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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昭阳日影

大宋立国之初,便以『重文轻武』为国策。太祖皇帝曾公开倡导道:『人生驹过隙耳,不如多积金帛田宅,以遗子孙,歌儿舞女,以终天年。君臣之间,无所猜嫌,不亦善乎?』享乐意识由是滋长盛行,『时天下无事,许臣寮择胜燕饮。当时侍从文馆士大夫各为燕集,以至市楼酒肆往往皆供帐为游息之地。』

五丁力尽蜀川通,千古成都绿酎醲。

白帝仓空蛙在井,青天路险剑为峰。

漫传西汉祠神马,已见南阳起卧龙。

张载勒铭堪作戒,莫矜函谷一丸封。

——杨亿《成都》

然找到了直接与白头翁党勾结的武官,然因张嶙提兵在外,张咏非但不敢泄露消息,也不敢派人到万佛寺一带搜索,怕万一

打草惊蛇,白头翁提前知会了张嶙,张嶙举兵叛乱,如此就得不偿失了。

最好的法子,是等宋军平叛回师后,先让主帅王继恩解除张嶙的兵权,将其拿下,再一举去端掉白头翁巢穴。至于王继恩,无论他本人是否涉入其中,得了多大好处,目前只能照他全不知情来处置,以避免更大乱子发生。

那边宋军主帅王继恩为了夺得军粮,不得不引军出征,这边新任知府张咏陆续采取新政。之前王继恩为了向朝廷邀功,派兵捉拿了许多贼人乱党,移交给成都府定罪,欲予以严惩,好杀一儆百。不想张咏二话不说,将这些人尽数放了,使归田里。又张榜许民首身,不追究前事。后来王继恩回师后找张咏理论。张咏和和气气地道:“前日李顺胁民为贼,今日张咏与王公化贼为民,不亦可乎?”又引经据典,大谈安抚政策的好处,并称已上报朝廷,得到太宗皇帝认可。王继恩口才远远不及张咏,一时无言以对,只得恨恨甩手而去。

张咏还废除了禁止蜀人游乐的法令,带头到武担山、万里桥等地游览行乐,此举令人们奔走欢呼,直说朝廷派来了一位尊重蜀地民风民俗的好官。

大宋立国之初,便以“重文轻武”为国策。太祖皇帝曾公开倡导道:“人生驹过隙耳,不如多积金帛田宅,以遗子孙,歌儿舞女,以终天年。君臣之间,无所猜嫌,不亦善乎?”享乐意识由是滋长盛行,“时天下无事,许臣寮择胜燕饮。当时侍从文馆士大夫各为燕集,以至市楼酒肆往往皆供帐为游息之地”。

而“成都至唐代号为繁庶,甲于西南。其时为帅者,大抵以宰臣出镇。富贵悠闲,寝相沿习。其侈丽繁华,虽不可训,而民物殷阜,歌咏风流,亦往往传为佳话”。唐代诗人李商隐在成都所作《杜工部蜀中离席》云:

人生何处不离群,世路干戈惜暂分。

雪岭未归天外使,松州犹驻殿前军。

座中醉客延醒客,江上晴云杂雨云。

美酒成都堪送老,当垆仍是卓文君。

生动地反映了成都车骑络绎、歌吹喧阗的情景。

上行下效,自唐代以来,蜀风尚侈,民众好遨乐。然入宋之后,宋太宗出于对蜀人的厌恶,公开宣称“蜀土之民习俗俗浮,多事遨游”“川峡人情易摇”,须得“待之以待盗贼之意,而绳之以盗贼之法”,不惜立下严刑苛法来禁止蜀地长期形成的社会风俗,如禁止游晏行乐,禁止女婿入赘,禁止结社竞渡。甚至察民有父母在而别籍异财者 ,其罪死,而唐律仅徙三年。在如此密如蛛网的禁令下,不仅百姓,富豪、士大夫等亦动辄得罪,如此势必增加士民对宋廷的隔阂。就连宋太宗第一个年号“太平兴国”,亦是针对蜀人而定

前任成都知府吴元载非但是这些禁令的严格执行者,还利用朝廷禁令大肆打击异己。与郭震齐名的“玉垒七子”之一的杜龄因事得罪益王,吴元载便指斥杜龄好游乐,将其逮捕下狱。后来王小波、李顺发动起义,应者云集,宋廷对蜀人充满偏见和歧视,施政不得人心是主要原因。张咏一改前制,下令从民习俗后,名声大振。

关于新知府爱护下属的故事亦广为流传。说是衙门里有一小吏于办公时伏案睡去,被张咏看见。小吏惊慌不已。张咏却和颜悦色地问道:“你家是不是有为难之事?”小吏便如实回答:母亲生病,兄长外出未归,他只得一人照顾,以致睡眠不足。张咏听了,立即派人去调查,得知小吏所言属实后,便指派了一名差役到小吏家做家务,直到其兄长归来。

身为蜀地最高长官,张咏肩负着参预军事、监督征战、巡查警戒、诘禁奸宄、安抚地方、恢复生产等多项重任,可谓政涉万机,他却还有时间来关注下属母亲生病此等小事,愈发赢得了好声名。

过了半个多月,郭震和李畋应知府张咏之召来到华阳县署。李畋带了药箱,好为张咏医治顽疾,到大堂外时,正好与匆匆奔出的孔目官 范度撞了个满怀。李畋药箱滚落,范度手中一叠纸册亦散落开来。

成都范氏亦是大族,范度与郭震、李畋自小相识,交情还算不错。李畋不顾药箱,忙先帮范度拾取纸册,又一再道歉。

范度一边回头张望,一边连声道:“不要紧,不要紧。不敢有劳李兄、郭兄,我自己来,自己来。”匆匆捡了纸册去了。

李畋拾了药箱,摇头道:“范度素来稳重沉穆,小时候大伙儿就叫他‘小大人’,今日怎么这般失态,慌里慌张的?”

郭震道:“我刚才帮忙捡齐纸册,无意中瞄了两眼,纸张所记,一条条全是郡人阴事。”

李畋大吃一惊,道:“你能确定吗?”郭震点了点头,道:“凑巧我看到里面两条与昌懿有关,一条说他跟乌忘我一案大有牵连,另一条说他通过交子聚敛钱财,将大量现钱做了不法用途。”

李畋不禁骇然,道:“我虽没有留意纸册上写的什么,可那笔迹分明是……”郭震叹了口气,道:“是张公的。”

忽听到堂中张咏大声惊呼,堂外阶下侍从急忙拔出兵刃,奔了进去。郭震、李畋以为出了大事,也紧随其后。

却见张咏单手抚额,指着案上的匣箱道:“谁拿了我的记事册?”

一名侍从忙将刀入鞘,答道:“只有范孔目官出来过。”

话音刚落,范度已然返回,上前跪下请罪,道:“下官已将张知府的记事册焚毁。”

张咏大怒,握手成拳,重重砸在案上,道:“范度,你好大胆子,敢乘我内急入厕,私取我记事册焚毁,你不要命了吗?”

范度道:“张知府身为蜀地最高长官,有多少大事要做,却日日听取密报,记人细故隐私,既不符合张知府身份,又有损阴德。下官冒昧将册子毁去,早知必受重罚,愿以一命代刑杀之人。”

郭震这才知道张咏往民间派了不少耳目,之前因盗窃冒兑交子被抓获的小贩姜明就是其中之一,专门探取民众阴事,再悄悄记在他自己的记事册上,或是日后追究,或是加以利用。虽然感觉不大舒服,然其临政于蜀乱初平、残寇未靖之际,设稽查侦察之务,也是情有可原。

李畋从未见过张咏脸色如此骇人,布满杀气。他早听说小吏董维因小过触怒张咏而被其一剑斩下首级之事,料想范度今日必难逃厄运,有心为其求情,可又不敢开口,一时手心满是冷汗。

郭震忽道:“范度虽不懂政策警务,终还是有一片愚善之心。”

张咏阴冷尖锐的目光逐渐柔和了下来,叹道:“范度,你才智见识远不如郭震,这辈子也只能做个孔目官。不过你肯以己性命代刑杀之人,足见有慈悲心肠,将来必有后福 。起来吧,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范度本已做好赴死准备,却意外不被长官追究,大喜过望,连声道谢。

张咏道:“别谢我,去做正事吧。”打发走范度,这才招手叫过李畋,道,“我的头愈发痛了。”

李畋道:“正好我一直等待的那位广东药商昨日到了,带来了补骨脂。我已将药调好,张公先冲服一碗,暂镇头痛。”

张咏大喜道:“太好了。不然这头疼弄得我都没办法处理公务了。”

侍从忙取了药冲水,却用力过猛,将水倒得溢了出来。张咏倒也不在意,笑道:“满则溢,满则溢。”

郭震道:“张公何不买个婢女,也好照顾起居?侍从虽然得力,终究不比女儿家细心周到。”

张咏道:“嗯,郭老弟说的有道理。我疾病缠身,诸事不便,是得有个婢女才行。”

范度匆匆进来禀道:“关卡军士逮住了两名犯人,那两人非但带着大量铁钱,还一路用乌忘我的令牌通关。目下王大将军不在城中,军士不知该如何处置,便将犯人押来华阳县署,想请张知府示下。”

张咏命道:“先把犯人带进来。”

几名军士遂押着囚犯进来,那被五花大绑的一男一女,竟是张檩、张杉兄妹。郭震早知张氏兄妹在为西夏党项人私运铁钱,此刻见二人被官兵捉住,不由得大吃一惊,料想必会牵连出王昌懿,忙道:“张公还有公务要忙,我等就此告辞。”

张咏叫道:“郭老弟不能走,你和李畋都留下来听案。”

范度双手呈上乌忘我的令牌,张咏略略一看,便笑道:“我早就猜到是你们兄妹杀了乌忘我。你们是成都首富王昌懿的生意伙伴,知道乌忘我曾打伤王昌懿后,便乘当晚乌忘我落单杀了他,想以此来讨好生意伙伴。”

原来当晚张咏离开东城客栈时,正好见到张杉在向店家打听乌忘我的来历及行径。当时他已知张杉是王昌懿的生意伙伴,虽未在意,次日发现乌忘我尸体后,便立即怀疑到张氏兄妹身上。

张杉昂起头,道:“是我杀了乌忘我,我哥哥事先完全不知情。也不关王昌懿的事,他迄今不知是我杀了乌忘我。”

张咏闻言很是惊奇,道:“乌忘我与你无冤无仇,你杀他,不正是为了王昌懿吗?你冒险为成都首富杀人,为何还不将此事告诉他,好让他领你的情?”

张杉道:“我不是为了王昌懿杀人,我只是为了乌忘我腰间那块令牌,好方便走私。”

张咏笑道:“你这话骗得了旁人,可骗不了我。你们兄妹走私应该有些年头了,又是蜀人,熟门熟路,想来自有独特的通道。乌忘我的令牌确实有用,但他手下军士甚多,你无论如何也难以弄到手。你不是傻子,不会动傻念头。一块令牌不足以驱使你半夜尾随在乌忘我身后,寻机动手。”

张杉很是固执,摇头道:“我就是为了令牌,不为其他。当晚乌忘我到东城客栈大闹一场,我看到他腰间令牌后,便动了心思,我知道不一定能得手,但万一有机会呢?果然乌忘我好色,为了去青楼寻欢作乐,打发走了下属,终让我等到了机会。”

张咏也很顽固,摇头道:“我不信。那晚我亲耳听到你向客栈店家打听乌忘我抢掠民众的罪恶,问得十分详细,足见你不是滥杀无辜之人,动手前,你须得事先确认对方的罪行。乌忘我身上伤口,也证明了这一点。我猜当时乌忘我发现了枯井中有具尸体,正俯身查看究竟。你一直尾随在他后面,大可以从背后动手,但你却喊了他一声,等他转身,确认是他本人后,这才出刀杀人。乌忘我是全副武装的武将,而你只是个女子,即使身怀武艺,气力也比乌忘我小得多。你只身一人对付他,冒了极大风险,还不忘先确认面孔,以免错杀好人,足见你不是心狠手辣之辈。”

张杉一时愣住,半晌才道:“张知府果然名不虚传,明察秋毫,洞若观火。”

张咏笑道:“所以你用夺取令牌这样的烂理由,是骗不到我的。”

张杉道:“那好,我实话告诉张知府,我确实是因为听说乌忘我打伤王昌懿后才动了杀机,之后我更是向店家详细打听了乌氏罪恶,但我杀人不仅仅是为了替王昌懿复仇,也是气愤乌忘我所作所为。他如此肆无忌惮,竟没有人出面阻止。这是欺负我们蜀地无人吗?我既是蜀人,便要为百姓除了这一祸害,我也做到了。”

一名侍从忍不住插口道:“那晚张知府出面喝止了乌忘我,还正告他次日要对他立案调查,你是亲耳听到的。”

张杉正色道:“自古官官相护,那乌忘我得意扬扬离去,根本未将张知府的话放在心上。我见到后愈发生气,此人如此跋扈,连蜀地最高长官都不放在眼里,后台何等强硬!不使用非常手段,怎能除得了他?”

