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蜀因为国库充实,宫城修建得极为繁华。宋师平蜀后,成都知府自然不敢越级搬入宫城,只将王宫附近的策勋府改为成都府署,作为办公居住之地。大蜀军入城后,李顺迫不及待地搬入宫城,过起了皇帝瘾。只是他这位大蜀王当得不安稳,才几个月便被宋军破城攻杀,后蜀宫城及成都府署亦在大火中化作了灰烬。
流落天涯怀海涯,旧山终日恨归迟。
思量却得蹉跎力,会尽人间一肚皮。
江楼四面立屏风,到此诗家合用功。
沽酒店藏花影内,打渔村在浪声中。
——郭震《诗二首》
宋
军大营设在后蜀王宫附近。后蜀因为国库充实,宫城修建得极为繁华。宋师平蜀后,成都知府自然不敢越级搬入宫城,只将
王宫附近的策勋府 改为成都府署,作为办公居住之地。大蜀军入城后,李顺迫不及待地搬入宫城,过起了皇帝瘾。他本就自称是后蜀国主孟昶遗腹子,重回父亲故居居住,也是顺理成章之事。只是他这位大蜀王当得不安稳,才几个月便被宋军破城攻杀。宋军破城时,不分青红皂白,大肆屠杀军民,城中死难军民多达十万人以上,血流成河,后蜀宫城及成都府署亦在大火中化作了灰烬。
蜀宫城图
成都地形西北高,东南低,河水亦由西北流向东南。后蜀宫城虽尽毁于战火,却依旧是全城中心,处于制高位置,是以成为宋军扎营所在。
郭震进来时,天色已黑,主帐灯火通明,已备好酒席。王继恩正与一名年过四旬的中年文士交谈甚欢,听到乌忘我禀报,忙迎过来道:“郭公子,本帅久仰你大名,今日总算见到本尊了。”
郭震道:“郭某山野之人,劳大将军如此厚待,受之有愧,实不敢当。”
王继恩笑道:“哎,有什么不敢当的。等到将来郭公子成了圣上眼中的红人,我等怕是高攀不上了。”
乌忘我咳嗽了一声,低声告道:“郭公子原本推辞不想来,是下官强行带他来的。”
王继恩先是一愣,随即哈哈笑道:“没什么,没什么,郭公子认生嘛。来,郭公子,本帅为你介绍一位贵客,这位逍遥子先生,不但是位大大的名士,还是位医术高明的神医。”
那中年文士遂起身自我介绍道:“在下姓潘,单名一个阆字。”
郭震见对方神采轩昂,气宇不凡,暗暗称奇,便自报了姓名。王继恩请二人入座,郭震敬潘阆年长,特意坐了下首。
王继恩又道:“今晚宴席,本来本帅是要单独宴请郭公子,想不到潘先生驾到,是以连同二位一块儿招待了。”
潘阆微笑道:“如此说来,潘某今晚得享美酒佳肴,是沾了郭公子的光,实是幸会。”
郭震未及回答,便有人大踏步闯进帐来,嚷道:“王大将军,你设下这么大一桌酒宴,竟然不邀请我?是怕我太能吃吗?”竟然是新任成都知府张咏到了。
王继恩一怔,随即笑道:“本帅尚在犹豫,只怕张学士不肯来,想不到张学士自己来了。所谓相请不如偶遇,不是吗?”
张咏正要嘲讽对方不通文墨,忽一眼望见一旁的潘阆,不由得呆住,怔了一怔,才道:“小潘,你怎么在这里?”
