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PLUTO
静下来,一个人慢慢回想刚才的梦境,却如风中的苇花,无迹可寻。
林墨的猫在一直不断地唱歌,刺耳尖锐的声音划破天空划破宁静划破黑夜最终划破了上帝的耳膜。当我在凌晨三点推开窗户把头探到窗外时,墨蓝色的天空中已能看到隐隐的红色,那是上帝的耳朵流出的血液。林墨的猫是黑色的,除了眼睛。它晶莹剔透的瞳仁呈现出一种诡异而飘忽的幽蓝色,它们锐利得能洞穿人体,然后向远方延伸出更加诡异的色泽。我和林墨讲话的时候它会把前爪慵懒地搭在林墨的手腕上,身体柔软的下垂,只有头是昂起来的,幽蓝色的双眸直直地盯着我,那样骄傲凛冽。
我喜欢在下课之后跑去学校后面的芦苇丛,那里生长着一片年轻而繁盛的芦苇。秋天悄然而至,它如同一个巫师,挥舞着手中的魔杖,将这片芦苇刷成了浅浅的黄色。碧绿的湖水倒映着芦苇狭长的身影,它们随着微冷的秋风翩翩起舞。我坐在一片芦苇丛中,白色苇花在随风飘动时轻轻抚摸我的脸,我将它放于掌心,它便很快让风吹走,消失不见。在黑夜的威严之下太阳不得不褪去光芒与温度,我挽起袖子,让落日的余辉把胳膊镀成金色。
曾经张扬的棱角早已隐匿为皮肤下尖锐的刺,再也无法伤到别人,但却仍就能让我在不断挣扎的过程当中遍体鳞伤。
一年之前由于中考成绩太差而又不甘心就此在职业学校混日子,我被叔叔送到了夏溪镇念高中。
车开进镇口时天色已晚。暮色苍茫的天空上不断有炊烟缓缓散开。褐色的鸟群缓缓飞过。街道两旁的徽派建筑以一种安静绵长的姿态驻足于夏溪镇足有百年。那些沧海桑田的拥有终于成为了古老墙壁上无法言语的寂寞申诉,那些亘古不变的等候终于石化成了房顶不断开放又不断枯萎的白色花朵。田野寂静开阔,大片的芦苇在风中摇摆,湖水清澈碧绿。
下车的地点是在夏溪高中的门口,只有一栋教学楼孤独地伫立在寂静的暮色当中。水泥操场上的两个篮球架和双杠显得格外扎眼。这是夏溪镇唯一一所高中,可是每年高考的本科升学率都是百分之百。我打量这座无需仰视和行走就能尽收眼底的校园,虽然貌不惊人,但蕴含的力量让人无法逼视。天空慢慢下沉,我站在黑暗中,看到一个身材颀长的男人和叔叔一起向这边走来,叔叔和那个男人相比显得矮且肥胖。他们来到我的面前。我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对我说:“伊哲,我是你的班主任,我叫林墨。”他的声音潮湿而温暖,如同寂静田野中被阳光照耀的湖水。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知道那张脸上一定有着江南男子最温柔细腻的线条。
走廊也是黑的,寂静如坟墓。我被这个叫做林墨的男人带到一楼尽头的教室。他推开门,我的世界骤然一片明亮,于是我那样理所当然地看到了林墨,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时为九月,夏溪镇温暖的空气中微微泛着凉意。我的老师林墨穿着深蓝色的长袖线衣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黑色的短发被风吹得凌乱。他有着一张年轻的脸,剑眉星目,冷白面色。他示意我在门口稍等,而他径直走向讲台。正在上自习的同学突然把头抬起,几十双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老师林墨。
林墨要我做自我介绍。
我推开门,木门发出“嘎吱”的声响。几十双眼睛立刻从林墨身上转移到我身上。
“我叫伊哲。”我只说了这句话。一直以来对于自我介绍我都无比厌恶,在我看来,那只是一种让别人对自己产生好感的拙劣的方式。那天我穿了黑色的T恤衫和韩版仔裤,白色板鞋,佩戴一副平光红框眼镜,头发被电得蓬蓬松松,并且染了黄色。我把手插在裤子后面的口袋里然后对所有同学说,我叫伊哲。说完之后我迅速扫视全班同学,他们微笑着看我,那种包含了所有比较级与最高级的淳朴笑容足以让咧在我骨血里面的骄傲一瞬间化掉。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林墨示意我坐到第五排,因为那里有一个空座。同桌是个戴蓝色发带的姑娘。
夏溪镇是一个非常小的地方,从镇头到镇尾用不了半个小时,在这半个小时的道路中一共住着三十户人家。由于镇上的学生全都住在夏溪镇上,所以夏溪高中没有建宿舍,学生们下了课之后全部回家。叔叔把我送到学校之后又将我所有的行李搬到林墨家,然后他就一直在教学楼下等我下课。临走之前他告诉我,林墨家曾经收留过外来的学生,他已经为我交上了一年的住宿费和学费。我默默地点头,一个与我血缘关系并不相近的人能够为我想得如此周到,除了感恩涕零我似乎什么也做不了。我们站在学校的路灯下面,微弱的灯光映着叔叔早已不再年轻的脸,岁月的沧桑侵蚀了他原本的锐气与轩昂,现在的他如同我居住的北方城市中任何一个男人,愁眉紧锁,在那片昏暗的天空之下终日忙碌,养活妻子儿女,还有我,一个远房的不争气的侄女。记忆中似乎只有在每个月领到不菲的薪水时他才能够露出舒展的笑容。他象征性地揽了揽我的肩膀,没有任何话语,转身欲走。这时一种强大的力量指引我上前拽住了他的衣角。我说你能够再给我讲讲我的父母吗,最后一次,求你了。
