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毕夏
水袖倾城,时光轮转。
碧琳进门的时候,林吉刚好端着一碗汤从逼仄的厨房里走出来。
“吃饭啦,快坐下吧。”黄昏的阳光从狭小的窗棂漫进来,周身都被金色光芒包裹的林吉看起来温暖而美好。
碧琳实在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没有应答,而是放下包拿起换洗的衣服,慢腾腾地走进了浴室。她洗完澡坐回餐桌的时候,林吉的脸像是乌云过境时的天幕那样阴沉。
“你又练功了?”
碧琳点了点头,“不练功怎么行,底子变硬了就不好了。”
这是碧琳毕业后第2年,也是她在戏曲路上摸爬滚打的第12年。如今的她为了生计在健身房担任健美操教练,没有客人的时候她就会练练功。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她不担心自己努力了不优秀,只担心优秀的人比自己更努力。
“碧琳,你这样做觉得有意思吗?”
“我还年轻,我还想再拼一拼。”听到林吉的话,本来饥肠辘辘的碧琳顿时味同嚼蜡。
“再拼一拼?你还在做什么白日梦呢!要成角儿早成了你明白吗?”林吉说到激动处脸涨得通红,嗓音也比原先高了几个八度,甚至微微盖过了电视里的声音。
“白日做梦的话,我又何苦每日吊嗓练功?”碧琳也扯开了嗓子来,“林吉,我不会像你一样,那么轻而易举就放弃的。”
碧琳想起大学时第一次在舞蹈房看到林吉的情景。身材颀长剑眉星目的林吉,穿着练功服和靴子。他双手放置背后,然后慢步、中步、快步、移步、单移、官生步一遍遍地练习台步,一身正气,凛然如风。
林吉开口和碧琳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要做中国戏剧界最好的武生。他说这话时,斗志昂扬怒发冲冠,全身上下都洋溢着梦想的光芒。
可谁知,才毕业一年,林吉就为了房租、生活费等问题向现实低头,做起了销售。
在碧琳眼里,半途而废才叫真正的失败,就像林吉那样。她想,自己绝不会这样放弃的。
这时电视里插播了一则娱乐新闻:李安二度问鼎奥斯卡最佳导演奖。新闻里,主持人还口若悬河地讲述着李安艰苦卓绝追求梦想的辛酸往事。
“你看,你看。只要坚持,就一定会成功的。”碧琳指着电视机大声嚷道,这一刻,她的胸腔里充盈着丰沛的斗志,“林吉,你要相信我,我一定可以的,我一定会站在很大的舞台上。林吉,你也重新回到戏剧舞台上来吧。”激动之处,碧琳情不自禁地拉住林吉的手。
“够了,我才不想和你一起疯。”林吉奋力甩开碧琳的手,啪地一下把筷子甩在桌上,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去。
林吉走后,碧琳瘫坐在椅子上,看着桌上的饭菜愣了神。过了好久碧琳才回过神来,随后她拿起手机抓起包出门去找李竹依。
李竹依是碧琳同窗八年的密友,毕业后为了继续追求梦想她一个人在城市边郊的城中村租了房子。碧琳乘了一个小时的公车赶到后,看到的是李竹依在狭小的出租房里练功的情景。
正是夏末秋初秋老虎狂傲的时候,没有空调的出租房闷热得像是一个蒸笼。耗、压、悠、踢、劈、搬、抬,李竹依咬着牙汗流浃背地练着腿功。她穿着白色的练功服,水藻般的长发随意挽起在后脑扎成一个球,因为太热出了汗的缘故,李竹依的脸颊绯红绯红的,像是有两朵火烧云驻留在她白皙的脸上。
“竹依。”碧琳趴在窗口轻声地喊道。
“和林吉又吵架了?”
碧琳点了点头。
其实,每次和林吉吵架碧琳都会来找竹依,次数多了是瞎子也能看出个端倪来。最开始的时候李竹依都会苦口婆心地劝和他们,可次数多了她也就烦了。爱情从来都是两个人的事情,所以他们的酸甜苦辣让他们自己去尝,他们的纷纷扰扰让他们自己去解决。
“对了,我也正想找你来着。”李竹依清了清嗓子,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文件递给碧琳,“南城最大越剧团招新选角,选中的人可以和剧团签约三年,还有机会出演今年的年度大戏。碧琳,你有什么想法?”