潘阆笑道:“凑巧来了成都,便先来拜会王大将军。”
张咏惊讶不已,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来,但也未再追问。
王继恩见张咏不邀而至,且没有离开的意思,只好请他入席坐到上首。张咏连连摆手道:“我跟小潘有十年没见了,我得坐他旁边,好方便叙旧。”也不理睬旁人,自己搬了方凳,坐到潘阆边上。王继恩无可奈何,只好随他去了。
片刻后,军士烫好酒端上来,四人饮过一巡。王继恩又笑道:“不能就这么干饮,得寻点乐子,我们来行个酒令。”
拍了拍手,只听到环佩叮咚作响,帷幔后转出一名丽人来,云髻高耸,正是芙蓉楼名妓杨柳青。
王继恩道:“这位杨柳青青娘,是行酒令的高手,就由她主持,如何?”也不待旁人回应,便为杨柳青一一介绍在座之人,再令其开始行令。
杨柳青提起酒壶,笑道:“小女子勉为其难为各位行令,还望各位官人不要嫌我才疏学浅,先饮为敬。”先自己饮了一杯,笑道:“第一个酒令也简单,前后呼应即可。咱们就按座次来接龙,如何?”落落大方,毫无娼妓媚态。
郭震心道:“难怪旁人说杨柳青能先后从容周旋于大蜀王李顺和宋军主帅王继恩之间。李顺是草莽人物,当然会喜欢她这种性格的女子。至于王继恩,他是阉人,失去性能力,也不会喜欢莺莺燕燕之流,反倒是杨柳青的性情投他胃口。”
杨柳青见张咏和潘阆都表示同意,遂道:“有来有去,如梁上之燕;有去无来,如弦上之箭。”
王继恩是主人,坐在上首,第一个接道:“有来有去,如机上之梭;有去无来,如水上之波。”
再下一个轮到潘阆,他尚不及开口,张咏抢先接道:“有来有去,如咽喉之气;有去无来,如肛门之屁。”
他原本是朝中大学士,却说出如此粗俗的酒令。众人先是一愣,随即忍俊不禁,放声大笑起来。王继恩明知张咏有意捣乱,却不好发作,便朝杨柳青使了个眼色。
杨柳青笑道:“张知府有失体统,该罚一杯。”张咏连道:“该罚,该罚。”自饮了一杯。
杨柳青嫣然笑道:“我们再换个法子,以酒筹 来行令,还是我先来。”取出一筒竹签,摇了一摇,随意取出一根签子来,念道:“情多最恨花无语。不言者饮。”环顾一圈,笑道:“郭公子,只有你一直一言未发,该你饮了这杯酒。”走过来亲自为郭震斟了一杯酒。
郭震道:“情多最恨花无语,愁破方知酒有权。好,我饮。”举杯一饮而尽。又自竹筒中抽出一根竹签来,交到杨柳青手中。
杨柳青念道:“人面不知何处去。须多者饮。”
潘阆看了看身边的张咏,再看看自己,笑道:“似乎我的胡须比较多些。”张咏笑道:“小潘当仁不让。”
潘阆举杯道:“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饮了一杯。又抽得一根竹签,却是“玉颜不及寒鸦色。面黑者饮。”
张咏笑道:“王大将军,这是在说你呢,在座之人,没有比你面色更黑的了。”
王继恩不及接话,杨柳青便笑道:“王大将军是军中主帅,不能饮酒过度,小女子替他饮了这一杯。”念道:“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饮了一杯,仍将竹筒奉给王继恩。王继恩抽得一支签:“世上而今半是君。惧内者饮。”
潘阆道:“这句诗原是描述唐末时世人多为窃贼,却被拿来做成了酒令,当真是又风雅又有趣。”
杨柳青掩面笑道:“这是小女子自己制作的,多谢潘先生赞赏。”
张咏哈哈大笑,道:“似乎我们四人中没有怕老婆的人。这可如何是好?”
杨柳青笑道:“那么便请几位官人一起举杯,合饮一杯。”
王继恩是主人身份,遂先举杯道:“就如青娘所言,大家合饮一杯。”
正好有军士送热酒上来,王继恩便命换上热酒。那军士毫不理睬主帅命令,径直奔到郭震面前,从漆盘底下抽出一柄匕首,刀映烛火,红光闪烁,直刺过来。
郭震既心中有事,便心不在焉,只想早些离开宴席,待到寒气逼面时,这才会意过来,忙往后侧仰,但已是来不及。心中不觉一痛,暗道:“再会了,小倩。”
忽隐约见到一件黑乎乎的物事自侧面飞来,一声闷响,竟将刺客手中匕首打偏,原来是张咏顺手抓起席上的板鸭掷了过来。
王继恩怒声呼喝,大批军士涌将进来。那刺客见郭震已及时退让到一边,再也难以得手,便回转手腕,举刀刺入自己胸口,瞬间面上泛出一团黑气,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主帐乍起变故,虽无人受伤,王继恩面色却十分难看,挥手命军士将刺客尸首拖出去。那刺客脸色变成一团漆黑,像是抹了炭灰一般,很是骇人,料想短刀上淬了剧毒。军士有所畏惧,一时不敢动手。王继恩厉声斥骂,这才有军士大着胆子上前,抓住刺客双脚,将他倒拖了出去。
王继恩失了面子,难以向宾客交代,一时难以下台,不断斥骂属下无能,竟让刺客混进了戒备森严的军营。
张咏劝道:“王大将军稍安毋躁,尽快查明刺客身份要紧。”
王继恩不答,只问道:“为什么要杀郭公子?”
