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集《亲家母到俺家》:和平他妈来家里暂住,闹得鸡飞狗跳还要给傅老当媒人!
一般来说,电影的灵魂是导演,电视剧的灵魂是演员——先把正在吐血的编剧忘了吧。王朔老师曾经以《爱你没商量》(主演宋丹丹)的惨痛失败教育我们说,指望观众上班逛街打情骂俏柴米油盐的24小时之后(2000年之前,中国电视剧的主流是每天播一集),继续紧跟人物情绪,设身处地体会人物喜怒哀乐,是不现实地。所以,一个成功的电视剧,一定要死死抓住“看脸”这一点,主角儿甭管是俏脸、丑脸,怪脸,一定要让观众一见到就进入状态。
《我爱我家》之所以傲视同侪,台词当然居功至伟。所以很多“家迷”会把《我家》当作背景声听着睡觉。。但如果你不看表演,就太败家了。在这方面,《我爱我家》是一个不可复制的奇葩,拜英氏人脉所赐,人艺的宋丹丹、实验的文兴宇,人艺没考上的梁天……还有杨立新张永强英若诚何冰金雅琴张瞳等等一干人艺话剧演员,用深厚的话剧功底来表演一个情景喜剧,一举手一投足一眨眼一皱眉之间,人物既活灵活现,又充满笑料——关键是还没拿多少片酬,市场化之后谁请得起这么多人……剧中灵魂宋丹丹、文兴宇、梁天,更是贡献了自己演艺生涯的巅峰。关凌这样的童星也是可遇不可求。只用耳朵听《我爱我家》,会损失一半的笑料和感悟。
这集是典型。
原因就是《我家》客串明星中最抢戏的一位、和平妈的扮演者韩影闪亮登场,真真是百媚千娇……不是,全场笑爆。韩姥姥是那种去了海外还能被老年华人认识的演员,因为她最著名的角色活在我们的妈妈和奶奶们心中,在万人空巷的电视剧《渴望》中扮演刘慧芳母亲刘姥姥。本集中老太太提出“看哪个台还播《渴望》”,和平回答“没劲,都是《爱你没商量》!”观众的笑声已不被90后理解。
韩影的二十年
我们会拜见怎么样一极品老太太呢?
重要人物,是不能随随便便就出场的。《红楼梦》渲染四大家族富贵,要靠贾雨村和门子贯彻学习《护官符》;渲染老和同志极品,要靠志国拼命。已经是老婆提案老爸背书要把老太太接来住,但是志国还敢玩命反对,加上连圆圆都不待见姥姥,不明真相的观众被勾起了极大的八卦热情。可惜志国虽然明智,但在和平的淫威之下,只能慨叹“天欲忘我,非战之罪”了。
一辆“小型黄色出租面包车”停在杨柳北里,我们走南闯北名扬四海的大鼓老艺术家和老太太这才驾临贾府。老太太一脸严肃地来了个亮相,当即笑翻观众。这个出场不是天堂就是地狱,前面铺垫半天,掉足了大伙儿的胃口,如果这里平淡无奇,大伙儿还不得骂街?
