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的日子后来一直过了许久,战争的硝烟在相当漫长的无聊岁月中逐步被种种甜言蜜语所装饰。街面上一辆破烂的工商宣传车很久以来都在播放有关猪牛羊宰税的征收问题,间隙就扔出一首谁也听不懂的粤语歌曲,时而忧郁得催人淌泪时而又穷凶极恶到了极点令人躲之不及。广东话成为时尚。小姐赏光跳个舞啦你分不清他是本地人还是广东人香港人。歌舞升平的城市中人人都在为自己的那份饱暖奔忙。
慧同柯比正在大街上并排骑车,这时后面跟来一个非常妖艳的女孩,那女孩红衣迷你窄裙,腿浑圆而修长,在超过他们时媚眼一勾,慧就看见柯比的魂飞了。女孩翻飞着洁白的大腿,快速向前冲去,柯比二话没讲甩开慧就跟上去了。慧想喊,可碍于面子喊不出来,想也跟上去,但无奈双腿无力,眼看着柯比追上那女孩,两人勾肩搭臂,一路逍遥游去。慧于是两行酸泪夺目而出。柯比,你就是这样下贱吗?
慧醒来时,枕巾已湿了一半,捂着剧跳的心,望着漆黑的屋子,颇有些凄惶。身旁的柯比正打着轻微的无忧无虑的幸福鼾声,慧觉得这很不公平,便推醒了他。
“柯比,醒醒,柯比,醒来嘛。我又梦见你找了个情人。”柯比迷迷糊糊地嘟哝道:“噢,有这样的好事?我怎么不知道。”
“真的,我都哭了。”
“唔。”
“人家心都碎了,你也不关心。”
“好了好了,睡吧睡吧,你牙没有碎,干吗大惊小怪,我的梦才惨呢。”
“是吗?我敢保证,你梦见刚被情人甩了。”
“不。正在吃一大串红嘟嘟的葡萄,把最后一颗扔进嘴里,却是世界上最酸的。他妈的,好胃口给败了不说,现在牙还酸疼酸疼。我情愿梦见你找情人,也不做这倒霉透顶的吃酸葡萄的梦。”柯比莫名其妙地苦笑一声,翻过身沉沉睡去。慧却再次陷入痛苦的情绪中不能自拔。她侧过去搂住柯比的背,就像死死地搂住已有的一切,但这仍不能给她踏实感、安全感。一切仿佛都可能倏然而去。慧早就以为,在柯比周围,一定有些身份不明的女孩,逗弄得柯比骚气蓬勃、神经兮兮。柯比是个多情的靠不住的男人,这一点在慧同柯比谈恋爱时就知道了,但爱情这玩意儿的精髓那时谁也没有融会贯通,反正一切都是稀里糊涂的,图一时快乐罢了。第一次怀孕是疯狂的结果,一阵惊吓之后才想到以后该怎么办,是先做人流还是先扯结婚证都研讨了一个多星期。柯比最后无可奈何地双肩一耸,还是把营业执照挂起来吧。据说医院里没有结婚证做人流很难堪。去扯证那天,出门前慧告诫柯比,好好想想,还来得及。柯比说来得及什么。慧说反悔呢,我不怕在医院里难堪。柯比搂着她,轻描淡写地说,反悔又不只限定在这一天,你我随时都有反悔的权力,是不是?慧于是真诚地哭了我绝不反悔,我会爱你一辈子。柯比又不当一回事地说,要是我是一个坏男人呢,你也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慧说那有什么办法,谁叫我们是女人,中国的女人。生为女人命就苦啦。柯比说,哎呀呀,就别提什么苦不苦啦,好歹都是一根藤上两颗苦瓜,扯执照去吧。
慧早年关于结婚的浪漫情调的种种设想到真结婚时竟是如此平庸仓促漫不经心,好在她了解柯比,知道他是个从来就正经不起来的人,即使是举行基督教式的婚礼,在令人肃然起敬的牧师面前,在圣父圣母圣子圣灵面前,柯比也不会一板一眼地回答:我愿意。他顶多回答一句走着瞧吧,就算不错的了。慧始终觉得,结婚三年多来,自己是在以全副身心的投入来对待这场婚姻,而柯比,却像在玩一场游戏,时而认真得无可挑剔,时而轻漫得无以复加。柯比,这不公平,一个人玩的游戏很危险。
同时慧很想知道,这场婚姻的危机什么时候来临;柯比记得,慧把安伦带回家时,自己正专心剁着牛肉。那块牛肉不太好,柯比剁了半天也成效不大,还是筋筋网网的,让人生火。慧说柯比,这是安伦。柯比一回头,客套了一句什么,又开始埋头苦干,干着干着,就有些若有所失、神不守舍,安伦……现在,柯比搂着安伦在昏暗的舞厅中摇荡时仍在想,安伦,你是从地下冒出来的还是上帝派你来的?安伦精巧的鼻子,只差几厘米就触着柯比的脸颊,他似乎嗅着了丝丝爱的气息,就忍不住有些心猿意马,他终于忍耐不住,便问:“安伦,你是从哪里来的?”安伦嫣然一笑:“这还不简单,反正不是从地球以外的地方来的。”
“那你在什么地方工作?”