原来那晚离开东城客栈后,乌忘我惦念名妓杨柳青的花容月貌,便打发手下军士回军营,自己赶去了芙蓉楼。在楼厅边饮酒边等待,等了许久后,还是未能见到杨柳青本人,只有女使环儿出来,称小娘子今晚受了惊吓,已经歇下。乌忘我虽然不悦,但因杨柳青是其主帅王继恩眼前红人,倒也不敢过于造次,只得悻悻离去。

芙蓉楼有一条后巷,经其回军营可节省不少路程,只是巷子窄,路又黑,晚上没有人敢走。乌忘我半醉不醉,又是军人,拔脚便朝后巷而去。

快到后门时,忽见到门开了,有两人抬着什么物事出来,院内还有人嘱咐道:“小心点。”正是杨柳青的声音。

那两人也不点灯,只是借着月光往巷口走去。夜风一吹,乌忘我酒醒了不少,又亲耳听到杨柳青的声音,一时起了疑心,怀疑妓院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便悄悄跟了上去。他倒也没有伸张正义的意思,只是若就此抓住了妓院的把柄,可就容易令杨柳青就范了。

此时已是后半夜,做样子搜捕刺客同党的兵马已撤回军营,月光下的成都一片沉寂。那两人虽抬着重物,却动作很快,一路来到十字街的枯井边,将口袋解开,将袋中物事倒了进去。

当晚正是十五月圆之夜,月色皎洁如银,乌忘我躲在暗处看得一清二楚,那袋中竟装着一具尸体。他先是吓了一跳,随即欣喜若狂,暗道:“杨柳青,这下我可抓住了你的小辫子。”

他也不声张,等那两人走远,悄悄走近枯井,正俯身朝井中望时,忽听到背后有人问道:“敢问这位是乌忘我乌将军吗?”

乌忘我惊然回头,应道:“是我。”话音刚落,便觉得胸口一阵刺痛。

那尾随在乌忘我身后、一刀杀死他的人正是张杉。之前乌忘我到东城客栈滋事,被张咏公告他罪行,称次日要召他到华阳县署问讯,张杉是客栈房客,听得一清二楚。她与王昌懿交情匪浅,此次为生意新来成都,惊见王氏受伤,却不知缘由,此刻方才知道究竟。她为人最重恩怨,当即决意为好友报仇。当时她尚未起杀机,只打算以牙还牙,设法教训乌忘我一顿,不想向店家打听时,才知乌忘我是成都公害,扰民极深,她遂决意除去这一祸害。

乌忘我离开客栈后不久,张杉便跟了出去,欲伺机下手。然乌氏扈从军士众多,她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之后乌氏落单,去了芙蓉楼,出来后又穿过后巷欲回军营。张杉紧随其后,预备在后巷动手时,又出了芙蓉楼弃尸一事。她见乌忘我非但不声张,还暗中跟随,心中奇怪,便一路跟随来到十字街枯井。确认是乌忘我本人后,挺出利刃,一刀刺中他胸口要害。

张杉既看见了芙蓉楼派人弃尸,当然也好奇被杀之人的身份,特意晃亮火折,往井中照了一下——正好看到秃头笑脸,认出对方即是被通缉的江洋大盗勾平后,这才释然,不再理会,顺手取走乌忘我身上的宋军令牌,提起他双脚,头朝下扔进了井中。

次日一早,张氏兄妹运货上路,因此次所携货物既沉且重,又事关重大,因而未走隐秘绕远的山间小道,而是堂而皇之地以乌忘我的令牌行道通关。起初倒也顺利,后来乌忘我被张咏张榜公布罪行,且定为了畏罪自杀,公文派发到蜀地全境。张氏兄妹携有大量铁钱,脚程不快,虽早几天出发,却仍被传递公文的轻骑超过,是以在下一关卡再出示乌忘我腰牌时,当即被军士拦下逮住。

张咏倒也不追问详细经过情形,只问道:“你已承认你有为王昌懿复仇的心意,为何不让他知道是你杀了乌忘我?以王昌懿之为人,非但不会向官府告发,只会更加感激你。”

张杉道:“张知府这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吗?”

张咏道:“当然想知道,因为我很难相信王昌懿会不知道这件事。”

张杉咬咬牙,道:“我喜欢王昌懿,心甘情愿地为他做任何事,不需要他领情,更不需要他回报。这是桩杀人命案,被杀的是禁军大将,告诉他,只会牵累到他,还让他觉得欠了我的人情。既然有百弊而无一利,我为什么要让他知道?”

张咏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是男女之情。”拍了一下脑门儿,叹道:“我老了,不懂年轻人的心意,竟始终没有猜到这一点。”

张杉问道:“张知府既然早已猜到是我杀了乌忘我,为何不揭破此事,反而将乌氏以畏罪自杀定案?我们兄妹虽一早离开了成都,但张知府派出轻骑追赶,还是能将我们抓获。”

张咏笑道:“揭破你,能有什么好处?乌忘我那样的人,死一百次也不足惜,但他究竟是王继恩的心腹,一旦揭破真相,以王大将军为人,你们兄妹将被以磔刑处死不说,还势必牵连进王昌懿来。王昌懿一倒,倒的不只是个成都首富,还有他的人脉关系网,日后谁还会来成都做生意?况且你杀了乌忘我,也不是没有报应,你取走他的令牌,以其通关,却因为乌氏以畏罪自杀结案,令牌反而变成了罪证,又将你送回我手中,还用得着我派人追赶吗?”

张杉本一直镇定自若,听到这里方才花容失色,颤声问道:“张知府早发现乌氏令牌不见了,所以故意以畏罪自杀结案,公开宣布其人有罪,好令那枚令牌无效?”

张咏笑道:“我又不是没长眼睛。乌忘我到东城客栈时,腰间还挂着令牌,次日尸体上便找不到了,令牌除了在凶手手中,还能在哪里?我虽然猜到是你们兄妹所为,却不知道你们打算拿令牌做什么。即便派人抓捕,你们也不一定会说实话。所以我只好临时想了个法子,公开宣布乌忘我有罪,并飞骑公告蜀地全境。这样,无论你们要去做什么坏事,一旦出示乌忘我的令牌,便会被抓个现行。”

郭震在一旁听见,那一刹那的心情简直难以形容,除了对张咏佩服得五体投地外,还惊叹世间竟有如此老谋深算之人。忽想到自己那些意图瞒过张咏的心思,大概早已被对方洞悉,不免又十分气馁。

张氏兄妹亦是面色如土,然又不得不服气,再无话说。

张咏道:“嗯,而今蜀地物资奇缺,市场上什么都买不到,官兵又禁运这个禁运那个,走私也不算是什么大罪,我可以放了你们兄妹,不究前事,但这批铁钱我要扣下。你们兄妹可服我的判决?”挥手命侍从解开二人绑缚。

张氏兄妹本以为这次必死无疑,多半还会因为铁钱一事牵连王昌懿,忽听到张咏肯前事不究,先是大喜过望,随即面面相觑,料想这位知府必然还有极厉害的后招,竟不敢接话。

张咏面色一沉,问道:“怎么,你们不服吗?”

张檩忙道:“服,一万个服。多谢张知府开恩,我们这就离开成都。”磕了个头,拉起妹妹,急步奔了出去,好像生怕张咏会反悔一般。

一名侍从正要跟出去,张咏摆手道:“不必了。这对兄妹是聪明人,一定会立即动身离开成都,先不用再理会他们了。”这才端起杯盏,将剩下的半碗药喝光,笑道:“李畋,你这药好得很,我喝了后神清气爽。”

李畋忙道:“我会再配一些送来,希望能对张知府有用。”

张咏笑道:“你们是不是很好奇,我为什么不问张氏兄妹拿铁钱做什么。我知道,他们要运去西北,高价卖给党项人。”

郭震早已从王昌懿处知道,倒不惊讶。李畋闻言大吃一惊,他虽不明究竟,可多少猜到那铁钱来自王家库房。而今新知府既知王昌懿牵涉其中,王家怕是风暴将至了。

不料张咏居然道:“走私者固然有罪,但某些时候可以充当中间人。我大宋缺马,边军也常常利用走私者来获得敌国的马匹。有来自然会有往,这是正常现象。”

郭震和李畋猜不透张咏心意,均不敢接话。

张咏道:“李畋,你回去告诉王昌懿,这次就这样算了,以后可千万别再做这样的事。之前说好我欠他的,这次算是还清了。郭震,你留下,我有个问题要问你。”

李畋应了一声,取了药箱,不无忧虑地看了郭震一眼,这才行礼告退。

郭震心中也是直打鼓,不知张咏要问什么样的问题,是自己的过往,还是他不能公开的那些秘密?

果然张咏咳嗽了一声,问出了郭震最害怕听到的问题:“勾平为什么要去芙蓉楼?”

郭震道:“我……”

张咏道:“郭老弟可别说不知道。杨柳青杀了勾平,这不奇怪,我也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不打算追究。可我始终想不明白的是,勾平正被全城通缉,为什么还要冒险去芙蓉楼呢?”

郭震既不愿意撒谎,况且谎言也根本不能取信对方,便直截了当地道:“我不能说。”又道:“张公明知张氏兄妹为西夏人走私铁钱,都能放过不究,为何还要苦苦纠缠勾平这件事呢?”

张咏道:“嗯,郭老弟说的对,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又笑道:“郭老弟,还好今日你来了,我做得不对的地方,你都及时出声提醒。譬如你提醒我孔目官范度眼光狭隘,但却有善心。又譬如你适才觉得我太过于纠缠勾平这桩案子。我都认真听从了你的意见。郭老弟,可否请你委屈一下,留在我身边做个幕僚?”

郭震一时讶然,这是张咏第二次提出幕僚之议,在目前局面下,他难以当面拒绝。想了想,才道:“张公之智识决断,当世罕有,郭震年轻识浅,哪敢妄作张公幕僚?若是张公不嫌弃我无知无能,随时可以召我驱遣。”

张咏听了很是高兴,笑道:“说的极是,幕僚什么的太过俗气了。那么你我还是依旧如以前一样,我有事找你,你有事找我,偶尔一起谈个天,说个地,饮饮酒,作作乐,如何?”

郭震闻言也笑了起来,道:“张公有令,郭震敢不从命。”

张咏又道:“我知道华阳县尉余乐邀请你和他一起调查乌忘我命案,现下你已知张杉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预备如何告诉他?”

郭震踌躇道:“余县尉希望自己查到乌忘我命案真相,以此证明张公你是错的。而实际情况是张公一开始就知道张杉是凶手,出于某种考虑将此案压了下来。余县尉若是知道实情,一定会很佩服张公的深谋远虑。”

张咏沉吟半晌,问道:“郭老弟知道公事有阴阳吗?”郭震道:“不知道。”

张咏道:“各种公事,凡是在未签字批准生效以前,就属阳,阳是主生的,可以据此通权达变。签字批准以后,就属阴了,阴主刑,刑贵正名,名定下来就不可更改。乌忘我既以畏罪自杀定案,这就是世人眼中的真相,再无更改。”

顿了顿,又道:“我也不希望余乐知道真的真相,那样的话,王继恩也就会知道我放走了张氏兄妹,势必会到圣上那里告状。今上最恨辽人,其次便是西夏人,而今大宋正与西夏争夺灵州之地,若是朝廷得知我私自纵走犯人,一定会被弹劾加罪。”

郭震很是不解,问道:“张公既知可能会有此后果,为何还要放走张氏兄妹,是因为要保全王昌懿,好让他放手作为,繁荣成都经济吗?”

张咏道:“你说呢?”郭震道:“张公心意高深难测,我想应该不仅仅于此。”

张咏道:“张氏兄妹只是中间人而已。打仗时,中间人是走私犯,谈和时,中间人则可能成为大宋、西夏两方的联络人呢。”

郭震道:“我不大明白张公的意思。”

张咏道:“难道郭老弟希望战事一直打下去吗?大多数人都是厌恶战争的,如果有人从中斡旋,说不定两方能早日化干戈为玉帛。”

郭震道:“既然如此,张公适才为何不直接将用意告知张氏兄妹?”