“千载难逢的机会,必须去。”她一把从李竹依的手里抢下文件放到眼前。
“这次,你可不要被我给比下去了。”
“你还是担心好你自己吧。”碧琳抬起头,一边冲着李竹依笑着一边狠狠地抱住了她。
追求梦想是一条艰辛且漫长的路,时光残酷现实嶙峋,在分分合合之中,坚持下来的人越来越少。碧琳真的庆幸还有李竹依一直陪伴在她左右。
可林吉呢?她本以为林吉会是自己生活和事业上的最佳伴侣,可谁知才毕业一年的时间,他就退出了戏曲界,还和自己发生一次次的争吵,把他们的感情生活搅得一团糟。
那次争吵之后,林吉的态度非常的反常。以前一吵架,不到两天他就会死皮赖脸地来哄碧琳开心,可这一次,他早出晚归,好像特意避开和碧琳见面的机会。
大学的时候,林吉半天没有见到碧琳就会不停地打电话过来,如胶似漆的两人被大家称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模范夫妻。一想到这个,碧琳感觉到有一根细密且锋利的线在自己的心头一下一下地拉扯着,生生的疼。
为了能够以最佳的状态去参加越剧团的选角会,她把健身房的工作辞了,每天都在家里练习。勾、挑、拨、甩、打,袖口间的白绸,时而像行云流水,时而像团团白絮,时而像波浪涟漪,时而像转转车轮。单板转盘袖、正侧重叠转盘袖、直冲展翅飞卷袖……那一套套的袖法,加上碧琳清亮的唱词,将戏剧人物激动、悲愤、痛苦等复杂的思想情感和心里活动表现得淋漓尽致。
碧琳都觉得自己快要成魔了,可是那又如何?唱戏就是这样,不疯魔不成活。
出租房的门突然打开的时候,碧琳被吓了一跳,动作一下子停滞在半空中。
开门的是林吉,看到碧琳如此的打扮,他的脸色一下子就黑了。
“你怎么在家里?”
“我要去参加越剧团的招新,我把工作辞了。”
“什么,你把工作辞了?”林吉愣了一下,松了松领带继续,“你在开玩笑是吧?”
“没有,我是认真的。”碧琳说着点了点头,“我要练功,准备去参加越剧团的选角会。”
她这一个点头,就像一根导火索,一下引燃了林吉胸中的怒火。
“你到底要执迷不悟到什么时候。”林吉走上前奋力扯下碧琳手中的水袖,“唱戏可以当饭吃吗?唱戏可以付房租吗?唱戏可以供你爸妈安享晚年吗?”
碧琳奋力地挣扎,紧紧地拽着戏服不肯松手。那件金丝细边的精美戏服,在两人的拉扯中,“嘶”的一声破了。
碧琳一下子就呆了,发了疯一样地尖叫道:“不唱戏就能有饭吃吗?像你一样?每天早出晚归,累死累活一个月两三千的工资,付了房租就没了一大半!毕业后你有给我买过一件新衣服吗?你有带我吃过一顿好的吗?你这些都做不到还和我提什么让父母安享晚年……”
啪——
林吉的巴掌重重地打在碧琳的脸上,一下子就隐匿了所有的声嚣。
“我们分手吧。”他说完这句话,冲进房间,拿了个文件夹,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出。
碧琳的脑子彻底懵了,林吉的话,就像重锤般敲打在她的胸腔,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她瘫软在地,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身体。她撩起戏服,手臂上膝盖上一个个的乌青让人不忍直视。加上红肿发烫的脸颊以及那些看不到的伤口和辛酸,碧琳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这值得吗?为了生活而放弃自己曾执着追求的梦想。
