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对茨威格未竟的计划好奇不已。他曾试图缩写整套世界名著——“从荷马、巴尔扎克、陀思妥耶夫斯基直至《魔山》,进行彻底地缩写,去掉个别累赘段落”,因为“在任何一部长篇小说中,在任何一本传记里,在任何一场意识的辩论中,凡属冗长繁琐、豪华奢侈、晦涩朦胧、不明不白、过分迟缓之处,都使我反感。只有那每一页都始终保持高潮,促使人一口气读到底的书,才能使我感到满足”。
我曾着迷于茨威格的“每一页都始终保持高潮”,他的《一个女人一生中的24小时》、《马来狂人》还有《人类群星闪耀时》,都曾让我心潮澎湃。但令人意外的是,除去当时的阅读情绪,我对这些作品的一切——人物、结构、细节却都记忆不清。接连不断的高潮,似乎带来了另一个后果,没有任何可以铭记的高潮,或者说,它变成了雷同的高潮——经过精心的浓缩,巴尔扎克小说的创作过程、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一个陌生女人的内心纠结,都变成了相似的面貌。
出生于1881年的茨威格属于一个不断加速的年代。他那本迷人的回忆录《昨日的世界》常被想象成一个优雅、缓慢的旧欧洲,但事实上,那是个追逐速度与变化的新时代。电报、铁路、电话、电影这些新发明带来了崭新的生活经验,它们不仅作用于商业与政治世界,也影响到音乐、芭蕾舞与小说的叙述。在这个意义上,茨威格缩写名著的欲望,正与政治意识形态的兴起、华尔街的投机者、好莱坞电影工业、查尔斯·林白的飞行一样,都是对刺激与速度的渴求。
重温茨威格的雄心,对于我们了解当下不无助益。比起茨威格所经历的令人目眩的现代经验,我们所遭受的后现代体验更令人难耐。身在维也纳的茨威格感到全球性的经验向他涌来,以至于他只有不断加快速度,才可能消化它。而我们则只需要打开手机,整个人类历史、知识、经验就唾手可得。在这样的语境中,缩写的名著都显得过分冗长,甚至往昔的一切都不再重要。只要应付眼前的经验,就已疲惫不堪。
你要在Twitter上随时表达观点,在微信上与各色朋友谈天,一边开会一边查看email,在度假时仍要保持在线,所有传统的界限,不仅是时间与空间,甚至工作与生活,娱乐与思考,朋友与同事,都消失了。它们同时挤入你的当下。
这带来了令人惊异的兴奋,你可以扮演多重的身份,同时完成多重任务,身处多重的网络中,只要打开另一个窗口,就能逃离掉眼前的困境或者乏味。你的生活可以由一连串毫无逻辑的刺激构成。看似新的刺激,变成了重复,你总停留在新经验的浅层。一切界限的模糊,看似的逃离,却无处可逃。
这期杂志的理念有两个来源。首先是一则三星智能手机的广告,它代表了我们时代的精神——“不耐心是一种美德(Impatience is a virtue)”。另一个是俄国诗人布罗茨基,他曾在一篇演讲词公开赞颂无聊,“因为它代表了纯粹的、未曾稀释的时间,它闪耀着时间那全部的重复、冗余、单调的光华”。显然,我们的认同离后者更近。只有坦然接受生命中大量的无聊,才有可能体验那真正高潮的一刻。
在这一期《单读》中,我们探讨了耐心。我们与摄影师严明、小说家阿乙、榫卯创始人孙勇交谈,探讨他们如何缓慢地等待情感与思想的形成,最终在某一刻找到了观察、描述日常生活的新角度,我们观看纽约唐人街的中餐发展史,呈现摄影师于默用十年在中国小城记录的影像故事,我们也听文学批评家张新颖回忆他在将近十六年的时间中,如何一点一点进入沈从文的内心。
本刊编辑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