张咏笑道:“我可不喜欢太直白的故事。太直白,可就不好玩了,得曲折一些才行。”

忽有侍从引军士进来。那军士禀报道:“我军已击溃大蜀吴蕴主力,将要得胜归营。”

张咏问道:“可有擒获对方主帅吴蕴?”

军士道:“吴蕴侥幸逃脱,目下正率残部往东逃窜,大概是要与另一部张余会合。”

张咏跺脚道:“王大将军为何不乘胜引军追击?”

军士愣了一愣,答道:“王大将军没说,只说今日便会拔营启程,预计明日回到成都,请张知府做好准备。”

张咏冷笑道:“准备?我有啥好准备的?”

军士不敢再多言,行礼退了出去。

郭震见张咏尚有极多公务要忙,就势辞了出来。赶来王家,果见李畋人在此处,刚告知王昌懿所发生的一切。

王昌懿沉默许久,才道:“我认识她这么久,竟不知她的心意。”

李畋一怔,问道:“你说什么呢?”

王昌懿摇了摇头,道:“张氏兄妹怕再连累我,一定就此离开成都了。这一别,也不知何日再能相见。”神色极为怅然。

郭震道:“你也别想太多了。张公既将这件事压了下来,想必将来还有借重张氏兄妹之处。”便将张咏一番言论如实说了。

王昌懿登时转忧为喜,道:“张知府果然是个奇人,眼界开阔,能想常人之不能想。”

郭震道:“还有一个好消息,王继恩已驱走大蜀残部,平定成都一带,明日率大军便会回城。”

王昌懿不以为然地道:“这叫什么好消息!本来就是王继恩应该做的,要不然白吃朝廷俸禄了。”转念才会意过来,拍手笑道:“是了,王继恩一回来,便能夺了张嶙的兵权,然后我们终于能去抄掉白头翁党的巢穴了。”

郭震道:“正是如此。”

次日,宋大军挥师还城,王继恩骑着高头大马,看到人群夹道围观,不免得意万分。

成都知府张咏亦按照事先约定,赶来军营操场阅军慰问。他人刚入操场,忽有一伙兵卒蜂拥至马前,朝张咏下拜,群呼道:“万岁!万岁!”势欲哗变,要拥立张咏为帝。

事出突然,现场又是一片混乱,侍从全部愣住,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有张咏镇定异常,从容下马,面朝京师开封方向跪下,一边大呼“万岁”,一边叩拜。众士卒见状,亦跟在张咏身后从呼。张咏再从容上马,缓缓向阅兵台行进

之前张咏率人连夜夺走宋军粮草,以此来逼迫王继恩出城作战,又用花言巧语迫得王氏同意将心腹乌忘我定罪,王继恩本不是什么大度之人,早已怀恨在心。今日的“万岁”事件便是他蓄意已久、一手策划的,本意是要用乱兵呼叫“万岁”来陷害张咏谋反,然见张咏处置巧妙得体,也不由得不佩服万分,忙亲自迎下台来,斥退乱兵,握住张咏的手,携上高台,一同阅军。

慰问军队时,张咏不见武官张嶙,问起来才知昨日收兵时,张嶙忽主动要求追剿吴蕴残部。王继恩下属中难得有如此主动请缨者,又想到吴蕴是目下大蜀残部最高官职者,若能将其擒获,也是大功一件,便欣然同意。

张咏预感不妙,忙来到主帐,请王继恩屏退左右,说了张嶙与白头翁党勾结贩卖蜀人一事。又道:“早些天我们便大致找到白头翁巢穴所在,只是怕打草惊蛇,未敢行动。”

王继恩倒不觉得贩卖人口有多严重,当今太宗皇帝还是晋王身份时,王府商队也做过贩卖蜀女的事,只是很气愤张嶙的背叛,以及人贩子竟然利用白头翁作幌子在城中兴风作浪,怒道:“张嶙这小子如何能背着本帅做这些事?”

张咏道:“据我所查,运送蜀女的官船都是用王大将军你的名义调派,想来也是张嶙做的手脚。”

王继恩忙道:“是,是,一定是。难怪本帅有一次撞见他一个人站在案边,他说没什么,现下想来,是要偷用本帅的帅印。”

张咏只能先解决最大的难题,见对方装模作样,也不揭破他多少知晓其事,忙道:“之前大军在前线作战,我怕扰乱军心,未敢告知。目下张嶙已是独引一军,可以欺上瞒下,怕是要出事。王大将军,请你立即派人去收缴张嶙大印,逮捕他回城受审。”

王继恩道:“这个当然。”取了一支令签,到帐前招手叫过一名心腹,低声吩咐了几句。

他是阉人,嗓音尖细,虽刻意压低了声音,还是被习武有成的张咏断断续续听到了一些,无非是使者赶到张嶙军中后,立即将张嶙及其心腹就地斩杀,不留活口。

张咏也不点破,佯若无事,拱手辞出。

回来华阳县署,郭震、孙辟、王昌懿、李畋、任介几人早等在那里,张咏便召齐侍从人马,一齐往万佛寺而去。

到了地方后,张咏便命手下分开行动,各有一队人马去搜查山南的万佛寺、苏家、钱家、罗家,以及山北的玉局观和杨家。王昌懿的王家庄园及景倩的景园在这之前已由两家人派心腹仆人细细搜过,故此次不在搜查之列。钱、罗两家虽靠近水湖,园中建筑多建在水上,但张咏认为当年南诏蒙舍费了不少心机,也许水榭反而是掩饰之术,故要重点搜索。

只是张咏虽瞩目钱、罗两家,自己却引着郭震等人赶来山北杨家。郭震不知如何堂嫂娘家成了首要嫌疑地点,询问究竟,张咏笑道:“你知道杨家有十六座大铜鼎吗?”

郭震道:“知道啊。可那十六座大鼎早已经不在了,杨烈将它们捐给了大圣慈寺作佛像。”

张咏笑道:“什么人家中能有十六座大铜鼎?”

什么人家中有十六座大铜鼎?什么人家中能有囚禁数十人的大地洞?从本质而言,这两个问题是一致的。郭震恍然会意过来,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两个问题并无逻辑联系。

众人听新任知府言外之意,竟是当真将杨氏老宅当作了白头翁巢穴,无不大骇。

孙辟问道:“除了铜鼎可疑之外,张知府可有别的证据指向杨家?”

张咏道:“这数日来,我不断派人扮作香客到万佛寺进香,连那小商贩姜明也没闲着。他们暗中留意观察这一带后,发现这些民宅中,只有杨家老宅时不时有人出入,难道不是最可疑的吗?我自己亲自去过万里桥杜李书肆,主人杨烈亲口承认他家是五代时为避战乱,才搬来蜀地定居,正好是在南诏灭亡后不久。”

任介熟读典籍,闻言当即反驳道:“那可不是不久,而是相隔了三十年。南诏是大唐天复二年(902年)灭亡,我记得杨家是后蜀后主即位后第三年搬来的,对,是后晋天福二年(937年)。那一年,后晋范延光、张从宾、符彦饶三名节度使相继反叛,战火绵延,死伤无数,中原震动,许多人都因此逃到了蜀地。而且杨家来自洛阳,跟南诏有什么关系?”

张咏道:“那么你们告诉我,杨家长男杨烈住在万里桥,次女杨茕嫁去了郭家,老宅本该无人居住,为何不断有人进进出出?”

郭震道:“杨烈要照顾书肆,无暇分身。但我堂嫂新诞下一个女儿,也许是嫌城中嘈杂烦闷,带着一双儿女回来了老宅暂住?”

张咏拍了拍郭震肩头,道:“我知道杨氏与郭氏是亲眷,郭老弟不愿意相信杨家卷入其中,但事实归事实。过会儿在杨家找到地道入口后,你第一个进去,亲眼看到杨家所做的勾当后,你才会无话可说。”

郭震道:“好。不过一会儿我先去叫门,万一是我堂嫂带着侄子、侄女住在这里,可莫吓坏了她们。”

来到杨家老宅前,郭震上前叩门,开门的居然是郭府老管家郭亮。他见到郭震,大为惊奇,问道:“三公子,你怎么来了这里?”

郭震道:“嫂嫂可是临时搬来了这里?”

郭亮道:“是,夫人和小公子、小娘子,还有奶娘等都在里面呢。”

杨茕正引孩子在庭院玩耍,闻声出来问道:“叔叔是来探访小侄子、侄女的吗?”忽见到郭震身后还有一大群人,极为惊讶,问道,“这是……”

张咏一个箭步跳上台阶,笑道:“郭夫人,我是新任知府张咏,现下正带人在这一带搜捕逃犯。有人看到他逃到了这边,不知夫人是否可以行个方便,让我带人进去搜查?这也是为郭夫人及令郎令嫒安全计。”

杨茕惊异万分,回头问道:“家里可有外人进来过?”郭亮道:“没有见到啊。”

杨茕又问道:“叔叔,你……你怎么会与官府的人在一起?”

郭震不及回答,张咏已然抢着答道:“郭夫人有所不知,郭震是我新聘请的幕僚,其他几位是来帮忙的。”

杨茕“哦”了一声,忙道:“张知府尽管搜。”让到一边。

张咏也不客气,亲自引人进去。郭震、孙辟等人依旧等在门外。

杨茕招手叫过长子,命奶娘抱过女儿,道:“叔叔,这是你侄子郭放、侄女郭怀。”

郭震摸了摸小侄子的头,笑道:“郭放,你都长这么大了?还记得我吗?”

郭放道:“你是我叔叔吗?我怎么不记得你的样子了?”

郭震将他抱起来,笑道:“因为上次我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婴儿。”又去逗小女婴郭怀,粉粉嫩嫩,十分可爱。

王昌懿从怀中取出一块两掌大的小算盘,递给杨茕,笑道:“这是我们师兄弟几个送给嫂夫人的贺仪,来不及准备,嫂夫人莫见笑。”

那算盘的外框、横梁均为黄金打造,直档为银质,算珠则是黑玉磨成,十分精巧,原是王昌懿花费重金购买,爱不释手,从不离身。此刻他转手便将算盘送给了并无多少交情的杨茕,实是为了郭震的面子。

杨茕道:“这是王公子心爱之物,如何使得?”开始还不敢收,后来实在推不过,这才道了谢,命管家郭亮收了。

郭亮又搬了几把交椅出来,几人便在门外柳树下逗孩子玩耍。过了小半个时辰,张咏引人出来,见其脸上悻悻之色,便知一无所获了。

张咏一再向杨茕道歉。杨茕道:“张知府有公务在身,何罪之有?况且不捉到逃犯,我们也住不安稳。”

郭震忙乘势劝道:“既然尚有逃犯未能就捕,嫂嫂不妨先带侄子、侄女回城,等这一带太平了再说。”

杨茕见官府阵仗不小,蜀地长官亲自出动,料想逃犯必然十分重要,多半是类似李顺的要害人物,也生怕惊扰到了孩子,忙道:“叔叔提醒得极是,我这就动身回城。”命管家立即准备车马。

张咏见孙辟等人含笑望着他,登时发起怒来,道:“怎么,都是在看我笑话吗?知府也是人,就不能出错吗?”

众人仍窃笑不已。

离开杨宅后,搜索苏家、罗家的差役来报,说是没有发现。

张咏道:“那么只剩下钱家、万佛寺及半山的玉局观了。万佛寺是大寺,香火兴旺,人来人往,应该不大可能。难道是玉局观?”

话音刚落,便有差役来报道:“半山有发现。”

张咏登时大喜,问道:“是玉局观吧?”

那差役道:“小的们还没有来得及去搜玉局观,便先发现了可疑人踪迹,一路跟过去,发现那边瀑布后有个山洞,那人便是从那里消失的。小的不敢擅自做主,派了人守住入口,赶来禀报知府。”

张咏喜出望外,忙命差役引路。赶来瀑布边一看,那瀑布水流湍急,须得下到东边水底,绕过大石,才有一个山洞入口,极为隐蔽。如果不是有人指引,即使站在瀑布边也不会被发现。

张咏道:“白头翁能想到与官兵结盟,不是藏头缩尾的人,他一定还有个门面。嗯,这里距离玉局观最近,一定就是玉局观了。地洞不在地下,而是在山里,山那边便是万佛寺,所以偶尔能听到细微的钟声。”

又命道,“邹容,你立即带一队人马赶去玉局观,将那里的人通通捉起来,不能让一个走脱。郭震,我们从瀑布入口进去。”

从差役手中取过火把,正要抢先入洞,郭震道:“张公说过,要由我第一个进去。”

张咏道:“也好。”将火把递给了郭震。

那山洞入口宽约半丈,高约一丈,还算平坦。走出不远,便发现前路为巨石阻挡。郭震举火一照,那石上刻有一行小字:“昔日英雄凝目处,岩崖依旧抵风波。”

张咏道:“这里多半就是地道入口了,会不会有什么机关?”

