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遇就像不断聚散的云彩,当我们开怀大笑时,祸种已经播进了滋生各种事 件的广袤耕地;当我们开怀大笑时,它萌芽、生长,突然结出了我们必须采摘的恶果。
——济慈
我是一个寂寞的女人。母亲说,我会有着和烟花一样寂寞的生命。会在眼泪中盛放,然后在眨眼间枯萎。那一年,我十二岁。
后来我嫁了人。一个有着宽宽肩膀,暖暖大手的男人。和他在一起,哪怕只是一次眼神的交会都是一种潜在的倾诉。我爱他,因为他是我男人。
他说过,他爱我,他会一直都对我好。
他以打柴为生,养活我。无数个日子里,当空灵的天空长满绯红的云朵的时候,我就静静地倚在门边等她回来。我喜欢在雪天里等他。看着茫茫的空脱的远方,那张刚毅的脸慢慢闯进我的视线,一点点清晰起来。我知道,我的男人回来了。他会突然丢掉担在身上的柴,然 后直直地站在那里,像一座雕塑,冷峻却温情,这时我就跑过去。他就用那双大手盖住我的 脸,粗糙却温暖。他移开手帮我捡碎在留海上面的雪花,一颗一颗。我就抬头看他,那张古 铜色的脸,刚毅的线条,还有那双晴朗的眼睛。他说,傻丫头,在屋里等就好,外面太冷。然后我就把脸钻进他那厚厚的大衣里面,干干的汗味。我不怕冷,我的男人会 用他那双大手紧紧搂着我。让我喘不过气来,我听他的心跳,咚咚地每一下都镂骨铭心。
后来他走了,去了另一个落寂的世界。那天,我一直等他,等我的男人回来,直到繁星满天,破碎的小星星一颗颗洒下来幻化成雪花。我想告诉他,回来抱抱我,我好冷。后来人们 发现了他的尸体,在一处悬崖下。我的男人,他静静地躺在那里,依然刚毅的脸,宽宽的肩 膀。我想他只是睡了,也许一会儿就会醒来,过来抱我,喊我傻丫头。
直到他被火花的那一刻,我的眼泪才冲破所有防线。冷滥得不可收拾。
我恨他,恨他说话不算数。我的男人,他曾经说过,永远都对我好。他会用那双大手盖住我的脸,一辈子。
我离开了那里,离开了那个留有我全部幸福的地方。我在试着逃避关于他的所有回忆。也许心里面注定会一辈子流离失所。无所谓,我已经再不需要一个让感情栖息的地方了,我的残 废了的感情。
我还是告诉别人叫我祥林嫂。我是他的女人,永远都是。
之后,我被介绍到鲁镇的一户人家做工。那是个不错的人家。有轩敝的宅子,有明亮的窗格子。我拼命地干活,因为我知道他们对我过去经历的偏见。他们所鄙视的却是我最最珍贵的 东西,那里面存活着我全部的幸福,那里面有我的男人。他们终于决定收下我了,一个一直流离的人。
这儿的生活让我宁静,让我可以用心去照耀阳光,用手去吹拂暖风。也许每个人注定这一生都会在不停地开始结束来开始结束中缓慢前行。我想试着开始另一种新的生活,也许那种希 望不再遥不可及。
我会每天都做我自己的工作,取悦别人也取悦自己。然后在闲暇的时候,我就静静地倚在门边,挑一个有雪的日子,眺望远方。那种殊途同归的感觉。我会看雪花在空中跳舞,然后 门前的大柳树慢慢地长满素白的雪。我的男人就站在门口,扔下担在身上的柴,他喊我傻丫头,我就朝他跑。他身上那股热烈的柴草味道。
我想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手编织着自己的结,又在拼命地解开着所有的结。
我的婆婆找到了我。我把我所有的积蓄都给了她。这个妇人,我的男人的母亲。
那天,我在洗菜的时候,一艘马蓬船停在我面前,暗黑如墨。模糊中仿佛撕开了我的记忆,似曾相识的船。我就被套在一只麻布袋子里。我知道这只麻布袋将会把我重新开始的生活 隔断。我静静地躺着,在那只暗黑憋闷的袋子里,不知是谁为我编制的。我听见木桨撑开水 面的声音。我想到了那一圈圈漂亮的涟漪,形同蛛网。
那一圈明亮的蛛网究竟又困住了谁的思念。
我穿上了嫁衣,那种近似于血的颜色。我有我自己的男人。然后我就拼命地哭拼命地喊。那是我是我歇斯底里的惨叫。我还是被捆在了轿子里。那个最疼我的男人的女人被人用轿子抬着。真的可耻。