安伦将头往天上一仰:“在天上,我是一只自由的候鸟,哪儿温暖往哪儿飞。”
舞曲正伤感得让人倍感孤独,柯比不能自持地把安伦往怀里再揽了揽,两人的身体快要贴在一起了,安伦仰起头,一脸神秘的笑容:“不。”
“噢,安伦!”
“不,柯比,你这人太性急。”
他们坐下来喝矿泉水的时候,柯比突然来了倾诉欲望,他大讲自己的从前,讲工作中遇到的奇闻异事,讲生活中的荒诞不经,但一个字不提他和慧。安伦似乎识破了这一点,突然问:“柯比,生活得好吗?”
柯比一下愣住了,仿佛在飞快地运算中遇到了一道难解的题,许久,才缓缓地说:“不知道。”
“那就是生活得挺累哕?”
“也……不知道。”柯比无力地摇摇头。
“想不到如此精明的柯比活得这么糊涂。”安伦不无嘲弄。柯比有些难堪:“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发现我已经麻木得失去鉴别生活好和坏的标准。我没有信心,没有信心阻挡早就恐惧的全面崩溃,不知咋的我选择了生活一塌糊涂的一面。好比用稀泥去建一座桥,屡建屡塌,要命的是这座桥是通向幸福的彼岸。”安伦老道地抽着细长的摩尔烟,吐出些缭绕的烟云,盘旋在柯比痛苦的无信心的头颅上,她的眼影画得很浓,人显得妩媚而忧郁,富有同情心,让人有在她面前一吐为快的表达欲。
“你不是已经到达幸福的彼岸了吗?我一直认为,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相亲相爱的人儿,比起街上那些为了生计疲于奔命的人来讲,你们算悠闲的中产阶级,应该有的你们都有了。家、房子、舒适的职业,还有学历,怎么会没信心?”
“可我还是虚得发慌。”
“这是贵族老爷们的毛病。”
“向毛主席发誓,我家三代雇农出身,我的血管里流的纯粹是农民的血液,咱从小就是根正苗红的好孩子。”
“但你现在是腐化堕落、忘根忘本的坏孩子。”
“你这话听着像领导同志的,报告作到舞厅来了。”
“嘻嘻,谁叫你给我讲那些个无病呻吟。”
“安伦,我是看重你才跟你讲这些,跟慧我是从来不讲的,跟老婆诉苦不是掉大老爷们儿的价吗?”
柯比和安伦回到家里时,慧正躺在沙发上抽烟。柯比说;“慧,你不是说头痛吗,怎么还抽烟。”
慧问:“你们玩得愉快吗?”
安伦说:“愉快极了,柯比是个好舞伴,今晚还有不少高论,让我大开眼界。”
柯比心虚地说:“过奖过奖,不好意思。”
慧说:“是吗?我都觉得咱们柯比整个儿一个通俗作品,完全没有层次的。不想还把安伦折服了。柯比,你本事不小嘛。”
柯比脸略有些红:“叫你去你不去,推说头痛,现在又听安伦的胡乱说。你才没层次,一口浅水井。”
安伦忙打圆场:“好啦好啦,你们别争啦。柯比是大智若愚,在舞场上他的才气才会发挥得淋漓尽致,明天再去,慧就可以看个明白了。我累了,想睡觉了。柯比,劳驾你今晚再睡一次沙发了。”
“愿为女士们效劳,睡沙发算什么。”柯比说。
在里间,安伦对慧说:“我看你确实很危险,柯比的心有些动荡不安,不过会好的,一切会都会好起来的,他只是一种对温柔的麻木而已。”
慧喃喃地说:“他能动荡到哪种地步呢?”
