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0集《灭鼠记》:全家对老鼠发动了人民战争,以免家里的流动红旗不保……
有两个片子大家应该都熟,起码我熟——《顽主》和《甲方乙方》,同样改编自王朔《顽主》系列作品,要说的事儿却大不一样。
《顽主》是披着荒诞外衣的现实主义作品,愤怒而迷茫。《甲方乙方》却是全身心讨好观众,让你舒服舒服再舒服。相当怀疑王朔对大众文化“本性媚俗”的认识很有一部分来自这两部作品。
这两集也是典型。作为得意之笔,梁左还写了一篇同名小说,情节如出一辙,可是读起来感觉完全不一样,只看到满篇的辛辣讽刺。讽刺的什么呢?形式主义。在剧中,贾府众人其实做了一模一样的事儿,但是因为观众早就把贾府看做自家人,所以只觉得可笑,讽刺意味大大弱化。
要不说大众文化和严肃深刻是天敌呢,这次不只是同一母题了,可以说是同一作品。具体手段呢,就是在主要情节之外,拉扯了很多生活情趣。
和平撒谎抱志国是告别仪式,说了一句“上面不是说要夫妻团结么”,相当有时代特色。夫妻团结还要靠上响应上面要求,这不仅仅是革命话语的后遗症,更是中国人仪式化生活的余韵,也就是——形式主义。
那是无孔不入的一种风气,渗透在生活所有方面,却又很难描绘。形式主义最鲜明的体现大概会在官场吧,但我那时是小学生,所以不信谣不传谣,就回忆一下号称纯真的校园。
“上面”来听课对于老师的统筹学是个大考验,要煞费苦心掌控学生回答问题的准确率、男女比例、座次分布。而“写作文”时,估计所有人都扶过老奶奶过马路还说“请叫我红领巾”——扶老爷爷的很少,老奶奶不敷分配也!都看着妈妈的白发忍不住掉下热泪,全然无视咱妈当年还不到四十;都看到老师办公室的灯光最后一个熄灭,全然不管学校定点断电。今天阳光一定明媚,我们去春游一定是参观烈士陵园,一定会想到今天的幸福生活来之不易不让烈士的鲜血白流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只有三毛这样的异类,才会在写《我的理想》时,说长大想当个捡破烂的然后被台湾老师一顿收拾——谁说咱不是同胞呢?
好好的名著名译,序言一定会批评作者“只揭露了资本主义的丑恶却没有提出解决办法”;鲁迅这样句句抖机灵的幽默家,被分析成了学生厌恶榜第一名;和老奶奶同样不敷分配的还有影视里的“日本鬼子”,只是那时大概手撕饼还没流行华夏,编导尚未构思出“手撕鬼子”,《鬼子来了》倒成了“格调低俗”、“严重违背了历史”。当年在某电视报上,有一篇大意是“如此家庭,有何可爱?”的剧评,深刻指出了《我爱我家》这部剧号称要献给国际家庭年,却绝不是中国家庭的榜样,反倒是一个缺少家庭温馨氛围的反面典型:每个人都利欲熏心张口闭口谈到钱,连天真浪漫的儿童圆圆借给二叔两毛钱都要打借条。1994年,一篇批评“拜金主义”的评论获得了这一年“中国新闻一等奖”。
这是90年代初期的社会风气,比起80年代《大众电影》上一张外国人接吻剧照引起渲染大波,已经开放了很多。如今二十年过去,仪式化生活的痕迹已经少了很多,当然我们教育下一代的小学生作文貌似变化不大。
头疼的是,去掉了虚伪,他们就露出相当彻底的无耻来了。我仍然对官场并不熟悉,我们只看看媒体就恶心够了:打开所有门户网站,满眼哗众取宠颠覆三观的标题,充满下流无耻的暗示。比较厉害的是,居然能够做到完全不受内容限制……娱乐新闻就别提了,“某某疑与嫩模被拍同入酒店”是本职;社会新闻也可以精选女局长、女大学生直到卖淫女;文化历史频道怎么办?“中国历史上老公最多的皇后”呗!最体现匠心的是体育新闻,花边新闻的色情擦边球只是赠品,关键是要夸大其辞挑拨离间听风就是雨,有能耐的,让各队球迷互骂,实在没本事,就只好自己卖脑残让人家骂。
可是如今没几个人有脸骂媒体恶俗了,因为那不过是满足人民群众需要,甚至百姓就是共犯:既然老鼠爱大米,那么不玩恶俗,就没有人关注,就没有大米,没有钱了。