郭震道:“这洞穴没有斧凿痕迹,并非人力,全是天成,这块大石这么大,似乎是本来就连根长在这里,应该不是由机关驱动。”见那石顶有一道大缝,心念一动,问道:“谁有绳索?”

一名差役道:“小的这里有。”

张咏恍然大悟,道:“那道缝隙刚好能容人爬过去,应该就是通道了。原先这里一定安有绳梯,但适才逃进去的人进去后将梯子收走了。”

郭震道:“张公,借你佩剑一用。”

张咏笑道:“我这柄剑杀人不少,今日却要被用做绳梯了。”

郭震将绳子一端缠到佩剑上,退开数步,喝了一声,将佩剑连剑带鞘掷出,正好穿过那道大缝,再蓦然收紧,剑便卡在了大石与洞顶间。郭震先援绳爬了上去,又命差役丢上来一支火把,往里照了照,叫道:“就是这里了。”将藏在石缝的绳梯放了下去,供张咏等人攀爬,自己则顺着另一边的软梯率先下到地洞中。

走出数丈,火光融融中,豁然开朗,洞大如厅,还布置成了普通宅子的模样,四壁均钉有木板,挂有帷幔。郭震这才会意,暗道:“难怪卓梦娘不知道人在山洞里,原来这些人心计深远,早就布置好了。也是,卓梦娘等人都是要被卖去开封的,将来万一事败,受害者若是说出‘山洞’来,可就容易追查多了。但布置成这样,受害者只以为被关在某处不见天日的宅子里,官府完全无从查起。”

他一心想知道真相,见好友孙辟追了上来,便不再等候张咏等大队人马,径直举火朝内走去。

走不多远,通道变窄,出现了三个岔口,郭震随意选了最左边的通道,因为这边有最明显的人工开凿痕迹。走不多远,绕过一块大圆石,便是一道走廊,廊上石壁上点有数盏油灯。走廊两边则是一个个房间,有十余间之多,均装有木门。门上装有铁闩,插在门框上。

孙辟道:“这门能从外面闩住,似乎是牢房之类。”

郭震便拔开铁闩,打开第一扇门。那是一个不大的房间,甚是诡异,左半边布置如女子香闺,有床有帐有案有镜。右半边则是阴气森森,摆有各种刑具。一名男子被铁链反吊在梁下,只穿着裤子,裸露的上半身尽是鞭子抽打的伤痕。他听到有人进来,勉力抬起头来,看其模样十分年轻,年纪应该还不到十八岁。

孙辟“啊”了一声,道:“这一定就是失踪的少年之一了。”

郭震一见房间情形,便呆若木鸡,怔在了那里。孙辟见好友突生异样,连叫几声都没有反应,忙推了推他,问道:“你怎么了?是不是中邪了?”

郭震忽然奔过来,抓住那少年肩头,问道:“那个把你害成这样的人是谁?她人在哪里?”

那少年失神地看了他一眼,喃喃道:“饶了我吧,再也不敢了。饶了我吧,再也不敢了。”反反复复就是这一句。

郭震道:“快说,她人在哪里?”用劲极大,竟带得铁链“哗哗”作响,那少年愈发大声求饶起来。

孙辟忙上去扯开郭震,道:“你到底怎么回事?”

他一时找不到镣铐钥匙,无法放那少年下来,便进去其他房间,情形竟是与第一间出奇的相似——都是半是闺房半是刑房,里面关有一个年轻美貌的少年郎。唯有最后一间,里面锁的是名四十余岁的男子。

孙辟叫道:“郭震,快过来看,这间最特别。”

郭震正挨个房间询问主谋是谁,人在哪里,闻言忙奔过来,一见那中年男子便如疯魔一般,冲上前道:“是你!快说,她人在哪里?”

那中年男子被锁在一个大铁笼中,一见有人进来,立即如受惊般缩到一角。

孙辟道:“你认得这个人?”

郭震摇了摇头,又大吼着问道:“她人在哪里?”

那中年男子吓得厉害,像小孩子一般用手捂住了脸,不敢再看郭震一眼。

孙辟道:“咳,我不知道你怎么回事。但你看不出来吗?这里的人全部受过刑讯,都被折磨得有些发疯了,是问不出来什么的。”

正好有差役进来,叫道:“我们在那边捉住了几个人,张知府正在审问,请二位快些过去。”

孙辟忙道:“这里每个房间都关的有人。”

差役道:“公子放心,小的会去叫帮手,设法寻到钥匙,营救他们出去。”

孙辟这才放心,见郭震死死盯着那中年男子,眼睛都快喷出火来,一时不明所以,强行将他扯了出去。

回来大洞厅中,张咏正在盘问三名朱衣少年,见郭震过来,忙告道:“这三人都是被白头翁掳来的。原来白头翁是个女的。”

郭震木然道:“我知道。她人在哪里?”

一名朱衣少年怯生生地道:“我可以带公子去。不过那里的出口有铁盖板,只能从外面打开,外面没有人接应,是出不去的。”

张咏道:“我已经往外面派了人手,你只管引路。”

那朱衣少年便率先前行。他虽未如之前所见少年一般被锁在房中,却也戴有脚镣,且长不逾尺,他只能像小脚女子一样碎步快走,看起来十分古怪。

曲曲折折走了很长一段路,终于到了一处葫芦状的石洞中,顶端洞口宽约数尺,为一块铁板盖住,严丝合缝。郭震见地上横着一架木梯,便拿那梯子去顶铁板。“铛铛”响了几下后,上面有人回应敲了几下,又问道:“底下是张公吗?”

声音细微,却清晰可闻。张咏道:“是我的侍从邹容。”大声应道:“是我。快些将盖板打开。”

等了好大一会儿,才听到“叮当”一声,有什么东西滑移开去,有人拔开销子,将盖板打开,露出侍从邹容的脸来。

邹容道:“张公神算,上面就是玉局观。观中所有人已全部擒获,押在庭院中,等候张公发落。”

张咏道:“做得好!你让开些,我们就要上来了。”

郭震早等得不耐烦,忙将梯子搭在洞口,抢先爬了上去。到了洞口,才发现原来入口是在神龛观音大士木像下,忙搭着邹容之手登出洞口,问道:“那些歹人在哪里?”邹容道:“在院子里。”

郭震跳下台子,忽见堂中柱子边横躺着一具尸体,胸口正中插着一柄短刀,正是当日一心要杀他的唐大米,不禁愣住。

邹容忙道:“不是我们动的手,我们人到时,他已经死了。不过尸体尚有余温,应该新死不久,料想是道观的人杀了他。”

郭震不及多想,忙奔出堂去。

庭院中坐着三名女道士、三名仆妇,均被双手反剪在背后。数名差役守在一旁,丝毫不敢怠慢。

郭震直奔出来,扫了一眼,便走到年纪最长的中年女道士面前,问道:“你还记得我吗?”

女道士微微一笑,道:“郭公子,几年不见,你可还好?”

郭震道:“你应该就是白头翁吧?”

女道士道:“郭公子果然聪明,被你猜到了。”

郭震道:“你到底是谁?”女道士笑道:“我是玉局观观主葵因啊。”忽然身子一晃,嘴角沁出一丝黑血来。

郭震道:“啊,你服了毒!邹兄,快,快去叫李畋上来,她事先服了毒。”又抓住葵因肩膀,催问道:“快说,当年你为什么要找上我?快说!”

葵因道:“当年我就告诉过你,我只报复负心男子,找上你,因为你是负心男子。”

郭震道:“放屁,你抓来那些少年供你自己折磨取乐,他们也是负心男子吗?”

葵因道:“他们……他们……”声音渐渐低沉了下去,身子一歪,就此气绝。

一旁女道士和仆妇见观主死去,都忍不住哭出声来,然片刻后亦如葵因一般,嘴角沁出黑血来,瞬间毒发死去。且个个脸如黑炭,跟当晚在军营中举刀自杀的刺客一模一样。

郭震见李畋出来,忙道:“李畋,你快救救她。”

李畋忙过来一搭葵因脉搏,摇头道:“她人已经死了。”

郭震颓然跌坐到地上,呆呆凝视着葵因尸体,沮丧之极。当年他受此人威逼,被迫与爱人分离,而今她恰恰死在了他面前,令他再也无法知道真相到底是什么。

张咏已从孙辟口中听说郭震入洞后的异样,亲手扶起他,问道:“你认得这葵因观主吗?”

郭震道:“不认得。我适才才知道她的名字。”

张咏道:“到底怎么回事?”郭震道:“我不能说,我立下过重誓,不能说。”

张咏见郭震大有倦色,便命孙辟等人送他回去。

虽然找到了白头翁巢穴,救出了那些被绑架的少年,主谋玉局观观主葵因及观中女道、仆妇亦服毒自尽,且在她们肩头均发现了金缕鸟烙印,但案子显然没有就此结束。被营救出的少年均受过药物控制,神志不清,即使有少年在家人的精心照料下逐渐清醒过来,也绝口不提往事,想来在山洞中受到了惨无人道的折磨。唯一的中年男子精神早已失常,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官府问不出口供,不得不将他释放,后来亦不知所终。

张咏又根据宋军武官张嶙调派官船的记录,追捕到了与葵因合作的京师人贩子秦业,由此确认玉局观便是绑架买卖人口的场所。

原来那中间人秦业是开封一个地痞流氓,专做拐卖人口的勾当。蜀女在京师最受达官贵人欢迎,自然是他的首要目标。秦业曾与蜀地一伙歹人勾结,专门绑架到郊外寺观进香的单身女子,先囚禁在隐秘之处,等凑够一定数目,再走水路运出蜀地,到襄阳后转陆道北上,运到西京洛阳及东京开封售卖。某日歹人在玉局观附近下手时,被葵因及手下发现。葵因听说这买卖一本万利,大为动心,遂杀了歹人,自己与秦业开始了合作。

王小波、李顺起事后,许多州县百姓为避战乱逃往成都,葵因决定乘乱大干一场,接连下手,派手下在半途劫了不少落单的逃难女子。然李顺不久即攻占成都,官兵大举围城,关口要道封锁,葵因与秦业失去联系。她手中有少女,却没有渠道运出,又见到官兵收复成都后大掠百姓,完全不将蜀人身家性命当回事,灵机一动,决意跟官兵结盟。秦业不知她如何办成了结盟一事,只是接到了通知,称她已有官兵做靠山,运输不是问题,所以要做一笔有史以来最大的买卖,这便是白头翁党频繁在成都城中作案毫无顾忌的原因。

后来秦业到成都找葵因接货,果然由官船运送,而且女子数量是以往数倍。那一趟,除了半途扔了一名重病少女入江外,其他少女均顺利运到京师,赚了大大一笔。

得到秦业的供状后,张咏请示了太宗皇帝,在开封府的协助下,追回了大部分经秦业之手卖掉的少女,跟之前的卓梦娘及少年一样,均各送归家,与家人团聚。这是后话。

而在山洞某处隐蔽处,亦发现了大量兵甲,不过大多已经陈朽,恰恰验证了郭震之前的猜测——玉局观观主葵因是南诏皇族后裔,其先人逃难来到蜀地,一直有意光复南诏,寻到这处隐蔽山洞后,便动用人力物力进行了扩建改造,以方便从事招兵买马的活动。可惜的是,到了葵因这一代,早忘了先人之志,还从事起了贩卖人口的罪恶勾当,将山洞改作了囚所。

亲眼见过那巨大山洞的人,无不为其精巧构造叹为观止,大半由天工,小半由人力,堪称奇迹。张咏虽秘掩其事,却不忍就此毁去,依然保留了其原貌。

武官张嶙举兵叛变,也算是白头翁案的余波。主帅王继恩使者尚未到达军中,张嶙已与大蜀将军张余联络,引军东奔,意图到嘉州与张余合兵抗宋。张嶙部属不知主将叛变,只以为在追击大蜀残部,到了嘉州方才知道真相。军士不愿意叛宋,联合起来,忽然发难斩杀了张嶙,自拔来归,也算是有惊无险的结局。

然知情者对此案仍有很深的疑问。张嶙不惜冒着株连家族的危险举兵叛宋,多半事先已经得到风声,知道白头翁案有败露的可能,遂干脆铤而走险。张嶙既然知晓,玉局观观主葵因必然也已经知道,所以她才将手下人打发逃走。那么她为什么自己不逃?那些手下又逃去了哪里?

