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康若雪
面对大河,我无限惭愧;我年华虚度,空有一身疲倦。
12年的时候,我还是大四学生。那时,看了一些佛洛依德、荣格等,自学了一些心理学,又想要听故事,就在网上发了一个心理救助的帖子。
在帖子里,我谈到情绪需要一个出口,谈到信任,谈到我愿意做一个耐心的倾听者。在帖子的最后,我留了我的微信号。
加我的第一个人叫阿查。那时,她在国外留学,她告诉我说一切都糟糕透了,抑郁不堪。我问她原因,她不答。但我们倒是像老友般聊了一些书籍、电影和喜欢的生活状态。或许是因为对我的信任,她告诉我说,她两次试图自杀,一次没忍下心来,一次被救助。现在,生与死于她而言,倒也没有多大区别。后来她又告诉我说,她养了一只猫,猫的心态比她好,这常常让她动容。
阿查情绪不好时,就找我聊天,我也尽可能地传递给她一些很美好的东西。我说我很喜欢一句简单的话:时光会让人变好。我又说了陀思妥耶夫斯基那种苦难的人生,所以相比起来,我们所经历的都不算大苦大难,我们不妨想开些。
阿查说她好了很多,已经在尝试着把那些坏情绪排遣出去。我亦以为她会真正地好下去,我说希望猫能好好陪她,能让她有猫那样的好心态。
然而大概一个半月之后,我收到阿查的一条微信:“特别想要谢谢你。你帮助了我许多,但对不起。给你发完这条微信之后,我就要消失了。别问我,别找我。我只能最后对你再说声谢谢了。”
我立马回复阿查,说了很多话,多是劝解。阿查只是不回复我。我知道她还能看到我给她发的内容,她并未删除我。我等不到任何回复,又马上看她的朋友圈,她最新的一条,是三分钟之前,即和我告别的时候。她在朋友圈发:depression。
看到这,我心里一惊。我知张国荣在遗书上,第一个词便是:depression。难道阿查也要做傻事?
张国荣还在遗书上问:我一生未做坏事,为何这样?
阿查呢,是不是也在向这个世界追问?向自己追问?她追问的又是什么呢?
我只能再次给阿查发微信,回复她朋友圈,可是依旧没有反应。那个夜晚,我失眠到凌晨,第二天仍是担心着阿查。我在朋友圈发了很长的几条文字,都是劝解阿查,也是说到生而为人,有许多抗争,也有许多乐趣。未知生,焉知死?活下来,一切才有可能。
可是这一切都没有任何用。这更像是我的自我安慰。
阿查从此从我的生命里彻底消失。她是生是死,过得好坏,我都再也不能知晓。
第二个加我的也是一个女孩,就叫她阿宛吧。阿宛在南京一所大学读书。她家庭破裂,自小活在一种家庭暴力下。高中时遇见一个男孩,他以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单纯和温暖出现在了她的生命里。
他真是我黑暗生命里的一束阳光呀,阿宛对我说。
然而,高二时,一场车祸夺去了他的生命。跟狗血电视剧里一样,车祸、死亡,只有当那些事发生在自己身边时,才知那是痛。
男孩及男孩的死亡这件事,阿宛不能告诉家里。她只能告诉母亲说想要安静地复习,就一个人租房住在了外面。除了上课,她整天窝在出租房内。整晚地失眠,以泪洗面,也一个人抽烟喝酒。抑郁症就这样袭上了她。她本来很好的学习成绩一落千丈。后来,她考上南京的一所三本学校,日子依然在抑郁中不停歇地过下去。
我和阿宛也聊得很多。那个时候,我正好读到青山七惠《一个人的好天气》。里面写:
“吟子,外面的世界很残酷的吧。我这样的人会很快堕落的吧?”
“世界不分内外的呀。这世界只有一个。”
我把这样的对话分享给阿宛,她懂得其中的深意。这世界只有一个呀,我们就活在这唯一的一个世界里。
阿宛很幸运地喜欢着文字。她总是写日记,大部分作为私人日记,极少的部分发在社交网络上。我读她的日记,看到她的情绪流淌在她的文字里,更能去理解她所历经的一切。也真替她高兴,我知文字是她情绪的一个窗口,她透了气,会有新鲜空气和阳光进来的。
阅读与文字,确实在缓慢地治愈着阿宛。我们也都在各自的生活中忙起来,聊天也少了很多。但逢节日,或是想起,都会问候对方。她也说感谢,说“你是我很美好的遇见”。我却很幸运,因为我再也不堪忍受阿查那样的消失。
如今,我和阿宛依然是朋友。她新谈了恋爱,对方亦是阳光型的男孩。她开始在一种新的生活中,感受到力量与温暖。
加我的还有好些人,但以女孩居多。
有一个女孩,生活在陕西的一个小县城。那里有关爱情、婚姻都还是极度封建保守的。这个女孩爱上一个有妇之夫,两人擦出一段火花,被人知晓,于是,整个小县城里的人都指指点点,甚而痛骂。然而于女孩自己而言,爱,却是真真切切的。但人言可畏,只得分开,然后躲回到家中,又得忍受父母的冷言冷语。
还有一个女孩,高中时晚自习后走在回家的街上,被一个陌生男子抱到黑暗的巷口,几乎被侵犯(被一对刚好路过的夫妇救下,陌生男子落荒而逃)。这样一件事,让她对男人、对性充满恐惧。如今年近三十,没有结婚,依旧是完美之身。被羞辱、被禁忌之感时常从记忆里爬出来,折磨着她。
另一个女孩,是一个朋友的妹妹。抑郁是因长相不好,从小就自卑,寡言,不合群,如今到大学毕业,面临进入社会的压力,心里生出无限恐惧。
还有其它女孩……
在大部分的时间里,我只能耐心地倾听着她们。有些人,犹豫着,不知是否该对网络这边的我倾诉。我也只能不给任何压力,以很平和很轻缓的态度与她们相处。有时候,我想我就像很遥远处的一个陌生信箱,她们只是写了信,寄了过来。
我与她们聊天,对她们的心理进行疏导,让阳光温暖他们,这是我的渴望。这个过程,也像我对她们的回信。
然而我时常会有无可奈何之感。对于她们的很多情感,我难以感同身受。我无法真实地体会她们所经历的伤痛。我所能给予的,只是基于普遍关怀,只是耐心倾听,可是这一切,到底能有什么作用呢?