十年前,有一个民间论坛叫做天涯。那里的社会版,充满了对社会的深度思考,那里的娱乐版,没事在玩一些把《老鼠爱大米》翻译成诗经体的游戏,那里的历史版,写出了《明朝那些事儿》……这么说吧,没本事引经据典,你连吵架都张不开嘴。
十年过去了,咱们看看论坛热贴里的关键词吧:基友贱三绿茶婊,吃翔撕逼吓尿了,次奥尼玛傻多空……人民群众不再受形式主义束缚,就爆发出了无限的低级趣味,然后再把看似新潮的时髦词用到贴贴必备,好像不这样就没法说话。一本正经的形式主义死了,涅磐成这些恶俗的形式主义。
但这其实不是关键,真恶心的是内容。社会版里儿子尿炕都得骂都是政府做的孽,反对者则是一群更无脑的自干五,要不就是“某某地惊天惨案”的信访办时间。娱乐版的才女不见了,一帮老娘们儿在骂婆婆老公小姑子然后自诩三观很正,最引起共鸣的话题是“我该离婚要彩礼房子加名字吗?”一切有人气的帖子,都绝对少不了生殖器出没,发帖者和回复者都在拼命刷新智商和道德下限。
十年,仅仅十年,一个曾充满了多少有趣和深刻的论坛,就成了这副德行。
我现在才明白,当年凤姐左手《知音》右手《故事会》,已经高估了大众文化的发展方向。
这两集大讽刺里套小讽刺。宁可让老鼠多活,也不能让红旗落地,在这个大讽刺下,梁左的笔锋又顺带冲着传统中国文人去了。志国这样的中国文人,很有手无缚鸡之力的传统,理论一大套,造反十年不成,更把这一点引以为豪,“君子远厨庖”。有一位记者在和南美某位著名作家见面时说:“感谢上帝,您看上去一点不像个作家,倒像个运动员”。这话要是跟孟子说,他老人家的小粉拳早冲那记者打过去了。孔子倒是自己能提剑杀人的古惑老先生,把孔子雕像塑造成有文化没体格的形象,当年的统治者可是费心了。遥想当年刚上大学,龙哥教导我们说:“要做有文化的流氓”,这是我为数不多还没扔下的大学课程,其他残留也基本都是“龙哥讲故事”系列。关于龙哥,我将在孟朝辉同志闪亮登场时介绍一下。而分析志国这类知识分子的命运,也要放到后面。
圆圆在很多集中都起到了童言无忌的作用。
“哦,爷爷,你的意思是说我们比她高贵,是吧?”(小张看圆圆)。
“真惨,我想它当时一定疯了,因为它咬死的都是它们自己家的人。”傅老:“你这个情绪很不对头啊,消灭老鼠这是对敌斗争嘛”。给老鼠屁股里塞黄豆这个情节,在港片《一碌蔗》里也出现过。听上去好玩,不过你可以想象一下你自己被定义为“敌人”,恐怕就不太好玩了吧。
这一集余大妈真身现世了。《我爱我家》中取名,也和很多优秀的中文作品一样,大玩文字游戏,要么名字即性格,要么有典,要么是剧情加演员真名。余大妈的“余”,多少有多管闲事之意,老“胡”的洋人范儿十足;正局长老傅(负)的邻居是副局长老郑(正),又或者贾家的对面是郑家——贾政,郑小兰,薛小桂来自《红楼梦》的“兰桂齐芳”;“文怡”扮演者是颜美怡,“贾淑芬”扮演者是李婉芬。
全国目前活着的,对社会影响最大的,取名最有趣的大概是金庸,大家有兴趣的话可以搜刘国重先生的相关文章。名字玩文字游戏,虽然不是中文独一份,但汉语一个字可以联想到多个词儿,模糊含义无数,再结合上我国那么悠久的历史和那么厚的典籍,一个名字就可以带来无数联想,恐怕欲求一败也很难得了。
郑千里同志最出名的角色是《编辑部的故事》中胆小怕事的老年小知识分子刘叔友。很遗憾在本剧中影响没有什么突破,恍惚看到的似乎仍是老刘,不是国民党高级军官。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一个活到建国四十多年后的起义国民党军官应该是什么样?变成老郑这样处处退让倒也合情合理。作为《编辑部的故事》编剧,王朔有几篇小说的内容和电视剧一模一样,但同样,在小说里能看到的刺儿电视剧中都不容易感觉到。
第三位客串演员,大概是《我爱我家》中谱儿最大的一位,来现场的全程一步路都没走,而是做观众的北大学生从实验室全程护送来的——就是吓倒全家的那只耗子。可人家也体现了演技的最高境界——为艺术献身:本来是只小白鼠,愣是活活给染成了灰耗砸!