他面部的线条一下变得锐利无比。他生气了。
他说就是因为初三的时候我对你说他们说得太多,你才考不上高中。
我的语气在一瞬间变得冰冷无比。我说就算你不说,我也考不上高中。
他问我难道我们一定要在分别的时候闹不愉快吗。
林墨在这时走过来,他的怀中抱着一只黑猫,那只猫全身漆黑,在黑暗中看不清轮廓。蓝色的眼睛在黑暗中熠熠生辉,它不断地叫,声音破碎而苍凉,这种诡异的叫声打断了我和叔叔之间的谈话。林墨看着叔叔,在我看来他纯黑色的眼中也有着猫眼般的幽蓝。他说你可以走了,伊哲交给我,我会好好照顾她。叔叔怒气未消,他说恐怕她需要的并不是照顾,而是管教。然后他钻进车里,轿车快速消失在黑暗当中,尾气的味道若有若无地进入我的鼻孔。林墨说伊哲,我们回家吧好吗。
我被林墨安排在二楼的一间小屋里面,推开窗户就能看到屋子下面安静的湖水。
湖水在黑暗中如光滑的丝绸般静静流淌。裸露在风中的石头渐渐坚硬。我脱掉鞋子光着脚坐在窗台上,大脑皮层中残存的各种回忆争先恐后的汹涌而出,一阵天旋地转之后我的脑海中终于出现了一场泛着黄色的电影。那是叔叔曾经对我讲过的关于我父母的一切。十几年来他对这些所言甚少,每当我们之间谈话的时候他都试图跳过这段根本无法跳跃回避的往事,我不断追问但得知的依旧是只言片语:我的父母在没有结婚的情况下生下我,父亲把我送给了自己远房的表弟。他的表弟在无法拒绝的情况下收留了我,并且成为了我的叔叔。除了心中必要的那点感激以外我对叔叔没有任何感情可言。假如他是一个神经错乱的农夫,我就是他手下倒霉的庄稼,有时我甚至会奇怪为什么受了十六年折磨的我没有死掉。
林墨叫我吃饭。我赤脚下楼。木桌上是一锅米饭,一盘竹叶鸡和一盘炒青菜。林墨吃饭的样子如同一个绅士,那样的尊贵优雅。他的饭量很小,每道菜皆是浅尝辄止。在开饭之前他已经把猫粮拌好了,于是那只黑猫蹲在他身边的凳子上静静地舔食。我把青菜和鸡夹到碗里,味道很清淡。或许是由于原来从未吃过这些东西而且也确实饥饿的原因,那晚的青菜和鸡几乎都是被我解决的。林墨看着我然后笑了,像个年轻的父亲看到自己的孩子吃饱时那种满足的笑容。虽然我从未见过父亲对我笑,但却如此坚信,那种温暖的笑容能够如保护层般为每一个弱小的孩子抵挡尘世的雪霜。
“你知道我是你的语文老师吗。”他问。“呃,不知道。”
他点点头,指着正在舔猫粮的黑猫说:“你知道它叫Blue吗。”“不知道。”
“那么你现在知道些什么了吗。”
“我知道你是我的语文老师,还知道那只黑猫的名字叫Blue。”
“很好。你很聪明,所以现在我完全可以把你叔叔告诉我的关于你的一切当作狗屁。”
我不置可否地耸耸肩,“呵,对他说的话十六年来我一直如此。”
湖边的芦苇如同骄傲的姑娘,在秋风变得微微有些寒冷时紧紧抱住对方取暖。我仰起头看着在金黄色的芦苇的衬托下愈发苍蓝的天空,大群的飞鸟张开翅膀成群结队地飞过湖面,飞向比夏溪镇还要靠南的地方过冬。现在是下午三点,我躺在芦苇丛中,苇花把我的脸挠得有些痒。假如不出意外,我的同学们应该正在上数学课,看数学老师木着一张脸讲那些大部分人根本听不懂的几何代数。事实上在高一开学之后的两个月我的血液里面叛逆阴郁的成分就开始蠢蠢欲动,我开始频繁的逃课,数学,英语,历史,政治无一例外,我喜欢在芦苇丛边找块干净的地方一睡就是一天。除了林墨的语文课。我想听到这里你或许会说这完全由于林墨是我的班主任,可事实上仅仅因为我真的喜欢听他讲课。
他在上课的时候总是戴着一副深蓝色磨沙边的眼镜。他喜欢在讲柳咏的《雨霖铃》时用白粉笔把它板书在黑板上。他的字写的很漂亮,是飘逸的行楷字。我经常悄悄临摹他的板书。对于我逃课这件事林墨既不找我谈话也不骂我,他表现出的态度让我时常产生自己根本没逃课的错觉。有的时候看着林墨在上面讲课我就会在下面偷偷地笑他对我们管得太松,他确实不像班主任。在我心中的班主任应该是强悍如杀牛贼的汉子,而林墨只是个文弱的书生。
林墨对于我逃课所表现出的态度让我时常产生自己根本没有逃课的错觉。
可是错觉终究是错觉。
那个叫木小楠的男孩是在我来到夏溪中学念书之后一个星期才出现的。他是外班的男生,由于语文成绩已经糟糕到无药可救的地步才到林墨的家里上辅导课。而事实上林墨也负责他们班的语文。林墨是个有着蓝色情绪的人,我说这句话的意思是,对于任何人他都不会表现出过多的喜欢与厌恶,我想众生平等这句话他肯定理解得比任何一个人都透彻。木小楠的父亲常年在城市打工,他和母亲一起住在一间漏雨严重的房子里面。听起来似乎像落入俗套的小说,但这就是他最真实的生活。
