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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乙:我的脑子里就像野火在烧

撰文 许知远

我们对别人没有痛苦,别人也不会为我们痛苦。没有谁让我在心灵上感到巨大的沉痛,让我揪心不已,哪怕是一个罪犯,也没有出现。

他主动解释自己胖了,吃激素吃的,然后是病情,一种免疫系统疾病,肺部都是密密麻麻的斑点……他语气淡定,带着一点点戏谑,像是在说另一个人。

我与阿乙不熟悉。在他作为一个写作者声誉初起时,我对于阅读同代作家毫无兴趣。在三里屯的一家楼下是按摩店的媒体公司,我们曾是短暂的同事。我们分属不同的楼层,又都很少上班,或许只在电梯里匆匆打过一次照面。他的消息偶有所闻,因写作长篇小说而住院,不无殉道之感。

直到两个月前,我第一次读到他,不是小说,而是关于北岛的散文。我几乎立刻被他文字的凝练与情感的真挚所打动。然后我找来他的几本作品,《下面,我该干些什么》、《春天在哪里》、《鸟,看见我了》,还有一本日记体的随感《寡人》。连续一周,我沉浸在阿乙的世界中,怀着赞叹,并有一丝嫉妒。

我嫉妒他节制的叙述风格,他的县城经验,他对自身焦虑的巨大坦诚。尽管带有对不同作家的模仿痕迹,但他仍构造出了一个独特的精神空间。更重要的是,他有一种对于更崇高情感的孜孜追求,无比期待他的文字比自己的生命更长久。这种虔诚在我们这代人中已相当罕见,我们普遍深陷于被现世承认的诱惑里。

一直到2010年凭《那晚十点》获得人民文学中篇小说奖前,阿乙都是那种再普通不过的外省文学青年。他1976年出生于江西瑞昌。在这座沉闷的县城,他有一个沉闷的名字“艾国柱”,一段沉闷的青春,以及一场绵延的、毫无结果的单恋。他考入了南昌一所警校,毕业后又被分配到一个乡村,登记户口、排解邻里纠纷、协助刑警调查命案,更多的时刻,是陷入绝望的等待,他想逃离致命的平庸与匮乏。通过一点点送礼的小手段,还有他自少年时代培养起来的写作兴趣,他调到了县城(后来还被借调去组织部),撰写领导讲话、刑侦通讯。

在短暂的兴奋后,更深刻的绝望到来了,恰如他在日后的一篇小说中描述的:“二十来岁的科员变成三十来岁的副主任,三十来岁的副主任变成四十来岁的主任,四十来岁的主任变成五十来岁的调研员,头发越来越稀,皱纹越来越多,人越来越猥琐,一根中华烟熄灭了,还会点起烟头来抽。”

感谢正在兴起的互联网,他用哥哥的一台旧电脑,在突然冒出的各种BBS中,成了一名活跃的发帖者,以“阿乙”之名专门写作体育评论。他的命运因此改变,通过投送简历,他获得了去郑州一家报纸担任编辑的机会,一场逃离正式展开。他先是从乡村逃至县城,然后逃到另一个省份,接着上海、广州,直到北京。他也要逃离逼仄的文化氛围,从《读者》、柏杨、李敖的杂文,逃离到加缪、昆德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精神世界。

也是在这逃离中,那沉闷的县城经验变得鲜活、清晰起来,催生了他第一批作品,那些没有出路的命运的各种挣扎。他获得了喝彩,北岛称之为“近些年最优秀的汉语写作者之一”。

他也要逃离中国作家的普遍困境—仅仅是个说故事的人—他想掌握更普遍的智慧。这次见面时,他刚刚写完一部长篇小说,他说自己这一次是对昔日经验的最后一次征用,此后他要开始寻找新的写作方式。与人们习惯性的判断不同,他不是个沉迷于荒诞与小人物命运的作家, 而是充满饥渴地在寻找意义与秩序,带有浓烈的英雄主义色彩。

我们谈了县城的经验,他爱的福克纳与不喜欢的路遥,对自己的不满,新的雄心。与他克制的书写不同,他的谈话密集又杂乱,充满了破碎的句子,仿佛是他的舌头跟不上激动情绪,或许这就如他自己说的,“我的脑子里就像野火在烧”。

最后的县城

《单读》:我们先从你刚写完的小说开始吧。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写的,关于什么内容?

