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桥,再会吧;
我心头盛满了别离的情绪,
你是我难得的知己,我当年
辞别家乡父母,登太平洋去,
(算来一秋二冬,已过了四度
春秋,浪迹在海外,美土欧洲)
扶桑风色,檀香山芭蕉况味,
平波大海,开拓我心胸神意。
——《康桥再会吧》
在柏林,徐志摩与张幼仪,轻而易举地解除了婚姻关系,他们两人都没有把这看得有多么重。在硖石老家和北京亲友间,问题就不那么简单了,这一爆炸性新闻把不少人惊得目瞪口呆。
徐申如先生对自己的宝贝儿子,自小宠爱异常。儿子聪颖过人,使得从事商业却又鄙薄商人的老人暗自滋长了许多非分的期待。查遍徐家家谱,自永乐皇爷以来,就斯文扫地,没人能撑起门面。腰包硬实的人下一步羡慕的总是名声与地位的高尚。他把改善家风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徐志摩七岁时,当地一个法号“志恢”的癞头和尚上门化缘,在孩子头上前前后后摩挲一遍,半晌吐了句“此子将来必成大器”,随即飘然而去。这更使徐申如诚惶诚恐,越发看儿子像个有出息的。
在这种思想支配下,徐申如向菩萨许下愿,如能保佑儿子将来发迹,情愿从此长斋事佛。一还一报,形同交易,也还是商人本分。上中学,他给儿子挑选了全省最著名的杭州府中;上大学,是北京大学;后又亲手把儿子送出国外,到欧美留学,并亲自给儿子规定了政治经济学、社会学及银行学的课程。
儿子在国外的几年,开始阶段,努力上进,写回的家信,不是爱因斯坦、罗素、伏尔泰,就是商品、流通、交换、贸易……老头子似懂非懂,但知道这都是些有用的大学问,便也欣然乐闻。就是儿子告诉他在纽约被人称为“中国的鲍雪微克”,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但后来,特别是由美国转到伦敦后,徐申如渐渐发觉儿子有了变化。家书照常写,但满篇累牍的,不再是世界各国的政情、伟人、经济学原理,而是越来越多的什么康桥流水、白云、落闩、晚霞,什么孤独、苦恼、忧愁,什么诗人拜伦、雪莱、济慈……这使老人大为不满。诗人?屁!还不都是不中用的窝囊废!老头子气恼地想。
万没想到,还有比这更严重的。送儿媳妇到欧洲与儿子团聚,不到一年半,忽然有消息来,说两个人在柏林已办了离婚。这更大大伤了老人的心。一家人中,他唯一最钟爱的,就是这个干练果断的儿媳妇;对儿子宠爱归宠爱,但对他那气短情长的作派还真看不入眼。
荒唐!幼仪有什么错,就无端的把她给休了?
老人乍闻消息,暴跳如雷。但天各一方,硖石镇上的一家之长,威风再足,无奈管不了在欧洲发生的事。
老人伤透了心,再也不能原谅儿子。他给柏林的张幼仪写去一封言词恳切令人心酸落泪的信,坚决挽留她留在徐家,认作干女儿。张幼仪和娘家父兄同意了这个意见。老头子的用意很清楚,宁可丢掉独生儿子,也不能舍弃贤德能干的儿媳妇。
徐志摩在他的家庭中,成了一个不受欢迎的人。
北京城中,围绕徐、张婚变,另有一番议论。
徐志摩喜欢交游,在北京上学时期,和许多社会知名人士来往密切,朋友们也都喜欢他,说他是朋友间的连索。有人后来这样概括他的为人:
“谁也不能抵抗志摩的同情心,谁也不能避开他的粘着性……他从没有疑心,他从不会妒忌。他使多疑善妒的人们十分惭愧,又十分羡慕。他的一生真是爱的象征,爱是他的宗教。”
确实,他十分重视友情,把追求纯洁真诚的友谊,享受被朋友爱戴信任的喜悦,当作人生一大乐事。
但忽然,似乎一夜之间,许多朋友都改变了脸色。
徐志摩平生最敬仰的人物是大名鼎鼎的梁启超。还在1918年夏,由人介绍,他正式拜在梁启超门下为弟子。爱才若渴的梁任公对这位聪明过人的弟子也深为喜爱。几年间,师生感情日笃,形同家人。
徐志摩对梁任公,不仅崇拜,而且信任,大至天人学问经济,小至个人进退行止之事,他都乐意听一听任公的看法。与张幼仪离婚,他感情震荡厉害,照例向这位饱经世事沧桑的师父请教,希图从这位学贯天人的大智者那里得到点安慰。没想到,迎面而来的,是一阵劈头盖脸的痛斥。梁任公以老师资格,对徐志摩大加申斥。徐志摩邪魔人心,不服管教,居然向老师还起招来:
梁启超致徐志摩函
“……其一,万不容以他人之苦痛,易自己之快乐。弟之此举,其于弟将来之快乐能得与否,殆如捕风,然先已予多数人以无量之苦痛。其二,恋爱神圣为今之少年所乐道。……兹事盖可遇而不可求。……况多情多感之人,其幻象起落鹘突,而得满足得宁贴也极难。所梦想之神圣境界恐终不可得,徒以烦恼终其身已耳。
“呜呼志摩!天下岂有圆满之宇宙?……当知吾侪以圆满为生活态度,斯可以领略生活之妙味矣。……若沉迷于不可必得之梦境,挫折数次,生意尽矣,郁悒诧傺以死,死为无名。死犹可也,最可畏者,不死不生而堕落至不复能自拔。呜呼志摩,可无惧耶!可无惧耶!”
徐志摩复梁启超函
“……我之甘冒世之不韪,竭全力以斗者,非特求免凶惨之苦痛,实求良心之安顿,求人格之确立,求灵魂之救度耳。
“人谁不求庸德?人谁不安现成?人谁不畏艰险?然且有突围而出者,夫岂得己而然哉!
“嗟夫吾师!我尝奋我灵魂之精髓,以凝成一理想之明珠,涵之以热满之心血,朗照我深奥之灵府。而庸俗忌之嫉之,辄欲麻木其灵魂,捣碎其理想,杀灭其希望,汗毁其纯洁!我之不流入堕落,流入庸懦,流入卑污,其几亦微矣!
师徒二人,你刀我枪,旗鼓相当。一个是曾经沧海,故谈来富于情理,谆谆可听;一个是情热方殷,言词问坦诚率真,可见肺肝,亦足以激励起人们对生活的热恋。
梁任公的态度,堂堂正正,还好忍受。倒是另外一些人,他们口头上珍惜与徐志摩的友谊,对他的荒唐行为给予原谅,但在这同时,又摇头、叹息、言论含糊,让人猜不透究竟是什么意思。
啊!莫非真的是我错了吗?我是个反复无常、只求肉体享乐的卑鄙之徒吗?徐志摩沿着康桥漫步,悲伤地自言自语。落日的余晖照着康河流水,化作一片柠檬黄。
不,我没有错!我只不过是没有按照大多数人都恪守的虚伪的人生信条行事罢了!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大声说,我不是一个人么?既然是人,难道可以没有自己的追求吗?难道非得按照一种僵死的规范、固定的模式任由塑造吗?人有什么高贵的,还不就是这点子懂得思考懂得爱与恨的灵性!这点子不肯屈从的自由意志!……我知道,我这么做,是要付出惨重代价的,但我不愿意回头,我就要这个样子走下去!我要用自己的全部行为,证明我是一个有血肉有灵魂的人。就像拜伦、雪莱,敢于证实自己是人!