拜堂的时候,我用力朝墙壁撞过去。冰冷生硬。我看到有鲜红的液体从我的额头大片大片荡漾开来,慢慢地就覆盖了我的眼。那个血红的世界一瞬间摇晃了……
我醒来的时候,身边睡着一个男人,他不是我的男人。他有着高耸的鼻梁,浓浓的眉毛,同样宽阔的肩膀。
我转过身去,闭上了眼。
我想,如果经历了心如止水的哀伤,人就会明白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因为对错本身已经失去了意义。
他叫柴。是一个和柴草一样热烈的男人。可是他不是我的男人。我的生命中只能有一个男人,柴对我好,但是他不会走过来抱我,也从不喊我傻瓜。我抬眼望他,那端正却缺少刚毅的 脸,那明朗却缺少棱角的线条。可是,他注定不是我的男人,我的男人只有一个。
我依赖他。可是我不爱他,我习惯他对我好对我笑。我知道他可以给我幸福,那种伸手便可以触摸到的幸福。也许幸福并不一定是自己最爱的人才可以给予的。也许我所需要的只是长久的温纯。那种让我足以溺死的潮水般的感觉。
我为他生了个儿子,阿毛。那是一个和他一样憨实的男孩。那种与生俱朱的淳朴和大山吻合地密不透风。
我会在傍晚的时候为柴掌一盏灯。我不会等他,因为我害怕等待这种缥缈摇曳的感觉。也许一瞬间便怅然若失。我怕记忆中我的男人会突然去掉担在身上的柴,喊我傻丫头。
他很满足。这样。
他死了。大头说,他只是患了伤寒。我想,我注定还是个寂寞的人。弥留的时候,他喊了我一声祥林嫂。他说需照顾好我们的孩子。然后我就看见有泪水沿着她那并不刚毅的脸滑到枕边。
我哭了,为了这个不是我的男人的男人落泪。
我知道,他的生命还延续在阿毛身上,每寸肌肤亦或是深入心房。
那段时间,我和阿毛相依为命。他是个乖巧的孩子。我补衣服的时候,他就枕在我腿边瞪着圆圆的眼睛仰望蓝天,看寂寞的鸟群。我烧饭的时候,他就坐在门槛上,摸弄着柴草。他还是被狼叼走了。在草丛间那其腐化的身体,内脏全无。那是一处被掏空的心痛的感觉,很苍白很苍白。我隐约可以看见那双躲在草丛间哭泣的眼睛。他在深深地望着我,喊我,娘。
也许母亲说对了。我是寂寞的烟花,注定每次在最接近天空的地方停下,熄灭。
我还是回到了鲁镇,那座空落的城。我想,我已经老了。那份永远也熬不过时间的偏执,我的容颜。
这的人还苦撑着一幅幅属于自己的面具。为各自的生活疳于奔命。我又何尝不是。他们极力 排斥我,排斥我的过去。排斥属于我的最美好的东西。无形中,我看到一张世俗的网把我罩 在了里面。然而,我却是孤立的。
我还是会在雾天里遥望远方。看雪花在空中挣扎。它们的确可怜。落在地面,融化消失,这是老天爷早就为它们安排好的结局,然后它们却在风中极力挣扎,轨迹不同,结局却一样。我会在模糊中看见我的男人放下担在肩上的柴,他喊我傻丫头。柴、还有阿毛。有飞鸟般棱 棱一翅冲天。然后却茫然地盘旋在半空,一切又归于平静。
我是个不祥的女人。我听到所有人都这样说我,包括雇佣我的人家。我想,我很可怜这的人很可怜这个世界很可惜。
我发现,我已经支离破碎了。无形的刀子一次次插进我的身体,一道道丑陋的伤疤苍白的笑。我时常摸自己的额头,那块凹凸的斑驳印记。那是我抗争命运的痕迹。我想我应该死了,一个人安静静地,死在所有人的祝福。这个世界。我闭上眼睛,有大团大团的烟花升上天空。我的男人,柴,阿毛,他们在对我笑。
我死后的几十年里,一个叫安妮宝贝的人说:
你要的永远是彼岸的花朵盛开在不可触及的别处。
我想,我明白了。我要的这个世界无法给我。那个世界。
“在每个人的心里其实是有爱情的,一直都有。我想,它不是婚姻不是家庭。它是一种气味。引导着人盲目前行却又无从触摸。而这个地方是一个巨大的容器,任何人任何气味掉在里 面就不见了。它的黑暗无从测量和计算。点点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