这值得吗?为了梦想而牺牲苦心经营了五年的感情。
这时,碧琳的电话响了起来,她以为会是林吉,可屏幕上显示的是自己的爸爸。
碧琳迅速地擦干眼泪,清了清嗓子才按下接听键。
“喂,爸爸。”
“哎,琳琳,你最近过得怎样啊?”爸爸沧桑但温暖的声音透过电波像一个柔软的枕头般猝不及防地打在碧琳的心头,她的声音哽咽了起来。
“嗯,我很好呢。”
“最近天气冷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啊。什么时候寄一张最近的照片回家啊,你好久没回家了。”
碧琳听到电话那头妈妈在奋力压抑着自己的哭声,她的眼泪在脸上蜿蜒了开来。
越剧团招新初选来的人比碧琳预想的多了好几倍,在学戏12年里碧琳参加过许多大大小小的比赛,对于这样的场面早已是司空见惯。这时候碧琳烦恼的是搭档的人选,初选的曲目她选择的是双人对唱,剧团给选择双人对唱的选手安排了一批团里的“老人”,碧琳不知道那些人的具体情况,所以一直犹豫不决。
这时有个高大的男生走向碧琳,自动向她发出了邀请。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那个男生身材挺拔,浓眉如剑,碧琳看着他,心里不知怎么就忽然平静了一点点。她冲着男生微微一笑,然后轻轻地颔首。
——自古道,糟糠之妻不下堂,为什么,兰芝无辜遭夫休?你明知兰芝无过犯,为什么,你惧怕母亲不开口?婆媳恩义已断绝,夫妻情份也无有。你和我今宵离别后,我和你,此生永不再聚首那个要你来送别?谁人要你诉原由?你自去,另攀名门淑女求,我兰芝,无福与你结鸾俦!
那是剧中刘兰芝被焦仲卿休了之后回娘家时遇到追上来向自己道歉的焦仲卿唱的那段词,想到这几日自己怎么都联系不到林吉以及之前林吉对自己林林种种的好,碧琳直觉得这段唱词字字走心句句戳心。
泪眼朦胧中,碧琳感到面前的男生忽然就变成了林吉,并且,之前林吉和自己一起学戏对戏的场景又趟过时光的长河回到了自己眼前。
碧琳第一次唱戏唱到声嘶力竭,走下台后她还沉浸在剧情里哭得不能自已。
“我从来没有见到一个人像你这样唱戏唱得如此动情,碧琳,你一定爱戏剧爱到了骨子里。”
男生说着递过来纸巾,碧琳一边接过去一边朝着男生尴尬地笑了笑。
碧琳是在得知自己和李竹依双双进入复赛后才离开剧院的,那个时候她也知道了帮自己搭戏的男生是团里的全能小生,名叫苏哲。
已经是晚上8点多了,出了剧院门李竹依还有别的事情先走一步。顺着李竹依远去的方向,碧琳看到一对对情侣携手并肩的背影在霓虹灯的照耀下铺展在地面上,纵然黑色的一片,却还是一派的温馨幸福。
她拒绝了苏哲送她回家的要求,打算一个人慢慢地走回家。
你一定爱戏剧爱到了骨子里。
回家的路上碧琳突然间想到了苏哲说的这句话,她想,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戏剧的呢?