从玉局观回来后,郭震大病了一场,烧得昏昏沉沉,人事不知。景倩听说后,特意赶来探望。孙辟、李畋等人宽慰了师妹几句,便退出房外。

景倩坐在榻边,凝视着师兄清瘦俊朗的面容,竟有些痴了。呆了许久,才幽幽道:“当年你与我分手,我知道你一定有苦衷,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可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你转身便娶了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女子做妻子。”叹了口气,道:“唉,要是时光还能回到从前,该有多好。”

忽见郭震眼角沁出一颗大大的泪珠来,不禁一愣,不知郭震是否听到了自己的喃喃自语,忙举袖掩面,退了出去。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郭震高烧多日才退,等到痊愈时,已是大半个月后。只是他病好后既不愿再提当日之事,亦不再谈论白头翁的案子。

孙辟见好友意兴萧索,总是半死不活地躲在房中,不肯出门,便召李畋等人到家中,置了一桌酒席,强行将郭震拖出来,告道:“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得找点事做。”

郭震饮了几杯热酒,精神好了许多,也觉得不能再这样混日子,问道:“有什么事要我去做?”

孙辟道:“得想个法子治治王继恩。”

郭震想到之前张咏也曾让自己想办法对付王继恩,随口应道:“嗯,是得想个法子。”

孙辟道:“‘万岁’事件就不提了,明显是王继恩要置张知府于死地。这个人铲除异己,还真是不择手段。”

李畋道:“上次王记挤兑铁钱事件,听说也是王继恩派人散布的谣言,目的是要搞垮昌懿。”

孙辟道:“那时王继恩以为是昌懿派人杀了乌忘我,恨其入骨,可他表面又答应了张知府以乌氏畏罪自杀结案,不能明里对付昌懿,便暗中玩起了阴招。”

王昌懿摇头道:“铁钱那件事,是我做得不对,我确实不该辜负大伙儿的信任,暗中将铁钱换了金银。不过王继恩确实做得有些过了,张知府要我繁荣成都市场,他便派兵守在市集,还将外地来的行商都当作反贼抓起来。张知府亲自去军营要人,虽然行商们最后都被放了出来,却因此而吃了不少苦头,忙不迭地离开了成都,哪还敢再来?”

李畋道:“也没有全走。有几名商人被打伤了,无法动身上路,目下还躺在客栈呢。张知府亲自去看过,命我尽心为他们治伤,可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法子。”

郭震道:“张知府目下只能勉强自保,只有朝廷能制住王继恩,不如将他这些违法乱纪之事上报朝廷,请朝廷将其召回,另选主帅。”

王昌懿道:“这是最可行的办法,可如果这招有用,张知府早用了。”

李畋道:“绝对不管用。当今圣上对王继恩可是无比的信任。张知府因成都知县吴举是王继恩一党,多次将他行踪举措私下报告给王继恩,特意密奏朝廷,请求更换成都知县,却被皇帝断然拒绝。堂堂蜀地最高长官,连个知县都动不了,如何能动手握重兵的主帅?”

王昌懿道:“要我说,王继恩玩阴的,张知府也该跟他玩阴的,派个人潜入军营,譬如那个江湖豪侠邹容,设法教训王继恩一顿。”

郭震道:“这样一来的话,王继恩只会被激怒,更加疯狂地反击。一旦有变,他手握兵权,谁能应付得了他?”

一直沉默的任介忽然插口道:“恶人要恶治。你们只想着以朝廷法纪来制裁王继恩,可除了皇帝之外,无人能动他,他对当今皇帝有定鼎之功,皇帝又怎会举刀杀死恩人?别说举刀,连骂都舍不得骂一声。”

孙辟道:“那你倒是说说看,要怎么恶治王继恩?”

任介道:“很简单,让皇帝不再信任他。”

孙辟道:“说得倒是容易,怎么才能办到?”

任介道:“只要王继恩威胁到皇位的安全,皇帝自然不再信任他。”

孙辟哈哈笑道:“你想向朝廷告发王继恩谋反?哈,如果他不是太监,这一招倒是管用。”

任介很是不服气,道:“太监也是人,太监就不想当皇帝了?况且有人要推王继恩当皇帝,他难道会不动心?李畋,这段典故你最清楚。”

李畋莫名其妙,问道:“什么典故?”任介道:“就是你祖姑姑被杀的事。”

当年前蜀被后唐所灭,后唐国主李存勖下诏杀害前蜀后主王衍及所有降官随从,其中就包括王衍昭仪李舜弦,也就是李畋的祖姑姑。后唐枢密使张居翰擅自改动诏书,将“王衍一行”改为诛杀“王衍一家”,李舜弦虽然与丈夫王衍同日被杀,但跟随王衍的千余名臣仆却得以活命。

孙辟道:“任介,你是不是疯了,莫名其妙提这段往事做什么?”

任介道:“这段故事中有个关键,就是后唐枢密使张居翰。”

郭震道:“张居翰因此举活命无数,得到了蜀人的感激。那些被他救下的人,都暗中在家里悬挂他的画像,加以供奉。”

任介道:“不错,郭震说到了点子上,那就是蜀人普遍感激张居翰,张居翰在川中可谓深孚众望,而他其实是个宦官。王继恩原本叫张德钧,是张姓宦官的养子。”

郭震大概明白了过来,道:“任介的意思是,只要告诉朝廷说,王继恩是张居翰之后,蜀地因为感激张居翰,有意推王继恩为主。皇帝得报后,肯定会因此猜忌王继恩。”

王昌懿道:“这倒是个好法子。当今圣上因得位不正,疑心最重,为巩固权势,之前将亲兄弟、亲侄子都迫害死了。若是知道王继恩有意当蜀地土皇帝,肯定会痛下杀手。”

郭震道:“痛下杀手不至于,但肯定会因此而召王继恩回朝。这法子不够正大光明,然正如任介所言,恶人要恶治。”

孙辟道:“那你还等什么,赶快去告诉张知府。”

郭震进来官署时,正好遇到潘阆来拜访张咏。他本已离开成都,听到“万岁”事件后便又匆匆返回,想以自己和王继恩的私人交情来帮助张咏。

张咏道:“不行。我与王继恩是公,你与王继恩是私,不能因公废私。况且王继恩恃功暴横,屡屡干涉皇储之立,怕是也不会就此罢手。小潘,你也听我一句,离他远些好。”

潘阆道:“既然如此,老张你自己好自为之。”又看了看四壁,摇头道:“堂堂蜀地最高长官,居室比僧人禅室还要简陋。”

张咏笑道:“你又不是第一日才认识我。”

潘阆摇头道:“那不同。当初我认识你时,你还只是个仗剑漫游江湖的布衣,而今你已是一方统帅,地位大不相同了。”

张咏道:“我从不追求轻裘肥马的优裕生活,所以当了官还是这个样。中进士后,我曾寄给同窗好友傅霖一首诗:‘前年失脚下渔矶,苦恋明时未得归。寄语巢由莫相笑,此心不是爱轻肥。’说的不就是今天这种情况吗?”

潘阆大笑道:“好个此心不是爱轻肥。”拱手作别。

送走潘阆,张咏这才招手叫过郭震,笑嘻嘻地问道:“你在病中得到移心之法了吗?”

郭震难解其意,只好回答道:“没有。”

张咏笑道:“一个人若能在病中移其心,如面对君父一样敬畏、谨慎,心情安静下来,时间久了,自然就会痊愈。”

郭震恍然有所悟,怔了许久,才想起来正事,忙将任介之计 说了。

张咏听后,当真在奏表中略提张居翰在蜀地民望迄今不衰,有人听说王继恩是张姓宦官养子,以为他跟张居翰有关,便格外尊重云云。又恐军还之日有不测之变,请求皇帝立即派遣心腹近臣可以弹压主帅者,急赴成都分屯师旅。虽未明指王继恩有意自立为蜀主,但弦外之音不言而喻。

在这之前,宋廷因为表彰嘉奖王继恩一事而起了巨大争执。因王继恩收复成都,杀死大蜀首领李顺,朝议赏功,参政赵昌言、苏易简等提议授予王继恩宣徽使官衔。宣徽使是宋承唐制的高级职官,掌管诸司事务,关系军国大事,常以勋旧大臣担任。宋太宗赵光义却不同意,道:“朕读前代史书,不欲令宦官预政事;宣徽使,执政之渐也,止可授以他官。”宰相们极力声称王继恩立有大功,非宣徽使无足以为赏典。太宗皇帝突然发了怒,坚决驳回了群臣意见,别立宣政使一职授予王继恩。

后来有人推测,太宗皇帝并不是不信任王继恩,而是恼怒众宰相居然都为王继恩说话,宁可忤逆上意,也要为王氏争到官职,足见王继恩影响执政之深,这当然令皇帝有了危机感。

既已有前事,太宗皇帝接到张咏奏章后,愈发感到深重的威胁,立即采取了应对措施,紧急任命雷有终、上官正并为西川招安使,前往成都接掌兵权,并召王继恩归阙。雷有终等人持密诏到达军中时,王继恩方才得知诏书内容,恼怒异常。虽不敢当众抗旨,却迟迟不肯交出兵权,局面一度十分紧张。关键时刻,曾对王继恩有恩的潘阆进来密语一番,王继恩这才释然,一改怒色,满面笑容地将帅印交给了雷有终,得意回朝。

打发走王继恩后,张咏才得以放手治蜀。他邀集雷有终、上官正及诸将饮酒,晓以大义,官军一改昔日不知恤民、专务宴饮之风,四方出战大蜀军余部,终将所失州县次第收复。大蜀余部首领人物吴蕴、张余等先后或杀或擒,蜀土始平。

张咏本人则亲自巡视各地,晓谕百姓,使之各安其业。当时成都城中驻有重兵,军粮严重不足,而百姓手中囤有大量粮食,却不肯卖给官兵,因为所得铁钱远不如粮食保值。张咏从成都首富王昌懿处得知民间缺盐,而盐又是官方垄断经营之物,遂降低官盐价格,准许民众以米易盐。百姓既能得利,便主动拿出粮食来,不足一月,军中便得好米数十万斛,可供军粮两年。

当时大宋与西夏交战,陕西边军全靠蜀地供给,不但需要粮食,还要出动大量兵力用于运输物资。张咏怜悯蜀地百姓饱受战乱劫掠之苦,奏请罢去陕西运粮,军民咸安。

大宋以“重文轻武”为国策,由于朝廷“以文为贵”,宋人求学读书之风甚盛,“为父兄者,以其子与弟不文为咎;为母妻者,以其子与夫不学为辱”。宋太宗即位后,完善科举制度,大肆增加进士录取名额,即使是普通百姓,一旦金榜题名,便能平步青云,步入仕宦,光宗耀祖,因而全国读书应举者比比皆是。宋人晁冲之有《夜行诗》云:“老去功名意转疏,独骑瘦马取长途。孤村到晓犹灯火,知有人家夜读书。”形象地描绘士子们纷纷苦读投身科场的景象。

然由于宋廷一再轻蔑歧视蜀人,派往蜀中的官员“颇尚苛察,民有犯法者,虽细罪不能容,又禁民游宴行乐”,导致蜀地士大夫普遍疏离朝廷,不乐仕进,不求功名,“不事举业,迨十五年,无一预解名者”。而川中素来文风昌盛,俊杰辈出,汉代有司马相如、扬雄,唐代有陈子昂、李白等,均是一个时代的宗匠级代表人物。而入宋以后,蜀地文士对宋廷持观望怀疑甚至厌恶态度,无人应试出仕,无疑是对当地人才的巨大浪费。

为了扭转这种现象,张咏礼贤下士,招揽了蜀中才子郭震、李畋、张及、张逵等人为幕僚,并鼓励诸人参加科举考试。李畋、张及、张逵均于同年获得会试资格。张咏特请奏朝廷,发给三人驿券,准许乘驿赴京,两川士子目为盛事,方奋起家荣乡之志。

