了意想不到的逆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