阿查彻底消失了。阿宛有了新的男朋友。陕西女孩躲在家中把日子一天天过下去。几乎被侵犯的女孩不敢去恋爱,不敢去相亲。朋友的妹妹有一段情绪好了,我也就放心了,可是很多日子过后,朋友又突然告诉我说,她妹妹情绪又坏了,又去了心理健康中心,收效甚微,然后去住了院。我忙说,我要去看看她的妹妹。可朋友回复我说她妹妹说希望一个人待着,谁也不愿意见。
面对这一切,我能做些什么呢?
大学毕业后,我没有再做心理咨询。原因是多方面的,比如有了很多其它的事情需要去忙;比如觉得自己内心并不足够强大,不足以在那些悲伤的故事里安然无事;比如觉得自己只是怀着热爱,而并没有真正能帮助别人的知识和方法。
到了14年的时候,我自己的生活过得一团糟,也有些抑郁。那时我负了不少债,一事无成,也不敢确定自己的人生走在正确的道路上。我常活在一种对未来的焦虑之中。人因未知而恐惧,而一切,都还是未知。
我明白过来,我那时正处于人生的紧要关头,如果我再不正视现实,勇敢地改变,那么我的人生可能几近于无。
“一生都将一无所获,对,就是那样。”
“一生从来没有成为自己想成为的样子,毋庸置疑。”
在那段时间内,我每天起床后都在镜子前面端详自己五分钟。在这五分钟里,是我最清醒的时刻。我看镜子里的自己,去看清自己是怎样的人,要成为怎样的人,又该怎样去做。
有些时候,想着这些问题,我的内心里会化出悲哀来,但还等不及悲哀开始扩散,五分钟的时间就已经到了。我便立马低下头,认真地洗漱,把脑袋里的思想清空。
这种悲哀是什么呢?很长一段时间我都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有一天,我读到海子的一句诗:“面对大河,我无限惭愧;我年华虚度,空有一身疲倦。”
但如何能不年华虚度呢?
那时候我想:每一个男人都应该建立一个自己的世界。成吉思汗的远征、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胡雪岩的富可敌国、弗格森的红色帝国。每个男人都应该有这样一个世界,不管大小轻重。在这个世界里,能感觉到自己正确实地充满生气地活着。生命在流动,生生不息。
生活应该是一席流动的盛宴,而非日复一日地重复。
后来听万能青年旅馆,《杀死一个石家庄人》里面唱:“傍晚六点下班,换掉药厂的衣裳,妻子在熬粥,我去喝几瓶啤酒。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厦崩塌。”
我亦是这样的一下子惊醒。于我而言,他们所唱的,所惧的,就是那样能一眼看到头的生活。三十年不变,一生怕也不会变。
正视并解决自己面临的困境,努力过上自己想过的生活,成为自己渴望的样子,这样的人生绝不会是年华虚度。
前几日,我说我是乐观的悲观主义者。有人问,如何解?
我答说:乐观的悲观主义,内在还是悲观的,看到的是人生虚无和一场空。但在生活中,为了抵挡无和空,会去用乐观的心发现一些美好的东西。
这样回答之后,突然想起一件往事。去年,和一家大学出版社的编辑聊天,她年长我许多,从事编辑行业已多年。我的小说里,最后一段的第一句是:“浮生若梦,我们都活在梦中。”她看完后苦笑,她说,这太悲观了。她又说,你才多大呀,什么梦不梦的,知道个什么人生呀。
就像电影《后会无期》里所说的:你连世界都没观过,哪来的世界观。
可以想象,老编辑当然经历、了解人生比我多得多。但作为独立的、偶尔还愿思考的我来说,“浮生若梦”却是我常常有的体验。我曾几乎死掉,如今活着,是命运的恩赐。我才如此偏执地想把生命活成自己想活的样子。然又常觉“浮生若梦”,这种感觉自我内心发出,不可剥夺。我是一个乐观的悲观主义者,这亦是我的自由。
只是,无论要做怎样的人,要过怎样的生活,都是需要付出勇气和代价的,也都是只能冷暖自知的。
在骑行西藏的路上,有人在青年旅社留言:走得太快了,灵魂都跟不上了。
我想这其实不止是说在路上的行走,也是说我们的人生。
别走得太快了,等等我们的灵魂吧。
作者简介:康若雪,土家族,隐居过岳麓山下,骑行过大半个中国。已出版书籍《我的南方女郎》、《岳麓山下的情人》。豆瓣ID:康若雪;新浪微博:@康若雪;微信公众号:若雪书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