安伦问:“还要再试试他吗?”
慧肯定地说:“要。”
在平静温柔如迢迢春水的日子里,慧却担心着山洪来临的那一天。慧深信那时她苦心孤诣建立起来的一切,都会在瞬间荡然无存。任何人都可能成为温柔日子里的洪水猛兽,这个社会太纷繁复杂、五彩缤纷,慧要抵御的劲敌太多。上个月柯比办公室来了一个女大学生,慧也见过那女孩,人不算漂亮,但有朝气,纯情得一览无余,那活泼可爱的魅力盈满全身,仿佛包裹不住,四处辐射,属于“活力28型”的女孩。好长一段时间柯比都在慧面前以这个女孩为话题论长道短。她又烫什么样式的发型了,又穿什么时装了,人前一站真是挡不住的诱惑。于是慧就隐约感觉到,入侵者已打到家门了。
有时慧会设想,就自己和柯比在一个孤岛上多好,四面是无言的水——保护他们(尤其是她)免受侵袭的水,岛上就她和柯比拥有这一方天地,两颗心灵无忧无虑地交融、缠绵,日日夜夜。荒芜和寂寞不可怕,关键是安静、安全,没有任何东西来污染他们的纯情,没有任何女孩可以来诱惑她的柯比。唯有这样我们才能终身厮守吗?柯比问他们未来的幻想者。慧说,当然,还可能有许多形式,关键是要有一块只有我们两人才拥有的纯净的空间。监狱怎么样,咱俩申请关在同一间牢房。柯比说。
下班时分,街上的自行车流如潮水般流淌,在各个大小路口,不断分出些小溪流,流向各自的归宿,那里有家,有妻或夫,有儿子或者爸爸妈妈。因此条条溪流都流得那般急切匆忙,对繁乱的街景不屑一顾,人人都在奔向自己的那一份温柔。慧看到眼前杂乱无章又有条不紊的回归温暖的图画,很是伤感。柯比回家感到温暖吗?有时在下班的路上碰见柯比悠悠地在单车上晃荡着,心中便无限酸楚,难道他竟没有一点要回家的急切感吗?
慧和安伦躲在一家个体时装店里,对面是剧院。慧下午同柯比在电话上约好了,六点整在剧院门口碰头,先找个地方吃饭,然后看七点半的交响乐演奏会。六点过五分,她们才看见柯比慢悠悠晃来。这家伙,迟到了也不急,过去可不是这样。柯比在剧院台阶上四处张望,一脸的不耐烦,不断地看他手腕上的那块破表。我们出去吧,他会等急的。安伦说。慧拉住欲走的安伦。不,不,再等等,看看他的耐心。到六点一刻时,柯比的耐心终于不禁看,他取出单车,逃之天天。
慧和安伦看完演出回到家里,柯比仍未回家,两个人都有些心神不安。安伦说:“慧,你不该这样折磨他,你知道吗?这也是在折磨你自己。”
慧有点眼泪汪汪:“你说我有什么办法,他越来越不把我当回事了。记得初恋时有次约会,我把地方搞错了,他在那里一等就是三个小时,那天又特别的冷,他都等出重感冒采了,发了高烧。但他却一个劲儿地道歉,说是他不好,没把地方交代清楚,让我久等了。那时的柯比真是可爱得让人感动。而现在,让他等一刻钟就不行了。”
安伦说:“慧,你太敏感了,我觉得,你有些过分。”
慧说:“不然我如何知道他的心,他在想什么,他要干什么,他对我还有多重多深的感情。我越想知道,就越觉得眼前一团漆黑。”
安伦意味深长地说:“我听那些过来的人讲,情感这东西,不能追究得太认真,对一些事不一定非要刨根问到底,有些事戳穿了倒比不戳穿它好。”
柯比回来时,两个人都快要睡了。柯比对安伦在家大为诧异,你怎么来了。安伦笑笑道:“不欢迎?柯比说:哪里的话,难怪慧不来剧院。慧说,你去剧院了?等了多久?柯比漠然地说,一个小时吧。慧仍声色不露地问,然后去哪里了?柯比仍漫不经心地回答:回机关打桥牌去了。
睡觉时,慧蒙住枕巾哭泣:“谎言,全是谎言。他怎么可以对我说谎!他什么时候学会说谎了?”
