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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明:坚持是一种天理

撰文 吴飒

我知道所有的曲折背后,都安放着一句笔直的誓言。

认识严明八年了。

刚熟识那会儿,我还是个不务正道的新闻学院研究生,严明也还不是著名摄影师。记得当时他在《南方都市报》工作,刚从娱乐新闻部转到摄影部跑突发新闻,每天勤拍苦练。这位摄影新兵有多拼命?我们几个共同的好友当时经常盯着南都,就是为了数严明又拍了几个头版。除了工作,他每天背着一台莱卡单反扫街,他推崇布列松的“决定性瞬间”,抓拍天赋惊人,出片量很大,每隔一两天就钻进暗房冲洗胶卷,然后扫描新作贴到个人主页上和朋友们切磋分享。乐此不疲。

那个时期严明的摄影,即使是新闻照片,也会散发出某种特别的幽默或荒诞气息。这种气息至今不曾消散,如一根轻盈却韧劲十足的弦,系在他作品的两端。这些年,我们都在或多或少地改变,转头看一眼严明,他还站在那儿,有点木讷,揣一台相机,跑他的码头,行万水千山,似乎要把这烟火人间魔幻现实拍个遍。

前年一个盛夏的傍晚,严明骑着单车满头大汗来找我,小心翼翼交给我一个精心密封好的纸筒,里面是一幅他签了名的照片《云墙》,托我把它“人肉快递”给北京的一个藏家,他不放心快递公司。这份极端的谨慎出我意料,我想,我手里拎着的是严明的信仰。那天我们在路边聊了很久,他说他出门拍照住五十块一晚的旅馆,我不意外,然而他告诉我他出远门前连一支洗脸奶要不要携带都会严肃思考时,这个微小的细节却触动了我。他对欲望的警惕、对精力的吝啬简直令人发指,这个时代怎么还会有这样搞艺术的人?我说你写一本书吧,把你的历程和思考写下来。

“那些心头所好,其实可以慢慢慢慢成为信仰,成为宗教,成了你的思维和生活方式,就像有情人与你成了眷属——原来这正是你要回到的本意。”2014年,严明在他的新书《我爱这哭不出来的浪漫》里写下了这句话。这本摄影随笔在去年红得让人有些意外,但也在意料之中,“我真的是在掏心掏肺”。认识严明这些年,朋友们都很清楚,只要他认定了的事,所有的凡尘俗务都必然靠边。当一个人可以对生活的要求降至谷底,他的能量就是一座火山。

“我不会写诗。纯纯地喜欢过一些东西,蠢蠢地努力过,一生矛盾,但始终没有变得复杂。我认定了这样的人生值得一活,可以无限接近诗句,无限接近向美的皈依。”

热爱,并清醒地为之玩命,我想这就是严明所有的秘密。一点都不复杂。

前不久,一位收藏了严明四幅代表作的藏家对我说,“知道我为什么收藏严明吗?除了喜欢他的作品,我也是在为他的人生体系买单。我珍视他的一腔赤子之心。”

想起两个月前,我问严明最爱哪一本书,他的答案是《杜尚访谈录》,“杜尚开启了几代艺术人的思维,他把艺术和生活的关系说得很透彻:我最好的作品,就是我的生活。”

拼命划一道深痕

《单读》:你可能是我们身边朋友里职业生涯最陡峭的人,至今换过五六个不相干的工种。

严明:是的,我大学学中文,毕业后最先做中学语文老师,教了两年;上大学时,我学琴、弹吉他,所以教书时也没有多安分,经常往返福建去歌厅演出。1998年,为了音乐梦,我带着自己的民谣作品来到广州,而后加入了王磊的泵乐队做贝斯手,玩命做乐队。三四年之后,流行乐的热潮散去,广州音乐市场走了下坡路,迫于生活,我去了一本音乐杂志工作,不久后去了美卡音像做企划宣传。公司的一位同事先跳槽去《南方都市报》,跟我说“南都”缺音乐记者,我就过去了。

跑音乐线的过程中,我对工作搭档摄影记者的相机起了兴趣,开始摸相机学摄影,就不想做文字记者了。报社也很给机会,允许我转到摄影部,跑社会突发新闻。那是一个循环往复,但给我提供了高强度的训练。我很用心、很勤奋,每天扫街,一边干活一边想着搞艺术,这导致了我后来去买莱卡胶片机,自己学冲洗。几年后我辞了职,决定做个独立摄影师,专心致志搞艺术。这个过程就是我的整个职业脉络。

《单读》:你选择的职业对于很多人来说,任何一个都可以做上一辈子,但你的每次转换都很决绝,为什么?

