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集《发挥余热》:该离休的傅老在单位赖不下去了,决定主持家庭工作,闹得鸡飞狗跳之后,傅老先是认错,然后反攻倒算……
如果把国家比成一个人,1993年的中国很像一个接近而立之年的青年,过了青春期,看了几年社会,但依然活力十足。
只从片头曲《会飞的心》,一股时代感就扑面而来:从演职员到观众,大伙都很瘦,就那么一个著名胖子。这里可是包括了离休局长、事业单位副处级干部、商人、独生子女……这些我们已经认定该是胖子的人群。
90年代初,“减肥”还是一个遥远的词汇。二十年过去,按如今世道,当年著名的“大白胖子”英达泯然众人矣。
1993年北京的路况,真真羡煞现在的车和司机了
可以说《我爱我家》就是一小《红楼梦》。
不管这句话怎么触动您的道德礁石,我也要说,起码梁左肯定憋了那么一丢丢这意思,,他挚友王朔大爷的自我期许“给丫关起来,搞不好就弄出一红楼梦,最损也是一《飘》”并不是完全没有人付诸实践。
贾府对应贾府,120回对应120集,不过是个皮毛;标题、台词、典故引用,更是举不胜举。笔法上,处处草蛇灰线伏笔千里,笔笔含而不漏暗藏机锋。内容上,内战“文革”毛语录、官倒改革双轨制、机关商场演艺圈、知青民工旧艺人、出国下海婚外恋、追星曲艺练气功,初恋小三私生子、剩女大款富二代、人情冷暖搞内斗、90年代好时光……简直包罗万象。
不信咱慢慢看。
第一集,我只能絮絮叨叨婆婆妈妈掰开了揉碎了分析。总之,你有看的自由,也有不看的自由;有细读的自由,也有扫一眼的自由;有现在略过将来看的自由,也有一辈子不看的自由嘛!
酒足饭饱,全家围住电视。志国要看电视剧,可每次手动换台的成果,都被力挺动画片的圆圆轻松用遥控器破坏(当年我曾吼我爸写信让中央台,必须重播我漏掉的半集米老鼠)。志新指手划脚挑剔了小保姆一番,然后跟烟灰缸捡出一烟屁股,窝进沙发紧嘬。小凡抱怨一礼拜才见一回荤腥,并要求看《动物世界》。和平披挂着围裙出来,比亲儿女都有眼力价儿:老头儿一回家就打蔫,出门溜达老半天,像兜里的钞票一样只见出去不见回。
越来越忙的我们,恐怕将来只能在回忆里体味这种全家看电视的纷乱温馨了。
哪怕一个二流货,在2010年之前,开篇一般也不敢公然秀脑残。人家是经典,更是严以律己。三言两语一个动作,人物身份和个性就跃然屏幕上。粗看还不觉什么,细琢磨信息量可大了去了。
小凡抱怨一礼拜才见一回荤腥——记着,前面说的大家都很瘦。作为一个平时赖在学校的“天之骄子”,周末回家的一大原因就是全家改善伙食,那种高档食品当年被人民群众誉为“好吃不如饺子”。那个时代的大学生还不是白菜,多少有些审美,所以她爱看精美远超无数电视剧的《动物世界》,真是看人不如看兽。向往陌生神秘世界,也暗合将来她出国的命运。顺便说一句,《动物世界》的片源五花八门,把各路老外拍的纪录片混在一块儿,多亏紧爷的声音完美重塑了这档节目,才把它变成了艺术品,可比美帝改编《太空堡垒》,不让石斑渝再塑星爷。
北京青年、高干子弟、吊儿郎当而自命不凡,志新指手划脚得理直气壮。可刚刚威风完,捡烟头的动作就深深地出卖了他,“穷鬼”形象彻底暴露。《我家》的精妙处之一,就是无声处来一个小细节,或体现性格,或是抖包袱,不用心看,错失的乐子蜈蚣掰着腿也数不过来。
和平作为一个大家庭儿媳妇兼主妇,可谓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边系着围裙和小保姆一起收拾饭桌,一边眼色极佳地观察老人的行踪。这位是《红楼梦》里的半个王夫人加上半个凤姐,“幕后黑手”这一点是板上钉钉的,到后来选新小保姆时再细说。
小张一开头没出现?当然啊,她在收拾碗筷。
圆圆的淘气,只会产生在一个温暖的家庭中。志国应该是经历过按键电视时代的人,较之新一代对遥控器的熟稔,明显不够适应。
后来,我们的父亲也学会了用遥控器。再后来,我们学会了用电脑,我们的父亲老了,学不会了。
从“看电视”切入家庭生活,细想真是妙笔。在那万恶的旧社会,家庭中最重要的非生物成员大概是灶王爷和财神。灶王爷地位参照侯宝林相声《买佛龛》,财神主要由关二爷、赵公明等人利益均沾,近二十年来有新成员加入,比如宠物招财猫。
但在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新神上位了。电视以更加亲民的形象取代了诸神的香火,以燎原之势渗入了中国人民的生活,对大众认知世界的影响力至今依然超凡脱俗,远在旧媒体如报纸、新媒体如网络之上,甚至是占据很多人在家里主要时光。《买佛龛》里,侯宝林在新时代讽刺了依然迷信的老太太,他绝不可能料到日后电视这尊新神,会如此彻底地占据人民的大部分精神生活,对它的膜拜不亚于任何一座神祇。
可能是人这物种,没点精神依赖就浑身脑袋疼吧。也不单是中国,电视在后冷战时代对世界和平潮流做出了不可磨灭的巨大贡献,吃饱了饭的人民把有限的精力消耗在了无限的电视节目上,除非事儿大了真懒得打仗。
电视神千古!电视神万岁!