曾记否,一辆“小型黄色出租面包车”、天津大发里塞着十来个同学去唱歌
但见她缓缓转头,忽似见到东方日出,惊喜地一个箭步冲上去,久久紧握傅局长的手不放。这比起《小崔说立波秀》中讲解的如何与领导握手更加热情更加低姿态,完全是穷苦人民见到大救星的礼仪。旧社会艺人出身的老太太是相当通人情世故的,不过有点通过头,让贾府后来吃了不少苦头。和平两次接扇递扇都天衣无缝,充分体现了母女兼师徒的默契——大胆猜测和平的大鼓是老太太教的。
老太太亮相就是满堂彩,紧接着又来了一次精彩的晨练。“阿姨”开嗓法,“世上只有妈妈好”剑法,一定要配上异常严肃的表情,食用效果才更佳。注意了吗?亮相时老太太提到要晨练,镜头边缘的志国欲言又止,真是知丈母娘莫过女婿。虽然没有真的来个“鹞子翻身鲤鱼打挺”,那么大岁数那一下踢脚也真不容易。时至今日,我们还能在广告中看到刘大妈踢毽子的身影,老人家身体真好。
“老局长,给您添麻烦怪不落忍的,您看您又派车派人去接我,透着那么关心群众,体念下情,我这心里头啊,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一齐涌心间。(和平:妈,妈,没人接您,是我自个打的接您。)她拉下脸了,“妈知道,妈是送你个人情。”眨眼间又满脸堆笑。
“那不行,我不能挤兑志新在客厅搭床啊,挤兑你挤兑志国那是我闺女姑爷,那活该!人家志新招谁惹谁了?”。
这老太太,老理儿多,规矩大,极善察言观色,而且真的是“说的比唱的好听”。
值得特别盘点一下的,是“盘腿”。这个动作一出,旧艺人小市民身份就表达得通通透透了。两集里老太太就盘了五次腿儿。第一次是“和平,拿包袱,立马送妈回家”,第二次是把全家从电视赶走后自己看,第三次是在床上跟和平说话儿,第四次是准备介绍齐大姨时跟和平并排盘腿,第五次是“哭唱”。最精彩的要数第四次,和平打着毛衣,和母忽悠着老傅,却母子连心,分秒不差地同时盘腿上沙发!后来《罪与罚》一集中,和平和圆圆母女二人如出一辙盘腿而坐。这,这是基因的力量啊!
人类已经无法阻止她们盘腿
老和同志给和平说活儿的一段:“钟山——那个风雨——就起苍黄——得儿隆各儿里各儿隆——空空——百万——那个雄师——得儿隆各儿里各儿隆——空空——他怎么能够过大江”是一个相声段子。
(志国:“有错误就得批判,有毒草就得进行斗争!”出自毛泽东《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
志国:“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红楼梦》凤姐说过,毛泽东《在中国共产党全国宣传工作会议上的讲话》。)
从老太太及和平的身份设定上,我们可以看到多个老艺人的影子。
和平是满族,唱大鼓,随妈姓。
我们看看这个简历:刘兰芳,1944年生于辽宁省辽阳市一个艺人之家,满族,随母姓,14岁正式拜师学唱“西河大鼓”,还一度学唱“东北大鼓”,1972年开始说演评书,1979年因说演传统长篇评书《岳飞传》而声名大噪。
老太太对自己的艺人身份相当自尊,但内心又有点自卑,这一点似乎又有侯宝林的影子。据孙福海《侯宝林最忌讳的事》:“……他去南开大学讲学,一位副校长一句‘侯先生,您来一段儿’又伤了他的自尊,他立即回答说:‘对不起,我是来讲学的。’言外之意:希望你能尊重我,想听相声吗?去剧场买票,我们再也不是‘玩意儿’,任人呼来唤去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了!”