那是小学快要毕业的时候,碧琳在过年的时候去奶奶家拜年。奶奶所在的村上刚好在唱戏,和小朋友们在戏院边捉迷藏的碧琳无意撞进了后台。在后台,当她看到那些华美的戏服、珠光闪烁的头套以及精致的边凤、葫芦针、锡杖插、后三条、蝴蝶花等头饰时,一下子就被勾了魂。然后她一个人在后台听完了整场戏。
晚上吃晚饭的时候,她无意哼唱了一段当天上演的越剧的选段,把一桌子的人搞得又惊又喜。就这样,小学毕业后,父母在遵循了碧琳的意见后,就让她去学了戏。
碧琳记得那天演的正好是《孔雀东南飞》。
水袖倾城,时光轮转,可怎么就突然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了呢。
碧琳回到出租屋打开门的一瞬间就呆住了,里面关于林吉的东西全部都不见了。她跑进卫生间里,连林吉用过的毛巾牙刷都不见了。
这一刻,碧琳的心和这间被洗劫一空的房子一样空落落的。她紧咬着嘴唇,眼泪还是忍不住顺着脸庞飞流而下。她颤抖着掏出手机打给林吉,电话那头“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让她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碧琳打车去找李竹依。下了车走到李竹依出租屋门口的时候,她看到狭小的弄堂里停着一辆轿车,这时候一个男人从车里走出来,然后绅士地打开了副驾驶座的车门。因为光线昏暗的缘故,碧琳看不清男人的脸,但男人修长的身材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当副驾驶座里的人出来的时候,碧琳一下子就怔住了。
是李竹依。
路灯下,李竹依鲜红色的长裙像一朵烂漫绽放的花朵,可碧琳却一点都没有感到一丝丝的美好。因为下一秒,她就看到那个男人拦住李竹依的腰,然后亲昵地吻上了她。与此同时,碧琳也看清了这个男人。
他是越剧团掌握选手生死大权的面试官。
碧琳不由自主地叫了出来,李竹依听到声音回过头来,她脸上惊慌失措的表情在黯哑的灯光下像是一张揉皱的惨白的纸。
“碧琳,你听我说。”
碧琳转身拔腿就跑,她跑过喧闹的长街,跑过幽深的小弄,一路上夺眶而出的眼泪散落在猎猎的风中,一双眼睛涩涩的生疼。
“这个女的也太不要脸了吧。有点儿姿色就了不起啊。”
“太坑爹了吧,要是我肯定不会这样子。”
……
碧琳的脑海里回想着之前李竹依在看到女明星用各种手段上位时掷地有声的鄙视,可现在,怎么突然就变样了呢?
林吉走了,李竹依也以另一种方式离开了自己,这一刻碧琳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迷失在荒漠里口干舌燥的旅行者,看不到绿洲,更没有人相伴左右彼此加油打气说要勇敢地坚持下去。
那晚碧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完坐公交车要一个多小时的路程的,打开家门,除了凄冷之外她直觉得身心疲惫,可躺在床上她却怎么都睡不着。一闭上眼睛,眼前就会出现林吉的脸。这时候,要是有林吉在,那该多好啊。看着这一起住了一年多的简陋却温馨的小房子,呼吸着曾经一起呼吸过的空气,碧琳的心好像被一只手紧紧地拽住了,生生的疼。
在连续失眠了几个晚上之后,碧琳决定从这个满是回忆的房子搬出去。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碧琳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多少积蓄,口袋里的钱加上银行卡里的钱,满打满算也才1000多一点。
碧琳第一次感到大山般直面而来的压力,她也第一次在心里默默地认同了林吉说过的话:唱戏不能当饭吃。但是那又怎样,在迈向成功的道路上必将经历一段颓唐难熬的黑暗岁月,所以咬咬牙坚持一下一定会看到光明的。碧琳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
正当她愁眉苦脸不知所措的时候,苏哲雪中送炭帮碧琳找到了一间性价比高的房子,还帮她垫付了三个月的房租。碧琳感谢有这样一个人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候毫不犹豫地伸出援助之手,这件事也让他们的关系更近了一步。
碧琳给苏哲讲述自己学戏曲12年里发生的各种酸甜苦辣,给苏哲讲自己和林吉、李竹依的故事。每一次苏哲都耐心地倾听,然后给出自己的安慰或者意见。
苏哲经常请碧琳吃饭,碧琳在这个城市呆了那么多年,要是没有苏哲,她根本就不知道这个城市有那么多的美食。苏哲有空的时候还带碧琳到处去玩,那些本该是林吉带她做的事情苏哲都做尽了。
不知不觉的,碧琳开始拿苏哲和林吉做比较。每一次,她都惊讶地发现,林吉的音容笑貌在脑海里越来越淡,心里的伤也越来越轻。于此同时,碧琳觉得苏哲就像一阵带着柳絮和花香的春风,他让自己从冬眠中苏醒,他让自己想要更加努力地备战比赛,他让自己更加迫切地想要留在这个城市。
碧琳最薄弱的是走台步,于是每一天她都把大把的时间花在走台步上。花旦走台步注重慢步求稳,快步求碎。以前在艺校练习快步的时候,老师要求她们两手平端一杯满满的水,水不溢出水杯脚步不发出声音,直到练到身轻如燕健步如飞才算优秀。于是碧琳就照着这个方法练习,碧琳练这个练成了走火入魔的地步,平时去吃饭去洗澡的时候,她也夸张地端着两杯水扭着屁股,苏哲有一次无意看到不停嘲笑她说像是一条搁浅在沙滩上的蛇妖。
决赛的时候,碧琳看到了很久没见的李竹依。这期间其实李竹依好几次找过碧琳,可碧琳都拒绝了她。碧琳也不是不难过,毕竟是那么多年的朋友,可李竹依那样的方式就像在她们之前凿开了一个天堑鸿沟,再也无法靠近,温暖彼此。
李竹依看到碧琳,正想走过来,碧琳连忙背过身去。
决赛的曲目,碧琳再一次选择了《孔雀东南飞》中的选段。
——仲卿莫提违盟事,我和你,生死同心当共逝!我明知,你我再难重团聚,也明知,你今生不会再婚娶!因此我,无意贪生恋人世,允亲原图死相俟!半年来跚跚君来迟,只以为,生时难会,须坟前吊视!