这里是中国,一切不考虑人情世故的电视剧,都是在耍流氓,喊它“小红楼梦”,在这方面自然是玩得炉火纯青。
吃饱了没事,全家拿赖在单位不肯离休的老傅磨牙。当和平同志脱口而出“我看你爸,纯属老糊涂”,公公老傅及时出现在门口……作为儿媳妇,和平说这句话当然是不大合适,所以对万恶的编剧来说,安排她说也就最合适不过。大伙儿发现老人在身后,纷纷反口,和平同志却执迷不悟地一直吐槽……祸已经闯下了,和平自然要找补一下:“要不是咱爸是明白人儿,不往(四声)心里去,要换了别人儿,那——呦,爸来啦!”和平实乃人精,一发现苗头不对马上玩命戴高帽,中间不给任何停顿,趁着帽子还暖和,立刻把公公拉到台前,举拳难打笑脸人,得多没修养的人才发得出火来?接下来,和平对公公特别恭敬,让了座儿不说,还立刻去厨房热饭——是这儿媳妇贤惠,也是免得被当成出气筒——热完再端到客厅,就差直接喂嘴里了。但她该说的话一句不会少说,并非包子小媳妇一枚。“欢迎您回家主持日常工作——也让我松快松快!”就是一个典型,基本上和平和公公说话都是这样,既孝敬奉承,又有什么说什么。总结就是:敬而不畏。
回头被要求每月多往家里交钱,她是怎么应付的?先是满脸堆笑:“爸爸爸,这全在您一句话!”等老傅转了身,脸沉得比变天都快。和平确实是个极有眼色又极孝顺的儿媳妇,因此虽然贾府对和家大有“阶级偏见、种族歧视”,却仍然家庭和睦,而且和平还能做贾府的一把手。
我最热爱的(同时也是我妈和我奶奶最讨厌的)老傅同志威严登场。
其实按拍摄顺序,这集并不是“第一集”,但因为老傅还披挂着中山装,心理状态是一名政治极过硬的老干部,所以后来经典的“吼吼吼”笑声并没有出现。很多老辈人都讨厌傅老,大多是官腔听烦了,或者看到了自己并不美的影子。老傅呲着牙一脸淫笑(用词不敬,不过恰如其分……),把一个妇联的段子讲得活灵活现。为了搞笑,编剧们继续罪恶着,非让一个老干部学家庭妇女说话。其中有一处可要注意:“(学妇女)‘别说傅局长,就是副总理俺们也不能随便让他瞧(胸口)。’瞧你那个鬼样子!哪个副总——愿意瞧你嘛!”你要是把这个停顿理解成演员口误,主创们就算白费心了。这是故意体现老傅政治过硬——为尊者讳,可不敢和瞧女人胸口往一块儿提!
全家都被老傅的反攻倒算气走吓跑,志国见势不妙,主动拉着和平凑过来检讨:“爸!额,家有长子国有大臣,问题发展到今天,我们深感我们的表率作用起的很不够(避重就轻),啊,平时吧,我们——他们(划清界限)有时在背后胡乱议论您老人家的时候——我揭发啊,志新在这方面尤为恶劣(揭发他人站队)——我们不但不予制止,反而随声附和,客观上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错误是严重的,教训是深刻的……(用套话自我开脱兼表示雌伏)”。不愧机关干部啊。
老傅拿出一个小本儿,念念有词:“今年1月17日晚12点20分,志国对和平说……今年3月2日深夜1时许,和平说……”小时候我们完全不理解观众笑声为什么特别大……记得我说的草蛇灰线吗?这一笔伏到75集去了,后来单位分了房,志国两口子受资产阶级思想影响,非常想搬家。虽然老傅不会真听窗户根儿,但没有独立空间,换了你我一样觉得不太爽。
以后的剧情,我不多说,原因在哪里,同志们自己回去想。
如果去掉《红楼梦》,去掉《毛泽东选集》,再去掉相声,《我爱我家》几乎就快变成哑剧了。
和平:“您这资产阶级思想就乘虚而入,沾染上了‘一切向钱看’的恶习,撕去了所有温情脉脉的面纱。”《共产党宣言》:“撕去了所有温情脉脉的面纱”。
老傅:“错误和挫折教育了我们,使我们比较地聪明起来。任何政党,任何个人,错误总是难免滴。”出自毛泽东《论人民民主专政》。
老傅:“什么娘家人婆家人,全国一盘棋嘛!”“全国一盘棋”出自邓小平《前十年为后十年做好准备》。
后面还多着呢。
如果说《大话西游》是一部典型的邪典(cult)电影,那么《我爱我家》就是中国第一部邪典电视剧。Cult片有什么特征?有自己完整独立的世界体系,有无数充满暗示的细节。因为充满个性,有时会比较小众,但对粉丝来说简直是圣经,在圈里被吃净挖透。《我爱我家》里的书名、歌曲、电视节目,引用化用的名人语录,戏剧小说诗歌,人物的经历单位等等,足足让“家迷”们琢磨了20年。
说实话,《我爱我家》能够在电视台播出,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套用一位伟人的话来讲:利用电视剧来搞影射,是一大发明。
老傅不肯从领导岗位退下来,好大喜功乱搞基础建设,以致屋子差点被各包工队拆个底朝天,遭到了全家人批判,然后老傅经过一周思考,反攻倒算,指摘全家的错误,再被全家故意夸大的“错误”吓到,只是被大家哄着留住面子,丢了里子。
这段话在影射什么历史吗?别瞎想,你就是去地狱把梁左揪出来他也打死不承认——打死最多回地狱呗!