阿乙:从2012年8月份开始,我记得好像我当时写了一笔,然后一直到2014年11月差不多写完,花了两年多的时间。写到一半的时候,整个人崩溃了,没有办法收场,住进了医院,得了一种名叫慢性进行性免疫系统的病(IgG4)。然后就吃激素,吃成了一个胖子,长胖了30斤。

住院的时候,因为老怀疑是肺癌,觉得自己会死,很悲壮地把电脑带到医院去。医生说,这种情况你也写不成啊,就强行把写作和抽烟都戒掉了。戒掉以后,就不焦躁了。这个病说白了也是因为焦躁,想功成名就,写一个长篇,像巴尔扎克、莎士比亚、托尔斯泰一样,最后急火攻心。

半年以后出院,开始知道惜命,打死也不写这个小说了。过了很久,觉得无所事事,才慢慢悠悠写完。过去一写完就马上想拿出去发表,好像时间不等人,现在写完也无所谓,放在那儿,甚至不想出,找朋友编辑帮看一眼,她说有些地方不太好。她得的病比我还重,但我觉得她说得还是诚恳的。我慢慢改,基本写完了,现在要加一个附录,大概五千多字,把有些环节润色一下,一两年以后再拿出来。

《单读》:什么题材?

阿乙:不好总结。它的舞台是村镇,村子里有个霸王,喝酒喝死了,被埋了以后,因为国家的火葬政策,开棺了,结果发现他在棺材里面活过一段时间。这是一个简单的故事。如果提升一下寓意,就是农村消失了。我现在回到出生时的乡村,发现它只剩下一些行将就木的人还住在那儿,外面的人回家乡,一是祭祖,二是作为一具尸体(回去),把乡村变成墓场。

我有时候打盹儿或者做梦,会梦见自己出生时的乡村。那里四面环山,也许以后会变成一个水库。我认识的很多人,他们的家乡也逐渐不存在了。在那之前,新农村出现了,那是最后的疯狂,建了很多水泥路,大张旗鼓,其实最后发现是大撤退。我的小说就是写,大家都成为城里人,只有一个人在那儿死了,像农村的最后一抹夕阳,象征着最后的农村。当时野心有点大,想得多,写的就是这么一个故事。

《单读》:写完这些过去的经验之后,它们在你心里更清晰,还是可以搁置了?

阿乙:基本上写完以后,就取代记忆了,避免了继续记忆或是有点记不起来的那种痛苦。现在有些事情,因为离那个年代已久,记不起来,而且我最近两年在服药,对记忆力伤害很大,强行去想过去那些没有写下来的事情,非常伤人。有些记忆就放在文字里了。记忆好像是个负担,我觉得是一个卸载的过程。

《单读》:这些年你也不断地回家,看到县城的变化是什么样的感觉?

阿乙:县城现在从物质上来说,比大城市甚至要好。它只有几个指标不太好:一是煤气,可能还在用煤气罐,这是我比较讨厌的一个地方;还有一个是采暖,像在南方,采暖不像北方这么方便。但剩下的生活条件简直太好了:一是巨大的空间,你在北京住50平米,在那儿200平米都能搞得下来;还有一个是美好的天气。但我现在仍然恐惧回到县城。前两年经常做噩梦,梦见我父亲拿着一个蛇皮袋,和家人一起又把我抓回去了,塞在某个单位上班。前些日子,有人建议我回老家,在当地文化部门上个班,帮忙做推介,因为我现在写作有点名声。当时也没拒绝,后来觉得这个事情挺荒谬的,真要去了,心里肯定很凄凉。

而且我离开县城有一个巨大的原因,就是我在那儿买不到什么书。买书只有两个渠道:一个是报亭,报亭更新比较快,能买到的好东西就是《杂文选刊》、《读者》、《涉世之初》这样的杂志;二是新华书店,但也买不到文学书。我现在想,为什么县城的人比较喜欢看《环球时报》?为什么他们关心军事,关心刘少奇的冤案或是谢富治、罗瑞卿的红墙秘史?为什么杂文在县城知识分子里比较流行?柏杨、李敖、王小波他们写的东西固然很有先见,但好多年重复讲一个问题,停滞在某一个地方。我如果要获取更多的东西,在县城里肯定不行。中国有很多很好的知识分子,写了很好的文章,办了很好的杂志,写了很好的书,但他们的东西进不了县城。这种情况下,其实只有离开。后来到北京,才能接触到这些多元化的东西。要是在县城,你不得不被凤凰传奇、汪峰所决定。我QQ、微信群里的高中同学,包括当时我认为思想上比我先进多了的人,现在跟他们聊天,非常诧异,他们转发的消息,天天咋咋呼呼,吓死人。人的意识其实是被县城的大众文化吞噬掉了。

《单读》:对北京最初是什么印象?

