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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 司马迁生年为建元六年辨

关于司马迁的生年,向来有许多说法。根据都是由于《太史公自序》的两条注。那《自序》的原文是:“太史公……卒三岁,而迁为太史令,紬史记石室金匮之书,五年而当太初元年。”在“迁为太史令”下,有司马贞的《索隐》:“《博物志》:‘太史令茂陵显武里大夫司马年二十八,三年六月乙卯,除六百石也。’”在“五年而当太初元年”下,有张守节的《正义》:“按迁年四十二岁。”

我们知道司马谈是死于元封元年(公元前一一○年)的,所谓“卒三岁”就是到了元封三年(公元前一○八年),假若《索隐》是对的,这一年司马迁二十八岁,那么,司马迁应该生于汉武帝建元六年(公元前一三五年)。

太初元年是公元前一○四年,假若《正义》是对的,这一年司马迁四十二岁,那么,司马迁应该生于汉景帝中元五年(公元前一四五年)。

这两种说法的差异是相去有十年。如果迁就《索隐》,则《正义》所谓四十二岁应该是三十二岁的误记;如果迁就《正义》,则《索隐》所谓二十八岁就是三十八岁的错写。

王静安、梁任公都是主张《正义》的,现在几乎已成为定说。只有张惟骧却另有一说,认为《正义》所谓四十二岁却并非是指太初元年时司马迁年四十二岁,乃是说司马迁只活了四十二岁。他说《索隐》所谓年二十八,也不是指元封三年司马迁年二十八,乃是指太初三年(公元前一○二年)司马迁年二十八,所以司马迁应该生于元光六年(公元前一二九年)。

我却认为仍是《索隐》对,司马迁应该生于公元前一三五年。我的理由是:

第一,司马迁《报任安书》明明说:“早失二亲。”(据《汉书》)如果生于前一四五年,则司马谈死时,迁已经三十六岁,说不上早。他决不能把父母是否早死也弄不清楚。假若生于前一三五年,迁那时便是二十六,却才说得过去。

第二,《报任安书》的年代是可考的,这就是太始四年(公元前九三年)。其中有“仆赖先人绪业,得待罪辇毂下,二十余年矣”的话。如果他生于前一四五年,则这一年他五十三岁,而他做郎中又是二十岁遨游全国以后不久的事,那么,他就应该说待罪辇毂下三十余年了。他不会连自己做事的岁月也记不清楚。晚生十年,这话却才符合。

第三,班固说:“司马迁亦从安国问故。”按王国维的考证,孔安国大概在元光、元朔间为博士。元朔三年是公元前一二七年,如果司马迁生于前一三五年,则“十岁诵古文”正符合。

第四,司马迁是一个不甘于寂寞的人,如果照郑鹤声的《年谱》(他也是主张生于前一四五年的),司马迁在元朔五年(前一二四年)仕为郎中,一直到元封元年(前一一○年),前后一共是十五年,难道除了在元鼎六年(前一一一年)奉使巴蜀滇中以外,一点事情也没有么?这十几年的空白光阴恐怕就是由于多推算了十年而造出的。假若真是过了十四年的空白光阴(算至奉使以前),司马迁不会在自序里不提及。看他说:“于是迁仕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还报命。”似乎中间为时极短。倘若生于前一三五年,则仕于前一一五年或一一四年之际,跟着没有三年,就有扈从西至空峒之事(前一一二年),奉使巴蜀之事(前一一一年),不是更合情理么?

第五,《自序》上说:“太史公仕于建元、元封之间,……太史公既掌天官,不治民,有子曰迁,迁生龙门。”看口气,也很像是他父亲任为太史公之后才生他。那么,这也是他生于建元六年,即公元前一三五年,较比提前十年更可靠的证据。

第六,《自序》上,司马谈临死时,执迁手而泣,告诉他“且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此孝之大者。”他听了后,便俯首流涕,这也宛然是告诫一个青年的光景,说他这时是三十六岁,远不如说他是二十六岁,更逼真些。

第七,司马迁在元封三年始为太史令,《高士传》上说他既亲贵,因而有向挚峻劝进之书。那一种少年躁进的态度,与其说出自一个将近不惑之年(三十八岁)的人,决不如说出自还不到而立之年(二十八岁)的人,更适合些。

第八,郭解被杀于元朔二年(公元前一二七年)。司马迁是曾经见过郭解的。但郭解并没有到过京师,只是郭解在死前却到过夏阳(司马迁的故里韩城)安置外祖家的老小,倘此年为司马迁之九岁,则司马迁在十岁学古文之前还在家乡,因而见到郭解是最可能的,否则这一年十九岁,就未必有见郭解的机会了。

第九,李广自杀于元狩四年(公元前一一九年),迁及见广。但迁与李广之孙李陵为友,则迁见广时应很年幼,说李广死时司马迁二十七岁是不如说他十七岁更合理的。况且李广只活了六十几岁!

第十,照王静安说,《索隐》所引,是和敦煌汉简上的格式正是一样的,应该是“本于汉时簿书,为最可信之史料”,那么二十八岁之说也就应该信为实据,此条既系于“卒三岁,而迁为太史令”之下,那就是生于公元前一三五年无疑了。王静安、梁任公一定要说二十八是三十八之误者,不过是为符合《正义》太初元年四十二岁之说。但我想《正义》四十二岁之说的确可能并非指太初元年四十二岁,却只是指司马迁一生有四十二岁。再看《正义》原文:“按迁年四十二岁。”不似特别标明某一年多大岁数,而且书中也很少有在某年忽然注出那人是某年几岁的例。《索隐》所引也是重在“为太史令”,不过很幸运,附带报告了一段信史,让我们知道了司马迁为太史令时的年岁,又因而让我们推出生于建元六年而已。四十二岁即不一定是指太初元年;王静安、梁任公改二十八为三十八之说也就不必了。张惟骧解释《正义》并不错,错只在不肯承认《索隐》所谓三年是元封三年,而硬说是太和三年,殊不知照《史记自序》恰恰是指元封,可惜他一转手之间,竟而对真理而交臂失之了。至于司马迁年寿是否只有四十二岁,我们暂不讨论,现在只说他的生年,《索隐》未必误,而情事一切吻合罢了。

《自序》和《报任安书》是第一等史料,和这符合与否,就是试金石。

生年的考订,有人也许觉得不关重要,以为差十年也没有大关系。但我以为不然,因为假若司马迁早生十年,则《史记》是四十二岁到五十几岁的作品,那是一部成年人的东西,否则晚生十年,《史记》便是三十二岁到四十几岁的作品,那便恰是一部血气方刚、精力弥漫的壮年人的东西了,我们对于他整个人格的了解,也要随着变动。所以这十年之差,究竟是值得去争的!就现在论,我采取公元前一三五年说。

三十三年三月五日写于重庆 TDVyj5Zv+pSMtvmgE3Es5g9pjozQ7WeuP2k/munqbpGOTYEc0N3xhd67t5TRhnv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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