严明:做选择时,我自己没有考虑这么多,事后想想确实是冒险。比如三十多岁了,我喜欢上拍照,但根本就不会摄影。我记得自己到摄影部上班,领了第一台单反相机后回到家的那个晚上,还上网查相机说明书。闪光灯根本不会用,手动功能也不会调,工作好一阵了,我才被主任抓出来问,是不是一直在用自动档。

作为一个成年人,我的胆子太大了,但我确实是喜欢。我一直认为在对自己进行评估的时候,有两个词至关重要:喜欢和擅长。这两个词是我做决定的标准,如果它们同时满足,一定可以干。我去大学做讲座,学生们也很关心未来职业选择的问题,我会把自己这个标准跟他们分享。

《单读》:你是怎样做到让自己迅速对摄影擅长起来的?

严明:要够勤奋,要快。那时候我扫街练抓拍的时候,心里有一个信条:我努力让一天当三天用,这样的话我一年之后就相当于有三年的功力,三年下来就相当于九年的功力了。当时进步是很快的,两三年后我在南都还开了图片专栏,觉得自己像个天才。一转眼十多年过去了,才发现你该花的时间还是要花掉。

《单读》:摄影一做十几年,你觉得你是有意坚持还是自然而然?

严明:没有刻意想到要坚持,就这么一路走过来了,因为我喜欢。如果你喜欢一件事,坚持就是天理,是一个必须的选项。我们迫于一些原因改行,但你不能三头两天改行,我的乐趣并不在于改行。

《单读》:常听你提到一个词—“玩命”。做音乐或摄影时,你最“玩命”时是什么样?

严明:当年玩音乐,我经常可以在琴房练琴练到睡着,一睁眼又接着练。当时只有一个感觉,觉得自己应该死在舞台上。那时难以想象这辈子我还会跟它分开。最青春的时候,最火热的激情,全部投到了音乐里面,以至于后来我去报社工作,跟音乐分手的时候,心内沉痛至极,觉得天都是灰的。

《单读》:音乐和摄影先后成为你人生里“玩命”的主题,这里面有没有一种相通之物贯穿其中?

严明:有,我认为是对自我表达的追求。这个应该是从我做摇滚开始的。摇滚在西方是主流的音乐文化,一点都不边缘,摇滚巨星就是流行巨星;摇滚是一种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譬如有的人性格就是摇滚的,他以摇滚的思路考虑问题。就像凯鲁亚克的《在路上》、美国的嬉皮年代,他们追求自我的解放,这是我后来自己人生路上一直很胆大的根源。父母那一代人的教诲,诸如老老实实找一份稳定的工作、让自己活得谨慎安全之类的想法,我不会理会太多。

后来我慢慢发现摄影也是一种思维方式,我们用摄影在看世界,在考虑问题,它可以成为我们的思维方式和生活方式。它和摇滚是共通的。摄影给了我一个看世界的天然好借口,我可以到处去走,自由地去看,静静地去想,是摄影让我自由。这与摇滚共通,只是呈现的形态非常不一样,但在我心里,自由高于其他任何态度。摇滚暴躁,摄影安静,因此我的性情变了。

《单读》:变得安静了?

严明:对,也可能跟年龄有关系。前一段时间,我在家里翻出一本十几年前我刚到广州做乐队时的日记,我很震惊——整本龙飞凤舞,几乎全在骂人,谁谁谁王八蛋、痛恨谁、绝不原谅、斗争到底、操这个世界……我现在绝对不会这样,现在我在记事本上写的东西全都温文尔雅(笑)。年轻时认为音乐应该是第一职业,我背着琴走在街上,觉得我是最牛的,怎么你们还背着公文包蝇营狗苟呢?后来我做摄影,或许是最后一次天真。别人也老问我这个问题,我打过一个比较生活化的比方:之前那些职业就像是年轻时候谈过的各种恋爱,现在是最后落定过日子。以前遇到的人并不是错的,都是“好人”,都真正全心爱过。

《单读》:现在你算是在摄影里安身立命了吗?