言外之意分明是:我才是宋军主帅,位高权重,是这里地位最重要的人,为何刺客不针对我,反而针对一个平民?
他见部属无人敢应答,愈发恼怒,命人送杨柳青回去,又朝张咏等人拱拱手道:“烦请几位稍候,本帅去去就回。”拂袖走出帐外,大声下令,大概是要调动兵马追捕刺客同党。军营瞬间骚动了起来,人仰马翻,喧闹嘈杂不已。
潘阆问道:“郭公子没事吧?”
郭震道:“没事,多谢张知府救命之恩。”
张咏道:“举手之劳,何足言谢?”
潘阆道:“老张,这么多年不见,你老了许多,面色看上去也不大好,想不到身手还是这么敏捷。”
张咏笑道:“那是当然。我还打算将来致仕退休后,仍然去做江湖剑客,继续我年轻时的侠义英雄梦。”
潘阆哈哈一笑,道:“你想致仕退休,怕是朝廷不肯放人吧。”
张咏嘿嘿一笑,转头问道:“郭公子,你可有什么仇家?是那种一心要取你性命的仇家。”
郭震摇头道:“应该没有,至少我想不出来是谁。”
张咏道:“小潘,你怎么看?”潘阆道:“刺客背后有能人?”张咏道:“嗯。”
潘阆朝上首空座一努嘴,道:“这人是个草包,有他在,蜀地官兵没有什么大的作为。杀了他,朝廷也不会失去什么,只需另外选派称职的主帅。可刺客为什么要杀郭震郭公子?”
张咏反问道:“你说呢?”潘阆道:“我适才听王继恩提过郭公子来历,他是皇帝志在必得之人,旁人看来,非有过人才华不会如此,杀了他,便为大宋去除了一个栋梁之材。”
张咏道:“嗯,我也是这么想。”
郭震道:“那么二位认为刺客是大蜀军余党派来的吗?可我才回成都还不到两日,大蜀军主力都在城外,如何能这么快得知?”
张咏道:“大蜀军应该还有不少眼线留在成都。对他们而言,最值得刺探的当然就是军营,大概早已经设法渗透进这里。王继恩花了不少力气寻找郭公子,他们知道你的身份也不稀奇。”
他生平经历过无数惊险之事,也不大将刺客一事放在心上,又问道:“小潘不知道我就任成都知府了吗?为何到了成都不去找我,而要来找王继恩?”
潘阆笑道:“这次我跟朋友来成都,是专门来找老张你的。可是不巧的是,一入成都府境,我二人就被军士搜出了行囊中的兵器,要当作反贼抓起来。”
张咏奇道:“你既是为我而来,何不直接报出我名字?”
潘阆笑道:“你是知道的,我是个出名的麻烦精,公然报出你老张的名字,日后难免会连累了你。报上王继恩的名字就不同了,军士不但立即毕恭毕敬,日后一旦有事,麻烦自会找上王大将军。”
张咏哈哈大笑,道:“小潘倒是深谋远虑,不过我还是希望你报我的名字。”又问道:“对了,你几时与王继恩走得近了?”
潘阆道:“说来话长。总之是王继恩有一次得了怪病,我侥幸救了他一命。这位王大将军虽然不是什么好人,倒也懂得知恩图报。”
张咏这才会意,道:“难怪有司把你的名字从钦命要犯 中划掉了。我还以为是因为涪陵县公已死,皇帝不再追究往事,原来是王继恩居中为你说了情。”
潘阆笑了一笑,也不置是否,只道:“我新近认识一位年轻朋友,姓许名洞,他曾北上辽国游历,结交了不少朋友,带来张兄一位故人的信息。”
张咏本来喜笑颜开,一听完后半句脸色就变得肃穆起来,沉默半晌,才问道:“是她吗?”潘阆道:“嗯。”
张咏问道:“许洞人在哪里?”潘阆道:“在东城客栈。”
张咏忙道:“郭公子,抱歉了,我和小潘还有要紧事赶着去办,得先行离去。你代我二人跟王继恩说一声。还有,你目下麻烦缠身,最好不要轻易再出门。”郭震道:“是。”
郭震独自等了一会儿,杨柳青忽又折返回来,告道:“我的耳环不见了一只,想来是刚才吓坏了,闪避时落在了什么地方。”
她口中称“吓坏”,脸上却没有丝毫受到惊吓的表情。郭震心道:“此女果然胆色出众,难怪能在李顺、王继恩这等大人物间游刃有余。”
他也不揭破,四下寻找一番,果在帷幔边寻到了一只珍珠耳环,遂交还给杨柳青。杨柳青道了谢,走出几步,又回身问道:“郭公子,适才王大将军和张知府人都在场,刺客为什么单单要杀你?”