这中间,只有为人温厚大度的胡适之,对徐志摩的行为表示理解。在他看来,徐志摩是个“理想主义者”,他之所以冒着危险、费尽心血,牺牲安逸、家庭、名誉,无非为的是“去追求、去试验一个梦想之神圣境界”,应该给予尊重、同情才对。不过,在对一件事情众口一辞所形成的舆论中,胡适之为徐志摩做的辩解,并不比震耳欲聋的霹雷阵中几只蚊子嗡嗡声强多少。
徐志摩在朋友中,也失却了往日的温暖与同情。
徐志摩具有诗人的气质,诗人的才情,这是所有了解他的人都承认的。但一直到二十六岁以前,他就未曾产生过诗的冲动,从没想到还会有做一个诗人的可能。据近人研究,1922年之前,有案可查的,徐志摩只不过写过一副悼念亡友的挽联和一首题为《草上的露珠儿》的没有发表过的诗。二十六岁往后,已经算不上写诗的最佳年龄;然而,恰在这时,在他的“性灵”深处沉睡已久的诗魂,伴着悲哀与苦恼,苏醒过来了。
是什么力量唤醒了这颗诗魂?据徐志摩自己说,那时,他的性灵(徐志摩的独特用语)中忽然意外地“吹着了一阵奇异的风”,从此心头被“一份深刻的忧郁占定”。
这是无需解释的,所谓“奇异的风”“深刻的忧郁”,无非是这时期生活中那些搅乱了他的心境平衡、给他带来无穷痛苦的东西。必得先遭下无法忍受的罪孽,方能换来一顶诗人的桂冠。写诗,看来总是经过一个十分痛苦的过程,并非常人所想象的,一张口,就有精圆的珠子吐出来。无怪徐志摩对写诗会那么反应敏感,说一提起写诗他就不由得伤心。
“世界上再没有比写诗更惨的事。”他悲痛地也是深有体验地向别人诉说。
徐志摩一开初写诗,就立即形成了他自己的独到风格:浓。
像一池被搅翻了的春水,旋转、蒸腾、奔涌,搅作一团,叫你分不清酸、甜、苦、辣、咸——
一座大海的边沿,黑夜将慈母似的胸怀,紧贴住安息的万象;
波澜也只是睡意,只是懒懒的向空疏的沙滩上洗淹,像一个小沙弥在瞌睡地撞他的夜钟,只是一片模糊的声响。
那边岩石的面前,直竖着一个伟大的人影——是人吗?一头的长发,散披在肩上,在微风中颤动;
他的两臂,瘦的,长的,向无限的天空举着,——
他似在祷告,又似在悲泣——
海浪还只在慢沉沉的推送——
看呀,那不是他的一滴眼泪?
一颗明星似的眼泪,掉落在空疏的海沙上,落在倦懒的浪头上,落在睡海的心窝上,落在黑夜的脚边——一颗明星似的眼泪!
一颗神灵,有力的眼泪,仿佛是发酵的酒娘,作炸的引火,霹雳的电子;
他唤醒了海,唤醒了天,唤醒了黑夜,唤醒了浪涛——
真伟大的革命——
霎时地扯开了满天的云幕,化散了迟重的雾气,纯碧的天中,复现出一轮圆圆的明月,
一阵威武的西风,猛扫着大宝的琴弦,开始,神伟的音乐。
海见了月光的笑容,听了大风的呼啸,也像初醒的狮虎,摇摆咆哮起来——
霎时地浩大的声响,霎时地普遍的猖狂!——
夜呀,你曾经见过几滴那明星似的眼泪?
这样的诗,真可称得起满纸云烟,一片混沌。但是,混沌并非模糊,更多的是深厚。诗情饱满得发了胀,像容纳不下的河水,越出河床,不分方向的乱冲。这到处乱冲的,不是轻飘膨胀的虚气,而是脱缰野马似的真实感情。
有人间起徐志摩写诗的体验时,他眉目间总是充满了自负:“我最早写诗那半年,生命受了一种伟大力量的震撼,什么半成熟的未成熟的意念都在指顾间散作缤纷的花雨。
我那时是绝无依傍,也不知顾虑,心头有什么郁积,就付托腕底胡乱给爬梳了去,救命似的迫切,哪还顾得了什么美丑!”
说得很玄,但又很实在!