严明:中国人讲安身立命,还是很世俗化的。我前些天在暨南大学跟同学们交流也讲到这个词,我主张把这两个词调过来,应该先“立命”才能“安身”。你要发现自己,评估自己喜欢、擅长以及身上最好的东西,你要有主张、有态度,这就是立自己的“命”。保护好自己的天真和敏感,这是财富,将来不管你是否有钱,都可以用得着。人生这么短,我们要划一条痕迹,这个痕迹要够深,才有辨识度。前两天我在转一条微博时说,再怎样的人生都不算用力过猛。我们好像生怕来世认不出今生的自己一样,所以拼命地划一道深痕,好像在用力做下一个记号。

《单读》:你正在做记号吗?

严明:应该是。我后来不做文字记者,做摄影,有过这个考虑。我写的娱乐稿子,想想很好笑,那些都是快餐式的报道,过了就过了。后来我发现电脑文件夹里存着的都是可以删除的东西,没有意义。在我拍照之后,我建了摄影这个文件夹,存下被我自己认可的好照片。我发现一段时间下来,它们是可以留下来的,因为它们是我的作品。最终我选择从事摄影,我觉得它甚至能够为我身后留下一个记号。我看上并爱上了它。

《单读》:你曾在演讲里说,“只有时间是个问题”。夏天时我曾问你,活到现在还有没有恐惧,你的答案也是“时间”。我发现你对时间异常敏感,它是你留下自己记号的手段,又是你留下记号的敌手。

严明:是这样。摄影是一件与时间天然密切相关的事,我们就是在抓时间的切片。很多不起眼的照片,比如你二十年前在老家拍的照片,当时很普通,二十年后你再看看,一定被赋予了新的意义。凡事只要赋予它时间,就可能意义非凡。

《单读》:就像何蕃的香港、庄学本的藏地,当年那些照片现在在微信朋友圈里流传。几十年后假若微信还在,人们要通过摄影作品回望现在这个时代时,你希望他们绕不开严明的照片,这是你的野心吗?

严明:对,我希望是。我喜欢绕不开这个词,绕不开说明我站在这里。两三年前的春节,我跟河南的摄影师朋友陈卓在山东拍照,晚上在日照海边的一个旅馆里聊天,很冷。他年龄很小,二十多岁,他问我拍照是为了什么,我直接跟他讲,我要留下一些东西,就像李白死了之后会留下千古诗句一样。我们平时嘻嘻哈哈一起玩,到处去逛,陈卓说那天晚上他突然觉得我怎么跟这样一个要千古留名的人住在一起,怎么现在还有人这么想问题。可我真是这样想的,照片就像人死后留下的眼角膜一样,我想战胜肉身,想深刻地表达。

我以前看动画片《昆虫总动员》,蝗虫飞过来,旁边有一只虫子一直在念“它们来,它们吃,它们走”,循环往复。今年连州摄影节我也在讲这个话,开幕之前人们到达,我最后走,你会看到从冷清到热闹,觥筹交错、把酒言欢,几天之后匆匆四散……很多人的人生就是这样。我觉得这样不是很好玩,我还想要“留”。

信就深信

《单读》:认识你以来,发现你对“肉体”一直很狠,并不想让自己太舒服。

严明:肉体太舒服是危险的。我们困了就想睡,饿了就想吃,总想着再好一点,再舒服一点,这些都在告诉我们,肉体有要求,而且精神与肉体的这种对峙经常以肉体的阶段性胜利结束。因此,我们有必要不让肉体的要求得到太多的满足,必须对精神层面的大方向予以把握,否则最后的结局一定是精神沦陷。你是你的精神,不仅仅是肉身,肉身应该为精神去奔劳,而不是精神费尽心思地为了肉体而活。

《单读》:所以你会提防让你“舒服”的生活。

严明:人要堕落实际上是没有尽头的。我们活了这么大,读了这么多书,这个都不明白,那书岂不是白读了?明白这个事后,就应该小心,因为它一定会影响到我的摄影。我们的时间很有限,我们的经济条件也有限,甚至时常捉襟见肘,你把精力花在这些不必要的事情上,就会更难办。