木小楠是一个十足的乡巴佬,他的头发上面总是覆着一层油腻腻的东西,似乎从来没有清洗过;他一年四季似乎只穿一件暗红色的女式格子衬衣,一条发灰的运动裤和一双同样发灰的球鞋。他的脸不算难看,甚至比我们班上的任何一个男生都要英俊,可是我发誓他的牙齿至少已经三个月没有刷了,一张嘴就能看到一排玉米粒儿一样的黄色东西。在我眼中他还是个愚蠢的傻瓜,无论林墨怎样用心地教他,到头来他却连最简单的语法都一窍不通。即使这样,林墨也从未提出要赶他走。我想林墨真的是个伟大的人,因为从木小楠来到这里辅导的第一天起晚饭就不用妈妈操心了。
而且,林墨把他的学费折了一半。
林墨做了卤肉饭和蘑菇,外加一份鸡蛋汤。他先把Blue的猫粮拌好,然后招呼在旁边桌子学习的木小楠吃饭,再然后叫呆在二楼小屋里面的我下来吃饭。假如把吃饭时的林墨比喻成一个绅士,那么木小楠就是一个十足的野人。他不但吃相极为恐怖,而且喝汤的时候总是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这一切让我深感恶心。“我吃饱了。”说完之后我径直上楼,再也不想看木小楠第二眼。
“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给木小楠辅导功课,而且还留他在这里吃饭。”
“伊哲,我同样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讨厌我给他辅导功课,而且讨厌他在这里吃饭。”
“我先问你的,你应该先回答。”我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对林墨说。
“呃……”林墨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圣经》上说我们应该去爱每一个人,不是吗。他穷,他脏,他学习不好,他没有绅士风度,可是他并没有做错什么,并没有……逃课去芦苇丛里面睡觉看天,是吗伊哲。我请问你是否在芦苇丛中看天的时候见过他呢。”
当我真正的长大之后才忽然明白十六岁那年我的老师林墨是在用一种艺术的语言让我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内疚和忏悔,只是当时的我并没有体会到他的用心良苦,反而在心中对他产生了小小的怨恨。林墨那晚深深的叹息并没有在我心中留下任何痕迹。我还是讨厌木小楠的穿着打扮,还有那一口黄牙以及粗鲁的吃相。我也依旧会轻车熟路的逃掉除了林墨以外任何一个老师的课。可是让我奇怪的是林墨依旧不管我,他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什么话都没对我说过一样,这反而让我觉得很难受,十六年来第一次在心中产生了沉重的负罪感。我想假如林墨把我痛骂一顿那么我也许会舒服一点。
黑夜睡了。星星睡了。花朵睡了。林墨睡了。
只有我和Blue还清醒着。
Blue又开始唱歌,它似乎是一只曾经被人毁损过的黑猫,因为它的声线是破碎的,那样凄厉而悲伤,让我感到深深的恐惧。我甚至想这只猫的前世或许是一个神经质的黑衣女子,眼睛幽蓝,只有在深爱男人的怀里才能够保持足够的安静,否则就要一直叫喊直到所有人都明白它内心的惶恐与无助。林墨是Blue深爱的男人,尽管它无法表达,可是林墨总会明白总会懂。
我坐在窗台上,双手抱膝。宁谧的夜色,小镇像是浸泡在水中,无声无息。然后我奇怪的发现夏溪镇是一座容易让年轻人变得怀旧的小镇,即使原来在我眼中怀旧是属于老年人做的事情。从我来到这里的第一天起就开始回忆剖析自己的过往曾经,我试图把自己变成一只纹路清晰的橘子,在把这些纹路一点一点梳理成绵长的回忆。算作,一次了结。
现在我如同一个有罪之人一般穿着黑色囚服苍白着一张脸向你讲述我的堕落史。我的堕落是从初中二年级开始的。在此之前我是一个梳着长辫子的姑娘,学校里千篇一律的校服根本无法掩盖我满满的自信,我的骄傲如同辫子一样飞扬,因为我相信自己永远是最好的。那时的我看到在工厂里面工作的少女会对她们嗤之以鼻,看到路边乞讨的人会斜着眼睛,然后用两根手指从钱夹里夹钱丢到他们眼前并且无视他们的磕头感谢。我想我会有一个灿烂的未来。可是十五岁那一年原本的所有想法都被我统统颠覆,很多事情都令我想不明白,人的生命如此短暂,为什么要把少年时代用于上学念书而不是恋爱。我试图用自己微不足道的力量与整座世界抗争。
第一个男孩是在十五岁的尾巴上面认识的,一个高并且干净的男生,他的头发上面有着好闻的青草味道。我们时常在操场的林荫下接吻,他口中的薄荷香气让我着迷,那时候的我只是想爱而不是想要与他相爱,所以这段游戏般的少年恋情只维持了两个月就轻易破碎。
