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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黑丛话卷五

去岁元旦,华西报的元旦增刊上,我作有一篇文字,题曰《元旦预言》。我的预言,是“中国必兴,日本必败”八个字,这是从我的厚黑史观推论出来,必然的结果,不过其中未提明“厚黑”二字罢了。今年华西报发元旦增刊,先数日总编辑请我作篇文字。我说:作则必作,但我作了,你则非刊上不可,我的题目,是“厚黑年”三字。他听了默然不语,所以二十五年华西报元旦增刊,诸名流都有文字,独莫得厚黑教主的文字,就是这个原因,我认为民国二十五年,是中国的厚黑年,也即是1936年,为全世界的厚黑年。诸君不信,且看事实之证明。

昔人说:“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我民国元年发表《厚黑学》,至今已二十五年,遗臭万年的工作,算是做了四百分之一,俯仰千古,常以自豪。所以民国二十五年,在我个人方面,也可说是厚黑年,是应该开庆祝大会的。我想我的信徒,将来一定会仿耶稣纪年的办法,以厚黑纪年,使厚黑学三字与国同休,每二十五年,开庆祝大会一次,自今以后,再开三百九十九次,那就是民国万年了。我写至此处,不禁高呼曰:中华民国万岁!厚黑学万岁!

去年吴稚晖在重庆时,新闻记者友人毛畅熙,约我同去会他。我说:“我何必去会他呢?他读尽中外奇书,独莫有读过《厚黑学》。他自称是大观园中的刘姥姥,此次由重庆,到成都,登峨眉,游嘉定,大观园中的风景和人物,算是看遍了,独于大观园外面,有一个最清白的石狮子,他却未见过。欢迎吴先生,我也去了的,他的演说,我也听过,石狮子看见刘姥姥在大观园进进出出,刘姥姥独未看见石狮子!我不去会他,特别与他留点憾事。”

有人听见“厚黑学”三字,即骂曰:“李宗吾是坏人!”我即还骂之曰:“你是宋儒。”要说坏,李宗吾与宋儒同是坏人,要说好,李宗吾与宋儒同是圣人。就宋学言之,宋儒是圣人,李宗吾是坏人;就厚黑学言之,李宗吾是圣人,宋儒是坏人。故骂我为坏人者,其人即是坏人,何以故?是宋儒故。

我所最不了解者,是宋儒去私之说。程伊川身为洛党首领,造成洛蜀相攻,种下南渡之祸,我不知他的私字去掉了莫有?宋儒讲性善,流而为洛党,在他们目中视之,人性皆善,我们洛党,尽是好人,惟有苏东坡,其性与人殊,是一个坏人。王阳明讲致良知,满街都是圣人,一变而为东林党。吾党尽是好人,惟有力抗满清的熊廷弼是坏人,是应该拿来杀的。清朝的皇帝,披览廷弼遗疏,认为他的计划实行,满清断不能入关,悯其忠而见杀,下诏访求他的后人,优加抚恤。而当日排挤廷弼最力,上疏请杀他的,不是别人,乃是至今公认为忠臣义士的杨涟、左光斗等。这个道理,拿来怎讲?呜呼洛党!呜呼东林党!我不知仓颉夫子,当日何苦造下一个党字,拿与程伊川、杨涟、左光斗一般贤人君子这样用!奉劝读者诸君,与其研究宋学,研究王学,不如切切实实地研究厚黑学。研究厚黑学,倒还可以做些福国利民的事。

宋儒主张去私,究竟私是个甚么东西,非把它研究清楚不可。私字的意义,许氏说文,是引韩非子之语来解释。韩子原文,是“仓颉作书,自环者谓之私,背私谓之公”。环即是圈子。私字古文作厶,篆文是,画一个圈圈。公字,从八从厶,八是把一个东西破为两块的意思,故八者背也。“背私谓之公”,即是说:把圈子打破了,才谓之公。假使我们只知有我,不顾妻子,这是环吾身画一个圈;妻子必说我徇私,我于是把我字这个圈子撤去,环妻子画一圈;但弟兄在圈之外,弟兄又要说我徇私,于是把妻子这个圈撤去,环弟兄画一个圈;但邻人在圈之外,又要说我徇私,于是把弟兄这个圈撤去,环邻人画一个圈;但国人在圈外,又说我徇私,于是把邻人这个圈撤去,环国人画一个圈;但他国人在圈外,又要说我徇私,这只好把本国人这个圈撤了,环人类画一个大圈,才可谓之公。但还不能谓之公。假使世界上动植矿都会说话,禽兽一定说:你们人类为甚么要宰杀我们?未免太自私了!草木问禽兽道:你为甚么要吃我们?你也未免自私。泥土沙石问木道:你为甚么要吸取我的养料?你草木未免自私。并且泥土沙石可以问地心道:你为甚么把我们向你中心牵引?你地心也未免自私。地球又问太阳道:你为甚么把我向你牵引?你未免自私。太阳又可问地球道:我牵引你,你为甚么不拢来!时时想向外逃走,并且还暗暗地牵引我?你也未免自私。再反过来说:假令太阳怕地球说它徇私,它不牵引地球,地球也不知飞向何处去了。地心怕泥土沙石说它徇私,也不牵引了,这泥土沙石,立即灰飞而散,地球也就立即消灭。

我们从上项推论,绘图如丙,就可得几个要件如下:

(1)遍世界寻不出公字。通常所谓公,是画了范围的,范围内人谓之公,范围外人,仍谓之私。

(2)人心之私,通于万有引力,私字除不掉,等于万有引力之除不掉,如果除掉了,就会无人类,无世界。无怪宋儒去私之说,行之不通。

(3)我们讨论人性善恶问题,曾绘出甲乙两图,说:“心理的现象,与磁场相像,与地心引力相像。”现在讨论私字,绘出丙图,其现象仍与甲乙两图相合。所以我们提出一条原则:“心理变化,循力学公例而行。”想来不会错。

我们详玩丙图,中心之我,仿佛一块磁石,周围是磁场,磁力之大小,与距离成反比例。孟子讲的差等之爱,是很合天然现象的。墨子讲兼爱,只画一个人类的大圈,主张爱无差等,内面各小圈俱无之,宜其深为孟子驳斥。