一旁的安伦安慰她:“今晚都是荒诞的,不要当真嘛,你投闻到他口里的酒味?他没大醉在外面回不来,就算是好的了。”柯比在外间的沙发上躺着,深深地迷恋于他同慧的往昔。慧不把我当回事了。从前哪怕是她爸爸住院了,定好的约会时间,她一分钟也不会误。昔日多美好啊,可惜,昔日他妈的完蛋了。那一夜,昔日被认定完蛋了之后,柯比脑子里受到安伦倩影的大侵袭。
柯比曾经悲凉的认为,自己过了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在成熟的同时,又意味着老化、呆板、墨守成规,情感缺乏想象力和创造性。爱情的罗曼蒂克在婚后逐渐褪色,被油盐柴米吵吵闹闹所代替。关于人约黄昏,关于一颗心与另一颗心的碰撞,关于一个眼神的暗示和一句话的震撼力,关于爱与不爱,该与不该,有关恋爱的林林总总的内涵与外延,柯比都觉得那仿佛是上一个朝代的事,与现在柯比的生活不相干。那天慧收拾书柜,翻出他们度蜜月时的照片,指点给柯比看,要他回忆一些照片的浪漫色调。正在捣鼓绞肉机的柯比恼怒地嚷:喂,老婆,你折腾那些古董干吗?有空就来帮我一把,还想吃肉不。
自从安伦走入他们的小家庭后,本来就倾斜了的天平更加失去平衡。一开始柯比就有些不知所措,无所适从。这是个神秘的女孩,她的美,她的身世,她的出现与消失,都是一个谜。好像一个来无踪去无影的游侠,有时连续几天跟他们吃住在一起,天天把她的纯情的青春气息塞满本来就不宽敞的小家和柯比日益荒芜的心灵,塞满柯比要炸裂的脑子。有时安伦十天半月也不打一个照面,在这个世界销声匿迹。柯比知道慧时刻在准备听他的询问,安伦呢?怎么不来了?因此柯比咬紧牙关,竭力装得若无其事。但有一次终于还是露了马脚。那晚两人正在看电视,忽听门外有高跟鞋声,又敲门,柯比条件反射地站了起来,脱口而出:是安伦。慧这时稳坐在沙发上纹丝不动,以得胜者的声调说,我敢打赌不是安伦——
安伦的来与不来,都是对柯比的一种折磨,柯比简直受不了这种神秘的煎熬了。仿佛慧早就同安伦串通一气,对安伦的一切都守口如瓶。没有人告诉柯比这场游戏的答案,一切都有待于他在痛苦的教训中去探寻。但是有一天,柯比无意中听安伦告诉慧——谁知是不是故意说给柯比听的——她有男朋友了,在法国攻读博士。当时柯比正在洗碗,那碗被这声音吓着了,当的一声掉到地下砸了个粉碎。更让柯比吃惊的是慧听到响声时根本不回头,仿佛知道摔破碗是早已编排好的程序。柯比从慧高抬着的后脑勺看到了最大级别的嘲讽。在羞辱中柯比茅塞顿开,一切昭然若揭。那一夜,柯比开始失眠。
也这天起,这场由慧和安伦先玩起的游戏,被柯比彻底识破后,也愤怒地参加进去了。
又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天,是慧主动提出到湖里去游泳,说安伦想学游泳,希望柯比教她。柯比有些阴阳怪气地说,可以呵,教她什么都行,只要是她不会我会的。慧被柯比的语调吓得有些心惊。
那天去湖滨的不多,很幽静的一汪湖水,柯比一会儿辅导慧学蝶泳,一会儿又托着安伦学仰泳,忙得不亦乐乎。安伦穿了一件背心镂空的游泳衣,她仰身躺在水面时,一双信任的大眼望着柯比,让柯比有些心猿意马。安伦胳膊流畅明快的轮廓,轻柔光洁的腰脚,洁白匀称的大腿,一切女性特征的东西,都让柯比在昏乎乎中逐渐忘了游戏规则。“安伦,你在水里像一条鱼,美人鱼。”
柯比说。
安伦说:“我是一只鸟儿,不是鱼。”
柯比说:“那就是一只水鸟儿,水中和天空,都为你所拥有。”
一排小小的浪子荡过,安伦一慌,动作有些走样,翻身就往苎里沉。柯比忙探身过去抱住了她。然而,在安伦头露出水面时,网比仍不撒手。
“噢,柯比!”安伦有些慌。
“安伦,这样不好吗??柯比双眼直视着娇羞的安伦。
“慧会看见的。”
“是她叫我当你的教练的。”
“不,柯比,这很危险。你出格了,知道吗,快放开我。”
柯比轻轻放开安伦,但语调有些冷:“你要当心犯规,当初就小该米玩。”
柯比和慧坐在沙滩上喝汽水时,慧指着还在水里不知疲倦地练习的安伦说:“看着她我羡慕死了,就像看到结婚前的我。自信骄傲,无忧无虑,自由自在,拥有世界上最可贵的财富,漂亮和青春。”
柯比不置可否地哼哼两声。
慧继续说:“当然啦,我结婚前也没有现在的安伦漂亮。安伦天生是个搞舞蹈的料子,可惜了这绝妙的身材。哎,柯比,跟你说话呢,别走神儿。你刚才抱住她是种什么样的感觉?能告诉我吗?”