第二个男孩是在十六岁的时候认识的,我们在一起三个月,我迷恋他那双细腻的柔软的弹钢琴的手与我的手相扣时传递过来的温度。三个月之后由于他在某些方面与我原本料想的差距甚远而分手。
第三个男孩是在中考前夕认识的,中考之后我来到了夏溪镇,在此之前交往的时间并不长,彼此也没有多么深厚的感情,所以当来到夏溪镇之后这段刚刚萌芽的爱情就无疾而终。人类本身就是一种适应能力强而且性格极为淡漠的动物,一旦适应了新的环境,就不愿意再改变。
那些长期在我体内滋长的孤寂终于长成了茂密的森林。昼夜不寐的雪让我感到寒冷。
那天下午我逃掉了四节足以让人窒息的政治课来到芦苇丛中,如同以前一样找到一块干净的地方躺下来看着天空。那是高一开学两个月之后。夏溪镇的秋天似乎来的特别早,天空高而开阔,芦苇是淡淡的黄色,在蓝色的天空之下轻轻摇曳,把属于自己的秘密一传千里。我迷恋芦苇丛中泥土和湖水混杂之后的香气,它足以让我忘掉所有不愉快的事情,大脑在这里永远保持一片空白。大约四点钟的时候男孩木小楠也来到了芦苇丛中,他终于换掉了那身令人作呕的衣服,漆黑的头发在落日下闪闪发光。我让他坐在我的旁边。他对我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白色的牙齿。我发现他真的是个非常英俊的男生,这种英俊不同于以前我所认识的任何一个男孩,他的身上有着令人舒服的纯粹,如同一只刚刚摘下的没有喷洒农药的新鲜水果,散发着好闻的香气。
“伊哲,我知道你瞧不起我。”他垂下眼帘低声说。
我看了看远方即将落下的太阳,没有讲话。
那个下午我和木小楠讲了非常多的话,事实上从头到尾几乎都是他在说,我所扮演的只是一个倾听者而已。这次漫长的接近三个小时的谈话让我彻底改变了对木小楠的印象。原本我以为他只是一个又傻又脏的乡下男生,头脑简单的家伙,可是那天我才发现这个男生的情绪是红色的,他的心中有一团灼热的火焰,平时不为人所知,可是知晓的人却能够感受到那种几乎把人灼伤的热量。假如把林墨比喻为夜深人静时幽蓝的湖水,那么木小楠就是北方上午常见的太阳。他说他并不是别人眼中所想的那个傻瓜,他也有自己的理想和追求,他想走出夏溪镇,去一个很大很大的城市读大学,毕业之后就能够赚很多钱,让家人的生活变得更好。在讲的时候他的眼睛变得那样明亮,像一只即将腾空而起的太阳鸟。我坐在他旁边,托着腮,被感动得泪流满面。或许并非木小楠让我流泪,我只是需要一个理由让眼泪像开闸的泉水一样汹涌而出,因为我已经六年都没有流过一滴眼泪了。是谁说过,当你还能流出眼泪,就说明你的心中有爱。夜幕降临时木小楠用他的肩膀抱住我,我们之间有了轻轻的吻,他的舌头在我的口中如同一泓毒药。
我和木小楠一起回到林墨的家。林墨的脸上终于有了微微的怒色,Blue乖巧地伏在他的胳膊上,眼睛幽蓝而悲凉。我知道林墨怒的原因,木小楠是从来不逃他的自习课的,可是今天他逃掉了语文晚自习,并且没有上辅导课。我站在林墨面前,盯着他的脸。他今天穿了黑色的上衣和白色的粗布裤子,黑色把他的皮肤衬托得愈发苍白。他不看我。我可以将其理解为他不屑看我。他把放在背后的右手伸到前面,我看到他手中拿着一张语文试卷,我想半个月前的月考试卷应该发下来了。接过,字迹消瘦而潦草,我一贯的字体。成绩是128分。“级部第一。”林墨低低地说。我能感觉到他的语气中有着强烈的骄傲。“但是你还能够考更高的分数。”他补充着。
“木小楠,你考了多少分——喂,把头抬起来。”
男孩木小楠把头抬起来,看了看林墨,嘴唇蠕动了几下,终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64分是吗,刚好是伊哲成绩的一半。”“呃……是的……”
“你可以走了。”
男孩把头抬起来,眼中满是惊讶的神情,他摇了摇头然后问林墨:“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你可以走了,我不想再见到你——滚。”最后一个字从林墨的嗓子中低低的发出。
那是高一上学期的事情,距离现在已经有一年之久,可是我依旧记得那个晚上在舞蹈的星光之下林墨那张如同被风霜倾覆的冷峻的脸,那是我见过的他为数不多的发怒中的一次,并且是对一个可怜的贫穷的并且和我刚刚产生朦胧爱情的男孩木小楠。从此以后木小楠就没有再来林墨家补习功课,也没有来过学校。夏溪镇上根本找不到他的影子。十六岁的木小楠人间蒸发了。当我把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告诉林墨时他却表现出了足够的平静。我记得在对木小楠发怒的那个夜晚他做了老鸭煲。我默默地吃饭。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脸上有着说不出的沮丧和懊恼。后来我从别的学生口中得知,林墨允许学生逃课,允许学生不及格,但是他绝对不允许一个不及格的学生逃课,在他眼里这种做法无疑是奇耻大辱,这样的学生也是无药可救的。这就是他对木小楠发怒的原因。