墨子志在救人,摩顶放踵以利天下。杨朱主张为我,叫他拔一毛以利天下,他都不肯。在普通人看来,墨子的品格,宜乎在杨朱之上,乃孟子曰:“逃墨必归于杨,逃杨必归于儒。”认为杨子在墨子之上,去儒家为近,岂非很奇的事吗?这正是孟子的卓见,我非宜下细研究。

凡人在社会上做事,总须人己两利,乃能通行无碍。孔孟的学说,正是此等主张。孔子所说“己立立人,己达达人”,《大学》所说“修齐治平”,孟子所说“王如好货,与民同之”,“王如好色,与民同之”等语,都是本着人己两利的原则立论。叫儒家损人利己,固然绝对不做,就叫他损己利人,他也认为不对。观于孔子答宰我“井有人焉”之问,和孟子所说“君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等语,就可把儒家真精神看出来,此等主张,最为平正通达。墨子摩顶放踵以利天下,舍去我字,成为损己利人之行为,当然为孔门所不许。

杨子为我,是寻着了中心点,故孟子认为他的学说高出墨子之上。杨子学说中最精粹的,是“智之所贵,存我为贵;力之所贱,侵物为贱”四语(见《列子》)。他知道自己有一个我,把他存起;同时知道,他人也有一个我,不去侵犯他。这种学说,真是精当极了,然而尚为孟子所斥,这是甚么道理呢?因为儒家的学说,是人己两利,杨子只做到利己而无损于人,失去人我之关联。孔门以仁字为主,仁字从二人,是专在人我间做工作,以我之所利,普及于人人。所以杨子学说,亦为孟子所斥。

我因为穷究厚黑之根源,造出甲乙丙三图,据三图以评判各家之学说,就觉得若网在纲,有条不紊了。即如王阳明所讲的“致良知”,与夫“知行合一”,都可用这图解释。把图中之我字作为一块磁石,磁性能相推用引,是具有离心向心两种力量。阳明所说的良知,与孟子所说的良知不同:孟子之良知,指仁爱之心而言,是一种引力;阳明之良知,指是非之心而言,是者引之使近,非者推之使远,两种力量俱具备了的。故阳明的学说,较孟子更为圆通。阳明所谓致良知,在我个人的研究,无非是把力学原理应用到事事物物上罢了。

王阳明讲“知行合一”,说道:“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这个道理,用力学公例一说就明白了。例如,我闻友人病重想去看他,我心中这样想,即是心中发出一根力线,直射到友人方面。我由家起身,走到病人面前,即是沿着这根力线一直前进。知友人病重,是此线之起点,走到病人面前,是此线的终点,两点俱一根直线上,故曰:“知行合一。”一闻友病,即把这根路线画定,故曰“知是行的主意”。画定了,即沿着此线走去,故曰:“行是知的功夫。”阳明把明德亲民二者合为一事,把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五者合为一事,把格致诚正、修齐治平八者合为一事,即是用的这个方式,都是在一根直线上,从起点说至终点。

王阳明解释《大学·诚意章》“如好好色,如恶恶臭”二句,说道:“见好色属行,好好色属行。只见好色时,已自好了,不是见后又立个心去好。闻恶臭属知,恶恶臭属行。只闻恶臭时,已自恶了,不是闻后别立一个心去恶。”他这种说法,用磁电感应之理一说就明白了。异性相引,同性相推,是磁电的定例。能判别同性异性者知也,推之引之者行也。我们在讲室中试验,即知磁电一遇异性,立即相引,一遇同性,立即相推,并不是判定同性异性后,才去推之引之。知行二者,简直分不出来,恰是阳明所说“即知即行”的现象。

历来讲心学者,每以镜为喻,以水为喻,我们用磁电来说明,尤为确切。倘再进一步,说:“人之性灵,与地球之磁电同出一源。”讲起来更觉圆通。人事与物理,就可一以贯之。科学家说:“磁电见同性自然相推,见异性自然相引。”王阳明说:“凡人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李宗吾说:“小孩见母亲口中有糕饼,自然会取来放在自己口中,在母亲怀中吃乳吃糕饼,见哥哥近前来,自然会推他打他。”像这样地讲,则致良知也,厚黑学也,就成为一而二,二而一了。

万物有引力。万物有离力。引力胜过离力,则其物存;离力胜过引力,则其物毁。目前存在之物,都是引力胜过离力的,故有“万有引力”之说。其离力胜过引力之物,早已消灭,无人看见,所以“万有离力”一层,无人注意。地球是现存之物,故把外面的东西向内部牵引,心是现存之物,故把六尘缘影向内部牵引。小儿是求生存之物,故见外面的东西,即取来放入自己口中;人类是求生存之物,故见有利之事,即牵引到自己身上。我们旷观宇宙,即知天然现象无一不是向内部牵引,地球也,心也,小儿也,人类也,将来本是要由万有离力的作用,消归乌有的,但是未到消灭的时候,他那向内牵引之力,无论如何是不能除去的。宋儒去私之说,等于想除去地心吸力,怎能办得到?只好承认其私,提出“生存”二字为重心,人人各遂其私,使人人能够生存,天下自然太平。此鄙人之厚黑学所以不得不作,阅者诸君所以不得不研究也。

人人各遂其私,可说是私到极点。也即是公到极点。杨朱的学说,即是基于此种学理生出来的。他说道“智之所贵,存我为贵”,即是“各遂其私”的说法;同时他又恐各人放纵其私,妨害他人之私,所以跟着即说:“力之所贱,侵物为贱。”这种学说,真是精当极了,施之今,最为适宜,我们应当特别阐扬。所以研究厚黑学的人,同时应当研究杨朱的学说。杨氏之学,在吾道虽为异端,然亦可借证,对钝根人不能说上乘法,不妨谈谈杨朱学说。

地球是一个大磁石,磁石本具有引之推之两种力量,其被地球所推之物,已不知推到何方去了,出了我们视觉之外,只能看见它引而向内的力量,看不出推而向外的力量,所以只能说地球有引力,不能说地球有推力。人心犹如一块磁石,是具备了引之推之两种力量,由这两种力相推相引,才构成一个社会,其组织法,绝像太空中众星球之相推相引一般。人但知人世相贼相害,是出于人心之私。不知人世相亲相爱,也出于人心之私,人但知私心扩充出来,可以造成战争,扰乱世界和平;殊不知人类由渔猎,而游牧,而农业,而工商业,造成种种文明,也由于一个私字在暗中鼓荡。斯义也,彼程朱诸儒,乌足知之!此厚黑学所以为千古绝学也。