蜀地才子彭乘年少气盛,面谒张咏进献文章。张咏阅文后,一言不发,只将文章随手抛于地上,彭乘失望而退。到了科考之年,张咏召彭乘入见,正色告道:“前阅文章,甚为赞赏。所以未即时称赞,是因怕你年少,闻奖生骄而惰,不再用功上进。故掷文于地,以激发你发奋立志向学。”拿出私财赠送,助彭乘入京赶考。这私财竟是一张交子。后来彭乘果然大有所为,为名臣范仲淹推重。

张咏又亲自督导兴学,成立学院,聘请名师讲课,此举不仅挽回了朝廷声望,且取得了川中士大夫的强力支持,终使蜀地局势走向稳定。川中文风愈盛,后来陆续出了欧阳修、苏轼等旷世大文豪。苏轼仰慕郭震、李畋、任介先贤风范,还专为三人作传,对郭震记载尤为详细,这是后话。

除此之外,张咏又鼓励商业,支持成都首富王昌懿发行交子,解决铁钱携带不便之苦。后陆续有商人学习王氏发行交子,张咏便建议由王昌懿出面,联合蜀地最大的十六名富户,联合印发交子。由于信誉良好,交子不但可以在十六家商铺任意使用,还逐渐取代了铁钱,成为蜀地民间的通行货币,只不过仍是由民间发行,尚未有正币身份。

时隔不久,李顺余党王鸬鹚再度发动起义,攻打邛州 、蜀州。这次宋太宗赵光义听取了张咏意见,没有直接派大军入蜀讨伐,而是免除蜀地租税,令百姓各安其业。王鸬鹚既得不到民众归附,不足两月,便为官兵击破,军败身死,蜀地终定。

对于张咏而言,既有为民官的喜悦,亦有为人子的哀伤——入蜀前,张父张景病逝;入蜀后,母亲谢氏又病卒。因镇蜀需要,张咏接连两度被朝廷夺情起复,无法亲自为父母送终,心中遗憾可想而知。蜀地民众得知后,愈发感动,均视张咏为再生父母。

川中平静了下来,朝廷却是风波迭起。大宋太宗皇帝年老体衰,又因箭伤而全身疼痛,终将立储一事提上了日程。这位在“斧声烛影”重重迷雾中即位的皇帝,在逼死亲弟赵廷美、亲侄赵德昭后,已扫清了传位于子的种种障碍,且通过扩大科考规模 、优遇文士 等一系列手段稳定了人心,本可以光明正大地将皇位传给自己的儿子,然传位过程却是一波三折,变故连连。

宋太宗长子赵元佐自幼聪明机警,长相酷似太宗,有武艺,善骑射,曾经跟随太宗出征过北汉、幽蓟,很得皇帝和皇后李氏 的宠爱,被封为楚王。然宋太宗大肆迫害亲弟赵廷美时,赵元佐很是不满其父所为,出尽全力营救叔叔赵廷美,请免其罪,但未能成功。

后赵廷美被迫害致死,赵元佐闻讯后大受刺激,竟然因此而悲愤成疾,狂病大发。手下人只要有一点小小的过失,他不由分说,操刀就砍,弄得楚王府人人惊惧。宋太宗对此十分心痛,派御医来给长子医治,还专门为赵元佐而大赦天下。

雍熙二年(985年)重阳节,宋太宗召集诸子在皇宫园林中宴饮射猎,因担心赵元佐病未痊愈,就没有派人请他。散宴后,同父异母的陈王赵元佑去看望兄长赵元佐。赵元佐得知宫中举办了盛大的宴会,皇子都有份出席,唯独没有邀请他,很不高兴,道:“你们侍奉圣上欢宴,只有我没参加,这是想抛弃我啊!”越想越生气,便开始猛劲喝酒。到了半夜,索性放火烧了自己的宫室。一时间,殿阁亭台,烟雾滚滚,火光冲天。

宋太宗得知后,猜想可能是赵元佐本人所为,便命人查问。赵元佐倒也敢做敢当,大大方方地一口承认。宋太宗顿时怒不可遏,欲断绝父子之情。众人营救不得,赵元佐因此被废为庶人,安置在均州。宰相宋琪率领群臣三次给宋太宗上书,请求把赵元佐留在京城。宋太宗终于还是难舍父子之情,答应了群臣的请求。这时赵元佐已经在去往均州的途中,走到黄山的时候被使者召回,之后住在南宫。但宋太宗对长子明显失望,父子关系从此趋于冷淡。

当时宋太宗宣布赵元佐是患了癫狂病,请名医多方延治。其实,明眼人都知道赵元佐是在故意装疯,以此来发泄对宋太宗的不满及表示对皇位的拒绝。一个性情中人,不幸生在帝王家,亲眼见到骨肉相残,却无力制止,除了装疯卖傻,还有什么法子!

虽然用了非常手段,赵元佐也确实达到了目的。此后,他远离权力旋涡,过着避世般的生活。人们再也听不到他的癫狂事迹,更进一步说明他的“发狂”是故意为之。

而在这场赵元佐火烧宫室的风波中还有个关键人物,即陈王赵元佑。赵元佑为什么要在宴席结束后跑到楚王府中?他到底对兄长赵元佐说了些什么?尽管内容不得而知,但想来这谈话应该是直接刺激赵元佐放火的起因。而后来宋太宗不怀疑别人放火,转眼就怀疑到亲生儿子赵元佐身上,极有可能也是因为赵元佑旁敲侧击的提醒。

为什么要怀疑陈王赵元佑别有居心呢?因为之前赵元佐最有可能被立为太子,而赵元佐倒台后不久,赵元佑改名为赵元僖,并任开封尹兼侍中,成为了准皇储,立时风光无限。宋太宗还同时任命户部郎中张云华为开封府判官,殿中侍御史陈载为推官,并嘱咐二人道:“两位是朝中端士,特地让你们来好好辅佐我的儿子。”语气已经相当明显,赵元僖就是将来的皇帝。但反过来推论,倘若赵元佐不倒台,这皇位怎么能轮得到赵元僖呢?因而他有要除掉赵元佐的强烈动机。

赵元僖本人颇有政治才干,一朝得势,便着手拉拢朝中重臣,与当朝宰相吕蒙正关系极为密切,目的显然是昭然若揭。

然而终宋太宗一朝,似乎始终无法摆脱“斧声烛影”的恐怖阴影,赵元佐“发狂”后,不幸的命运再一次降临在赵元僖身上。淳化三年(992年)十一月,赵元僖早朝完后回到府中,突然觉得身体不适,浑身无力,腹痛如绞,很快就撒手归西了。死时年仅二十七岁,死因极为蹊跷。

宋太宗白发人送黑发人,自然非常悲伤,因此而罢朝五日,赠赵元僖皇太子的身份,并写下《思亡子诗》。

关于赵元僖暴死之谜,朝野上下都议论纷纷。有一种传说,说是赵元僖暴死是因为侍妾张氏下毒所致。赵元僖不喜欢正妻李氏,宠爱侍妾张氏。张氏恃宠而骄,对奴婢稍不如意即予以重罚,甚至有致死者,又逾越制度葬其父母。李夫人看不惯张氏的作为,常有呵斥。张氏因而怀恨在心,打算下毒毒杀李夫人,但却误打误撞地毒死了赵元僖。

宋太宗听到风声后勃然大怒,立即派人调查此事。张氏知道无法逃罪,自己上吊自杀,她为父母精心建造的豪华坟墓也被宋太宗下令毁掉。宋太宗甚至恨上了死去的儿子赵元僖,赵元僖府中左右亲吏都被处罚,又下诏停止赵元僖的皇太子追赠仪式,降低其葬礼的规格。

赵元僖本来很得宋太宗喜爱,他本人也有雄心大志,与宰相交好,朝中不少大臣都建议立他为太子。本是春风得意之时,却莫名其妙地死于非命,而死后又被父亲宋太宗所厌恶,实在是可悲可叹。

赵元佐被废,赵元僖暴死,储位顿时空缺,大臣冯拯等人上疏请早立皇太子。此时,宋太宗正为赵元佐和赵元僖的事情烦恼不已,冯拯等人触痛了他最心痛之处,立即将冯拯等人贬到岭南。自此以后,朝中再没有人敢议论继嗣问题。

只是到了此时,立太子的问题已经迫在眉睫,宋太宗曾在与辽军交战中中箭受伤,箭疮不时发作,十分痛苦,连他自己也知道大限将至,只是因为刚刚因立太子问题贬斥了冯拯等人,不便公开朝议,只能找心腹暗中商议。但皇帝心腹宦官王继恩极力主张立长子赵元佐为太子,而不是皇帝瞩目的人选赵元佐同母弟赵元侃。宋太宗为此很不高兴,召寇准回朝,私下征询意见。

寇准妻子是宋太祖皇后宋氏的亲妹,也算得上皇亲国戚。他少年得志,十八岁中进士,不到三十岁便已步入中枢大臣行列,深知外臣不能干预内事的祖宗家法,不便直接回答,只答道:“陛下为天下选择君主,不能与妇人、宦官和近臣去商量。只愿陛下选择能符合天下所仰望的人。”

宋太宗犹豫了很久,提出立襄王赵元侃。寇准委婉地回答说:“知子莫如父。”意思是说,宋太宗最了解自己的儿子,选择一定不会有错。终于促使宋太宗下定了决心,于是襄王赵元侃被立为太子,改名赵恒。

宋太宗册立太子后,大赦天下。京师百姓欢呼雀跃,见到太子赵恒都道:“真是个少年天子。”

宋太宗得知后却很不高兴,马上召寇准说:“人心归太子,哪把朕看在眼里?”他刚刚册立太子,太子便如此深得人心,即使有父子之亲,也起了猜忌隔阂。

幸得寇准回答道:“太子众望所归,是陛下的英明决策,是国家百姓的洪福。”宋太宗听后这才消气,请寇准喝酒,大醉方罢。

如果不是寇准应答巧妙,消除了宋太宗莫名其妙的猜忌,后果实难以想象,这也从另外一方面间接证明宋太宗得位不正——他以非常手段自兄长手中取得了皇位,亦担心骨肉相残的悲剧轮回到他自己身上。宋太宗平生最常提起的历史人物是唐太宗。唐太宗诛杀兄弟夺得了皇位,宋太宗也是靠不当手段取得了江山,二人行径有极其类似之处。宋太宗总是忆及唐太宗,大概也就是所谓的惺惺相惜吧

至道三年(997年)三月,宋太宗在壮志未酬的遗憾和许多不堪回首的回忆中离开了人世 。太子赵恒本该即位,然大宦官王继恩谋立宋太宗长子赵元佐为帝,并取得了李皇后、参知政事李昌龄、知制诰胡旦等关键人物的支持。

彼时吕端任朝中宰相,已年逾六旬。在这之前,吕端在地方和中央朝廷都做过官,经验丰富。不过其人奉行黄老的清静无为以清简为务,并无显著政绩,因此曾有不少人反对宋太宗任用吕端为相,说他为人糊涂。宋太宗当即反驳道:“吕端小事糊涂,大事不糊涂。”

当宋太宗弥留之际,宰相吕端进宫探望,发现太子赵恒不在皇帝旁边伺候,当即就起了疑心,担心宫中有变,忙用毛笔在笏板上写了两个大字“大渐”,意思是皇帝病危,派亲信紧急送给太子赵恒,让太子立即进宫侍奉宋太宗。然而赵恒尚未进宫,宋太宗就驾崩西去。

这时候,早有准备的大宦官王继恩进来道:“李皇后召见宰相,请宰相速到中书 ,商议该由谁继位。”

吕端一下听出这话里有话,明明赵恒早已经被立为太子,太子就是皇位继承人,还要商议什么?显然,李皇后是有意废除太子。

吕端倒也不慌乱,忙告道:“先帝已经提前写好了遗诏,就藏在书阁中。还要麻烦宣政使跟我一起去检寻出来,一看就知道由谁来继承大统。”

王继恩听说宋太宗留下遗诏,立即大为紧张,便想先拿到手,如果上面写的名字不是赵元佐,还可以毁掉。

二人一道来到书阁,王继恩迫不及待地抢先进去。结果刚一进去,吕端就将大门关上落锁。王继恩这才醒悟过来,见过无数大风大浪的他竟然糊里糊涂地中了一向以“糊涂”著称的吕端的计谋。

吕端设计将王继恩锁在书阁中后,急速来到中书政事堂。李皇后正在那里等候,见到吕瑞独自前来,非常惊讶,但事已至此,仍不得不表态道:“宫本宴驾。自古以来,立嗣君以年长才顺理成章,现在该怎么办呢?”言语之中已经明显暗示应该由宋太宗长子赵元佐来即位。

吕端立即大声道:“先帝立定赵恒为太子,正是为了今日!岂容另有异议!”

