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桃啃笙
余生总是想同你一起度过的。
“一份三鲜锅贴,”服务员将盘子放到桌子中间,又在点餐的小票上划掉一道,“您的菜齐了,请慢用”。
宋彦和服务员说了声谢谢,对方笑了笑又忙活下一桌点餐去了。
我取来桌边的蒜碟,又倒了些醋顺手递给宋彦,“你要不要?”
他伸手接醋瓶子的时候,我眼神朝邻桌瞥了一下,低声问:“旁边那桌怎么总看咱们?”
宋彦大大咧咧地直接转过头去看,被我紧忙叫住:“喂,你动作那么大干嘛!”
还是慢了一步,邻桌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已经和宋彦搭上话了。
“你桌上那盘千页豆腐做得咸不咸?”老太太问。
宋彦一指豆腐,笑着说:“不咸,不咸,还挺好吃的。”
老太太又问:“那你是老婆?”不用看都知道问的是我。
宋彦的笑比刚才幅度更大了,“是啊,我老婆。”
傻样儿。
我敲敲他面前的盘子,说:“快吃,一会儿锅贴凉掉就不好吃了。”这话是说给他听的,但也有意让别人听见。锅贴凉了的确是不好吃,但也是让他少说两句。
宋彦一个锅贴没吃完,老太太又在那边讲:“我以前总和我家老头来这里吃,从我家走过来40分钟,我们两个晨练完,回家歇一会儿,再走过来……”
宋彦刚要接话,被我一个眼神止住,吞回了话把,顺便吞掉剩下的锅贴。
没人附和的老太太也没介意,倒像是只为了把这段话说完似的,自言自语:“我们两个也要上一份三鲜锅贴,哎,年纪大了牙口不行,得细嚼慢咽。”
刚一口气解决掉两个锅贴的宋彦又扭头对老太太说:“您瞧着也不大啊,有六十七八?”
老太太一愣,一拍大腿笑开了花:“你这个小伙子呦,真会讲话!”说完挺直腰板,拿手比划两个数字:“我都八十二啦。”
我闻言也愣住了,朝老太太那边一看,除了头发白些,身子骨硬朗的很,圆身板有些肉,但长在脸上反倒显得特别年轻,不像人家瘦的老了以后,脸上的皱褶跟老核桃皮似的。
我不由跟着附和一句:“可您看着真不像八十多,要是您不说,我都看不出来呢。”
老太太的锅贴也上来了,宋彦问:“怎么就您一个人,大爷呢?”
老太太道:“住院了,我这刚从医院出来,就前头那个铁路医院,不远。”然后顿了顿,眼睛瞧到我俩桌子下头摆的袋子:“你们也是从医院出来的?”
我点点头,也是那家铁路医院,挂的中医科,袋子里是一周的中药。
“你们在这边工作?家就在这附近?”
宋彦有问有答:“在这边工作,我是搞软件的,云清当老师。她学校也离这边不远,十三中您知道吧,她是班主任……哎呦!”
宋彦龇牙咧嘴地望着我,刚才那脚的确踩得不轻,也跟着长记性。别什么都跟人说,嘴上没个把门的。
出了门口,我把不爽一股脑地倒给宋彦:“什么人啊,你都要把老底儿兜给人家了,人家问什么你就说,给自己上户口呐?”
宋彦拎着袋子在我身后小步撵上来:“你生什么气啊,一八十多岁的老太太能做什么。我看见她就想起我奶奶了,要是她现在还活着,也该八十多了。”
我冷笑:“是啊,你要是娶了别人,兴许现在还能抱上重孙子呢。”
刚说完我就一把捂住嘴巴,自知失言,但随即又愤愤地快走两步,将他甩到身后。我听见,任是一向好脾气的宋彦也拔高了嗓门,他喊我:“陆云清,你什么意思,停下把话说清楚。”
说清楚,这有什么好说清楚的。
我和宋彦结婚三年,夫妻生活和谐,第一年没过够二人世界,一直有意识的避孕。第二年开始想要孩子了,但肚子一直没动静。我和宋彦都去医院做过检查,问题出在我这里。体虚宫寒,西医服药催促排卵,但子宫太寒精子不易存活,怎么都要不上。
为了这事我俩跑了不少医院,今天吃点西药,明天又求点偏方。今天上午去挂中医,也是听说这里的医生擅长治疗孕龄女性宫寒不孕。
我没让宋彦陪我进去,他还是等在门外比较好。有些事情遭遇的打击太多,我只想一个人面对。进门的时候,我看见雪白的墙壁上挂了轴朱红的锦旗,上头写了四个大字“送子观音”。我没忍住噗嗤乐了,虽觉得滑稽,但心头也耐不住窜起一团微弱的火苗。
就是撞大运,撞得次数多了,也总该有一次撞上的吧。
这个医生话很少,简单地问了些症状,又号了两下脉,就运笔如飞地开药单了。我问:“医生,我这样能治好了吧?”