现在看来,侯先生实在有点反应过度。当然这有时代背景,在旧社会的“下九流”里,戏子是和妓女、小偷同列的——而说书的叫“先生”,属于中九流。曲艺艺人从旧社会的戏子到解放后的人民艺术家,从饥寒交迫到挣工资衣食无忧,对新社会的感情那是发自内心的——但这不代表你们就可以搞什么歌颂型相声!被人养着,只有死路一条。是说二奶吗?是说京剧、相声以至一切文艺,没有观众还不死吗?底层二人转确实低俗,但什么叫为人民服务?全世界人民的基础趣味都是围着搞笑和床!宋词怎么样,开始还不是勾栏瓦舍用的!满足广大人民群众的低级趣味而生存,等到出类拔萃的人物把前浪拍在沙滩上,慢慢地被雅起来,然后一不留神雅过了变成国粹没人看,然后就死掉。
有和平撑腰傅老保驾,规矩大、通世故的老太太貌似可以跟贾府和平相处,但她有些个比较惹人烦的毛病:非要把自己的规矩强加于人,而且不明说,只是挤兑人家;更气人的是,一旦要求被满足,立马见缝插针得寸进尺。
说着“你们吃你们的,就当我没在这”,却站在椅子后面下死劲儿瞪着大伙吃,结果小张不得不放下饭碗,去做一点不费事的打卤面:“弄点肉末打俩鸡蛋,搁点黄花木耳、香菇青蒜,使油这么一过,使芡这么一勾,出锅的时候放上点葱姜,再撒上点香油,齐活了!”更会得寸进尺,挤兑走老傅,自己看报纸,挤兑走全家,跟和平一起看电视。
这种挤兑,是浓重的传统艺人习气。旧社会同属“走江湖”的算卦先生,人品不入流的,会用这种方法来挤兑住观众:“今天来的众位里,有一位要发财,有一位要升官,有一位要遭小人,还有一位,我现在不能说,当了乌龟王八,他老婆偷了汉子了,等他走了咱们再说。”谁还敢走?
贾府众人忍耐多时,还是没忍住,纷纷跟和平提意见。傅老来诉苦时,志国两口子都躺下了,这么晚来,说明老爷子实在一天都忍不了了。老爷子尽量委婉、委婉、再委婉,可越说越激动,和平及时用话拦住,给自己和老爷子都留了面子。
自己挨家十来多年建立起的威信,眼看快被亲妈糟蹋完了,和平终于坐不住了,旁敲侧击地开始劝老太太。话说回来,和平有一句话其实真没说错,志国对和平妈的确是“阶级偏见”。由于老傅的清廉,当然更因为原型是英、梁两家,贾府更像知识分子家庭而不是官僚,对艺人习气严重的和平妈,确实是成见大大地有,和平能被贾府认可,其实挺不容易。
但问题是老太太不但觉得自己“是金子搁哪儿都发光,是葵花啊,长哪儿都向阳”,而且抛出了一个重大决策:“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毛泽东《沁园春:长沙》)姆们姆们姆们!姆们不说谁说?姆们不管谁管?”(“文革”期间的流行语,当然,是“我们”)要给傅老说个后老伴:“傅局长一日不成家,本媒婆一日不归家,誓与此事共始终!”(林则徐:“若鸦片一日未绝,本大臣一日不回,誓与此事相始终,断无中断之理。”)。
于是,三十八的老姑娘,七十六的老太太,还有十八九的安徽小保姆纷纷被介绍给傅老。打小立志嫁高干子弟、历经苦难痴心不改的小史姑娘,进门就东张西望探看家境,张嘴就问傅老的待遇,失望之后最是那一扭脸的不屑,加上矫揉造作的做派,活脱脱一个庸俗势利的老姑娘。还有个细节,老辣的和媒婆眼看傅老句句自黑,一个劲摆手制止。这段傅老很高兴地玩着掌上游戏机,从动作上可以看出是“俄罗斯方块”。
齐大姨她老人家居然真的还健在!到2013年已经虚岁99高龄,可真快100岁了。(2014年2月13日,吴淑昆老人因病去世,这是《我爱我家》中第一次一语成谶。)
小史姑娘李野萍是李幼斌的姐姐,原中国国家话剧院演员。吴淑昆也是一位老人艺,曾出演59年第一版《蔡文姬》。
吴淑昆-齐大姨
傅老招架不住了,向两个儿子求救。编剧继续“草蛇灰线伏笔千里”,提到了“专管六国贩骆驼的”居委会余大妈。此典故出自《红楼梦》中鸳鸯的话。不是老太太女婿的志新给爸爸出头了,可惜,是一彻头彻尾的馊主意,想用“我爸看上您了”吓跑老太太。谁知道,貌似这正中老太太下怀。一个资深媒婆,为什么一直介绍的都是不靠谱的对象呢?