我并没有想念过木小楠,我生命中的第四个男生。从来没有,时间会把回忆冲淡的。
过年了。夏溪镇下了一场不大的雪。我没有回叔叔家,而是和林墨一起过年。林墨没有父母,没有女友,没有朋友,孑然一身,我想他或许会感到孤独,而我在那个家也会感到孤独。这两种孤独有所不同,我想在人群当中沉默无言,这种孤独会更加可怕。所以毫无疑问我才是最孤独的人。叔叔在春节的前三天为我送来了一千五百块的学费和两千块的生活费。从头到尾一直是林墨接待他,我躲在二楼的小屋里不愿出来。我知道林墨给他看了我的成绩单,还不算差。一个学期下来我几乎没有上课,但是期末考试的文科成绩却非常优秀。数学没及格,物理化学都在及格的边缘徘徊着。林墨没有对叔叔说起我的逃课,我听到他说我很乖很听话,只要分科时选文,高考就会考上一所不错的大学。
春节那天林墨做了很多菜,摆了满满一大桌子。当我捧着一个木碗喝汤的时候他突然对我说:“伊哲,你的外表改变了很多。”我摸着新长出的即将把黄色卷发完全掩盖的黑发对林墨笑。然后林墨也笑了。半年以来我的穿着和发型变化得天翻地覆。现在的我喜欢穿颜色清淡的衣服,把头发梳理成最规矩的样子,不戴眼镜,如同这座小镇上的任何一个姑娘一样外表谦和柔弱。“林墨,改变的仅仅是外表,你无法感知我的内心。”我说。林墨将酒一饮而尽,边喝边点头。
开学之后的头等大事就是文理分科,我通过各种途径得知分科之后林墨教理科班的语文,而我现在的班以后将会划分为文科。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我几乎要哭泣,林墨不知道我内心的踌躇。我时常跑到湖边对着那些已经冻死的芦苇讲话,湖水都结冰了。拨开满天的乌云,天空是苍蓝苍蓝的,像丝绒一样美丽柔软。我记得春天来到这里的时候苇花都会飞出去很远,落在人的肩膀上,芦苇默默传诵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第四天我终于做出了一个使全班同学和林墨都惊讶万分的决定:学理科。做出这个决定的第二天就要交志愿表了,那个晚上林墨没有做饭,我和他之间有了如下对话:
“伊哲,你真的想好要报理科了吗?你不再好好想想吗?”林墨的语气非常温和。
“不用想了,我要填报理科,没有什么可以阻拦我,林墨。”我的口气异常坚决。
“可是你的理科成绩并不好,高二之后理科生活会异常艰辛。”“我不怕。”
“你为什么要报理科?”林墨微微有些生气,但依旧压住怒火。“因为我喜欢。”
“喜欢为什么不及格?”林墨的言语越来越尖锐。“及格与否和喜欢与否无关,我想挑战自己。”
“想挑战要等到上大学之后再挑战,现在不是时候,高考并非儿戏。”“我已经决定了,你无法阻拦。”
在我一再坚持之下林墨终于怒了,他的声音甚至吓到了正在舔猫粮的黑猫Blue。
“如果你学理科就是活够了,你等着高考落榜之后去废品回收站挑战自己吧!”
我曾经说过Blue像是一个神经质的黑衣女子,当缺乏安全感时一定会会让身边的人知道它内心的惶恐无助。黑猫Blue在那个夜晚像是突然失去了控制一样的用爪子划破了林墨的手,而那时我正呆在自己的屋子里。我没有和林墨赌气,刚才我看到他生气的样子,看到他剑一样的眉毛为了我拧成一个结时突然觉得很温暖,他是关心我的,他在为我的前途着想。可是,我是多么希望一直听他讲语文课啊,就这样听三年,看他戴着深蓝框磨沙眼镜,把柳咏的词用行楷写在黑板上,假如真的能够这样,高考对我来说又算什么呢。林墨低沉的呻吟声打断我的思绪,我飞快地冲下楼,冲进他的屋子。酒瓶和玻璃碴散落一地,酒气冲天,Blue睁着幽蓝色的写满恐惧的双眼蜷缩在一个角落里。而我的老师林墨,斜躺在床上,修长的右手沾满了鲜血。那些血液顺着他的手指流下来,流过手腕,最后滴到了他的粗布裤子上。我拿来绷带碘酒和药棉。我用药棉蘸上碘酒为他擦拭伤口。或许是因为Blue的爪子上的指甲太过锋利,伤口很深,每当药棉触碰到伤口时他的身体都会轻轻抖动一下。他喝了很多酒,眼白被血丝布满,在我看来喝醉之后的男人眼睛里都能够流露出不同程度的狂野,而林墨不,他的眼睛自始至终都盯着自己的伤口,安静地看我为他上药。我用绷带把他的右手缠绕起来。一圈两圈。我心疼得几乎要哭出来。
我把林墨的手放到他的膝盖上。他垂下眼帘看了一会儿自己的手,又忽然把头抬起来问我:“真的想好了……要报理科么……为什么?”由于饮酒过多,他的声音非常沙哑低沉。我看着他眼中的血丝,低声说:“不是早就说过了么,我想要试试看。”“你记得过年的时候你对我说过的话吗,你说我无法感知你的内心。可你是我的学生,与我相处那么久,我怎么会无法感知你的内心。”林墨看着手上的绷带问我,那一刻我突然很想把心中的顾虑都告诉他,但最终还是忍住了。离开林墨房间的时候我看到了Blue的眼睛,它的眼睛当中除了恐惧,还有一种可以被称为凌厉的东西。
