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輯主題“經學與建國”,旨在回顧一個問題:晚清民初,面對中國從帝國轉向民族國家的局面,康有爲、章太炎等人如何憑藉經義,提出他們的建國理念。
以辛亥革命爲轉捩點,中國的政治組織形式,從帝制走向共和。這種政治上的革命,已經不再是二千餘年經常發生的改朝换代,而更像古代意義上的“革命”,必須“改正朔,易服色,殊徽號,異器械,别衣服”(《禮記·大傳》)。簡言之,真正的革命,不僅是“王者異姓受命”,而且更需要聖者改制立法,創立一套新的制度。相應的,經學的傳統形態,已經不再“天經地義”,而是漸成前王之已陳芻狗。
自晚清開始,廖平、康有爲、章太炎等治古學的學者,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中重新開始經學研究。經過了有清一代近三百年的學術積累,他们在“明經”上已經不像清初顧炎武一代那樣困難——畢竟,十三經基本上都已有超邁前代的新疏。但在“致用”上,當時代已經開始天崩地裂,經典也不再天經地義,以往的考字明義,漢注新疏,也不再滿足時代的需要。晚清民初經學研究的最大轉變,就在於他們所關注的問題,已經不再是回到東漢還是西漢,講究考據還是義理,弘揚漢學還是宋學,而是直接把經學作爲一個整體的義理系統進行思考,以回應中國正在發生的政治大變局。
那麽,他們考慮的首要問題,爲什麽是“建國”?或者説,爲什麽國家建構問題,會成爲晚清民初經師的共同關懷?經學關注普遍人性、個體道德,但不是從個體的立場上,而是從共同體的立場進行關注。共同體是由每一個個體構成的,卻又不止是每一個個體的機械疊加。因此,經學極其關注共同體賴以形成的規則,以及這些規則如何有效地塑造個體的德性。而現代政治組織的基本形式中,最大的共同體已經不是帝制下的朝廷,而是構成“世界”的“國家”。倘若没有鑄造一個追求美好德性,能夠教化國民,讓國民感到幸福的國家,那麽,無論這個國家表面上多麽强大,始終是率獸食人的蟲豸之邦。因此,探討國家共同生活的塑造,成爲晚清民初廖平、康有爲、章太炎等人的共同關懷。
當然,廖、康、章所憑藉的思想資源不同,這使得他們對建國之路的設計也不盡相同。廖子、康子將經學理解爲萬世不易的價值,因此更多地考慮價值如何通過制度降落在新的政治建構之中。康子最終將孔學落實爲孔教,開啓了現代社會的國家教化議題。而章子則在清人章學誠“六經皆史”的基礎上,將經學轉化爲“中國”的歷史源頭。有些西方人類學家喜歡説民族是“想象的共同體”,仿佛民族國家的形成是憑空天降的,而漢學家甚至倡導“從民族國家拯救歷史”,仿佛歷史的軌跡未曾指向今天與未來。章太炎將現代國家視爲一個有機整體,“國史”就是一個國家對昨日的記憶,人無記憶即不成其爲人,同樣,中國忘卻國史也便不成其爲中國。廖、康、章諸人的經學思想不同,以經義濟世的路徑也不同,但都指向國家建構問題。
在接下來的歷史中,接連發生的革命把中國前進的方向扭到了另一個軌道。直至今天,對中華立國之道的探索,仍然未曾止歇,而問題已經轉化。百年來,中國總是眺望遠方,以外在的標準來要求自己,難免削足適履;到現在,中國需要審視自己。尤其是面對國家道德資源的虧空,在認識自己之前要先回顧我們曾經的歷史。正因如此,重新一字一句地審讀經典大書,對我們來説越來越重要;也因如此,重新認識晚清民國的轉化,以及接下來百年革命的歷史,對我們來説越來越重要。重温晚清民初經師大儒的建國理念,並非認爲他們提供了現成的答案與靈驗的藥方,而是因爲他們開啓了一係列的問題,並且,這些問題在百年後的今天,仍有值得借鑒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