“厚黑”二字,是从一个私字生出来的,不能说它是好,也不能说它是坏,这就是我那个同学朋友谢缓青跋《厚黑学》所说的:“如利刃然,用以诛盗贼则善,用以屠良民则恶,善与恶何关于刃,故用厚黑以为善则为善人,用厚黑以为恶,则为恶人„„”我发明厚黑学,等于瓦特发明蒸汽机,无施不可。利用蒸汽,造成火车,驾驶得法,可以日行千里,驾驶不得法,就会跌下岩去。我提出“厚黑救国”的口号,就是希望司机先生驾驶火车,向列强冲去,不要向前朝岩下开,也不要在街上横冲直撞,碾死行人。

物质不灭,能力不灭,这是科学家公认的定律。吾人之性灵,算是一种能力,请问:其生也从何而来,其死也从何而去,岂非难解的问题吗?假定:吾人之性灵,与地球之磁电,同出而异名,这个问题,就可解释了。其生也,地球之物质,变为吾身之毛发骨血,同时地球之磁电,变为吾之性灵;其死也,毛发骨血,退还地球,仍为泥土,是谓物质不灭。同时性灵退还地球,仍为磁电,是谓能力不灭。我们这样的解释,则昔人所谓“浩气还太虚”,所谓“天地有正气„„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所谓“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种种说法,就不是空谈了。倘有人问,灵魂是否存在?我们可以说:“这是在各人的看法:吾人一死,此身化为泥土,性灵化为磁电,可谓之灵魂消灭。然吾身虽死,物质尚存,磁电尚存,即谓之灵魂尚存,亦无不可。性灵者吾人之灵魂也,磁电者地球之灵魂也,性灵与磁电,同出一源。”我所绘甲乙丙三图,即基于此种观察生出来的,是为厚黑哲学的基础。至于实际的真理是否如此,我不知道,我只自己认为合理,就写出来,是谓宗吾。

我虽讲厚黑学,有时亦涉猎外道诸书,一一以厚黑哲理绳之。佛氏说:佛性是不生不灭,不增不减,无边际,无终始;楞严七处征心,说心不在内,不在外,不在中间。我认为吾人之性灵,与地球之磁电,同出而异名,则佛氏所说,与太空磁电何异?佛说:“本性圆融,周遍法世。”又说:“非有非无。”推此与磁电中和现象何异?黄宗羲著《明儒学案》自序,开口第一句曰:“盈天下皆心也。”高攀龙自序为学之次弟云:“程子谓‘心要在腔子里’,不知腔子何所指,果在方寸间否耶?觅注不得,忽于小学中见其解曰:‘腔子犹言身子耳。’以为心不专在方寸,浑身是心也。”我们要解释黄高二氏之说,可假定宇宙之内,有一至灵妙之物,无处不是灌满了的。就其灌满全身躯壳言之,名之曰心,就其灌满宇宙言之,名之曰磁电,二者原是二而一,一而二的。佛氏研究心理,西人研究磁电,其途虽殊,终有沟通之一日。佛有天眼通,天耳通,能见远处之物,能闻远处之语。西人发明催眠术,发明无线电,也是能见远处之物,能闻远处之语,这即二者沟通之初基。

我们把物质的分子加以分析,即得原子,把原子再分析,即得电子。电子是一种力,这是科学家业已证明了的。我们的身体,是物质集合而成,也即是电子集合而成。身与心本是一物,所以我们心理的变化,逃不出磁电学的规律,逃不脱力学的规律。

人类有夸大性,自以为万物之灵,仿佛心理之变化,不受物理学的支配。其实只能说,人是物中之较高等者,终逃不出物理学的大原则。我们试验理化,温度变更,或掺入他种药品,形状和性质均要改变。吾人遇天气大热,心中就烦躁,这是温度的关系。饮了酒,性情也会改变,这是掺入一种药品,起了化学作用。从此等地方观察,人与物有何区别?故物理学中的力学规律,可适用到心理学上。

王阳明说“知行合一”,即是“思想与行为合一”。如把“知”字改作“思想”二字,更为明了。因为人的行为,是受思想的支配,所以观察人的行为,即可窥见其心理,知道他的心理,即可预料其行为,古人说:“诚于中,形于外。”又说:“中心达于面目。”又说:“根于心,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这都是心中起了一个念头,力线一发动,即依着直线进行的公例,达于面目,跟着即见于行事了。但有时心中起了一个念头,竟未见诸实行,这是甚么缘故呢?这是心中另起一种念头,把前线阻住了,犹如我起身去看友人之病,行至中途,因事见阻一样。

阳明说的“知行合一”,不必定要走到病人面前才算行,只要动了看病人的念头,即算行了。他说:“见好色属行,好好色属行。”普通心理学,分知、情、意三者,这“好好色”,明明是情,何以谓之行呢!因为一动念,这力线即注到色字上去了,已经是行之始,故阳明把情字看做行字。他说的“知行合一”,可说是“知情合一”。

人心如磁石一般。我们学过物理,即知道:凡是铁条,都有磁力,因为内部分子凌乱,南极北极相消,才显不出磁力来。如用磁石在铁条上引导一下,内部分子,南北极排顺,立即发出磁力。我国四万万人,本有极大的力量,只因内部凌乱,致受列强的欺凌。我们只要把内部力线排顺,四万万人的心理,走在同一的线上,发出来的力量,还了得吗?问:内部分子,如何才能排顺?我说:你只有研究厚黑学,我所写的《厚黑丛话》,即是引导铁条的磁石。

我国有四万万人,只要能够联为一气,就等于联合了欧洲十几国。我们现受日本的压迫,与其哭哭啼啼,跪求国联援助,跪求英美诸国援助,毋宁哭哭啼啼,跪求国人,化除意见,协助中央政府,先把日本驱逐了,再说下文。人问:国内意见,怎能化除?我说:你把厚黑学广为宣传,使一般人了解厚黑精义及厚黑学使用法,自然就办得到了。

我发明厚黑学,一般人未免拿来用反了,对列强用“厚”字,摇尾乞怜,无所不用其极;对国人用“黑”字,排挤倾轧,无所不用其极,以致把中国闹得这样糟。我主张翻过来用,对国人用“厚”字,事事让步,任何气都受,任何旧账都不算;对列强用“黑”字,凡可以破坏帝国主义者,无所不用其极,一点不让步,一点气都不受,一切旧账,非算清不可。然此非空言所能办到,其下手方法,则在调整内部,把四万万根力线排顺,根根力线,直射列强,这即是我说的“厚黑救国”。

人问我:对外的主张如何?我说:我无所谓主张,日本是入室之狼,俄国是当门之虎,欧美诸强国,是宅左宅右之狮豹,请问诸君,处此环境,室内人当如何主张?