看啊,我是多么的傻。我像一直哀伤的小梅花鹿一样为你的伤口流着眼泪,并且愿意用柔软的舌头舔掉你修长手指上残留的淤血。你何时才能感受到我对你的爱,那些高高在上的繁盛的年轻的错落的爱。
三月,教室见不到阳光,寒冷阴霾的天空下没有一只鸟。我在理科班,很多男生厮杀在符号和数字的世界,他们必须弄明白许多化学定理方程式物理公式的推倒等文科生见所未见的东西。在这场厮杀当中我注定失败。可值得庆幸的是我依旧能听林墨讲课,对我而言这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林墨不做班主任了,在我眼中班主任应该是强悍的人,而他,像个文弱的书生。生活并没有发生多大的改变,依旧是逃掉除了林墨以外所有老师的课,躺在芦苇丛中一睡就是很久,考试的时候拿到连文科生都望尘莫及的语文分数。晚上林墨会做好晚餐等我回家。另外我新长出的黑发终于将原来卷卷的黄色头发统统遮住了。掩埋过去,忘掉过去,这样很好。
Blue的失踪是在那天早晨被发现的,林墨几乎找遍了镇上所有的角落,但却依旧没有发现它的影子。
我在林墨下班的时候从班里逃出来,对他说:“我们出去吧。”
林墨没有拒绝。
我们并排着躺在芦苇丛中,林墨双手交叉放于脑后,双眼直直地望着天空,像个失态过后逐渐平静下来的孩子。“伊哲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担心Blue吗,我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可是今天很想告诉你。Blue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女孩从前养过的黑猫。女孩是一个芭蕾舞团的舞者,总是喜欢穿黑色的衣服,眼睛幽蓝并且略带悲凉。我很爱这个女孩,她是我爱过的第一个女孩也是最后一个。后来她在飞往美国演出时罹难。Blue就由我照料,已经四年了。Blue与她惊人的相似,她们的保护色都是黑色并且都有着幽蓝的眼睛。Blue是一只对周围环境极为敏感的猫,假如它认为这个环境不再适合它的生存就会离开。”
“林墨,你是一个让人没有安全感的男人。”
“所以我已经很久没有认识新的女孩了,我无法给予她们想要的任何东西。”
芦苇的上空,黄昏的暮色逐渐弥漫,蓝色的小花在风中摇摆,如同Blue幽蓝的眼睛,熠熠生辉。
盛夏。眼睛张开就能看到一大片绿色晕染开来如同最精致的水墨画。我仿佛能够听到夏溪镇上的植物平稳而均匀的呼吸,千年如斯。林墨终于摆脱掉了Blue失踪在心中留下的阴影,开始正常的生活。而我现在已经听不懂任何一道数学题,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和符号在我眼中如同鬼符一般纠结。我以高考可能失败为代价换来每天都能够听林墨的语文课,我把自己的这段青春涂抹得零零落落,斑斑驳驳,大片的绿色之上是黑色的伤疤。我不后悔。后悔的人都是愚蠢的,因为他们做出选择的时候或许根本没有想到后果。
而我想到了。
Blue是在七月的某个下午在芦苇丛中被我找到的。那时它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幽蓝的眼睛上笼罩着一层白色的雾气。后腿断了。当我看到它的时候它像一只刚刚出生还不会走路的小猫一样伏在干燥的芦苇之上痛苦地呻吟,有红色的液体从它的眼中不断地流出。我把它抱起放在怀里,它在我的怀里轻微抖动着,再也没有从前的冷漠,再也没有从前的桀骜,再也没有从前的凛冽。眼前残缺的失明的黑猫Blue,它的毛上沾了一层厚厚的土。这样的它让我心疼。记得原来在林墨家的时候林墨总是很频繁地给Blue洗澡。我把Blue带回家交给林墨,我本以为他会抱着Blue泪流满面,可是我发现林墨从来不按照常理出牌,他用那双狭长的眼睛看了看Blue之后,用冷淡的语气说:“把它扔了吧。”他把头转向了一边,只留给我一个精致的侧面。我看到他脸上的线条正在一分一秒地发生着变化,“林墨……”我试图叫他,因为我想知道他是不是哭了。“伊哲,扔掉它。”林墨的嗓子中有着轻微的哽咽。然后他转身离去。我看到他刚才站立过的地上有着晶莹的水珠。怀中的Blue哀伤地唱着歌,似乎正在诉说着自己的不幸和主人的无情。
我当然不会把Blue扔掉。把它的全身洗干净之后我把它放在二楼的一个小角落里。林墨不知道。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让我把Blue扔掉,你不是很担心它吗林墨。”
“因为我承受不起溃败。我无法面对一个残缺的Blue,这会让我加重自己心中的负罪感。”