阿乙:对北京最开始的印象是很平常的,因为是小白领的生活,没有大的起伏。我到外面以后,往往是对县城的回忆特别多,直到这两年,县城的回忆才彻底淡去。从写小说的角度来说,县城的人的性格比较单一化、脸谱化。他是一个吝啬的人,就会表现得特别吝啬,大方就特别大方。而在城市里,一个吝啬的人和一个大方的人在外表上是看不出来的,大家都装得比较斯文,没有大的冲突。在县城里,可以亲眼看见有人动手打人。这也跟我做警察工作有关系,有时去菜市场或者别的地方,总能看到骗局,看到那种赤裸裸的玩弄,有时候我就跟个上帝一样眼睁睁地看着。我写小说的时候喜欢化身为鸟,也是因为这个上帝视角。看着一个农民从停车场走出来,拿了钱准备去买化肥种子,然后就有各种各样的小偷,各种各样的骗子等着他,要对他动手。我就像一只鸟一样看着他,自从他走下抵达县城的中巴车,他的命运就要遭受巨大的改变。

《单读》:你看到的中国作者里,谁对县城的经验处理得比较好,不管是写作还是电影,贾樟柯?

阿乙:贾樟柯那个是真好。那时候的汾阳县跟我们瑞昌县一样,都是在百废待兴的时候,在建设的前夜,那时的小偷完全就是那样。在理想主义的末年,有一批人还想往外跑,后面就没了,大家沉寂了下来。最后《站台》里头那个人在打盹儿,回到原来的生活,我觉得还是蛮真实的。我也属于那一批往外跑的人,就是《小武》里面那种生态,它也不讲什么故事,就讲县城里暧昧的人际关系。人和人之间特别自私,又常年生活在一起。千万重的交错,大家都有亲戚关系,对彼此下不了狠手,又存在一种冷漠。父子之间的冷漠尤其明显,最后就是一个财产分割人而已。

《单读》:作家里面呢?

阿乙:作家,中国作家虚伪的太多了(笑)。正例子应该有,但我举不出太多来。反例就是路遥,因为他写的东西一点都不真实,都是意淫出来的,没有一笔是真的。他写县长的女儿和矿工谈恋爱,这个怎么可能,连句话可能都说不上。这个你死活想不通。我觉得路遥真的是好作家,但思想上特别落伍。中国好多作家思想落伍,庸俗。

《单读》:你喜欢福克纳吗?他处理的是美国县城,你觉得和今天的中国相比,如何?

阿乙:我喜欢福克纳。福克纳他会考虑黑人和白人之间的关系,那种关系比较粘稠。他自己也活在南方,这种粘稠感比较真实,就像土豆泥。还有土地的气味,整个南方的气候,你能感受得到。在我们那个县城,我记得总下雨,现在回去老是没有雨。第二个就是人和人之间的那种市侩。

《单读》:余华和苏童也算是在处理县城的题目吧?

阿乙:余华也没有过多地处理。你看《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实际上处理的是一个寓言,跟南方的背景没什么关系。苏童写过一条香椿街,但他好像也没有留下一部特别经典的关于城镇的作品,像福克纳那样标记明显的作品。他反倒是写帝王将相、地主崽子写得好,写女性的东西写得好。毕飞宇也是,写女性写得好。

《单读》:你什么时候对小说家的思想性,产生了这种敏感?