李皇后没有王继恩的武力支持,惶然不知所措,只得默不作声。

在吕端的巧妙安排下,太子赵恒终于得以顺利入宫,到福宁殿即位,是为宋真宗。谋立赵元佐的宋太宗皇后李氏被尊为皇太后,迁居西宫嘉庆殿。赵元佐本人素对皇位和政治毫无兴趣,虽然成为这场政治风波的主角,并未受到牵连,得以善终,是不幸中之大幸。

最令人意外的是,宣政使王继恩图谋废除赵恒,赵恒即位后也未将他如何。人们不免猜议纷纷,大多认为王继恩是“斧声烛影”之谜的知情者,手中握有宋太宗即位不正的把柄,是以在太宗一朝位极人臣,而宋真宗即位后亦有所忌惮,不敢公开处置他。王继恩由此更为豪横,欺上瞒下,泄漏朝廷机密,请托行私,密委官职,且士人诗颂盈门。

不久,地方官府逮到宋真宗钦命追捕的名士潘阆,械送京师。宋真宗亲自召见审问潘阆后,将其释放,又忽然对王继恩下手,贬黜为右监门卫将军,安置在均州。王氏多年来辛苦积累的家当均被籍没,他又气又恨,不久后便死去

宋真宗即位后,张咏上书,声明祖父母与父母均不在人世,请求丧假。宋真宗同意,张咏终得以回乡,将父母合葬。宋廷因其镇蜀功大,改出知杭州,后又出知永兴军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张咏在蜀地就职期间,曾买了一名婢女,专门服侍起居。解任回朝时,唤其父母领回婢女嫁人,并厚赠妆奁、嫁资等。后来娶到婢女的男子大为感激,因为婢女仍是处女。张咏为这事特意写了一首《孟孟词》云:

胡中不识春时节,门外春回花未发。

奴家闻道汉宫春,遥望南天拜新月。

拜新月,攒双眉。

别部胡茄声亦悲,低头自叹胡无知。

到了咸平六年(1003年),蜀地经历刘旴起事、王均叛乱,又有骚然欲动之势。彼时西北、北方边境多事,大宋与辽国、西夏交战不断,宋军败多胜少,宋廷不欲西南再生事端,便再度以张咏出任成都知府。张咏不及参加爱女的婚礼,便动身出发。而任命下达成都之日,蜀地民众奔走相告,无不欢呼雀跃。

成都首富王昌懿得知张咏即将再度镇蜀,亦颇感欣慰,然巨大的烦恼很快将这一点喜悦冲得一干二净。自十六家富户联合发行交子以来,所带来的麻烦远比他想象的要多。

最初,十六家交子由王家统一印制,一样的纸,一样的图案。发行则由王、苏、张、杨、钱等十六家各自承担,填上数额时再写明自家铺号,盖上印章或暗记。举例而言,某甲可以将十贯钱存在王家,也可以存入钱家,都能换取到同样的交子,且在十六家商铺中通用。但如果王家实力更强,信誉更好,某甲肯定会首选王家。这样王家现钱最多,等到有足够多的储备后,便能拿出一部分投入其他产业生利,譬如购买商铺、良田,再转租出去收取利润。而实力较弱的钱家则没有足够多的现钱,某甲在王家领取的交子还能到钱家店铺购物,相对而言,他吃了亏。而王家也不愿意把多出来的利润分给钱家,毕竟这金钱也不是白得,而是靠王家几代累积的信誉换来的。

由于十六家实力不均,冲突争议难免。后来经过商议,决定设立交子铺,统一发行交子。发行交子换来的现钱,则统一集中在王家库房,称为总库,再由十六家共同决定再投资生利一事,所得利润平分。此举令十六家和平相处了很长一段时间,但后来销售额更大的王家和杨家又不干了,因为这种举措最令二人吃亏。

譬如顾客某甲存了十六贯钱在交子铺,换了十六张面额一贯的交子。但某甲不会将十六张交子平均用在十六家店铺,只将六贯用在王家买了柴米油盐,又拿十贯到杨家买了布匹等,均是必需的生活日用品。如此,王家、杨家向某甲付出了实物,理该即刻从总库领到现钱,然这现钱却已经被十六家决定拿去买地生利,生的利还是十六家平分。就算王、杨两家最后各自得到了现钱,但还是吃了亏,因为这部分现钱所生利息是均分,而另外十四家在顾客某甲身上没付出过任何实物。

针对这一内部利益分配不合理的弊端,王昌懿又进行了改革,仍然是交子铺发行交子,统一入钱到总库,但现钱所生利润不再均分,而是统计各家所收交子面额总数后,由各家所持交子来决定。譬如这月初结算上月账目,王家手里有五百贯交子,杨家有三百贯交子,苏家有二百贯交子,其他家为零,那么上月利润就该分给王家一半,杨家十分之三,如此类推。

这一举措倒是公平多了,十六家再无异议。然又有新问题出现,这就是最令人头痛的假冒交子,即伪交子。

之前王昌懿一家发行交子时,留有底账,可以随时核查顾客手中的交子编码与底账是否对得上。十六家联合后,总账在交子铺中,虽然也有账簿分发到各家店铺,但毕竟交子发行量大了,厚厚一摞账簿,店里伙计多不识字,即使配有账房,也很难一一翻阅查证。

王昌懿早先已考虑到会有伪交子问题,聘有巧匠林剑专管印制交子,真交子不但刻画精细,且内中藏有暗记。但民间多有高手,总有人能造出真假难辨的伪交子来。加上各商家伙计良莠不齐,眼光稍微差些的,便容易收入伪交子。

收到伪交子的商家,态度亦各自不一:有的自认倒霉,将伪交子毁掉;有的则不愿意自行承担损失,假装不知伪交子是假,仍混在真交子中上交总库。

比如顾客某乙用十贯伪交子到杨家买了一匹罗,而杨家伙计未能发现交子是假,收下了伪交子,等于杨家白送了某乙一匹罗。之后杨家清账时,发现十贯交子是假,却不愿意自行承担损失。下月初清算时,杨家将伪交子与一叠真交子混在一起,交到总库。总库账房往往只注重统计交子面额,极少关注交子真假,杨家很容易便能蒙混过关。等到林剑统一清点交子,准备再发行回市场时,才发现内中混有伪交子,但此时已无法知道是哪家上交了假交子,更无法知道那家是有意还是无意。

吃过一次亏后,王昌懿便要想办法解决,等到下次再清算时,先由林剑把关验证。然十六家收上来的交子数千张,林剑一人查验,费时费力,引发了诸多商家不满。更有人觉得这是王昌懿对大家不信任,称印制交子既是王家专管,且十六家均摊了印制费用,出了伪交子问题,就该完全由王家负责。

王昌懿闻言极是不悦,道:“我为什么要完全为伪交子负责?莫非你认为伪交子是我派人伪造的不成?”

那家姓罗,名力承,也毫不示弱地反击道:“我没有这么说。但大家伙儿为这些纸片投了不少钱,就连工匠的工钱也是十六家分摊的,该造出点像样的交子来,不要动不动就被人仿冒了。”

林剑听了相当不快,道:“罗公是在指责小子我水平太差吗?我这批交子使用的可是铜版印刷 ,全天下只有我这一家。”

罗力承冷笑道:“你水平差不差大伙儿自有公论。我倒是奇怪一件事,明明是我们十六家出钱养你,你怎么倒成了王家的专用看门狗了?”

林剑大怒,要不是看在对方年纪远比他大,怕是早就挥拳冲上去了。他强忍怒火,将手中交子往案上一顿,道:“我谁的看门狗也不是。这活儿我干不了,各位还是另请高明吧。”就此扬长而去,无论王昌懿如何挽留,也没有再回头。

这次清算就此不欢而散,王昌懿本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越想越是苦闷。原先他只需对王记负责,现下他要对苏、张、杨、钱等十六家信誉负责,然十六家内部并不和睦,甚至还有人针对他,一想到这些,便有心撂挑子不干了。忽听到张咏将要第二次出任成都知府,心道:“当年十六家联合发行交子,本是张知府的主意。这次他既再度知蜀,或许是老天爷有意如此安排,派他来成都帮我等走出困境。”

如此一想,烦恼便减轻多了,预备暂时将上月结算压下,等张咏到任后再说。

仆人忽引着一名青衣文士进来,风尘仆仆,却是李畋。自上次张咏镇蜀,他做了张氏幕僚,一直跟在张咏身边,随其四处赴任。这次因为张咏再度出任成都知府,他便先行返乡,一来探亲访友,二来也为新知府即将到任做些准备。

王昌懿大喜笑道:“你回来得太好了!这下可有由头召老友一聚了。”

李畋笑道:“我从东门入城,离你家最近,因而最先来访你,其他人还没见到。老友们可都还好?”

王昌懿道:“孙辟正忙着重修藏书楼。”

李畋道:“呀,这可是件大事,要花费不少,不过我猜孙家目下应该不缺钱了。”

王昌懿笑道:“不缺。因为那姓庞的佃户,孙家得到了皇帝和德妃的大笔赏赐,一下子就筹足了资金。”

德妃即是当今真宗皇帝宠妃刘娥。刘娥原是蜀人,幼年丧父,跟随母亲庞丽华流落汴京,自有一番奇遇。庞丽华死后,刘娥被人送回蜀地,依附于外祖父家。庞家是孙辟家佃户,门庭衰弱,人丁稀少,日子过得也不宽裕。

豆蔻年华的刘娥出落得娇小玲珑,纤茖秀媚。她性情聪明机警,跟着民间艺人学会了一种久已失传的古乐——鼗鼓。鼗鼓是一种两旁缀灵活小耳的小鼓,执柄摇动时,两耳双面击鼓作响,俗称“拨浪鼓”。鼗鼓本来只是寻常之物,敲打起来没什么可听的曲调,完全靠艺人说唱,才能吸引人观看。刘娥天资聪颖,很快就能将鼗鼓按她自己的意思变化运用,加上出众的容貌和生动的说唱,使旁人往往不知不觉地陷入了她的鼗鼓表演。

刘娥年纪稍长,便被许配给了银匠龚美为妻。庞家拿不出嫁妆来,还是孙辟之父主动解囊出资,刘娥为此感激不尽。这一恩惠,后来为孙家带来了巨大的好处。

当时宋廷疯狂掠夺蜀地,蜀人生活艰难,龚美实在过不下去了,便打算到汴京谋生。刘娥也想跟随丈夫去京师见见世面。龚美起初担心带上妻子是个拖累,不肯答应。刘娥笑道:“不用忧虑盘缠,我有随身本领,到处都可以吃饭,决不会拖累你。”

于是,夫妻二人一起上路。谁也没有想到,这一趟京师之行直接改变了这对贫贱夫妻的人生。

刘娥一路靠打鼗鼓赚钱。旁人见她艳若桃花,珠喉宛转,花鼓又打得高下疾徐,极有节奏,因此钱给得格外多。就连丈夫龚美在一旁也看了眼红,于是制作了一面小小的铜锣,与刘娥的鼗鼓配合,居然成了男女合演的花鼓戏。花鼓戏在当时是个新鲜花样儿,夫妇二人一路逢州过县,轰动了不少地方,不但解决了生活问题,还小有积蓄。

到了京师后,龚美继续操老本行,去做银匠,但生意非常不好,走投无路时,甚至想卖掉刘娥。刘娥只得重操旧业,打起了鼗鼓。京师虽然繁华,却从来没有见过花鼓戏这种玩意儿,刘娥一出场便一炮而红,轰动一时,人人争相前来观看,刘娥的名气也越来越大。

襄王赵恒时年十四岁,尚未娶妻,更没有被立为太子。他因年少好奇,听说蜀中女子才貌双全,艳慕不已,一心想找一名川妹子做侍妾。听到鼗鼓女子刘娥的事情后,心痒难耐,便带了几个近侍,微服去看刘娥表演。

刘娥虽然年纪不大,却深通人情世故,她见皇子亲临,自然要使出拿手好戏。赵恒初见刘娥花容玉貌,已经目眩神迷,加上对方有意地目挑眉语,暗中传情,更惹得意马心猿,一刻也忍耐不住。一回到府邸中,赵恒立即命人去向龚美买下刘娥,接进襄王府中。刘娥天生丽质,聪明伶俐,极得赵恒欢心。二人年龄相当,都是少年心性,立即如胶似漆,形影不离。

赵恒乳母泰国夫人却对来历不明且出身低贱的刘娥十分不满,要求赵恒将刘娥驱逐出去。赵恒正当少年,遇到刘娥这样才貌双全的女子,情投意合,如何能轻易舍弃?赵恒乳母见赵恒不听话,便到宋太宗面前告状。宋太宗听说儿子小小年纪便沉溺于女色,勃然大怒,勒令赵恒立即将刘娥逐出襄王府。

父命难违,皇命更不可违,但赵恒实在舍不得刘娥,于是表面将刘娥送回蜀地老家,但暗中却将其送到亲信幕僚张耆家里。张耆悄悄安排家人悉心照顾刘娥,而他自己为了避嫌,每天都睡在襄王府中。

刘娥离开襄王府后,宋太宗命赵恒娶名将潘美第八女为妻,是为赵恒第一位正妻。而可怜的刘娥不得不在张家等待时机,这一等就是十五年。一直到宋太宗晏驾,赵恒即位为宋真宗,刘娥才得以重见天日。她进宫后立即被封为美人,不久便进为德妃 ,宠冠后宫。

刘娥显赫后,不忘旧情旧恩,命第一任丈夫龚美改名为刘美,与其兄妹相称,恩宠有加。又派人携带大批财物到蜀地,送给外祖父庞家。对于当年慷慨奉送嫁妆的孙家,刘娥也没有忘记,专门奏请宋真宗拨了一笔款子,送给孙辟做重修藏书楼用,此即为李畋、王昌懿所言孙家不缺钱。

王昌懿问道:“你猜孙辟请来的工匠是谁?”