“那么扔掉它就能摆脱吗林墨,你这是在逃避。”“不是。”
“你还喜欢Blue吗。”“当然。毕竟我和它相处了四年。”林墨的声音很低沉。
我跑到二楼把Blue从角落里抱出来。“既然喜欢,那么就应该把它留下。”怀里的Blue爪子上裹着厚厚的绷带,用舌头不停地舔着裹满绷带的爪子。眼里飘忽诡异的蓝色早已变成了让人心生怜悯的眼泪。Blue一直在流泪。我想任何一个人看到这样的情形——一个女孩抱着一只残废的猫都会心生动容。我不知道林墨是不是真的铁石心肠了,他竟然把残废的黑猫Blue从我的手中一把夺下,扔到窗外。Blue凄厉的叫声如往常一样划破黑夜,然后瞬间恢复安静。天空流淌出红色的血液。我苍白着一张脸死死地盯着林墨,他看着黑黑的窗棱,很久没有讲话。
“我承受不了溃败,早就已经对你说过了。”林墨低低地说。
夜就这样匆忙收场。我想今天的夜晚应该是苦涩的。因为我流了一夜的眼泪。
为那只叫做Blue的黑猫。
高二下学期伊始我让叔叔给我寄来了一瓶香水,透明的绿色的液体,生涩而又纯净的味道让我着迷。它足以调动我的每一丝味觉翩翩起舞。它会让我头脑清醒充满活力。我把这瓶香水洒在二楼自己小小的房间里,我希望它能够改变些什么,尽管它改变不了任何东西。高二下学期是高中至关重要的一年,林墨家的电话开始频繁的响起,许多理科成绩优秀而语文糟糕的学生家长迫不及待地想要到林墨这里寻求问题的解决方案。所以现在我最常看到的就是林墨以一种长久的姿态坐在话筒旁边安静的讲话。在众多家长当中只有一个家长是与众不同的,他不断地询问如何能够提高孩子的理科成绩。我想不必说你已经知道了,这个家长就是我的叔叔。我想林墨对于这个问题一定非常困扰,因为他根本不知道问题的答案。“或许只有转科……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办法了……对不起。”
那天晚饭的时候林墨坐在桌边没动筷子。我知道他有话要对我说。
“你叔叔又给我打电话了。”“嗯,我知道。”
“你要转科吗?”“不要。”“你不想考大学了吗?”“我无所谓。”
“可是你的叔叔想让你上大学。”“我不想为任何人考大学,尤其是他。”
“如果你依旧坚持学理科,我就申请去文科班教语文。”林墨看着我,认真地说。
流了几个小时的眼泪之后我终于决定昂首挺胸地坐在文科班的教室里面,眼泪不是流给别人看的,无论受过多么大的悲苦,到最后都要在外人面前做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我知道自己不是真正的悔改了,现在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林墨,因为我再也不忍心看到他狭长的眼睛当中流露出丝毫的失望。在过去的一年多的时间,他眼中因我而汹涌出的失望如同一条河,几乎可以湮没整个夏溪镇。
林墨是个骄傲霸道而又善良的人,我无法在这巨大的落差中小心调整,可我偏偏爱他。
To be or not to be, that’s a question.
我忘记了那段时间自己究竟在夜晚黑着眼圈背掉了多少历史书本,那些好似还带着油墨香气的书页就在我消瘦苍白的手指的翻阅当中哗啦哗啦地消失不见。消失,不见。如同我们慢慢褪去颜色的年华。背不下去的时候我就抬头看看窗户外面的天空和湖水,疲惫得忘记了所有的语言和酸楚。林墨会在夜凉如水的凌晨在我的桌子上放一杯热牛奶,他被雾气所氤氲的脸成为了我那段时间脑海中最记忆犹新的画面。
两个月之后我提前背完了文科所有的书本,心骤然平静,只等待高三轮回般的复习的折磨。战场上的士兵在最疲倦的时候之所以能够坚持下去是因为他们看到了未来的胜利。我也看到了。尽管它异常渺茫,可是依旧存在,无法忽视。我对林墨说我的前途一定是阳光灿烂的,我要做太阳鸟,我要飞。林墨笑,不说话。可是在说完这句被自己喻为十七年来说过的最积极的话之后的两个星期我就被两个月没见面的叔叔接回到我生活了十六年的北方城市。我没有反抗,心中有些悲凉。原来这句积极的话到头来只是一个可笑的安慰了自己安慰了林墨的谎言而已。
关于离开,我几乎没有记忆。林墨没有送我。他说自己是个容易溃败的人,不愿承受离别。
可是当汽车开动时他突然从屋里跑出来,一边追一边喊:“伊哲再见,伊哲再见。”
高三那年我几乎没有留下任何记忆,唯一能够记得的就是寒冷的冬天教室的玻璃上结出的窗花。芦苇的影子时常晃动在我清晰的记忆中,我时常想会不会有无法飞回南方而栖息在那里的候鸟。叔叔给我在学校旁边租了一间房子,附近有午夜的咖啡馆和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超市。我喜欢在凌晨去咖啡馆喝卡布基诺,牛奶咖啡肉桂柠檬混合在一起产生了一种怀旧的味道。
窗外的雪把暗淡的咖啡馆映得明晃晃。昏黄的玻璃窗上我的身影是模糊的。
那时的我已经没有时间去想念林墨,甚至无法遇到即将到来的春天。