这是刘兰芝死前和焦仲卿的最后一次见面,得知焦仲卿是来和自己永远断绝关系后,得知焦仲卿还是爱着深深爱着自己后,她肝肠寸断地吟下了这样一段绝望至极的唱词。碧琳想,就用这段词来真正地告别林吉吧。唱完这段词,就此相忘于江湖。
最后,碧琳凭借出色的功底和与苏哲默契的演出获得了加入越剧团的门票,而李竹依而同样和她一样,得到了和越剧团签约三年的机会。
一知道结果,碧琳就打电话给爸爸妈妈。
“爸爸,我成功了。”电话一接通,碧琳就大声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12年了,自己终于成功了,终于能够有机会站到自己想要的舞台上了。
这12年的时间里,碧琳不知道自己吃了多少的苦了。特别是毕业后的这一年里,为了想要站上舞台,她曾经进了一个小剧团全国各地跑场子,小剧团去的都是一些交通闭塞发达缓慢的小镇小村,除了基本的演戏,那边的人民还经常要求他们唱三俗的歌跳三俗的舞,有一次碧琳去上厕所的时候还被人给跟踪偷窥。那件事情之后,她就毅然决然地回到了读书时所在的城市。她知道,只有站上更大的舞台,她才能实现最大的价值。
这一路走得太艰难了,曾经有那么多的人在这种渐进的路途中煎熬,不断有人放弃而改投他路,也不断有人倒在路上挣扎不起,但也总会有人最终坚持到底,碧琳庆幸自己是坚持到底的那一个。
电话那头的爸爸比碧琳还高兴,当得知碧琳有机会参演剧团的年度大戏时,爸爸说到时候一定过来亲自买票来看女儿的表演。
碧琳很高兴,她觉得自己没有对不起爸爸妈妈。爸爸妈妈为了自己学戏曲付出的太多太多了,有一件事情,碧琳记得特别的清楚。当时爸爸陪着她来艺校考试,晕车的她在公交车上呕吐了,为了不让别人嫌弃,没有塑料袋的爸爸用手捧着自己的呕吐物直到目的地。
就是这件事,让碧琳明白自己只能成功,不许失败。
为了庆贺碧琳的成功,苏哲请她去了当地最好的西餐厅吃饭。
这家西餐厅碧琳曾经和林吉无数次经过过,很多次他们都说过等以后赚了大钱一定要来吃一次。这个以后终于变成了现实,可是身边的人却换了一个。
苏哲点了好多的东西,每一样都是碧琳喜欢的。餐厅里烛光摇曳音乐悠扬,柔和的灯光下,俊朗的苏哲看起来就像闪着光一样。吃饭吃到一半的时候,苏哲的电话响了,然后他匆忙跑出了餐厅。
等他回来的时候,碧琳看到苏哲的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购物袋。
“碧琳,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为了恭喜你加入我们剧团。祝你以后能成为越剧团的台柱。”
碧琳脸上惊喜的表情一览无遗。她迫不及待地打开来看,一双她心仪已久的高跟鞋,一套精致华美的戏服,她激动到张大了嘴巴。
“你,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一些?”