第四位是志新拿的蛇,是真蛇。
对于本集中第五位客座演员,不敲锣打鼓山呼万岁迎风留下幸福的泪珠儿,就太说不过去了:灭鼠办梁主任,扮演者——梁左!
抄一段王朔老师描写梁左的文字吧:“见了面发现是个胖胖的好好先生,和梁天一样的小眼睛,隐在度数很深有放大效果的眼镜后面,见人便带三分笑,说起话来字斟句酌,很在乎对象反应,个别咬字上有点大舌头。没话的时候很安静。眼睛看着地,似乎怕人注意,有些讪讪的。后来翻拣他从前的照片。看到这副表情很小就挂在他脸上,几乎每一张照片只要他在笑,眼睛就是朝下的,很不好意思的。仅从这表情看,这人似乎很害羞,很谨慎,对这个世界充满紧张,是个自闭的人。”
按中国传——统算法,梁左这一世只活了44岁,但是颇成全了几个人,也害了几个人。被成全的,肯定得算上姜昆、英达。被害了的也得算上他俩——高处不胜寒。当然,也波及到情景喜剧和相声的大量演员和观众,甚至这两种艺术本身——没有了好编剧,怎么再出神作?
《虎口脱险》、《电梯奇遇》、《特大新闻》、《小偷公司》……80、90年代相声中兴的局面,梁左功不可没。而说到中国情景喜剧,他既是创世诸神之一,更是至今无人能超越的最优秀编剧。老梁死的早,情景喜剧也就出现了这样的怪事:开山第一部,就成了无法超越的最经典作品。
而这个极度悲观主义的人,居然在一辈子写喜剧,这真是一个最大的客串。
要我来评价:这是一个没能完全发挥出来的天才。原因我们后面慢慢说。
梁左写过一篇随笔《我们死了以后会怎样》。他这样写道:“几年前,妻子不知从哪儿听说有一种‘猝死症’,而且多于半夜两三点突发于青年男性身上……我被妻子吓了几回,就坚信自己迟早要‘猝死’的。”
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之一,就是被梁左写到生死:傅老、齐大姨、他自己……2001年5月19日,凌晨两三点,当天还被人看到去酒吧、泡澡堂、买熟食的梁左,因急性心肌梗猝死。死后还不得安生,佛祖上帝哥几个大战七天七夜,抢这苦人儿去写段子。
傅老和梁主任握手的那一幕,再也不会重现了。
傅明和梁主任,不能重演的握手
坚持原则要没收卫生红旗的余大妈,听说贾府成了区里群众灭鼠的先进典型,来了个空中转体三圈半,掉头怒斥想拿走红旗的老郑。她的原则,也比不过“为居委会争光”的形式主义了。绝妙的是,这个讽刺居然同时构成了一个皆大欢喜的大团圆结局。这个效果,恐怕梁左自己在地狱中想到,也会眼睛朝下,很不好意思地笑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