这个写了一辈子喜剧的悲观主义者,绝不肯去一本正经的天堂。
不过,“影射”和“骂街”,还是有区别的。二十年后,我们不得不相信,编导是有野心要讲讲社会发展规律的。《我爱我家》涉及了大量的历史事件和当时热点。时间,让有些笑话变得陌生,也让有些到了今天已然烈火燎原。
老傅被批判时,圆圆说:“任何对您的怜悯都是对全家的犯罪。”老傅反攻时原话奉还,让人莞尔。他还让11岁的圆圆反省“历史问题”。这个“历史问题”,对现在没经历过革命语言生活化的一代来说,可能没那么好玩了。对岁数太大的人,可能也没那么好玩。不管是“潜伏”者,还是战俘,到后来的下场,往往都有这么一条“历史问题”。
不顾实际盲目建设,在90年代初也正火着呢,具体情况可参见《朱镕基讲话实录》第一卷。所以这并不是预言21世纪在每个城市都可以见到的、那空荡荡的“开发区”、“产业园”,也不是讽刺早年间的“大炼钢铁”。活在当下,有时就可以活在所有时代。
傅老虽然表示坚决不上妇联那屋儿去,可不是打算彻底退下来。我们有理由相信,官位的上瘾程度超过大麻,弱于海洛因。不过,具体到老傅这儿,更多地是需要工作维持自我价值,他并不需要权力这味春药。
指挥不当遭到围攻,下野,暗中准备反击,再度出山,战退反对者,甚至逼得这些人互相揭发。这种政治伎俩,从来就不新鲜,往前百十年看去,就能看到好几位伟人。
至于全家故意对傅老夸大错误,是典型的内阁下台,你说我们犯错误了是吧?没错,我们都犯错误了,我们——整个机构都不陪你玩了行不行?
老傅开家庭短会,要在家里“开源节流”,大伙自然跳脚反对,老傅说:“怎么搞地嘛!改革嘛,总要有一个阵痛的过程。怎么一触及个人利益就坐不住了,一触即跳嘛!”
一触及个人利益就坐不住,在“表”世界不大上档次,在“里”世界实在是从来如此。而在学理上也有点根据,大学老师龙哥曾给我们讲过一种观点:经济学家不要考虑全局,就从自身的立场出发,提出符合本阶层利益的主张,然后决策层才能根据这种最真实的声音,衡量利弊制定最合理的政策。这理论不可能这么简单,不过可能很多专家和我似的不好好学习,就听个一鳞半爪,所以我们都看到如今世道“专家”们是怎么叫唤的,因为他们只代表既得利益阶层的立场。那怎么才会有人代表其他阶层利益说话呢?那需要其他阶层说话好使。怎么才能好使呢?我不知道了。只知道文明史教育我们,不好使的话,改革动的总是底层的利益,阵痛的也总是老百姓。
当一个人被所有人骂而死不悔改,一定有你看不见的利益在当家作主。
不知你注意过老傅的服装变化没有,那是极用心的一笔。在主持工作和反攻时,中山装笔挺;被毁家和批判时,便服柔柔软软地穿在身上。不同的服装,就是他强势和弱势状态的隐喻。而中山装混搭围裙引起的大笑,正是政治领导生活的乖谬。到了最后,老傅被家人的“错误”吓得魂飞魄散,全家告诉他“我们都是跟您开玩笑呢——我们都是好孩子!”这时老傅依然穿着中山装,但露出了妥协的笑容。表面上,他在家里的权威地位仍未改变。其实,他虽然保持着面子,但是对后辈的生活,学会了妥协。
很快,“老傅”就要变成“傅老”了。
演出开始了。
潮人之中山装混搭围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