柯比嘲弄地问:“你想听?”
慧真诚地说:“想听。”
柯比淡淡地说:“温柔似水。”
慧问:“完啦?”
柯比肯定地:“完啦。”
慧说:“等于没感觉。”
柯比说:“要是我说她很性感你就满意了?慧,别玩得太过分。”
这时安伦上岸来,娉娉婷婷地向他们走来:“嗨,你们怎么不玩了?在讲什么?”
柯比看着她因在水里泡久了而越发美的鼻子、嘴唇,很有些按捺不住。妈的,这样美的小姐,居然还和慧合伙起来坑我,安伦你是美人鱼还是美女蛇?但柯比还是忍住了。“sorry,小姐,我老两口正在谈论我们的未来,就是谁给谁送葬的问题,以及送葬归来的人是改嫁或者是另娶。你们玩吧,我要冲澡去了。”
安伦躺在慧身边时,慧感她四射的光芒势不可当。慧禁不住啧啧连声:“安伦,你是吃什么长大的?”
安伦戴上防晒镜,嘻嘻笑着说:“闲时吃稀,忙时吃干,不忙不闲,半干半稀。”
“这口气听起来像是柯比这神经病的。”
“是呵是呵,跟柯比在一起,总是觉得快乐。”
“我看柯比快把你同化过去了。”
“别担心,我们是在游戏。”
“刚才他抱住你,你感觉如何?”
“温柔。”安伦显得有些不自然。
“哎呀,这同柯比的感觉一样,你们相爱了。”
“不……慧,你别当真,我真的有一种温柔感,柯比是一个会体贴女人的好男人。”
“你有些喜欢上他了,安伦?”
“慧,咱们早就说好了的,我是来帮你的,帮你了解柯比,试探柯比。慧,要是你有某种担忧,这游戏就别再玩下去了,很危险的。”
“喂,你们两位恳谈好了吗?”柯比天降一般立在她们身后,谁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来的。
两个姑娘都有些慌乱,但看到柯比满不在乎的表情,她们料定柯比没有听到刚才的谈话内容,复又镇定下来。这时柯比将手伸给安伦,示意拉她起来。安伦将头往右一偏:“先拉慧。”但柯比不理,仍固执地将手拉住安伦的手,一把将她拉了起来,另一只手还有一个半遮半掩的拥抱的动作。慧躺在沙滩上,不无心酸地说:“柯比,什么时候学会献殷勤了?”
柯比不理慧的话,仍亲呢地对安伦讲:“要是能帮你涂些防晒油就好了,这么美妙的肌肤可经不住今天的太阳。晒脱皮就刁;好看了。”
安伦说:“快去拉拉慧。”
慧说:“柯比要当骑士呢,不要老婆了。”
柯比仍对着安伦讲:“快去澡堂冲一冲吧,现在人不多,当心,门口那儿有一滩水。”
慧说:“柯比,去把我的袜子洗一下,刚才弄脏了。”
安伦说:“柯比,慧跟你讲话呢?”
柯比回过头,木然望着慧:“你说什么,你还没有玩够吗?快起来。”
慧说得凄凄艾艾:“我早不想玩了。”
安伦说:“我也不想玩了。”
柯比突然变得有些神经质:“可是我还想陪你们玩下去。那边还有一个游乐场,我们坐碰碰船去,我来带安伦,同慧碰。安伦你同意吗?”