医生说:“先吃药观察着吧。”
“那要多久呢,我想要孩子,挺急的。”
“这个要放平心态,不是着急的事儿。好了,你拿单子去划价取药吧,下周再来复诊。”然后对着旁边的小助手说,“叫下一位进来。”
推开门宋彦等在门边,见过不吭声。他也没说话,只是接过单子跑上跑下划价取药。
医院的大厅阴冷,我穿得不多。宋彦把外套脱下来披给我,让我别冻着。
出门时,外头阳光明媚,我低头不语,宋彦单手拎着药,另一只手牵着我说:“你别急,咱俩一边听医生的话调理身体,一边再努把力试试。”
我表面点头,心里却一阵悲哀。
三年了,宋彦你又能这样耐下心来等我几年呢?
熬出的中药,又浓又苦不说,搞得家里一推门也满是一股子中药味儿。我和宋彦说干脆送到药店去代煎,反正也不贵,两块钱一副。他先是同意了,我俩走到药店,他要看看人家是怎么煎药的,发现是把一周的药一起扔进一个大焖锅里去煮,然后滤也不滤,根本不是按照医生叮嘱的要两藿,再分成三次。便同我说:“咱还是自己煮吧,你不用插手,我给你熬。”
就这样我们两个人开始了捧药罐的生活,他守着药罐煎药,有的药材讲究时机,要在其他药煮过十分钟后再下。有的药讲究火候,火大了容易烧糊扑锅,火小了又煮不出药效。
有回宋彦煮药的时候,想起来程序里有处bug要改,一改就改上了心,把煮药的事儿忘了。
等药熬干锅,结果烟雾报警器响了,给他吓一大跳以为哪里着火了,满屋子都是烟熏火燎的味道,跑去厨房才想起来那药都烧干锅了。
我俩那晚把门窗统统打开,放了两三天,才算彻底放走那股焦糊的味道。我掐着鼻子喝药时,竟然有落泪的冲动,宋彦说:“你眼睛那么红是怎么了。”
我说:“你这药煮得太冲,都给我呛到了。”
第二周去复查,医生又是例行望闻问切,笔走龙蛇地唰唰写下药单。
我问:“照上次好些吗?”
医生:“调理总是要比不调理好的。”
这话和没说一样,我有些气馁。
宋彦等在门外,见我闷闷不乐,手揽过我肩头:“别丧着脸啦,咱吃锅贴去吧。”他总是能这样在绝望中给人点一簇光来。
还是那个时间,还是那个位置,拿了份锅贴大杂烩,两个菜。
刚落座,就听见有人笑:“又看见小伙儿和班主任了。”
我抬头发现是上次遇见的那个白头发老太太,面前锅贴空了大半,看着像快吃完了。
我一愣,嘴唇嚅动半天也不知道怎么接话,倒是宋彦自来熟似地说:“大娘还是您,大爷没陪您一起?”
老太太一乐,抹抹嘴:“你大爷还在医院躺着呢,我一会儿给他打包些过去。”说完眼神露出一丝狡黠,“让他不自己来,一会儿就给他吃我剩的。”顽童似的表情,表现在一张苍老的脸上,感觉很是微妙。
宋彦说:“上次还没问,大爷今年多大了?”