我以前常被别人问到关于钱的问题,我认为要搞清楚两个逻辑:一个是有钱也不一定能把摄影做好,另一个是没有钱不一定就做不好。比如张艺谋导演奥运开幕式,他一定是足够有钱花的,缺什么就能给你调过来什么,但在你有数亿数十亿钱花的时候,你就能把这个艺术做好?艺术终究还是艺术。我做摄影,基本的费用,比如买相机、胶卷这些要有,特别是成为一个脱离了体制的“个体户”后,你要尽量节约,细水长流地做这个事。

《单读》:你跟我聊过一件事,说你出远门拍照前,连是否带一个洗面奶的问题,你都会认真思考。我当时听后很震惊,一直记着。你会把洗面奶当成一个很重要的、可以跟你的摄影挂钩的事情?

严明:对,洗面奶装在包里,不仅仅是增加了一点重量,因为跟洗面奶一个层面的东西很多,所有这些牵扯到让我们“舒服”的东西就会来拖累你,会让你更麻烦,更花时间。累赘多了,你最后就不会那么果决、那么利索。

《单读》:尽量抛开一切不必要之物?

严明:对,一些朋友做了几年独立摄影师之后又去上班了,比如去大学当老师,我当时很疑惑地思考这个问题。他将来的照片可能拍得不如现在这么硬气,因为我觉得这是一种妥协,也许是为了家人或孩子,慢慢你的性格也会受影响,感觉你低头了,可能变怂了你都不知道。我辞职了之后,有几个朋友说严明的照片拍得更狠、更硬气了。

《单读》:你坚持的这种“凶狠”的方式,是一种对自己的放逐,还是一种更加严谨的清规戒律?

严明:别人讲到“苦行僧”、“在路上”这样的说法,其实跟我想的不一样,因为苦行不是目的,甚至根本就不是我在乎的。比如现在天冷了,温度和天气很适合,我想去一趟银川拍照,我一点都不排斥坐飞机去。可以用更快或更安全的方式及时到达,并不一定非要坐一个慢车去。

《单读》:或者说,苦行根本无需被别人拿来渲染你对摄影的坚持,因为它并不是一种作秀。

严明:对,没有必要放大苦行,因为苦行与摄影的最后结果并无绝对的正向关系。但是在你财力精力有限的条件下,你不苦行就会有麻烦,因为你很快把钱糟完了,第二年就要想着去挣钱,去上班了。坚持做摄影,我是把时间折叠起来用的。

《单读》:所以坚持是需要取舍的。

严明:对,你安贫乐道了,那些细枝末节的事,一些应酬之类的,你就都不会去做,也做不了,你的时间、精力都会比较有效地用在自己的事情上。

《单读》:你这些年,有觉得非常困难的时候吗?

严明:其实一直都没有怎么好过,困难无非是两方面:一个是刚才讲的经济条件,辞职之后坐吃山空;另一个是极其重大的事情,就是你要自己做作品。你要开始,还要发展,还要崛起,这是一座真山,需要你去攀爬。比如我要去三峡拍,那些攀登在我前面的人,多少人早已因为拍三峡成名,我还要怎么拍?我的风格在哪里?怎么走这个江湖?我的作品要一张一张留下来,我行不行……这些都不知道,这些困难都是黑暗的无底洞,它和经济上的捉襟见肘是一根天生的麻花,交织在一起,我一片茫然。

特别是我又不会主动去做推广,去找画廊,年复一年维持老样子。我只能跟我爱人说,干这个就得信这个。你过河的时候并不能确认每一步都有砖在那里可以踩过去,没有人可以保证你的安全到达,那就把信念当作砖,信就深信,爱就深爱。

《单读》:坚持给你带来的最大收获或欣喜是什么?