郭震道:“我也不知道原因。”
杨柳青笑道:“看来郭公子必定有极大的过人之处。”
郭震苦笑道:“旁人不知道,青娘应该或多或少听任介提过我,能有什么过人之处?不过是比街上市民多读了几天书而已。”
杨柳青咬咬嘴唇,欲言又止,似笑非笑地看了郭震一眼,便拧身去了。
过了一会儿,王继恩再度入帐,见帐中只剩郭震一人,也不以为意,歉然道:“郭公子,实在抱歉,令你受惊了。本帅已派人往全城搜捕刺客同党,他日一定给你个交代。”还欲派兵护送,郭震推谢道:“王大将军既已调动兵马,即便刺客还有余党,想来也已经遁逃,我不会再有事。”
返回东城时,果见兵马不断驰过街面,更有搜索队伍挨家挨户大索刺客同党。
郭震不禁摇头,心道:“难怪潘阆潘先生暗指王继恩是个草包,他连自己要搜捕什么人都不知道,却没来由地调动这么多人上街,弄得鸡犬不宁。”
转念又想道:“潘先生称王继恩是草包,其实是指他统兵无方,并不是指这个人脑子有毛病。朝野风传当今皇帝是杀兄即位,王继恩若是草包的话,何以能成为两朝皇帝心腹?而且他在太祖朝和当今皇帝执政时均出任军队统帅,足见其能耐之大。他既无法肯定刺客是否还有同党,不会无缘无故地半夜出动兵马扰民,弄得怨声载道。是了,是因为我!他认定我必将成为皇帝面前的红人,今日我在军营主帐中遇刺,令他面上无光,他怕将来皇帝知道后难以交差,是以故意弄得声势浩大,好让我觉得他很重视行刺这件案子。这些朝廷官员,王继恩也好,他手下乌忘我也好,还有那华阳县狱狱长石颂也好,行事之道哪有半分出于公心,全是为了争权夺利、牟取个人私利。
转过街角,却见到孙辟和李畋正提灯等在前面。郭震忙奔过去,问道:“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孙辟道:“我们听到街面上有兵马不断驰过,担心出了大事。料想你被强行请去了军营,一定会设法脱身,所以特意在这里迎你。走吧,宴席还没开始,就等你了。这下可好,大伙儿终于聚在一起了。”
郭震踌躇道:“小倩……师妹她……”
孙辟道:“景倩师妹没来。这不是意料之中的事吗?任介去请她,哪里请得来。”斜着眼角瞟了郭震一眼,意思是说:除非你郭震亲自出马邀请,否则绝难请得动师妹。
李畋道:“景倩没来也好,她是名门大家闺秀,跟我们一帮大男人饮酒取闹,传出去让人笑话。”
孙辟见郭震不大自然,料想其心中仍然放不下旧情人,忙道:“不说这个了。对了,街上有这么多兵马,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郭震道:“适才在军营饮酒,有人向我行刺。王继恩难以下台,便调了兵马搜捕刺客同党。”大致说了经过。
李畋忙检查好友身上,见他并未受伤,这才放下心来,又奇道:“蜀地最高军政长官都在座中,为何独独向你行刺?”
郭震便说了张咏和潘阆的看法。
孙辟道:“不对啊,果真是大蜀军余党行刺,王继恩确实是个草包,他活着反而对大蜀军有利,可为何不杀死张咏张知府呢?他可是个强劲的对手,就算大蜀军不了解他的本领,也该知道他的官职,杀了他,可比杀死郭震影响大多了。”
郭震听了亦觉有理,沉吟道:“张知府年轻时是有名的游侠,剑术无敌于天下,或许是刺客知道他的厉害,料想难以一击成功,所以改向我下手。”
孙辟道:“平心而论,你觉得自己的价值在张知府之上吗?”
郭震苦笑道:“我尚有自知之明,非但不在张知府之上,而且远远不如,完全没有任何可比性。可以说,一百个郭震加起来,也比不上张知府一人。”
孙辟道:“如果刺客果真是大蜀军余党,他潜伏在军营中,多半是为了刺探宋军军情。他明知道一旦出手行刺,不但掩饰身份就此败露,而且会因此丢掉性命。那么他为什么还要冒着危险杀你郭震,而不是价值更大的张知府?既然知道张知府武艺厉害,何不暂时隐忍不发,等到时机成熟时再动手?”