老太太掰掰手指:“比我大五岁,八十七了。前几天晨练说是崴了脚,回家又直吵嚷腿疼,带他去医院检查,说是半月板磨损,还有点积液,”说完自己摇摇头,“反正我也听不懂是怎么回事儿,就让他在医院里头住两天吧。”
晚上我和宋彦去市场买菜,到卖猪肉那里,正好看到卖棒骨的。想起来老太太说的半月板,给宋彦一指:“你看骨头中间那层滑膜,白白的那里,就是半月板。平时走路能减少两块骨头之间的摩擦,要是这块没了,就相当有于骨头直接摩擦……”
宋彦在一旁听得龇牙咧嘴,然后和卖肉的摊主说:“老板给我称两根骨头吧。”又转头问我:“晚上想喝骨头汤,还是给你炖点豆角?”
我和宋彦是大学同学,我学汉语言,他学软件工程。一次学院的联谊会上,我临时被抓去当主持人,事先毫无准备,只好硬着头皮上去胡扯,胡扯的也没什么意思,底下冷场好几回。我尴尬得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只听见下头一声叫好,然后带头鼓掌。
后来好几回都是这样,我记住了那个男生的声音,语调总是上扬的,很开心的感觉。
大概半学期后,期末考试周,我抱着资料去图书馆复习。每学期那两周图书馆都是一座难求,那天我正低头背诵段落,听见有人叫我:“同学你旁边有人么?”
语调是上扬的,不急不躁,很开心的感觉。
我猛一抬头,第一次清清楚楚地看清了他的脸。
那人就是宋彦,总是笑意吟吟的,我喜欢极了他的性格。
没有天雷勾地火,只是顺其自然地谈了四年。称得上浪漫的,也就是毕业论文最后致谢的那部分,我俩不约而同地写上了对方的名字——
感谢大学四年宋彦/陆云清同学在生活上的陪伴。
后来毕业,异地,工作都没把我俩分开,也没什么轰轰烈烈的誓言,拍着胸脯打着“你等我几年之后功成名就,就回来娶你”的保票。
他只是在一个晚上打电话问我:“如果我去找你了,可不可以收留我一阵?”
我隔着话筒问他:“一阵是多久?”
他说:“如果你现在答应,大概就还有50年。但要是拖一拖,就只剩下40多年了。”
但余生总是想同你一起度过的。
就这样,领证在了一起。
可我最近想到了离婚。
我没告诉他,我已经失眠半年多了。在第一次被医生下判决,说我不容易怀孕后。
那天我喝了很多酒,跑去江边大桥嚎啕痛哭。
宋彦被叫去公司加班,出门前还替我做好了晚饭。
我觉得这是一种辜负。
宋彦喜欢小孩子,特别喜欢,在路上看到小孩都挪不动步的那种。
但自从我们看医生后,我能感觉到,他在竭力回避一切关于孩子的话题。偶尔在路上碰见可爱的小孩,要是往常他一定会夸两句,或者上前逗逗。但现在不会了,他要么刻意地绕一下,要么扭头装作没看见。
我们两个之间,是不能没有一个小孩的。不光是我们自己喜欢,还有双方父母的盼望。宋彦是怎么做他爸妈工作的我不知道,但我家已经有些着急了。
宋彦的意思是,先说要以工作为重。
但这个借口能撑得住几年,三年,五年以工作为重。难道一辈子没孩子……
不,我不想做这个设想。
他给了我一切最好的,我总是不能因为自己让他的生活变得不圆满。
我暗自下定了决心。
第三周,我独自去看医生,没让宋彦陪。
医生这回的问题多了些:“你自己有感觉吗?”
我:“手脚比之前暖了些……”但也可能是因为天气转暖了。
医生点点头:“好转了一些,但要坚持吃药。”
又路过那家锅贴店,我原本没什么胃口。只是朝里面望一望,竟然又看到那个老太太。我鬼使神差地走进店里,又鬼使神差地坐到她对面。
老太太抬头,咧嘴笑了:“哎班主任!”周围好几个人抬头朝我这边看。
我点点头。
老太太问:“小伙子呢?”
我:“上班去了。”
老太太:“哦,我说怎么没陪着你。”
我笑笑:“大爷好些了么?”