诗人总白以为很可怜。明明不愁衣食,亲朋环侍,他可还是忧愁、孤独得不得了。孤独得要命时,似乎周围一切都不复存在,只剩他一个,在茫茫天地两间踯躅徘徊,顾影自怜。不知来何自,去何从,于是流下满脸热泪:
我是个无依无伴的小孩,
无意地来到生疏的人间;
我忘了我的生年与生地,
只记从来处草青日丽。
……
涛人又总是自有诗人的怪脾气。他们离弃了人间,把自己联系他人的一切绳索全都割断。但他们又都十分忠实依恋于一个朋友——大自然。他们在人间受了委屈,感到孤独时,总喜欢回到人自然中,与它亲密相处,倾诉心曲。对父母、爱人、朋友需要保守的秘密,对大自然则完全没有这种必要。诗人与大自然,永远是一对最要好的朋友。
徐志摩在心灵受到创伤,感到寂寞与苦闷的时候,想到的朋友,首称是他的康桥。他感谢康桥,承认康桥是孕育了他心他智他情他爱以至他诗歌精魂的摇篮:
……赖你和悦宁静
的环境,和圣洁欢乐的光阴,
我心我智,方始经爬梳洗涤,
灵苗随春草怒生,沐日月光辉,
听自然音乐,哺啜古今不朽
一强伴汝亲栽育——的文艺精英。
面对康桥,他敞开心扉,道出了心中的秘密:人生最宝贵的是什么?——是情与爱。这话,若在稠人广众之中,可能会招人耻笑。但在康桥面前,则可以免除一切顾虑:
“康桥!山中有黄金,天上有明星,
人生至宝是情爱交感,即使
山中金尽,天上星散,同情还
永远是宇宙间不尽的黄金,
不昧的明星;……
他告诉康桥,他热爱生活,是因为生活中存在“美”。而追求美,将是他毕生使命。因为爱美精神已化人血液、渗人心脏:
……总之此地
人天妙合,虽微如寸芥残垣,
亦不乏纯美精神;流贯其间,
而此精神,正如华兹华斯所谓
“通我血液,浃我心脏”……
徐志摩对康桥的深情,达到了发痴的程度。他说,他懂得生活足受康桥的启示,他的知识是康桥所给予,甚至他的生命都自和康桥交上朋友开始。这是一种超乎感官、也超乎自然的密切契合。
诗人的行径又总是令人发笑的。
有一次,徐志摩在康桥漫步,看到一群羊沿着一条大路远远地上来。羊群背后是一片壮丽的夕阳西下景色,满天云霞涵盖着一片占原、一条古道、一群蠕动的羊群。整个天和地,一片金黄、一球雪白、一处深翠、一抹绛紫、一脉淡褐,像是由一只神异的巨手调配了各种对比鲜明的色彩组成了一幅神秘而深邃的图案,艳丽、热烈而又朦胧幽深。他心头“顿时感着神圣般的压迫”,扑地跪倒在地上,把点点热泪洒在发烫的土地上。
神妙的大自然,崇高伟大的大自然,亲爱多情的大自然,我懂得你’了!我感谢你、崇拜你!我是你的一部分,你是我的延伸……他的灵魂似乎飞出躯壳,完全与眼前的大自然溶为了一体。
“康河,我敢说,是全世界最秀丽的一条水。”他信誓旦旦地说。不怕因此被人斥责为“英伦胜祖国;月是康桥明”的逆子思想。
阴差阳错,一条河作成了一位诗人。当年雄心勃勃,要做“中国的Hamilton”,到头来,用过功顶过真的经济学、社会学都抛向九霄云外,到手的,是几首赢得感情脆弱的读者一大把一大把眼泪的诗。这本账该怎么算?
“我这样一个人如其会成功一个诗人——那还有什么话说。”诗人的叹息里该包含了多少感喟!
怀着这种矛盾万端的心情,1922年10月间,徐志摩启程归国了。临行,他留给康桥最后一首诗,向它倾吐依依惜别之情,也告诉它,今后,他与诗,恐怕是再也撕掳不开了:
…… ……
康桥,再会吧!
你我相知虽迟,然这一年中
我心灵革命的怒潮,
尽冲泻在你妩媚河身的两岸,
此后清风明月夜,
当照见我情热
狂溢的旧痕,
尚留草底桥边,
康桥!汝永为我精神依恋之乡!
此去身虽万里,
梦魂必常绕汝左右,
任地中海疾风东指,
我亦必纡道西回,瞻望眼色;
归家后我母若问海外交好,
我必首推康桥……
…… ……
则来春花香时节,
当复西航,
重来此地,
再捡起诗针诗线,
绣我理想生命的鲜花,
实现年来梦境缠绵的销魂踪迹,
…… ……
我今去了,记好明春新杨梅
上市时节,
盼望我含笑归来,
再见吧!
我爱的康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