高考结束之后我去了一所北方城市念大学。学习摄影。
大一下学期的时候我通过各种途径找到了家教,兼职DJ等职务,并且在空闲的时候给时尚杂志写千字千元的稿子。我用赚来的钱租了一间小房子,彻底从八个人的宿舍里面般出来。我Shopping,健身,并且在心情愉悦的时候和少数优秀的男生恋爱,但是拒绝他们为我支付任何费用。从小寄人篱下的生活让我过早的得出一个结论:绝不能亏欠别人任何东西,否则偿还起来会非常麻烦。我定期会给叔叔寄去一笔钱。因为他没有付出任何感情。金钱的偿还对他而言已经足够。
再次见到木小楠是在一座很小的城市的一所很小的疗养院中,我曾经以为这一生再也见不到他。深秋,疗养院的外观像是荒废了很久的房子,周围有颓废的假山和开败的玫瑰。那时我大四刚刚开学,由于专业老师要求我们要拍一些边缘人的生活,我才来到这所疗养院。疗养院里面住着各式各样的人,疯子,瘸子,瞎子,聋子,哑巴。我顺着狭窄幽暗的走廊慢慢向前走,地砖是刚刚清洁过的,湿漉漉的,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一个身影从半掩着的门中出来之后重新进入了我的视线,他很高,并且瘦,白色的衬衣在风中飒飒作响。我们擦肩而过。他回头叫我,伊哲,是你吗。六年未见的木小楠已经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了,面部轮廓日渐锐利,我甚至觉得他比当年的林墨还要英俊。我和他坐在楼下的假山上聊天。他说自己大学毕业之后就职于这座疗养院。我问他,当年你不是人间蒸发了么。他笑了笑,笑容中有着夕阳落下的阴影。“我是去城市投奔一个远房亲戚了,他一直把我供到大学毕业。我想如果不是林墨,我生活的轨迹不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说到这里木小楠阴阴地对我笑了,这种笑容让我觉得很不舒服。“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你应该很久没有见到他了。”
在顶楼的最后一个房间里我见到了林墨,事实上假如不是木小楠提醒,我完全认不出那个斜倚着灰色的墙壁孤独站立的男人就是曾经倔强霸道而又善良的林墨。他看上去比原来更加的消瘦,锐利的脸上有着几乎病态的苍白。“他得了脑瘤。可他当初是因为神经轻微紊乱被送到这里的。”木小楠缓缓地说。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可是听他的语气,他好像在讲一件理所应当发生的事情。我走到他的身边,“林墨”,我叫他。他转身,“你的声音很熟悉……像是……呃……对不起,我记不得了。”他的口气略带懊恼,声音却犹如耳语,最终消散在暮色当中,化为一片虚无。“肿瘤压迫视神经,他在几个月之前就看不到东西了。”木小楠的声音依旧平静。
我们重新回到楼下。木小楠的白衬衣被落日染成金黄色。
“他原来对我说,永远都不想再见到我。当我刚来到这里的时候他就瞎了。真有趣。”
“他知道你在这里吗。”
“不知道,他看不见,而我也从不和他说话。”
“木小楠你还恨他吗……他毕竟已经……”
“不要为他辩白半句,伊哲。他现在这样是自作自受。”
“是他使我离开了夏溪镇,离开了你。”
“……原来这么多年你就是用这样一个借口憎恨林墨,你在心中告诉自己是他让你离开夏溪镇。你果然是个彻底的愚蠢的傻瓜,你完全是为了保留那点可怜的自尊和卑贱的骄傲。就算你不离开,我也不会和你在一起,因为我爱林墨,我一直都爱他。而你仅仅是一个填补寂寞的工具。而已。”
然后。然后我该做些什么呢。我想要狠狠地给木小楠一记耳光,我想要转身上楼,我想要跑进林墨的病房,我想要告诉林墨我爱他,我甚至想要让他离开这个颓废的荒芜的有着木小楠的鬼地方。可是当我走到病房门前的时候却再也没有勇气走进去。病房里的林墨穿着白色的病号服坐在床上,低着头,一颗大大的泪珠落在并不干净的床单上,发出“啪”的声响。
……
华灯初上的夜晚,我裹着风衣走过黑黑的胡同,一只黑猫盯着我,幽蓝色的眼睛在黑暗中熠熠生辉。恍然间我像是重新回到了夏溪镇,躺在芦苇丛中看飘飞的苇花,听芦苇相互传诵秘密时的声音。而那只叫做Blue的和林墨在一起生活了四年最终被林墨扔到湖里的黑猫又开始在我耳边唱歌,它悲怆凌厉的声音重新划破云朵划破天空,然后穿透了寂静和深邃,罪恶与黑暗。
作者简介:PLUTO,本名厉程,生于青岛,一个身体里住着小巨人的女生。已出版畅销书《双生》、《不离》、《小命运》、《深度依赖》,新作《相濡》于汤圆APP连载。无论处于寂静之林,亦或吵嚷之市,都将从容淡静,认真严肃地写作。新浪微博:@Pluto厉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