世界第二次大战,迫在眉睫,有主张联英美以抗日本的,有主张联合日本以抗俄国的,又有主张如何如何的,若以我的厚黑哲学推论之,都未免错误。我写的《厚黑丛话》第二卷内面,曾有“黑厚国”这个名词,迩来外交紧急,我主张将“厚黑国”从速建立起来,即以厚黑教主兼充厚黑国的国王,将来还要钦颁厚黑宪法。此时东邻日本,有什么水鸟外交、啄木外交,我先把我的厚黑外交提出来,同我的厚黑弟子讨论一下:

我们学物理化学,可先在讲室中试验。惟有国家这个东西,不能在讲室中试验,据我看来,还是可以试验,现在五洲之中,各国林立,诸大强国,互相竞争,与我国春秋战国时代是一样的。我们可以说:现在的五洲万国,是春秋战国的放大形,当日的春秋战国,即是我们的试验品。

春秋战国,贤人才士最多,他们研究出来的政策,很可供我们参考。那个时候,共计发生两大政策:第一是春秋时代,管仲“尊周攘夷”的政策。第二是战国时代,苏秦“联六国以抗强秦”的政策。自从管仲定下“尊周攘夷”的政策,齐国遂崛起为五霸之首;后来晋文称霸,也沿袭他的政策;就是孔子修春秋,也不外“尊周攘夷”的主张。这个政策,很值得我们研究。战国时,苏秦倡“联六国以抗强秦”之议,他的纵约成功,秦人不敢出关者十五年,这政策,更值得研究。我国现在情形,既与春秋战国相似,我主张把管仲、苏秦的两个法子融合为一,定为厚黑国的外交政策。管仲的政策,是完全成功的,苏秦的政策,是始而成功,终而失败。究竟成功之点安在?失败之点安在?我们可以细细讨论。

春秋时,周天子失了统御能力,诸侯互相攻伐,外夷乘间侵入,弱小国很受蹂躏,与现在情形是一样的。楚国把汉阳诸姬灭了,还要问鼎中原,与日本灭了琉球、高丽,进而占据东北四省,进而占据平津,是一样的。

那个时候,一般人正寻不着出路,忽然跳出一个大厚黑家,名曰管仲,霹雳一声,揭出“尊周攘夷”的旗帜,用周天子的名义驱逐外夷,保全弱小国家的领土,大得一般人的欢迎。他的办法,是九合诸侯,把弱小民族的力量集中起来,向外夷攻打,伐山戎以救燕,伐狄以救卫邢。这是用一种合力政策,把外夷各个击破。以那时国际情形而论,楚国是第一强国,齐虽泱泱大国,但经襄公荒淫之后,国内大乱。桓公即位之初,长勺之战,连鲁国这种弱国都战不过,其衰弱情形可想。召陵之役,竟把楚国屈服,全由管仲政策适宜之战。我国在世界弱小民族中,弱则有之,小则未也,绝像春秋时的齐国,天然是盟主资格。当今之世,“管厚黑”复生,他的政策,一定是:“拥护中央政府,把全国力量集中起来,然后进而联合弱小民族,把全世界力量集中起来,向诸大强国攻打。”基于此种研究,我国当“九一八”事变之后,早就该使下厚黑学,退出国际联盟,另组一个“世界弱小民族联盟”,与那个分赃集团的国联成一个对抗形势,由我国出来,当一个齐桓公,领导全世界被压迫民族,对诸大强国奋斗。

到了战国,国际情形又变,齐楚燕赵韩魏秦,七雄并立,周天子已经扶不起来,纸老虎成了无用之物,“尊周”二字,说不上了。秦楚在春秋时,为夷狄之国,到了此时,“攘夷”二字更不适用。七国之中,秦最强,骎骎乎有并吞六国之势,于是第二个大厚黑家苏秦,挺身出来,倡议联合六国,以抗秦国,即是联合众弱国,攻打一强国,仍是一种合力政策,可说是“管厚黑政策的变形”。基于此种研究,我们可把日俄英美法意德诸国,合看为一个强秦,把全世界弱小民族看做六国,当然组织一个“弱小民族联盟”,以与诸强国周旋。

诸君莫把苏秦的法子小视了,他是经过引锥刺股的功夫,揣摩期年,才研究出来。他这个法子,含有甚深的学理。他读的是《太公阴符》,阴符是道家之书。古阴符不传,现行的阴符,是伪书。我们既知是道家之书,就可借老子的《道德经》来说明。《老子》一书,包藏有很精深的厚黑原理。战国时厚黑大家文种、范蠡,汉初厚黑大家张良、陈平等,都是从道家一派出来的。管子之书,《汉书·艺文志》列入道家,所以管仲的内政外交,暗中以“厚黑”二字为根据。鄙人发明厚黑学,进一步研究,创一条定理:“心理变化,循力学公例而行。”还读老子之书,就觉得处处可用力学公例来解释,将来我讲“中国学术”时,才来逐一说明。此时谈厚黑外交,谈到苏秦,我只能说,苏大厚黑的政策,与老子学说相合,与力学公例相合。

老子曰:“天之道,其犹张弓欤?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这明明是归到一个平字上。力学公例,两力平衡,才能稳定。水不平则流,人不平则鸣。苏秦窥见这个道理,游说六国,抱定一个平字立论,与近世孙中山学说相合。他说六国,每用“宁为鸡口,毋为牛后”和“称东藩,筑帝宫,受冠带,祠春秋”一类话,激动人不平之气。孙中山说:中国人,连高丽、安南等亡国人都不如,位置在“殖民地”之下,当名曰“次殖民地”。其论调是一样的,无非是求归于平而已。苏秦对付秦国的法子,是“把六国联合起来,秦攻一国,五国出兵相救”。此种办法,合得到克鲁泡特金“互助”之说。秦虽强,而六国联合起来,力量就比他大,合得到达尔文“强权竞争”之说。他把他的政策定名为“合纵”,更可寻味。齐楚燕赵韩魏六国,发出六根力线,取纵的方向,向强秦攻打,明明是力学上的合力方式。他这个法子,较诸管仲政策,含义更深,所以必须揣摩期年,才研究得出来。他一研究出来,自己深信不疑地说道:“此真可以说当世之君矣。”果然一说就行,六国之君,都听他的话。《战国策》曰:“当此之时,天下之大,万民之众,王侯之威,谋臣之权,皆决于苏秦之策。”又曰:“廷说诸侯之王,杜左右之口,天下莫之能抗。”你想:战国时候,百家争鸣,是学术最发达时代,而“苏厚黑”的政策,能够风靡天下,岂是莫得真理吗?