慧说:“我想回家了。”
安伦却说:“再玩一回碰碰船吧,我想再玩最后一次。”
慧开始明白自己在喝一杯自兑的苦酒。她设计的周密计划,这个计划却反过来套住了她自己。原来她把握不了柯比的感情尺度,想请安伦来帮忙测试一下,不想越测越糟。她不无担心地发现了安伦和柯比的暧昧。尽管安伦一再表示,她不会爱上柯比,可现在的女孩,谁能说得清她们。哪怕只同你相差几岁,其观念就让你觉得落后了她们一个世纪。像安伦这种见过大世面的女孩,又没有任何羁绊,想爱就爱,说不爱就不爱。安伦就亲口跟慧说过,任何生活方式她都想试一下,老板秘书机关干部或者是端盘子的姑娘,做一个纯情女孩或者当一个第三者,都是一种尝试。就像各种菜肴,安伦比喻说,这个世界上各种菜肴都有,人生却那么短暂,你不多寻求些尝试,你就活亏了。
安伦现在越来越让慧感到恐惧了。原来是慧邀请她,她才来,现在不邀请她,她自己找上门来了,一来就同柯比搅在一起,听他的那些胡打乱说。有一回她甚至不跟慧打招呼就同柯比郊游了一天。
慧急于想中止游戏。
慧对正坐在沙发上看足球现场直播的柯比说:“安伦要走了,我去机场送她。”
“唔。”柯比的心思仍在足球上。
慧刚出门,柯比就追了出来:“你说什么?安伦要走了?去哪儿?”
“去她该去的地方。怎么啦,你也想去,不看足球啦?”
“当然,当然。机场那么远,你一个人回来我也不放心,足球,就让他们踢去吧,关我什么事。”
机场候机厅,慧同柯比正四处张望,猛然间一个风姿绰约的空姐从天而降般立在了他们面前:“请问先生和太太乘坐的是哪一次航班?我能帮什么忙吗?”
“安伦!”慧和柯比同时惊叫了起来。
柯比觉得自己简直是在个梦里。这就是安伦,光辉耀眼的空姐安伦!他张大的嘴巴大失风度,良久合不拢来:“你……安伦……干这个?”
安伦优雅地笑着:“怎么啦,我就不能干这个?我说过我是一只候鸟嘛。”
柯比尴尬地摇摇头:“安伦,我觉得我像乞丐一样站在你的面前。”
慧给柯比一拳:“你不觉得你献的殷勤太拙劣也太晚了吗?安伦马上就不跑这条航线了,人家升级了,跑国际航班,也有机会同那位法国博士会面了。”
柯比觉得整个候机厅的人都在倒着走路,自己的血也凝固了。
“安伦,还能再来吗?”
安伦仿佛也被柯比的凄迷所感动:“难说了柯比,不过有机会我一定会来看你们的。我会怀念同你们在一起时的美好时光。”
慧这时说:“柯比,我想同安伦单独谈谈?”
柯比一怔,旋即说:“好吧,正好我要去买一包烟。”
慧见柯比走后,才说:“安伦,我失败了,正应了那句话,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到现在还弄不清,是你的魅力太不可抵御,还是柯比情感太容易波动,一切都乱套了。”
安伦说:“也许两个原因都不是,而是你的计划本身错了,早我就劝你不要这样。”
“但是我至少知道了柯比经不住漂亮女孩的诱惑。或者,以后要有比你更漂亮的女孩才能迷住柯比了。而他找不着了,我也可以更好地把握他。无论如何,我得守住我们的爱情。”
“你这是一种爱情自私偏执狂。柯比的心,你越想把握,就越把握不住。顺其自然吧,慧。把生活尽量过得浪漫一点,富有想象力一点,不要成天拘泥于那个小家庭。你们都还没有老呢。”
柯比这时走过来:“慧,能给我一个同安伦单独谈话的机会吗?”
慧说:“请便,我去一趟洗手间,不过你要抓紧,安伦快要飞了。”
慧走后,柯比便迫不急待地说:“安伦,本来一直想再找个机会和你详谈的,忘了你是来去匆匆的人。长话短说了,安伦,我不管你同慧对我做的一切,我一直敬重你,我希望从你身上找回我已逝去的青春。尽管你的出现是一个计谋,不是吗?”