阿乙:我是这么想的,写小说是避免去传递思想,但如果要传递思想,最好是传递先进一点的思想。我举个例子,苏童一定是非常有文化有水平的人,但他也会犯错。他写在一个工厂里面,刀是古巴产的,然后就发出感慨,说天下都是一样的。叶弥的《天鹅绒》里也有一段,小队长和女知青偷情,小队长说我愿意做你的卫生棉,他举了一个例子,说查尔斯王子也跟卡米拉说过,我要做你的卫生棉,然后又说,这个时候就觉得天下都是一样的。叶弥的作品我也挺喜欢,但他们都犯了一个错误,就叫大众庸俗情感,是《读者》的那种情感在驱使他。有一些好作家的作品的标题,我一看就不想读。这些作家我都很敬重,比如迟子建老师的《世界上所有的夜晚》,这个小说一定是个好小说,我看完了,但这个标题有点拉拢读者。还有池莉的《有了快感你就喊》,到最后为了抒情,就说两个人在行欢的途中,那人不仅加快了动作,还一边想到生活会越来越好,本来写的是普通市民的悲惨生活,最后走向光明。我觉得这是情感上的庸俗。这些作者不是没有文化,也不是没考虑,也不是不能超越,为什么他们一定要这么写?我想,他们一定是在出售什么东西,类似开了一个小卖部,来了一个顾客,他是一个下里巴人,或者一个可怜人,我就把这个东西卖给他,让对方舒服,最后小说变成了这样。你想象不到纳博科夫、卡尔维诺、卡夫卡、福克纳、但丁会这样写。

《单读》:你担心自己掉到这个诱惑里面吗?

阿乙:我不担心。我对这东西非常警醒,我知道我有哪些东西是故意煽情,我不敢多看那里。在我的书里面受到好评的一些短文章,有些是我不喜欢的,它们牵涉到我的爷爷、父亲,牵涉到家属的情感,一大堆人向我写的这些文章致敬,我说我写的时候鬼迷心窍了,就知道今天会有人来这么表扬一下,很后悔。《寡人》里面,反响最多的就是那篇叫《子宫》的文章,写祖父的,一个下午兴之所至,写完就算了,不想用此来沾沾自喜。结果,很多人都觉得这个文章写得好,但是我知道这篇文章里一定有利用读者的地方,有向读者收税、玩弄读者的地方,煽情的东西都是玩弄读者。中国小说煽情技术还不太高,马脚太多,煽情技术是一门很高的技术,要煽到不露骨特别难。

没有心灵的社会的心灵史

《单读》:过去的经验差不多已经用完,下一个经验是什么还不清楚,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

阿乙:现在其实已经在往外远征了。写这个长篇,实际上是最后一次疯狂地征用过去的经验。因为我把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复制下来,甚至具体到公里,我都在计算,在地图里面查。而远征,就是写一些远离自己的、戏剧性的故事。这样的故事,通过固定的性格或者固定的情节来推理。这个过程其实就在不停地实验,就像太空里的宇航员,出去玩一会儿,但还得找到一个新的寄宿的地方,否则就在太空里飘着,没影儿。所以我去年读《安娜·卡列尼娜》,读但丁,还准备读《约翰·克里斯朵夫》,就是想在心灵上看到一些脉络,去写一个当今时代的人,但我自己作为一个标本,作为艾国柱,不足以成为一个典型,因为我不是那种特别激烈的人,或者对这个时代有重大的思索的人。我不像你,我分析自己是一个自我放逐的70后,就是把自己放逐于政府、社会之外,我对这个社会没有激情,我对改造政府、改造社会没有激情。我只是读书,读书就是吃肉,就是我的享受。

对于80年代的那些知识分子,包括列夫·托尔斯泰这些俄罗斯知识分子的经历,我都有热情。但在写这种心灵史的时候,我自己成为不了那个典型,我的典型只是情感史,谈了很多重复的恋爱,也没什么意思,构成不了但丁那种痛苦。但我一直在想,中国以后一定会有人要写这样一个苦闷的东西:我的灵魂被谁抽走了。或是像堂吉诃德,要去跟谁挑战。如果我是一个力气比较大的作者,我一定会完成中国几十年来的心灵样本,而不是像余华那样在书写欲望上的样本。现在我还没活够,还处在一个对自己生命的思考过程中,很多时候我觉得我是一个苍白的、没有勇气的人。我也会在写作中尝试另外一些样本,就像当年司汤达在思考于连·索雷尔的时候,这个青年对于拿破仑的梦最后的覆灭。那时候存在从外表到内心都比较高尚的人。我一直在想,人类伟大的作品其实都是关乎人类最高峰、民族最高峰的作品,就像《罪与罚》,我还没有在中国找到这样的样本。你看我们写这个时代,写《我是歌手》,就很荒谬。大家好像都“被去世”了一样,被割掉一样,心灵上处在一个极其盲目的状态。我现在也是这样。我写过一个杀人犯,但是它不足以成为一个社会的样本。