管苏两位大厚黑家定下的外交政策,形式虽不同,里子是一样的,都是合众弱国以攻打强国,都是合力政策,然而管仲之政策成功,苏秦之政策终归失败,纵约终归解散,其原因安在呢?管仲和苏秦,都是起的联军,大凡联军,总要有负责的首领。唐朝九节度相州之败,中有郭子仪、李光弼诸名将,卒至溃败者,就由于莫得负责的首领。齐国是联军的中坚分子,战争责任,一肩担起,其他诸国,立于协助地位。六国则彼此立于对等地位,不相统辖,缺乏重心。苏秦当纵约长,本然是六国的重心,无奈他这个人,莫得事业心,当初只因受了妻不下机、嫂不为炊的气,才发愤读书,及佩了六国相印,可以骄傲父母妻嫂,就志满意得,不复努力。你想,当首领的人都这个样子,怎能成功?假令管大厚黑来当六国的纵约长,是决定成功的。

苏秦的政策,确从学理上研究出来,而后人反鄙视之,其故何也?这只怪他早生了两千多年,未克复领教李宗吾的学说。他陈书数十箧,中间缺少了一部《厚黑丛话》,不知道“厚黑为里,仁义为表”的法子。他游说六国,纯从利害上立论,赤裸裸地把厚黑表现出来,忘却在上面糊一层仁义,所以他的学说,就成为邪说,无人研究,这是很可惜的。我们用厚黑史观的眼光看去,他这个人,学识有余,实行不足,平生事迹,可分两截看:从刺股至当纵约长,为一截,是学理上之成功;当纵约长以后,为一截,是实行上之失败。前一截,我们当奉以为师;后一截,当引以为戒。

我们把春秋战国外交硬袭研究清楚了,再来研究魏蜀吴三国的办交对策。三国中,魏最强,吴、蜀俱弱。诸葛武侯,在隆中,同刘备定的大政方针,是东联孙吴,北攻曹魏,合两弱国以攻一强国,仍是苏大厚黑的法子。史称:孔明自比管乐。我请问读者一下:孔明治蜀,略似管仲治齐,自比管仲,尚说得去,惟他平生政绩,无一点与乐毅相似,以之自比,是何道理?这就很值得研究了。考之《战国策》:燕昭王伐齐,是合五国之兵,以乐毅为上将军。他是联军的统帅,与管仲相桓公,帅诸侯之兵以攻楚是一样。燕昭王欲伐齐,乐毅献策道:“夫齐霸国之余教也,而骤胜之遗事也,闲于兵甲,习于战攻,王若欲攻之,则必举天下而图之。”因主张合赵楚魏宋以攻之。孔明在隆中,对刘先帝说道:“曹操已拥百万之众,挟天子以令诸侯,此诚不可与争锋。”因主张:西和诸戎,南抚夷越,东联孙权,然后北伐曹魏,其政策与乐毅完全一样。乐毅曾奉昭王之命,亲身赴赵,把赵联好了,再合楚魏宋之兵,才把齐打破。孔明奉命入吴,说和孙权,共破曹操于赤壁,其举动也是一样,此即孔明自比乐毅所由来也。至于管仲纠合众弱国,以讨伐最强之楚,与孔明政策相同,更不待言。由此知孔明联吴伐魏的主张,不外管仲、乐毅的遗策。

东汉之末,天子失去统御能力,群雄并起,与春秋战国相似。孔明隐居南阳时,与诸名士讨论天下大势,大家认定:曹操势力最强,非联合天下之力,不能把他消灭,希望有春秋时的管仲和战国时的乐毅这类人才出现。于是孔明自诩有管仲、乐毅的本事,能够联合群雄,攻打曹魏。这是所谓“自比管乐”了。不过《古史简略》,只记“自比管仲乐毅”一句,把他和诸名士的议论概行删去了,及到刘先帝三顾草庐时,所有袁绍、袁术、吕布、刘表等,一一消灭,仅剩一个孙权,所以隆中定的政策,是东联孙吴,北攻曹魏。这种政策,是同诸名士细细讨论过的,故终身照着这个政策行去。

“联合众弱国攻打强国”的政策,是苏秦揣摩期年研究出来的,是孔明隐居南阳,同诸名士讨论出来的,中间含有绝大的道理。人称孔明为王者之才,殊不知:孔明淡泊宁静,颇近道家,他生平所读的,是最粗浅的两部厚黑教科书,第一部是《韩非子》,他治国之术,纯是师法申韩,曾手写申韩以教后主,申子之书不传,等我讲厚黑政治时再谈。第二部是《战国策》,他的外交政策,纯是师法苏秦。《战国策》载:苏秦说韩王曰:“臣闻鄙谚曰:‘宁为鸡口,无为牛后。’今大王西面交臂而臣事秦,何以异于牛后乎?”韩王愤然作色,攘臂按剑,仰天太息曰:“寡人虽死,必不能事秦。”《三国志》载:孔明说孙权,叫他按兵束甲,北面降曹,孙权勃然曰:“吾不能举全吴之地,十万之众,受制于人!”我们对照观之,孔明的策略,岂不是与苏厚黑一样?