“因为我有一双善于发现生活的眼睛。”说这话的时候苏哲是笑着的,他上扬的嘴角有一丝微微的颤抖,可被喜悦冲昏了头脑的碧琳没有发觉。
快吃完的时候,苏哲的电话又响了。挂下电话苏哲问碧琳说自己家里有点事情能不能先送她回去?碧琳心里有一点点的失望,但她还是笑着答应了。出门的时候她紧紧地拽着自己的包,包里面是碧琳花几百块钱买的一对银戒指。她想送给苏哲,表达感谢,表达爱。
苏哲把碧琳送到家给了他一个拥抱就匆匆离开了,等碧琳回到家打开门才发现忘了把戒指送给苏哲,于是连忙追了出去。
苏哲走的很快,碧琳追到他的时候已经苏哲已经到了小区的门口。她正想要喊住苏哲的时候,一个女生从小区门卫边走出来紧紧地抱住了苏哲。那个女生把头埋在苏哲的怀里,苏哲宠溺地笑着,并用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苏哲。”碧琳慢慢地走过去,轻轻地叫他。
苏哲听到声音转过头来,看到是碧琳他正想说话,碧琳手中的购物袋就猝不及防地甩到了自己的身上。还没等他回过神来,碧琳已经跑远了。
碧琳没有跑回家,她是往小区外跑的,她不知道要去哪里,她像一只无头苍蝇般跌跌撞撞地穿梭在人流里车流里,追在后头的苏哲背后直冒冷汗。
苏哲气喘吁吁地追了好几条街,等他眼看着快要追到碧琳的时候,眼前的人突然间就不见了。
碧琳醒来的时候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她还隐隐约约地看到床边坐着李竹依、苏哲以及和苏哲拥抱的那个女生。苏哲告诉她说,她摔进了道路塌陷后正在施工的大坑里,后脑勺破了一个口,摔成了中度脑震荡。另外,她左腿大腿腿骨粉碎性骨折,右脚大脚趾骨裂。
听到这一些,碧琳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大片大片的云朵,夹杂着雷鸣闪电,飞速地潮她涌来。对于从事艺术行业特别是从事舞蹈戏曲行当的人来说,四肢健全是最最基础的东西,可现在,她还有什么资格来继续追求梦想呢?
“碧琳,你怎么样?”苏哲轻声地问她。
碧琳绝望地转过头去,她闭上眼睛,眼泪一下子顺着眼角流了下来,“你还想说什么?你走吧,我什么都不想听。”
可苏哲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碧琳,其实我昨晚就想告诉你一切了,可是林吉不让我说。”听到林吉,碧琳疑惑地重新转过头来。
“这是我的女朋友,莎莎。其实要不是林吉和我是相识多年的好朋友以及他万般的恳求,我是不会冒着让莎莎不开心来帮助你的。初赛的时候我主动来给你做搭档,我一次次请你吃饭一次次带你去玩,还有我给你租房子以及昨晚给你买鞋子买戏服,这些都是林吉让我做的。其中所有的花费也全是林吉出的。”
苏哲还告诉碧琳林吉毕业以来所承受的压力。林吉的爸妈不停地催促林吉回老家,林吉为了能和碧琳在一起为了陪她追求梦想,不惜放弃了自己深爱的戏剧行当转做销售来补贴家用。她不想让碧琳难过就没有告诉她,可碧琳根本就不理解他还一次说他是害怕退缩的胆小鬼。在父母想要和他断绝关系并且工作屡屡受挫的那段时间里,他很想要碧琳安慰他,可是碧琳却一次次和他发生争吵。
“碧琳,你真的不知道林吉有多苦多可怜。他和你一样热爱戏剧,他也是爱你的,可他真的没有办法?”
“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他为什么不把这一切告诉我?”
“他是怕你难过怕你担心。”
“他人呢?”