老太太:“好啦,回家啦。就是在医院躺了几天变懒了,我叫他出来和我吃锅贴,他懒得骨头生蛆不动弹。”
我:“年纪大了,总是想歇歇。您吃完再带回去些给他。”
老太太一扭头:“哼,谁稀罕搭理他呢。”
我的锅贴上桌了,老太太给我递了蒜碟和醋瓶。
“诶,我发现班主任你也挺能吃酸的啊。”老太太说。
“是啊,我从小就喜欢。吃饺子包子什么的,只蘸醋。”
“大娘,你和大爷现在是跟着儿女住吗?”八十多岁了,我很好奇。
“不啊,我俩自己住,”老太太说,挖了一勺蒜,又倒了半碟酱油,看起来味道就很重,“我和老头没生孩子,就我们老俩儿。”语气倒是轻描淡写的。
我筷子一滞,被戳中了心事,竭力掩盖住自己的情绪,“那两个人过得方便么?”
老太太顺当地接过话去:“怎么不方便,没有一堆小混蛋操心,过得反倒轻松自在。”
“那……是你们两个都不想要,还是……”
老太太嚼着锅贴:“有区别么,你大爷总说,和我过比生俩孩子好。我还能伺候他两天,孩子大了就跑别人家去了。”
那宋彦会这么想么?
如果我真的怀不上,宋彦会愿意和我过到老么?
我嚼着口中的锅贴,食之无味,心里把那两个问题翻来覆去地问了几百回。
我是真的怕辜负他,还是怕自己觉得辜负了他。
老太太已经吃完了,盘子里头还剩下三个,一招手叫来服务员打包。
嘴上说是不管不顾,其实还是要照顾的。年少夫妻,老来伴。
只属于两个人的生活,也多了一丝相互搀扶,相互谅解。
我给宋彦打电话:“我要不要给你带些回去。”
他说:“好啊,那我要一份锅贴大杂烩,再来份醋溜虾仁,如果你不嫌沉的话,还想要个白菜拌蛰皮……”
我举着电话哭笑不得:“你怎么那么馋呢?哪颗牙想吃,哪颗牙掰下去。”
宋彦说:“全口牙都想吃,这敲掉了还需要不少钱呢。”
我招手叫来服务员:“你还想吃什么一次说完得了,我这就点上,给你打包回去?晚上几点回家?”
宋彦说:“不用,你就堂食吧……”
我感觉耳畔的声音有点重合,一仰头发现宋彦举着手机在我眼前晃了晃。
“担心你自己出来,就偷偷跟在后头来着。不过陆云清你这个人够心大的啊,我尾随了你一路,都没被发现。”
我愣在那里,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还有,你刚才和老太太的话,我也听到了。”宋彦坐在我对面,叠着手,神情郑重。
“虽然一直都是我伺候你吧……不过云清”,宋彦顿了顿,这才开口道,“我是先爱上你,才想有一个同你血脉结合的孩子的……”
“但如果没有的话,我也不想看你扛得那么辛苦。在你答应收留我后,我们就成了一个整体。我会永远爱你,这种想法强烈得足以胜过一切。所以你完全没必要,担心我的想法,而去折磨自己。因为我更爱的是你。”
肆流而下的眼泪,冲破了我心头淤堵得阴霾,卷携着诸多不甚分明的情绪,一同在他郑重其事的话语中被冲刷干净。
他依然是在我冷场尴尬时,替我解围的那个宋彦。依然是怕我冷,会脱下外套披在我身上的宋彦。是那个语调总是上扬,听声音都觉得幸福的宋彦。
一切像是变了,却又没变。
后来我俩干脆放飞自我,和家里直接说明了情况。家长也很开明,反正年轻,也不急这一时。
我照样喝药调理身体,不过侧重点变了,以前是一切以怀孕为最高目标,现在是纯调理。
两年后,我和宋彦去三亚度假。到了来月经的日子,迟迟不见大姨妈。
我以为是下海水或者换环境导致姨妈紊乱,也没当回事儿。
第二个月还是没来,我这才有点慌乱。以为这备孕没做好,连姨妈都不准时了。
跑去医院做检查,结果让我俩泪流满面。
就这样稀里糊涂的,迎来了那个恭候已久的小家伙。
作者简介:桃啃笙,送你一碗鸡汤,附赠一记耳光。代表作《他没那么喜欢你》。新浪微博:@桃啃笙;微信公众号:桃子叨哔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