“联众弱国,攻打强国”的政策,非统筹全局从大处着眼看不出来。这种政策,在蜀只有孔明一人能了解,在吴只有鲁肃一人能了解。鲁肃主张舍出荆州,以期与刘备联合,其眼光之远大,几欲驾孔明而上之。蜀之关羽,吴之周瑜、吕蒙、陆逊,号称英杰,俱只见着眼前小利害,对于这种大政策全不了解。刘备、孙权有相当的了解,无奈认不清,拿不定,时而联合,时而破裂,破裂之后,又复联合。最了解者,莫如曹操。他听见孙权把荆州借与刘备,二人实行联合了,正在写字手中之笔都落了。其实孙刘联合,不过抄写苏厚黑的旧文章,曹操是千古奸雄,听了都要心惊胆战,这个法子的厉害,也就可想而知了。

从上面的研究,可得一结论曰:“当今之世,诸葛武侯复生,他的政策、决定是:退出国联,组织世界弱小民族联盟,向诸大强国进攻。”

我们倡出“弱小民族联盟”之议,闻者必惶然大骇,以为列强势力这样的大,我们组织弱小民族联盟,岂不触列强之怒,岂不立取灭亡?这种疑虑,是一般人所有的。当时六国之君,也有这样疑虑。张仪知六国之君胆怯,就乘势恐吓之,说道:“你们如果这样干,秦国必如何如何地攻打你们。我劝你们还是西向事秦,将来有如何的好处。”六国听他的话,遂联袂事秦,卒至一一为秦所灭。历史俱在,诸君试取战国策细读一过,看张仪对六国的话,像不像拿现在列强势力,去恐吓弱小国一般?六国信张仪的话而灭亡,然则为小民族计,何去何从,不言而决。

苏秦说六国联盟,是从利害立论,说得娓娓动听;张仪劝六国事秦,也是从利害立论,也是说得娓娓动听。同是就利害立论,二说极端相反,何以俱能动听呢?其差异之点:苏秦所说利害,是就大者远者言之,张仪是就小者近者言之。常人目光短浅,只看到眼前利害,虽以关羽、周瑜、吕蒙、陆逊这类才俊之士,尚不免为眼前小利害所惑,何况六国昏庸之主?所以张仪之言,一说即人。由后日的事实来证明,从张仪之说而亡国,足知苏秦之主张是对的。今之论者,怕触怒列强,不敢组织弱小民族联盟,恰走入张仪途径。愿读者深思之!深思之!

苏秦与张仪同学,自以为不及仪,后来回到家中,引锥刺股,揣摩期年,加了一番自修的苦功,其学力遂超出张仪之上,说出的话,确有真理。孟子对齐宣王曰:“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异于邹敌楚哉?”这种说法,宛然合纵声口。孟子讥公孙衍、张仪以顺为正,是妾妇之道,独未说及苏秦。我们细加研究,公孙衍、张仪教六国事秦,俨如妾妇事夫,以顺为正,若苏秦之反抗强秦,正是孟子所谓“威武不能屈”之大丈夫。

孟子之学说,最富于独立性。我们读孟子答滕文公“事齐事楚”之问,答“齐人筑薛”之问,答“事大国则不得免焉”之问,独立精神,跃然纸上。假令孟子生今之世,绝不会仰承列强鼻息,绝不会受丧权辱国的条件。

宇宙真理,只要能够彻底研究,得出的结果,彼此是相同的,所以管仲“尊周攘夷”的政策,律以孔子的《春秋》是合的,苏秦“合众弱国以抗一个强国”的政策,律以孟子的学说,也是合的,司马光著《资治通鉴》,也说合纵是六国之利,足证苏秦的政策是对的。我讲厚黑学有两句秘诀:“厚黑为里,仁义为表。”假令我们明告于众曰:“我们应当师法苏秦联合六国之法,联合世界弱小民族。”一般人必诧异道:“苏秦是讲厚黑学的,是李疯子一流人物,他的话都信得吗?信了立会亡国。”我们改口说道:“此孔孟遗意也,此诸葛武侯之政策也,此司马温公之主张也。”听者必然接受。

大丈夫宁为鸡口,无为牛后,宁为玉碎,无为瓦全。我国以四万万民众之国,在国联中求一理事而不可得,事事惟列强马首是瞻,亡国之祸,迫于眉睫。与其坐以待毙,孰若起而攻之?与其在国联中仰承列强鼻息,受列强之宰割,局若退而为弱小民族之盟主,与列强为对等之周旋?春秋之义,虽败犹荣,而况乎断断不败也。

晋时李特人蜀,周览山川形势,叹曰:“刘禅有如此江山而降于人,岂非庸才?”我国有这样的土地人民,而受制于东邻三岛,千秋万岁后,读史者将谓之何!余岂好讲厚黑哉,余不得已也。凡我四万万民众,快快地厚黑起来,一致对外!全世界被压迫民族,快快地厚黑起来,向列强进攻。

《孙中山演说集》载有一段故事,日俄战争的时候,俄国把波罗的海的舰队调来,绕过非洲,走入日本对马岛,被日本打得全军覆没。这个消息传出来,孙中山适从苏伊士河经过,有许多土人,看见孙中山是黄色人,现出很喜欢的样子来问道:“你是不是日本人呀?”孙中山说道:“我是中国人。你们为甚么这样的高兴呢?”他答应道:“我们东方民族,总是被西方民族压迫,总是受痛苦,以为没有出头的日子。这次日本打败俄国,我们当如自己打胜仗一样,这是应该欢喜的,所以我们便这样的高兴。”我们试想:日本打败俄国,与苏伊士河边的土人何关?日本又从莫说过要替他们解除痛苦的话。他们现出这种样子,世界弱小民族心理,也就可想见了。威尔逊提出“民族自决”的口号,大受弱小民族的欢迎。我们组织弱小民族联盟,于“民族自决”之外,再加以“弱小民族互助”的口号,对内自决,对外互助,当然更受欢迎。且威尔逊不过徒呼口号而已,我们组织弱小民族联盟,有特设之机关提挈之,更容易成功。

威尔逊“民族自决”之主张,其所以不能成功者,由于本身是矛盾的。弱小民族,是被压迫者,威尔逊代表美国,美国是列强之一,是站在压迫者方面。威尔逊个人虽有这种主张,其奈美国之立场不同何?我国与弱小民族是站在一个立场,出来提倡“民族自决”,组织弱小民族联盟,彼此互助,是决定成功的。

至于和会上威尔逊之所以失败者,则由威尔逊是教授出身,不脱书生本色,未曾研究过厚黑学。美国参战之初,提出“十四条原则”,主张“民族自决”。巴黎和会初开,全世界弱小民族,把威尔逊当如救世主一般,以为他们的痛苦可以在和会上解除了。哪知英国的路易·乔治,法国的克利满棱,都是精研厚黑学的人,就说克利满梭,绰号“母大虫”,尤为凶悍,初闻威尔逊鼎鼎大名,见面之后,才知黔驴无技,时时奚落他,甚至说道:“上帝只有十诫,你提出十四条,比上帝还多了四条,只好拿在天国去行使。”威尔逊只好忍受。后来意大利全权代表下旗归国,日本全权代表也要下旗归国,就把威尔逊吓慌了,俯首贴耳,接受他们要求,而“民族自决”四字遂成泡影。