安伦显得有些难堪:“你都知道了?责怪我吧,当初慧对我讲,这样做是为了你们好。柯比,好好当一个丈夫吧,慧是一个好妻子,是一个把爱看得高于一切的人,如今这样的古典主义妻子不多,是吧?”
“我正在发现,发现她身上好的地方。这很难。或许她古典得有点过分。有的女人好明摆着,有的则需要去发现。喏,所谓挖掘出她身上闪光的东西。慧是后者,你是前者。”
“我还好?我伤害你的感情了,现在正像被抓住的小偷。”
“安伦,你拿枪对着我,我也会把它视为一次浪漫的尝试。不是人人都可以享受这样的殊荣。”
“这就是你同慧的区别,一个太古典,一个又太浪漫,真的不记恨我?”
“要说有真的,只是怀念。”
柯比突然感到自己的胳膊中插进一只手,回头一看是慧:“你这样不打枪就进村庄,当心把手插进人家的胳膊里。”
慧说:“柯比,该拜拜了,安伦小姐该去做飞行前的准备了。”安伦看看墙上的挂钟,吓得伸了伸舌头,她深情地同慧拥抱:
“再见了表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祝你们幸福。”
正处在惜别前的怅然中的柯比又是一惊:“表姐?”他看看慧,又看看安伦。
安伦说:“这是最后一个悬念。表姐夫,骑士,乞丐,同我告别呀。”
柯比说:“法国式还是中国式?”
安伦大方潇洒地伸出双臂:“就法国式吧,可以吗,表姐?”慧说:“可以,就看柯比敢不敢了。”
柯比动作有些僵硬,双手搓了搓:“唉,还是中国式吧,符合国情。”说完把手伸了出去,握住安伦伸展开等待拥抱的手,紧紧地握住。那一瞬间柯比在后来的日子里终生难忘。
安伦飞走了,许久以后再也没有在这个城市露面。正如她所云,她是一只自由的候鸟,哪儿温暖往哪儿飞。用她那四处飞扬的青春魅力去感染世界上一切崇拜美的人们。而受地心吸引力控制的柯比和慧,仍同一切普通人一样,过着他们该过的日子,干着他们该干的工作,享受着他们该享受的俸禄:生活及温暖。多年以后,时光仍像春水一般流得哀婉动人,悄然声息,恬淡的生活中些许白发会悄然飘上曾经年轻曾经痛苦迷惘的头颅。平和的日子一如既往,分分秒秒意义尽在其中。从各种角度考虑生命一秒钟也没有浪费,只有意义大小的区别。街面上又开过来一辆宣传车,这次是宣传植树造林绿化祖国。间隙就播放台湾红歌星王杰的歌《一场游戏一场梦》,这回人们听清楚了王杰说两个人的世界里不该有你。游戏也好梦也罢,相信人们将响应号召上山或到郊外去植林。若干年后,将有许多树长起来庇荫这座污染日趋严重的城市,庇荫那些比种树人活得更幸福更开朗更会生活的后代子孙,庇荫一切平和温暖的日子。
柯比的失眠症久治不愈。慧为此遍访名医。后来有一天,柯比下班回来对慧说,单位上要抽调干部到下面支援一个矿山建设,时间是一至两年,柯比说我报名了,下周就走。慧在泪水婆娑中在地图上找到那个山沟沟中的小矿山。你真的要离开我吗?不是离开。亲爱的,这样对我们有好处,我在这座城市呆腻了,呆出失眠的毛病,我想到大山里治治,或许是个良方。两年呀,柯比,我怎么受得了,人家去一趟美国也要不了那么多时间。柯比,我过去伤害过你,我会补过的,我是为了我们的爱才干傻事的呀。别提过去了慧,生活中不能只有爱,还有其它的大事。你的错不在乎伤害了我,而在把爱看得太高于一切。
柯比要走时,两个人才拾回了从前的情意绵绵,家庭一下变得如此温暖,生活也一下变得富足而浪漫。临行时,两人相拥相惜地走在大街上,说不完的嘱咐与叮咛。上车前,他们旁若无人地进行法国式的惜别。柯比搂着慧,仿佛搂着自己的真诚的未来。我不后悔,要对得起生活。他在心里发誓。慧搂着柯比,似乎重温了旧梦。我要好好活着,为了我们已付出的一切。后来柯比说:
“爱我吧,我回后,带你去度蜜月,你信吗?”慧坚定地点点头:
“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