《单读》:它是一个没有心灵的社会的心灵史。

阿乙:对,你觉得这个时代有谁是有拿破仑梦的人?好像没有一个典型,没有谁为了献身去自杀、崩溃,没有什么值得你这么去写。所以我现在还是在写一些比较投机取巧的故事,别人说我的小说结构比较强,其实就是花哨比较多,它也是处在这个无奈的过程中。

也许有一天我会去写这种荒谬感,人的这种无可立足,整个时代一点声音都没有。简单的两个例子:一是雾霾,雾霾来了,这是会带来肺癌的东西,但大家还是继续生活。还有一个是我报考研究生,去研究生网注册,立刻收到不少“包你考中”的垃圾短信,每天平均三条。网上说一百三十万人报考,岂非一百三十万人资料全部被泄露了。这个时代的人有点像当年被赶进集中营的人,沉默地走进去。这可能又重新走到卡夫卡写作的老路上,我始终想看到一个交响乐式的向上的现代社会心灵史。路遥曾经干过这事,但那是虚假的。

《单读》:你看过美国作家乔纳森·弗兰岑吗?他们都说那是一个完全沉闷的时代里的交响乐。

阿乙:我没看,因为我也想去写一个。我的野心是在四十多岁以后做一个集子,把以前的东西捆好,放在一边,然后潜心去做我刚才说的事,给这个时代塑造一个典型,一个我们自己可以像空气一样感受到的人物。但到现在,它还像一张白纸,一个字都落不下去,我很羡慕前两个世纪的这些牛逼的作品。

《单读》:你的情感是19世纪的?

阿乙:嗯,人应该是向上的,人在社会里应该是蓬勃向上的,和听交响乐一样,或者是像拿破仑一样。这些年来,让我心灵上比较震撼的中国人是令计划,通过新闻得来的,他其实是一个平民子弟往上走的典型,包括他的陨落。虽然大家像谈论一个第三者一样谈他,但我是把他纳入到自己的肉体里来了,我觉得我就像他。我的名字叫艾国柱,我的爸爸当年也喜欢取这样的名字,中国人对自己的子女期望就是这样。家人也希望我从政,我曾经也在那个路线上走了一段时间,还到市委组织部上过班,当时如果市委副书记抽我去当秘书,我现在就走在政治的路上。所以我看这个新闻的时候,不是一般的鄙视,因为我觉得如果你也在那条路上,很可能跟他是一样的,做一样的选择。在中国一说向上,就会扭曲,到最后成了一种权力,在权力的吸附之中。

《单读》:非常巴尔扎克式的,但他把理想主义这一块给抽掉了。

阿乙:就是功利主义,所以我不会把它当成心灵史来写,但我曾经想过,把它当成一个悲剧来写。有段时间我读了很多莎士比亚,就想在中国找到一个翻船的官,令计划特别合适,特别莎士比亚。那个戏剧性的一夜,独子死亡之夜,作为一个父亲来说,他万念俱灰,所维护的一切没有继承人了,但他要处理这么多事情,还要继续。

《单读》:你说心灵史的经验,会想到代际的概念吗?这个对你来说重要吗?

阿乙:我觉得很重要,我自己写作是有这个使命感的,作家就是应该给一代人留下一个精神上的印证。有时候我会羡慕经历过“文革”的和80年代巨大变化的人,那一代人两度幻灭,这个过程极大地释放他们那种精神上积极向上的东西。90年代以后,一大批人已经彻底功利化,这种功利化可能是一个外皮,而他的内心在流血。这些我都没有经历过,我是1976年生的。80年代确实充满阳光,现在则处于炎热的状态,一个比较腐烂的时代,很容易就变成一个傻子,如果你在精神上比较亢奋,人家就觉得你是个傻子,甚至别人还没有认为你是傻子,你都觉得自己是个傻子。大家迅速找到了各自,互联网也帮助大家在娱乐上找到归属感。

《单读》:其实整个中国在县城化啊。

阿乙:有可能。中国现在所有的激情,我都觉得特别怪异,创业激情,马云式激情,唐岩式激情,作为商业来说是很正常的东西,资本主义时代以来,这种神话固然常有,但在中国,它已经成为唯一的东西,理想主义没有别的出口,最后都成了创业的激情。

《单读》:对于很多人来说,马云就是拿破仑。

阿乙:是。转眼间,我过去的同事,现在有些成了CEO,不是什么大的CEO,至少也是个淘宝大店主了。

《单读》:你会怎么描述他们的故事呢?