假令我这个厚黑教主是威尔逊,我就装痴卖呆,听凭他们奚落,坐在和会席上,一言不发,直待意大利下旗归国,日本下旗归国,已经出了国门,猝然站起来,在席上一拍巴掌说道:“你们要这样干吗?我当初提出‘十四条原则’,主张‘民族自决’,你们认了可,我美国才参战,而今你们这样干,使我失信于美国人民,失信于全世界弱小民族,而今只好领率全世界弱小民族,向你们英法意日四国决一死战,才可见应谅于天下后世。你母大虫说我这十四条应拿在天国行使,你看我于一个星期内,用鲜血将这个地球染红,就从这鲜血中现出一个天国,与你母大虫看!”说毕,退出和会,应用我的补锅法,把锅敲破了再说,三十分钟内,通电全世界,叫所有弱小民族一致起来,对列强反戈相向,由美国指挥作战。这样一来,请问英法敢开战吗?当日事实俱在,我们不妨研究一下,德国战斗力并未损失,最感痛苦者,食料被列国封锁耳。只要接济他粮食,单是一个德国,已够英法对付。大战之初,英法许殖民地许多权利,弱小民族抛弃旧日嫌怨,一致赞助。印度甘地,也叫他的党徒帮助英国,原想战胜之后,可以抬头,哪知和会上,列强食言,弱小民族,正在含血喷天。有了威尔逊这样的主张,他们在战地,还有不立即倒戈吗?兼之美国是生力军,国家又富,英法已是精疲力倦,如果实行开战,可断定:一个星期,把英法打得落花流水。这个战火,请问英法敢打吗?如果要我美国不打,除非十四条,条条实行,并须加点利息,格外增加两条。何以故呢?因为你英法诸国,素无信义,明明白白地承认了的条件,都要翻悔,所以十四条之外,非增加两条,以资保障不可。威尔逊果然这样干,难道“民族自决”之主张,不能实现吗?无奈威尔逊一见意大利和日本的使臣下旗归国,就手忙脚乱,用“锯箭法”了事,竟把千载一时之机会失去,惜哉!惜哉!不久箭头在内面陆续发作,我国东北四省,无端失去,阿比西尼亚,无端受意大利之摧残。世界第二次大战,行将爆发。凡此种种,都由威尔逊在和会席上少拍了一巴掌之故。甚矣,厚黑学之不可不讲也!

上述的办法,以威尔逊的学识,难道见不到吗?就说威尔逊是书呆子,不懂厚黑学,同威尔逊一路到和会的,有那么多专门人才,那么多外交家,一个个都是在厚黑场中来来往往的人,难道这种粗浅的厚黑技术都不懂得,还待李疯子来说吗?他们懂是懂得的,只是不肯这样干,其原因就是弱小民族是被压迫者,美国是压迫者之一,根本上有了这种大矛盾,美国怎能这样干呢?

威尔逊提出“民族自决”四字,与他本国的立场是矛盾的。日本是精研厚黑学的,窥破威尔逊有此弱点,就在和会上提出“人种平等”案,朝着他的弱点攻去,意若曰:“你会唱高调,等我唱个高调,比你更高。”这本是厚黑学的妙用,果然把威尔逊制住了。然而威尔逊毕竟是天禀聪明,他并莫有读过《厚黑学》译本,居然懂得厚黑哲理,他明知“民族自决”之主张为列强所不许,为本国所不许,竟大吹大擂起来,闹得举世震惊,此即是鄙人“办事二妙法”中之“补锅法”也,把锅之裂痕敲得长长的,乘势大出风头,迨至意大利和日本全权代表要下旗归国,他就马马虎虎了事,此“办事二妙法”中之“锯箭法”也。威尔逊可以昭告世界曰:“民族自决之主张,其所以不能贯彻者,非我不尽力也,其奈环境不许何!其奈英法意日之不赞成何!”是无异外科医生对人说道:“我之只锯箭杆而不取箭头者,非外科医生不尽力也,其奈内科医生袖手旁观何!”噫,威尔逊真厚黑界之圣人哉!

中国八股先生有言曰:“东海有圣人,西海有圣人,此心同,此理同也。”鄙人发明补锅法、锯箭法,此先知先觉之东方圣人也。威尔逊实行补锅法、锯箭法,不勉而中,不思而得,虽欲不谓之西方圣人,不可得矣。

我当日深疑:威尔逊是个老教书匠出身,是一个书呆子,何以会懂得补锅法、锯箭法?后来我多方考察,才知他背后站有一位军师,豪斯大佐,是著名的阴谋家,是威尔逊的脑筋。威尔逊之当总统,他出力最多。威尔逊的阁员,大半是他推荐的。所有美国绝交参战也,山东问题也,都是此公的主张。他专门唱后台戏,威尔逊不过登场之傀儡罢了。威尔逊听信此公的话,等于刘邦之听信张子房。我们既承认刘邦为厚黑圣人,就呼威尔逊为厚黑圣人,也非过誉。

一般人都以为巴黎和会,威尔逊厚黑学失败,殊不知威尔逊之失败,即是威尔逊之成功;他当美国第二十八届的总统,试问:从前二十七位总统,读者诸君,记得几人姓名?我想除了华盛顿、林肯二人鼎鼎大名而外,第三恐怕要数威尔逊了。任人如何批评,他总算是历史上有名人物。问其何修而得此,无非是善用补锅法、锯箭法罢了,假使他不懂点厚黑学,不过混在从前二十七位总统中间,姓名若有若无,威尔逊三字,安能赫赫在人耳目?由是知:厚黑之功用大矣哉!成则建千古不朽之盛业,败亦留宇宙大名,读者诸君快快地与我拜门,只要把脸儿弄得厚厚的,心儿弄得黑黑的,跳上国际舞台,包管你名垂宇宙,包管你把世界列强打得弃甲曳兵而逃。

巴黎和会,聚世界厚黑家于一堂,钩心斗角,仿佛一群拳术家在擂台上较技。我们站在台下,把他们的拳法看得清清楚楚,当用何种拳法才能破他,台下人了了然然,台上人反漠然不觉。当初威尔逊提出“民族自决”之主张,大得弱小民族之欢迎,深为英法意日所不喜,可知“民族自决”四字,可以击中列强的要害。及后日本提出“人种平等”案,威尔逊就哑口无言,而“民族自决”案就无形打消,可知“人种平等”四字,可以击中欧美人的要害。我国如出来提倡“弱小民族联盟”,把威尔逊的“民族自决”案和日本的“人种平等”案合一炉而冶之,岂不更足以击中他们的要害吗?