李畋道:“难道是鲁班第二喻浩的后人?”

王昌懿道:“哈,你怎么一下子就猜到了?”

李畋道:“当日张知府向孙辟推荐工匠时,我也在场。孙辟新请的工匠是喻浩的儿子或孙子吗?”

王昌懿道:“不过这后人不是孙子,而是孙女,是个年轻美貌的小娘子,名叫喻雯。”

李畋奇道:“女子也能做工匠?”

王昌懿笑道:“非但能做,而且做得很好。更有趣的是,孙辟有点迷上了喻小娘子,没少讨好,可惜对方是个木头美人,根本不领情。”

李畋道:“这个倒是有趣。”又问道:“郭震呢,他可还好?当日他不肯随张公赴京面圣,可是少见了不少世面。”

王昌懿叹了口气,道:“郭震他可不怎么好。”李畋道:“为什么?还是跟景倩相处别扭吗?”

王昌懿道:“那倒不是,他二人现在倒是能和平相处,见了面师兄师妹的,客客气气。我说的不好,是郭震堂兄郭仁渥死了。”

郭仁渥本名郭铮,字仁渥,因其名发音与郭震近似,容易混淆,便干脆以字称。

李畋大吃一惊,道:“仁渥兄只比郭震大六岁,正当盛年,身子又一向壮健,如何好端端地死了?是意外吗?”

王昌懿道:“前一阵子王均兵变时,意外被乱兵杀了。”

自李顺及其余党吴蕴、张余、王鸬鹚之后,蜀地又有两次大的战乱,一是刘旰起事,另一则是王均兵变。与李顺起义不同的是,刘旰、王均事件均是军人兵变。

刘旰是怀安军戍卒,勇猛善战,敢作敢当,在军中颇有威望。当时西川都巡检使韩景佑到怀安军巡视,因苛责侮辱军士,引发公愤。当晚,刘旰率领愤愤不平的军士来讨要说法。韩景佑以为军营兵变,急忙越墙逃走。刘旰见再无退路,便干脆率众起事。

不同于昔日李顺乌合之众的是,这是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六日之中,叛军行五百余里,劫掠五军州十镇县,众至数千。所至处皆不及支梧,驱掠军民,势莫可遏。州县震慑,户口奔逃。

当时仍是张咏镇蜀,正在大会僚属,得知消息后,仍照常宴饮。刘旰一路势如破竹,抢掠邛州、蜀州后,又移师向成都进发。探马往来急迫,张咏却始终不理不睬。直到某晚,张咏派人请来西川招安使上官正,告诉刘旰自北方来,一定会经过方井,刘旰既入井中,更欲何逃。

上官正遂率兵北上,果然在方井遇到刘旰军。刘旰等人正在休息造饭,忽遇上官正及益州钤辖马知节两路人马冲杀,猝不及防,一败涂地,几乎全军覆没,刘旰也于此战中被斩首。

王均兵变则是不久前才发生的事,起因与刘旰军乱大致相同。益州兵马钤辖符昭寿是“符王”符彦卿第三子,其长姊是后周世宗柴荣第一任皇后,二姊是柴荣第二任皇后,六姊则是大宋太宗皇帝皇后。他自恃皇亲国戚身份,傲慢自恣,到成都上任后,终日游宴,不理戎务。又专信亲仆,巧取豪夺,欺凌百姓不说,还大肆欺侮军中将校,激起部属怨愤。曾被符昭寿奴仆侮辱的神卫卒赵延顺聚众兵变,杀死符昭寿及亲信,拥立都虞侯王均为帅。成都知府牛冕连夜出逃。王均随即控制了成都,再称大蜀,建元化顺,成都再度易主。

宋真宗赵恒闻王均兵变,罢免了牛冕官职,命雷有终知益州兼川峡两路招安捉贼使,又命李惠、石普、李守伦并为招安巡检使,共同讨伐王均。王均出兵攻打州县不利,遂固守成都。

当年大蜀王李顺曾以十余万人守卫成都,但由于缺乏大规模作战的经验,几日之内便被王继恩率领的大军攻破。而王均手下仅有数千神卫军军士,因其人知军事,手下又骁勇善战,官兵围城数月不能前进一步。

王均又施疑兵计,设伏于内,开城伪逃。宋军主帅雷有终偕李惠、石普等率兵径入,遭伏击,丧师甚众,副帅李惠战死,主帅雷有终以绳索缘城堞垂坠逃命,方才得免。

之后,勃然大怒的雷有终下令宋军尽全力反击,王均令军以箭四射。箭头上淬了剧毒,中箭者立即毙命,死状可怖。宋军死伤惨重,再也不敢靠近城墙。王均又命属下开凿地道,潜出反击,屡挫官军攻势。

由于攻城不能下,宋廷又故伎重施,欲用招安之计,以王均亲族至成都城下招降,王均不从。雷有终只得以重兵长围久困,意图消耗城内守军实力。然自张咏镇蜀以来,成都经济恢复,城内物资丰富,粮食储备尤其充足 ,困死叛兵亦不是件容易的事。

就在宋廷束手无策时,前任知府张咏侍从邹容到达军中,自称有计破城。半夜时,邹容选取十余名敢死之士,各自披上厚厚的湿毡,以小轮车盛满熊熊燃烧的木炭、柴禾等,自王均所凿地道入城。地道狭小,只能爬行,既无法近身格斗,也不能放箭。叛兵为火势所驱,纷纷后撤。邹容及敢死之士由此顺利入城,乘乱四下纵火,焚毁了守城器械。

雷有终见城内火光一起,即命诸军鼓噪强攻,终在当夜攻克成都。王均率残部自城南万里桥突围而出,后为官兵追及围困,穷蹙自杀,余党六十余人被擒,兵变遂平。

李畋听说郭震堂兄郭仁渥是被乱兵所杀,极是意外,道:“这乱兵,是王均手下吗?”

王昌懿点了点头,道:“王均占据成都整整九月,尚能抚民安民,且军纪严明,比当初的李顺要强,比王继恩更不知好多少倍。但官兵攻克成都当晚,城头火光大起,城中居民都很慌乱。郭家在南城,仁渥兄出来查看时,正好遇到王均败退。不知是他无意中惹恼了那些人,还是对方看他不顺眼,当街将他一刀杀死。郭夫人不见丈夫回来,出来寻找,正好看到乱兵杀人后逃逸,当即晕厥在地。”又告道:“还有一件事,王均以毒箭守城时,官兵中毒箭者,面目均变成一团漆黑。”

李畋惊道:“那是玉局观观主葵因所用之毒,难道她那些逃走的手下加入了王均叛军?”

王昌懿道:“应该是这样。只是后来王均自杀,其余党六十条人就擒,押回成都后,未经审讯,便被雷大将军下令斩首示众。六十条人中,有两人肩上有金缕鸟烙印。”

李畋道:“那郭震他……”

王昌懿道:“王均兵变时,郭震正带着小侄子郭放在万里桥杨烈书肆中玩耍。王均控制成都后立即封闭了城门,不准人出入。后来官兵以重军围城,郭震更不可能进城,由此滞留在城外数月,一直住在杜李书肆中。直到王均兵败退出成都后,他才带着郭放回家,不想仁渥兄已经……”

李畋道:“郭震还住在孙辟家中吗?”

王昌懿道:“当然是搬回郭家住了,不然谁来照顾孤儿寡母?”

郭仁渥妻子杨茕原本是郭震的未婚妻子,因郭震拒婚逃离郭家,杨茕这才改嫁给郭仁渥,生下了一儿一女。郭震返回成都后,始终不肯回郭家,亦是因为有这样一层尴尬关系。而今郭仁渥既死,杨茕母子孤苦无依,郭震搬回郭家,也是迫不得已了。

忽有仆人进来禀报道:“孙公子派人来请主人赴晚宴,说是藏书楼顺利上了大梁,要好好庆祝一番。”

王昌懿问道:“还请了谁?”仆人道:“说是人不多,只有几个老朋友。”

王昌懿笑道:“先不告诉他李畋回来了,一会儿给他个惊喜。”

李畋尚有父母在堂,且已娶妻生子,且久不见面,便预备先回去自己家中与亲人团聚。刚拐过街角,便与人撞了个满怀。定睛一看,居然认识对方,却是几年未见的广州药商李延志。李畋忙道:“延志兄,近来可好?”

李延志行色匆匆,本欲拔腿就走,听到招呼,方才认出李畋来,“咦”了一声,问道:“李畋兄,你不是跟着张学士入朝了吗?何时回来了成都?”

他不过随口寒暄,也不期待对方的回答,紧张地往后看了一眼,便拱手道:“我还有事,改日再到府上拜访。”不等回应,便急步而去。

李畋心中挂念父母妻儿,也不以为意。继续前行时,又遇到一名年近四旬的大汉,手里拿着一张人物画像,边走边看。二人擦肩而过时,那大汉还特意比照画像看了李畋一眼,似是想确认他是不是画中人。

李畋随意一瞟,见那画像倒是与刚刚遇到的广州药商李延志有几分相似,料想大汉是在寻找李延志,不由得起了几分好奇之心,多看了那大汉几眼。那大汉立即生出警觉的神情来,卷了画像,压低头巾,匆匆去了。

李畋虽然起疑,却不明所以,仍照旧回家来。高堂、妻儿惊见他提前归来,惊喜异常。

欢聚一番后,李畋才告知晚上要去孙辟家庆贺新藏书楼上梁。李父忙道:“那是应该的。你几年不在家,全靠孙、王、郭几位多方照应。”

李畋备齐贺仪,赶到孙家时,王昌懿、景倩、任介均已经先到了。更令他惊讶的是,昔日芙蓉楼名妓杨柳青亦在座中,原来她早已脱籍从良,嫁给了任介。夫妇二人搬离城中,隐居在南城郊外。老友欢聚,格外欢欣鼓舞。

李畋道:“怎么不见郭震和孙辟?”

话音刚落,孙辟便引着一名青衫女子进来,笑道:“各位,我来介绍,这位就是主建新藏书楼的喻雯娘子。”又为喻雯一一引见。到李畋面前时,才惊呼一声:“呀,你小子什么时候回来的?”

李畋笑道:“刚刚才到。我可是不请自来。”

孙辟忙介绍道:“这位喻雯娘子,就是人称鲁班第二的喻浩公后人。”

那喻雯神色甚淡,似是心不在焉,只微微点头,始终不肯出声,虽不至于太失礼,但亦表现得生疏得很。孙辟却不以为意,大概早已习以为常。

孙辟扫了一圈,问道:“郭震还没到吗?”话音未落,便听到了脚步声,笑道:“说曹操,曹操便到。”

郭震匆匆进来,与众人招呼一声,见到李畋在场,虽然意外,却也不见惊喜,显然有更紧急的事情需要优先处理。他将杨柳青叫到门外,低声告道:“我刚在外面遇到小厮狗儿,说环儿在芙蓉楼被杀了,让你快些去看看。” AgIYbYVYrctNzAgrA7JwpBUWX5+3B3MahTyOUk83Zh9WJAYoWUr3B/c66/2I/pa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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