严明:作品被认同了。我现在在微博上一贴照片,就会有很多人转发。《我爱这哭不出来的浪漫》被很多本来不了解摄影的人喜欢上,他们关注、购买和阅读,而且几乎没有看到差评,这让我觉得我跟别人在交流,我的理念是站得住的。我希望大家都来看看自己,看看自己身上有价值的、好的东西,把它发挥出来,这也是我思考的一个重点。

有大学生跟我讲过对未来的困惑,是去读研、读博还是工作?我说:“在手术台上待的时间最长,并不一定是最健康的。”我们看《中国好声音》,很多学院派的人去参加,他们唱得毫无瑕疵,可为什么最后那些原生态歌手吼一嗓子,就可以把他们打败?因为本真的东西最难得。“这颗心就稀巴烂”,一声呐喊就戳中了你的心。

《单读》:真诚高于技巧。

严明:是,学院派的东西老师没有教你去“稀巴烂”,就像庞麦郎的《我的滑板鞋》,他的普通话那么烂,听着却这么真诚,你能听出这个少年那么想要那双鞋,那么真挚,这是最好的东西,然而好的东西是有可能被训练掉的。你拿着相机拍照时,你去想着老师和教科书,这是危险的。你为什么不让你内心最真诚、最天真的部分在旷野上驰骋呢?

有人问我将来的愿望,我说我想永远像一个真诚的歌手那样一直“歌唱”,而不只是“唱歌”。我想一直敏感,一直对未知好奇。我不能变成一个有很多钱而时间却变少的人,我不能见到穷人都觉得他们不是自己人了,心被蒙蔽了我还能歌唱吗?我还会颤抖着去拍照吗?不会了,那样一切都结束了。

《单读》:保持天真。

严明:我干的这个事是靠天真和敏感吃饭的,有它们才能有作品。一个铁石心肠的老板,他的快乐是什么?我难以想象。

《单读》:生活太具体、太细碎,保持敏感和“不被世界改变”不是易事。

严明:倒也不会觉得太难。我现在喜欢跑步,之前我在网上跟别人说我也想跑,但我总觉得需要一个“开始”。一个跑步的女孩跟我讲,你穿上跑鞋,打开门出去就可以了。于是我开始了,最后发现跑步真的可以上瘾,不跑浑身难受。跑步的人认为跑步是有哲学的,我认为是有道理的,摄影也是,不难实现,也不难坚持。因为我们拥抱了一件很好的可以让你身心愉悦的事情,不坚持反而是一个笑谈。

自己是最大的环境

《单读》:有没有想过,那么多人急匆匆地在这个时代奔跑赶路,为什么会突然有人喜欢上你这个背道而驰的人的照片和书?

严明:我也不确定,因为这么多年我一直站在那里没动过。可能大家都跑累了,一转脸,突然很好奇:“咦,这个人怎么可以不动呢?”我觉得可能是我讲了真话,我给别人贡献了我自己用时间和亲身经历去走通的一条路,一个我想明白了的道理,这是一个掏心掏肺、没有矫饰的东西。

《单读》:有朋友前段时间接受采访时说了一句话:“身在鄙视链,难有生活家。”换句话说,这个时代让绝大多数人被不安全感所绑架,我想这和你之前说过的“这个时代所有的失态”是共通的。

严明:是的,但我还是相信越往后,大家越会回过头来反观内心,明白的人、追求内心的人会越来越多。特别是经济不再是多大问题的时候,或许大家就会大规模地回归心灵,这是有可能的。我认识一些人,他们经济上已经很好了,年龄也到了,不再那么疲于奔命,就放慢脚步,开始修禅、练古琴、搞国学了……我不能说这些一定就没有问题,但至少他们也开始试图寻找自己的内心了。

《单读》:你怎么定义这个时代?

严明:小时代。我在网上看过一句评价电影《小时代》的话,意思是说,这是一个怎样的时代,竟然如此肆无忌惮地怂恿别人崇尚虚荣。我很认同。

《单读》:欲望被祭上了神坛。这两年有个非常明显的转变,几乎所有我们曾经喜欢过的中国导演都开始变得暧昧或与资本、票房握手言欢了,好作品越来越稀缺,你怎么看待这个变化?

严明:对于艺术来说,这是很悲情的故事,但总有这样的故事发生。我们之前喜欢的摇滚歌手后来都销声匿迹了。这么多年过去,他们应该更多地看到了生活,有了更多的思考,为什么却没有新的作品?这是一个怎样的潮汐?是荷尔蒙没有了,还是被蒙蔽了?这是一件奇特的事情,一定是因为种种原因导致他不纯真、不敏感了。到底怎样才能让自己尽量免除这个灾祸?这种灾祸真的很容易出在中国艺术家身上,我们的自控能力可能天生比较差?