阿乙:没办法描述。我甚至觉得,现在只有新闻记者的非虚构作品是可写的。如果有一批很好的作者,他们能完成得很好,因为这比罗生门精彩多了,事件之中甚至谈论事件的每个人的居心都不同,包括受害人和所谓的弱势群体。

我在一个颁奖晚会上,曾近距离看见一个乡村教师,表演性太强了,他们知道怎样获得更大的捐款数额。主持人为了表演自己的爱,过去拥抱,又要抱,又怕自己衣服弄脏,又想亲吻,又下不了嘴,最后眼泪出来了。那东西就是很怪,从远处一看,两个人又像是真正有感情。捐助人也是一副大爷样。我这么说可能有点冒大不韪,有些人确实受了损害,但他在微博上求助的时候,充满表演性。这个社会不纯粹到了极点。

欲望之内的中国

《单读》:如果你来写你们这一代人,会有什么精神遗产?

阿乙:我不知道你对70后的其他人怎么看(笑)。我觉得真的没有什么遗产。

《单读》:或者你觉得这代人的经验是什么?

阿乙:一文不值的感觉特别强,我所说的一文不值就是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收尸。我这么说,可能回答不了你这个问题——假如我们当中有谁死了,只是微博上一两天的谈资,点上两个蜡烛,大家就把他送走了。他就像一个东西,漂到下水道,没了,撼动不了任何东西。我们对别人没有痛苦,别人也不会为我们痛苦。没有谁让我在心灵上感到巨大的沉痛,让我揪心不已,哪怕是一个罪犯,也没有出现。这个社会有像于连那样的人吗?当时的俄罗斯,好像所有青年都在探讨祖国的出路。中国的民国、晚清,也是在探讨出路。现在也有很多人探讨出路,但我总觉得好像够不上心灵这个层面,也许你能看见,但是我离这些人太远。这些年我看到在言论上阴阳怪气的人太多了,哗众取宠的人太多了。

《单读》:在这样一个时代,作家能做什么?

阿乙:作家,先写点故事再说,在目前情况下写一些好故事,至少跟西方的作家拼一拼讲故事的能力。心灵上,还得去读一读这个民族的著作,去看过去的人怎样发掘时代。我现在感觉不到那种家国一体、为了理想主义粉身碎骨的典型,或者是我个人缺乏这个总结能力。

《单读》:在西方市场的成功,对你的吸引力大吗?

阿乙:有一点吸引,我总觉得,它会慢慢实现。我的小说在2015年可能会有英语、法语、日语三个版本出来,不过我去国外,看到书店里的中国作品,感觉就像孟加拉作家的作品摆在中国一样,可有可无。但是我想,小说就是写给世界人看的,我心里的读者,不是中国人,即使国外的读者加起来不超过五十个人,目标读者还是世界读者。有这样的决心,可能是因为我读的小说都是漂洋过海过来的。

《单读》:对他们来说,小说最能提供的是什么东西?

阿乙:你把我难倒了(笑)。大概就是人的情感和命运,但我现在提供的都是故事。上次有个人批评我——我通过搜索看到这个批评,说我写东西手熟,我觉得他是对的,现在写故事,闭着眼睛就能编,讲来讲去还是一个故事。但情感上、心灵上的挣扎,我现在处于一团乱麻的状态,不能永远在暗恋史、痛苦的经历中打转,我得走出来。要去考虑可以代表整个中国的典型形象在哪儿,有还是没有,是什么样一个人。可能是一个苦闷的人,一个四十多岁自杀身亡的人,或者是一个幻灭的人、一个成功的人……又不像余华的李光头。这是我所说的困境,目前还没找到,也跟我自己没有去认真找有关系。

《单读》:我们谈的多是经典作家,在世作家的作品,你读吗?