美国和日本,是站在压迫者方面的,威尔逊主张的“民族自决”,日本主张的“人种平等”,不过口头拿来说说,并无实行的决心,已经闹得举世震惊,列强大吓;我国是站在被压迫者方面,循着这个路子做去,口头这样说,实际上就这样做,并且猛力做,当然收很大的效果。

譬之打仗,先要侦探一下,再用兵略略攻打一下,才知敌人某处虚、某处实,既把虚实明了了,然后才向着他的弱点猛攻。陆逊大破刘先帝,就是用的这个法子。刘先帝连营七百里,陆逊先攻一营不利,对众人说道:“他的虚实,我已知道了,自有破之之法。”于是纵火烧之,刘先帝遂全军溃败。威尔逊提出“民族自决”案,举世震动,算替弱小民族侦探了一下,日本提出“人种平等”案,就把威尔逊挟持着了,算是向列强略略攻了一下。他们几位厚黑家,把自家的弱点尽情暴露,我们就向着这个弱点猛力攻去,他们的帝国主义,当然可以一举而摧灭之。

刘先帝之失败,是由于连营七百里,战线太摆宽了。陆逊令军士每人持一把茅,隔一营,烧一营,同时动作,刘先帝首尾不能相顾,遂至全军溃败。列强殖民地太宽,仿佛刘先帝连营七百里一般。我们纠约世界弱小民族,同时动作,等于陆逊烧连营,遍地是火,列强首尾不能相顾,他们的帝国主义,当然溃败。英国自夸:凡是太阳所照之地,都有英国的国旗。我们把“弱联会”组织好了,可说:凡是太阳所照大地,英国人都该挨打。

刘先帝身经百战,矜骄极了,以为陆逊是个少年,不把他放在眼里。不知陆逊能够忍辱负重,是厚黑界后起之秀,猝然而起,出其不意,把这位老厚黑打得一败涂地。列强自恃军械精利,把我国不看在眼,矜骄极了。我国备受欺凌,事事让步,忍辱负重,已经到了十二万分,当然学路逊,猝然而起,奋力一击。

有人谓:弱小民族,极形涣散,不易联合。这也不必虑,以历史证之:嬴秦之末,天下苦秦苛政,陈涉振臂一呼,山东豪俊,群起响应,立即嬴秦灭了。这是甚么道理呢?因为人人积恨嬴秦已久,人人都想推倒他,心中发出的力线,成为方向相同的合力线,所以陈涉起事之初,并未派人去联络山东豪俊,而山东豪俊,自然与之行动一致。现在列强压迫弱小民族,苛虐情形,较诸嬴秦,有过之无不及,嬴秦亡国条件,列强是具备了的。我国出来,当一个陈涉、振臂一呼,世界当然闻风响应。

刘备、孙权两位厚黑家,本是郎舅之亲,大家的眼光注射在荆州上,刘备把他向西拖,孙权把他向东拖,力线相反,其图如A。于是郎舅决裂,夫妇生离,关羽被杀,七百里之连营被烧,刘先帝东征兵败,身死白帝城,吴蜀二国,几成了不共戴天之仇。后来诸葛亮遣邓芝入吴,约定同齐伐魏,目标一变,心理即变,其图如B。于是仇雠之国,立即和好。心理变化,循力学公例而行。A图力线,是横的方向,彼此是冲突的,B图的力线,是纵的方向,是合力的方式,彼此不生冲突。

我国连年内乱,其原因是由国人的目光注射在国内之某一点,彼此的力线,成了横的方向,当然生冲突。我们应当师法诸葛武侯,另提目标,使力线成纵的方向,国内冲突,立即消灭。问:“提什么目标?”答曰:提出组织弱小民族联盟之主张,全国人一致去干这种工作。譬之射箭,以列强为箭垛,四万万人,有四万万支箭,支支箭向同一只箭垛射去,成了方向相同之合力线,每支箭是不生冲突的。于是安内也,攘外也,就成为二而一、一而二了。奉劝读者诸君,如果有志救国,非研究我的厚黑学不可。

我们学过物理学,即知道凡是铁条,都有磁力。只因内部分子凌乱,南极北极相消,才显不出磁力来。如用磁石在铁条上引导了一下,内部分子,南北极排顺,立即发出磁力。我国四万万人,本有极大的力量,只因内部凌乱,故受外人的欺凌。我们只要把内部排顺了,四万万人的心理,走在同一的线上,发出来的力量,还了得吗?问:“四万万人的心理,怎能走在同一的线上呢?”我说:我发明的厚黑学,等于一块磁石,你把它向国人宣传,就等于在铁条上引导了一下,全国分子,立可排顺,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只要把厚黑学研究好了,何畏乎日本?何畏乎列强?

日本的厚黑家,可以反诘我道:据你说,吴蜀二国结下不解之深仇,诸葛武侯提出伐魏之说,以魏为目标,二国立即和好。而今你们中国人仇视日本,我日本提出“中日联合,抵抗苏俄”的主张,以苏俄为目标,岂不与诸葛武侯联吴伐魏的政策一样吗?怎么你这个厚黑教主,还说要攻打日本呢?我说:你这话可谓不通至极!荆州本是孙权借与刘备的,孙权取得荆州,物归原主,吴蜀二国,立于对等地位,故能说联合伐魏的话。日本占据东四省,进窥平津,纯是劫贼行为,世间哪有同劫贼联合之理?必须恢复了“九一八”以前的状况,荆州归还了孙权,才能说联合对俄的话。日本是入室之狼,俄国是卧门之虎,欧美列强,是宅左宅右之狮豹,必须把室中之狼驱逐出去了,才能说及门前之虎,才能说及宅左宅右之狮豹。 VCpXbOJxGD7/ZC3IevQE3qUBnVIu2TwFiyKhzH51E89bX6uO8JcqqI6G5K48ES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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