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6月21日,一个让李云经全家人震惊的消息终于传来:日军在继攻陷汕头之后,正以不可阻挡之势直向潮州扑来。1940年元旦,李云经带着全家人在凛冽的寒风中向着预定的目的地——后沟迁移。
经过千辛万苦的长途跋涉,李云经一家终于来到后沟。李云经的弟弟李奕就在后沟的小学校里教书。李奕的眉眼很像李云经,也有一股与生俱来的潇洒书生气,只是他比哥哥的身材稍矮一些,穿着一袭灰布长衫,显得彬彬有礼。两年前,李奕结婚成家,妻子也是当地的小学教师。夫妻俩忽见大哥在刮着北风的冬天里把生着重病的老母亲带到了后沟,都颇感意外。老太太见到久别的李奕,眼泪便“刷”的一下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地往下流,这时老人已经不能说话了。李云经催促二弟马上找寻当地的医生,对母亲进行医治。乡医被请来以后,才发现老人的病情十分危重,李氏兄弟俩到处寻找中药,庄碧琴和弟媳妇忙着给老人生火铺床,一家人都没有想到,总算把老母亲从日本人即将逼近的潮州城里转移出来,可是经此远路跋涉,老娘竟然连热好的羊奶也喝不下了。
在新春过后一个下着细雨的夜里,老人终于撒手人寰。李云经仿佛处于噩梦之中,他没想到慈爱的老母亲最后的结局竟然是在战乱中丧生。本来他和李奕都想为老人大肆举丧,隆重地操办一番,以遂平生心愿。然而当时的日军不但已经占领了潮州,而且正在向后沟方向逼近。当地百姓也闻风而逃,李云经和李奕只好草草把老娘安葬在后沟的半山墓地里,兄弟两人跪倒在土坟之前放声恸哭不已。不多久,李云经便带着妻儿含泪离开了后沟。
那时,李云经也想随那些逃难的人们前往四川。但从骨子里反对强权暴政,宁死也不肯屈膝给日本人做事的李云经,对自己将来的命运做了一番分析。他知道依自己的才学和在当地的威望,无论他在潮州附近何地,只要日本人打进来,都会主动找他出任伪职的。他也可以像那些没骨气的人一样,在日本人优厚的利禄诱惑下觅得全家人的生存空间。但是,父亲一生为人清白,李氏祖辈在潮州地区几代人的忠正遗风,都深深地影响着他,李云经无论如何也不肯屈膝当汉奸。要想生存下去,他就必须义无反顾地独闯一条生路。
庄碧琴早把丈夫多日来茫然无措的窘境看在眼里。就在母亲病逝不久,她劝导他说:“云经,既然在潮州地区再无可以存身之地了,我看倒不如远走他乡为好。”
李云经说:“正是此理,古人说天无绝人之路。可是,碧琴,天下虽大,哪里是咱们的存身之地呢?”
庄碧琴说:“我也想了许久,如果在内地实在无法生活,不如就投奔家兄去吧?”
愁苦中的李云经眼睛一亮:“你是说咱们也去香港?”
庄碧琴点了点头:“现在只有这一条活路了。我想,家兄在香港的生活虽也不如意,可总比我们强得多啊。更主要的是,日本人现在至少还不敢占领香港,因为那里可是英国人的天下呀。如果咱们到了香港,你不就可以永远远离日本人了吗?”
李云经低头沉默不语,他不敢肯定庄静庵会帮自己。庄静庵在香港生活多年,虽然是自己的妻兄,但李云经自从与庄碧琴结婚后,始终与庄静庵不曾有过一面之缘。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他一个读书人贸然携家带口地投奔这位尚未见面的妻兄,总有些不好意思。
此时,庄碧琴早已窥破了他的心思,便说:“云经,我了解你的性格,你是有学问的人,只要有一线生活的希望,也不想依赖他人。可是,如今是战争的形势啊,在国内不想当亡国奴的人,不到香港这个没有战争的世外桃源去,还能往什么地方跑呢?”
李云经望着与他患难与共却毫无怨言的妻子,心中无限感动。尤其是庄碧琴已把话说到他的心坎上,便感动地说:“我也想到香港谋生,毕竟日本人不敢到那里横行。可是,我和家兄毕竟还没有见过面啊,就这样求上门去,还不知家兄如何看我呢!”
庄碧琴说:“你真是想多了。其实,我哥哥倒是一个相当本分的人,他早就羡慕有知识的人,我当初嫁你,他也是赞成的。至于始终没有见面,也怪不得你,因为他在香港已有几年不曾回来了,而今咱们千里迢迢到香港去逃难,大哥他能袖手旁观吗?”
李云经见妻子说得有理,左思右想,又没有可行之路。最后他终于同意妻子的主意,决心前往香港发展。他们在一个凄冷的冬夜,惜别了弟弟李奕和弟媳,一家人悄悄地上路了。
摆在李云经夫妇面前的现实问题是,香港在哪里?走哪条路才能到香港?尤其在兵荒马乱的战争年月,李云经一家既无便捷的交通工具,也无足够的旅费盘缠,就踏上漫长的赴港之路,真不知道走到何年何月才能到香港,不知道路上会有多少凶险之事发生。李云经准备从海上前往香港,可是,澄海县虽然距海陆较近,不过可在海上航行的船只大多为逃避日军的偷袭而远避于深海,根本无法找到任何船只。再说,即便找到了船只,李云经也无法拿出那笔昂贵的租船费用。于是,他和妻子商量,还是靠两条腿一步步走到香港去。
主意既定,李云经一家就出澄海到揭阳,然后再经惠州来到了陆丰。一路上虽然没有遇上打过来的日军,不过逃难的人群宛若黑压压的长龙,当李云经看到那些背负行囊,偕妻拖子、扶老带幼的人们,心中就感到万分苦痛。再看看自己一家人,刚出澄海时尚有弟弟给的一些盘缠和干粮,但到了惠州时,一家人就没了钱粮,只好靠李云经沿路打工度日。好在那时的李云经尚有体力,他可以随时给当地人拉车、装柴草、搬家或者修房子。打零工所得的报酬当然很少,不过总还可以解决妻儿的简单衣食。
就这样,他们从1940年2月中旬上路,一直走到5月,方才到达了宝安县。
“碧琴,现在快到香港了!这回咱们总算快走到香港了呀!”李云经来到距香港还有几百里的宝安县时,已是春暖花开的时节。当初他们一家人从澄海逃出来的时候,身上穿的厚衣服,经过4个多月的曲折辗转,多已衣衫褴褛。特别是在接近香港的地方,气温升高,时不时地又有滂沱大雨袭来,家人急需换季的衣服。李云经需要马上给他儿子嘉诚解决一件夏衣,可是,当时在路上连吃饭的钱也捉襟见肘,又哪里有钱买衣?这样又走了一个多月,大约在当年7月,一个赤日炎炎的夏日,李云经一家终于出现在香港人头攒动的街头。
其实,李云经逃亡到香港的另一个原因,是长辈的亲友中有一人被日本人任命在当地做高官。此人与李云经甚有交情,每隔一两天便派人来游说李回潮州替日本人做事,李云经坚决不干。为了避免发生意外的事情,只好与这位亲友不辞而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