“走了。昨晚看到你成功了,然后他把礼物转交给我就立马坐飞机回家了。”
听到这里,碧琳早已经泣不成声。她拼命地摇着头,慢慢地支起身子,然后狠狠地敲打着那只绑着石膏的大腿:“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苏哲拉着莎莎慢慢地退出房去,只留下李竹依一个人。李竹依走上前一边哽咽地安慰碧琳一边想要抱着她。
碧琳一把推开了她,可李竹依没有放弃。
“对不起,碧琳。”李竹依再次伸开双手抱住了碧琳,“我也不知道之前为什么会这么做,可能是我太想成功了,我是真的害怕再失败。你懂我吗?”
李竹依带着哭腔的声音让碧琳胸腔里的钝痛更加得浓烈。
“那次你见过之后我就和他断绝了关系,碧琳,你要相信我。”
不重要了,真的什么都不重要了。碧琳主动抱紧了李竹依,这个温暖的怀抱啊,让碧琳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坚强丢盔弃甲,她像个无助的小孩般,在李竹依的怀抱里,嚎啕大哭。
“竹依,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她们只不过是想要寻求一个顺遂的舞台罢了,可是为什么那么难?
几天后,碧琳的爸爸妈妈就坐飞机过来接走了碧琳,在碧琳的执意要求下,他们是坐火车离开的。
碧琳只是想好好地看一看这个城市啊,看着这个城市慢慢地倒退在自己的视线里,碧琳那颗曾经执着追求梦想的火热的心在随之一寸一寸地冷下去。
碧琳突然想到了自己曾在钱理群先生的书里看到的“沉潜十年”这个词。沉潜十年就是要认准一个目标,踏踏实实地钻进去,再努力钻出来,这样才会真正拥有生命的底蕴。可自己呢,在戏曲这条路上走了12年,自己有拥有生命的底蕴或者说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吗?
有人说,如果能十年坚持做一件事情,那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每个人坚持十年去做一件事,不论你资源怎样背景怎样,你都会成就奇迹,只要这件事情不是太过离谱。
想要站在一个很大的舞台上唱戏给别人看从而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这是一件离谱的事情吗?她这样问自己,还没找到答案,她的喉咙进紧缩了起来。
火车驶离这个城市的时候,碧琳想到了林吉,想到了李竹依。她把头靠在车窗上,任由泪水肆意地流。
两个月后,碧琳在电视里看到了李竹依。李竹依在那个越剧团的年度大戏了担任了第一女主角,她穿着华美夺目的戏服,戴着能够闪瞎人眼睛的配饰,肤如凝脂,巧笑倩兮。她一颦一笑勾人魂,一哭一唱令人伤,碧琳看着看着,流下了回家之后的第一次眼泪。
那个戏还没唱完,碧琳就关掉了电视。她坐在椅子上,想到了学艺时大家盛传的一段顺口溜——人家在恋爱,我们在练功;人家在上网,我们在上鼎;人家每天牵着自己的宠物作伴,我们每天拎着自己的刀枪作伴;人家的保鲜膜用来给食物隔离保鲜,我们的保鲜膜用来给脂肪隔离捂汗……人家参加旅游团,我们参加京剧院;人家把四肢过度柔软称为病态,我们把四肢正常硬度称为病态。
念着念着碧琳笑了,她想,还是有美好的回忆的。为什么不把这些美好的回忆拿出来呢,为什么要一直心心念念着那些难过的事情呢?
碧琳醍醐灌顶地明白,有些事情不一定只有获得成功才能圆满,有些事情或许只要努力过奋斗过灿烂过燃烧过就已经足够了。
碧琳把关于越剧的所有东西都收了起来,那曾是她的最爱,也是伤她最深的东西。她想,从今以后,她大概不会再触碰那些东西了,因为,人不能只回望过去,人一定要向前看往上走,才能开辟出另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
至于林吉,碧琳再也没有联系过他。但她始终感谢,有这样一个人,陪伴自己走过了最美好的青春时光。
而且碧琳也永远都会记得,自己曾经努力想要成为一个开屏的孔雀。这,好像就足够了。
作者简介:毕夏,90后少年,浙江宁波人。喜欢写字旅行,崇尚真实自由。写作风格悲伤细腻,著有长篇《如果可以戒掉坚强》、《如果可以戒掉坚强2》。作品散见《花火》、《萤火》、《紫色年华》等青春杂志。新浪微博:@我就是毕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