老太太这性子,真要成了咱妈,可能确实得咬牙才能熬过青少年岁月。不过老太太一辈子其实不易。和老太太也就六十,最多挂零。《失落的记忆》中,七四年和平想回家时就只想到妈,《今天的你我》中老太太对自己的婚姻悔之不及,和平的父亲很可能已经没了超过20年。老太太没准从三十多岁就一直守寡,又是个出头露面的艺人身份。没有这股子什么都热心的二杆子精神,早就郁郁而终;没有笑里藏私的奸猾,早就被男人玩弄于鼓掌。老太太倒安然且挺乐呵地活过来了。这些“烦人”,不过是她的生存技巧。我们中国老百姓就是有这么强大的草根精神。不管什么打击,失恋失业破产重病声名狼藉,天空都照旧飘过五个大字——这都不叫事!我想拿这句话跟你们共勉:想把我们打趴下喽,那是八十岁的老和尚娶媳妇——没有的事儿!
志新的试探,不怪和平气急了:“你这玩笑也开得也忒大了吧,啊?”如果事态按琼瑶小说的路数缠绵发展,真是能活活要和平妈的老命。好在志新还是估计对了,“咱妈也不是那多愁善感的人”。老太太单刀直入,直接找傅明同志谈谈,说破也就无毒了。
想弄死我们二杆子,门儿都没有哇!
小市民老太太这种“狡猾”和“热心”,更多被人用来描绘另一个群体:农民。
在有些人眼中,他们是永远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看客”。杀头和批斗大会俱往矣,只能在听说“出车祸了”时,走几公里去欣赏,体力受限的也要问问:“死人了吗?”听说没死,他们嘴里回答“那还好”,但怎么也遮掩不住一脸的失望:没死人多没劲啊!
这是……“反社会人格”?
可同样是他们,当车祸发生在村口,这群“反社会”的农民们,忽然就雷锋附体,为了把压在下面那个素不相识的司机救出来,一群汉子愣是抬起了一辆卡车!
所以在另一群人眼中,他们是纯朴、善良、热心的“活雷锋”。
哪一面才是真正的农民呢?你发现没有,身为“小市民”的和平她妈,和他们有如此相似的特点,既冷漠又热心,既愚昧又精明。
当我们在网上打抱不平的英勇时刻,简直时时刻刻能看到他们的言论:“活该!杀得好!解气!”。一肚子人性、程序正义的我们,简直快气炸了!其实,他们只是在看一部电影,既然是看戏,当然希望剧情越热闹越好。那些骇人听闻的事情,在他们自己的生活远是两个世界。可当事故出在身边,戏剧性已经够多够直观,“人命关天”就成了最重要的信条。而救人就算感动了中国,也不会感动他们自己,觉着自己“闪耀着人性的光辉”,那不过是理所当然——不帮忙,还是人吗?而事后,这将成为他们多年的谈资。在底层心态中,一个人可以潦倒,但绝不能没有牛逼的谈资,“操,我当年抬卡车的时候,你鸡巴还穿开裆裤呢!”他们自然而然地以看热闹的心态入场,并在一些元素的催化下,忽然变成反日游行中的打砸抢者。
小市民也罢,农民也罢,都是身在社会底层。前现代化的社会心理惯性,早就在千年的卑微生涯中,牢牢地刻在了他们的基因里:生活永远在为口粮奔波,再无聊也早麻木习惯,发生不会危及自己的波澜,简直是老天的恩赐;自己的命微不足道,外人的命自然也就微不足道,他们只能看到抽象的好人坏人,或者具体的身边人和外人。人性是什么,程序正义是什么,能吃吗?与我何干?
他们这模糊的世界观,广泛存在却被有意无意地忽视,于是,总是被贴上“看客”或“雷锋”的标签。我怀疑,起码截至如今,他们才是大多数。至于评判,非我所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