阿乙:也看的,只是看的时候我都不太在乎他是活着还是死了,我更倾向于看那些老作家,或者说,生死不明的作家的作品。马尔克斯刚死,昆德拉的新书《庆祝无意义》,一出来我就去买来看。新一点的作家,我不太敢去接触,因为他们接受的读者检验还不太够,你分不清楚它是好是坏,万一上当了,因为我的学历和学养都很差,有人说它是好的东西,你误以为也是好的,模仿下来,隔了几年,发现它是坏东西,那你也跟着坏了。

所以我宁可去看但丁,13世纪的作者,几个世纪的读者来考验他。你如果模仿他,或者思考一下他怎么写,为什么他被放逐以后,会让自己出现在森林里,然后一步步从地狱到炼狱,再到天堂。包括他怎么安排结构,《神曲》是一个“33”结构,天堂、地狱和炼狱,每个有33篇,最后加一篇,凑成一百篇,结构上非常完美。每一个环节,哪个罪行受到什么惩罚,都是对位的。他是非常牛逼的作家,如果参照他,得到他的营养,就不会错。福克纳的东西好就是好,但要说路遥,年代太近了。再加上现代的作者水土流失严重。像我这样的作者,如果在一个文学的黄金时代,应该是在一百名开外,可有可无的,但我现在即使不写东西,也还在一个大名单里,在新一代写作者里,好像说着说着就说起我来,其实我没有写很多东西,也没有写出什么成功的东西。只能说现在写作的人少了,还有就是写作者互相封闭,彼此之间交流越来越少,有的人成了这个系统的熟人。

《单读》:所以成为英雄的可能性越来越低?

阿乙:越来越高了。我觉得我现在处在这样一个状态:我不写,我也不担心别人写出什么东西来,每年有那么多新作家,我从来不担心。这么多年来,还没有第二部《白鹿原》出来。我写的这个长篇,肯定也不行。我没有发现中国作家心态上有准备去写出《白鹿原》这样的作品。大家都觉得自己责任很大,但普遍天赋不够,或者能力不足,就像那个驾驶太阳神车辇的人,他的儿子法厄同要求父亲给他驾驶一天,他就把天给烧了,他有野心,但他的力气比较弱。现在大家都是法厄同,一年不知道烧了多少纸,每年出了那么多大部头,都是把有限的才气浪费在一次准备不太充分的操作上,包括我住院的那一次写作,所以我不急,我综合考量它在我整个生命中所处的位置,还不足以让我安心去死。我以前跟叶三开玩笑,写出一个好作品,就可以去死了,绝不留恋一天。人活着,就是为了写出一个巨大的作品,让自己满意。福克纳写《押沙龙》,写到一大半的时候,跟编辑写信,说我在写的就是目前美国最伟大的作品。福克纳是一个谦虚的人,他的自信、狂妄,都是实打实的,他就是当时美国最高峰的作家。在我心目中,这一本书是世界上完成度最高的十部作品之一,他写的时候就有这个自信。

《单读》:什么时候你开始有这个雄心?

阿乙:最近才产生的,因为最近我老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我写这个社会,写着写着就往欲望那边靠。我一直觉得中国小说的写作对象欲望化比较强烈,比如阎连科老师写的《炸裂志》,肯定是因为欲望才炸开的,或是像余华写《兄弟》、《第七天》,都发现中国充满着欲望。我对这个有警惕,我们不能把这个当成完全的他者,一个完全可以取笑、抨击的社会现象来写,但是我写这个长篇的时候也是这样,里头的人充满欲望,好像只有这个东西才能解释现在大多数心灵的真实,那种贪婪、自私。我文凭低,但我自恃为读书人,这不是读书人心里想要的那种典型的人物和事件。我甚至觉得那只算一个现代说书人,说说这个光怪陆离的社会,余华就特别明显,把各种各样奇怪的新闻放进小说里。

《单读》:你怎么做到这么诚实?

阿乙:因为掩饰的代价很高。到最后,诚实的代价成本是最低的,要撒谎的话,来来回回要用很多方式,还要强迫自己记忆,很累。我这个人比较懒,没有那么多心思记那么多东西。而且讲述本身就会和事实脱节,为了达到讲述的效果,它会有变异,有时候这种变异往往还被我们自己当成真实,有时候我也会反省这个。我记得最开始接受采访的时候,就打过擦边球,整个人就是像昆德拉说的那样,充满了“舞蹈”。你知道采访的背后是潜在的观众,为了完成一个比较高大上的自己,会有意识地对自己进行剪裁。人到了那个话筒面前,自动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NCCjMUe/ZUn8pmOAUm/1+4rTa/ipz26lqP2ILEqviJ7XtDEhAwsORQgGyD0SfP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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