《单读》:这个问题我和小说家曹寇讨论过,我们都认为,一个作家或艺术家,他真正的强壮不在于年轻时荷尔蒙喷发下的漂亮作品,更在于荷尔蒙散去、渐入中年后还可以保持天才且充满力量的创造力,这离不开清醒、坚持和自律。

严明:非常认同,这个总结到位。而且这中间还有一个很要命的问题,现在的世界在快速变化,传播形式、载体都在变,以前的腔调现在听起来有可能不太合时宜,然后有人就慌了,就只想着迎合了。

《单读》:受到了变化的教训或尝到了变化的甜头,这个时候你怎么看待环境和坚守的关系?环境对一个艺术家的影响真可以这么大吗?

严明:我一直坚信,自己是最大的环境。某种意义上,外界环境可以成就你,也可以毁掉你。然而,我们的身上应该有一种以不变应万变的东西,能够时刻保有对世界的态度,有了这个态度,你就会有一个属于你的反应或呈现,它可以是你的作品。被动、迎合最后会没有了自己。好比世界需要的好歌并不只是悦耳,好照片并不只是悦目,那样的话,就根本不需要那么多人做歌手和摄影师,有几个代表就可以了。艺术归根结底是一个“与我有关”的事,一定是你对这个世界的反映和判断,这个需要及早认清,时刻保持警惕。

《单读》:对你来说,譬如?

严明:譬如最初你可以在乡村跟一位抱着猪的人坐在一起聊天,可后来如果你变得会嫌他脏了,你说这是多大的改变?你就是变了,与他们不是同类了,同理心、平民意识都消失了,更没了悲悯。对于这个问题,我认识得很清楚。我保护了四十多年的心,不能让它再轻易落了尘。“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单读》:终极地讲,你最终想把你的命运许给什么?

严明:我想看到我自己的极限,这个极限对于我很有诱惑力,达到中上等都不行。跑得快的人很多,但是刘翔可能只有一个。

《单读》:你想做刘翔?

严明:我希望成为跑得最快的人。我曾说摄影是一个人的极限运动,你要开发自己,看自己的身体和思维能够达到什么高度。作品只在一个人身上产生,如果你的海拔、你的情怀、你的身手都差一点的话,这个极限最后就要差一些;如果都把它顶到最好,这个极限的可能性就会迸发出来。这不是一个要与人协作来完成的事,它完全是一场你自己身体与内心世界的交响。

《单读》:你一直在拍国人,并且绝大部分来自县城与乡村,草根居多。我知道你是一个反题材者,但你把你的镜头自然地聚焦到了他们身上。你觉得贯穿你所有照片的灵魂是什么?

严明:我们的命运。我对人很感兴趣,特别是我们同时代的人,在这个世界、这个社会、这个历史时期,他们好与不好的状态、细微的喜怒哀愁,包括他们的无计可施。

《单读》:有没有思考过你为什么会形成这样的拍摄取向?

严明:我是从小地方出来的人,拍这个东西天生有共鸣,有关切,也敏感,这是我发现的自己的一个兴趣所在,也是我能做到和擅长的。事实上,摄影作为一种艺术手段,对被拍摄者起不了太实质的作用,我只是提出了问题,或者感受了这种情绪。它对观众应该有一些作用,让更多人看到、思考以及领会,我们会共同思考、惋惜并相互慰藉。

《单读》:前些天看你发了几张图,都是你的胶卷和胶卷袋,当时我很震惊,因为一直觉得你在生活中并不是一个特别拘小节的人,但是我在你那些保存得细心入微的胶卷里看到了一种仪式感与庄严。

严明:它来自一个手艺人对一个行业的敬畏与尊重,很神秘,也让人感慨。我在我的书里说:“我知道所有的曲折背后,都安放着一句笔直的誓言。”你看一个摊煎饼的人,他很娴熟地把饼从空中翻转,精准地落到铁板上,你会觉得这是一个行业的标准。 HUDIYrLaEgPfaj66ZFiGX5VQpHopQhDjKu1Hx5B2Y8me6pLp0u6uoWBSHlrVGyO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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