郭震登时醒悟,道:“不错,你分析得极有道理。这名刺客一定不是大蜀军余党。他的目标很明确,就是我郭震。他行刺于我,一定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孙辟笑道:“其实你和张知府都精明过人,远在我之上,只不过你们身在其中,反而看不清楚。”
郭震一时也想不到什么人非要置自己于死地。他不愿意好友为自己费神,忙道:“反正事情也过去了,先不管他。今晚我们老友重逢,先尽酒兴再说。”
将入王宅时,李畋忽道:“街上这么多兵马来来去去,说是搜捕刺客同党。为什么我们三个平民深更半夜在大街上行走,反而没有人拦下我们盘问?”
郭震“呀”了一声,蓦然醒悟过来,回身看了一眼,道:“你们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穿过街口,叫道:“乌将军,出来吧,我知道是你。”
乌忘我率着军士自暗处出来,讪讪招呼道:“郭公子。”
郭震问道:“乌将军在跟踪我?”
乌忘我忙赔笑道:“不是跟踪,是暗中保护。本将奉了主帅命令,暗中保护郭公子安全。”
郭震道:“多谢,我人已经到了,又有朋友来接,乌将军这就请回吧。”不再理会对方,转身径直去了。
孙辟借着月光认出了乌忘我,道:“就是那武官打伤了昌懿。”郭震道:“我知道。”
孙辟道:“你知道,你还……”郭震道:“我们走吧。”
进来王府,果见花厅中摆了一桌丰盛酒宴,任介陪王昌懿坐在一旁闲扯,见郭震进来,忙道:“我跟昌懿打了赌,他赌你今晚不会回来,我说子时之前一定会回来。”
郭震笑道:“那么昌懿输了。”
王昌懿忙道:“我自罚一杯。”刚一举杯,便被李畋劈手夺下,道:“你伤势未完全好,不能喝酒。这一杯罚酒,我替你喝了。”
孙辟笑道:“李畋,这你还看不出来吗?昌懿就是想喝酒,故意输给任介的,结果还被你途中拦截了。”
任介狐疑问道:“昌懿,你是有意输给我的吗?”
王昌懿知道他爱较真,忙道:“不是故意的啊。郭震不是被人强请去了军营吗?那可是传说中的有去无回之地啊。”
郭震蓦然想起酒席上杨柳青所行酒令“有来有去,如梁上之燕;有去无来,如弦上之箭”忙将任介拉到一旁。任介误会了好友的意思,先歉然道:“抱歉啊,我没能请来景倩师妹。”
郭震道:“不碍事,是小倩自己不愿意来。”又问道:“你去过芙蓉楼了吗?”
任介道:“去了。今日十五,是月圆之夜,本来我和柳青约好晚上一道赏月,我去芙蓉楼也是为了告知她因为你回来了,晚上大家要聚上一聚,我得对她失约一次。可她人不在那里……说是早就被什么权贵接走了,实在推辞不掉,不得不去应酬。”越往后说,越是忧心忡忡。
郭震低声道:“我在军营宴会上遇到了青娘,她也没做什么,不过是主持行酒令。”
任介喜道:“当真?”郭震道:“我还能骗你吗?青娘大方得体,人又很聪明,大家都很喜欢她。”
任介又担心起来,道:“我就是怕这个。”
郭震笑道:“那王继恩不过是个宦官,你怕什么?”
任介勉强舒怀一笑,道:“是了,我总是想不起来这一点。”
一旁王昌懿高声招呼道:“喂,别再说悄悄话了,入席了,入席了。”
五人围成一桌坐下,虽有感触岁月及时势的小小伤感,更多的还是劫后重逢的喜悦,遂开怀畅饮,把酒言欢。唯独王昌懿因有伤不能饮酒,虽心痒难耐,然被李畋死死盯着,也只好以茶代酒。
当晚除了王昌懿之外,其余四人均酩酊大醉,不省人事。王昌懿命仆人将各人背到客房,换上干净衣裳,安顿到卧榻上。
次日一早,王昌懿正在庭院中活动筋骨,忽见郭震手抚额头走了出来,颇为惊讶,问道:“你昨晚喝得不少,这么早就醒了?”
郭震苦笑道:“喝得不是不少,而是太多了,头还是疼得很。”又问道:“昨日余县尉来托你帮忙了吗?”
王昌懿道:“我早派了人到各家商铺打过招呼,只要有人拿金银珠宝抵押或是直接兑换现钱,我会立即收到消息的。”又笑道,“你说那江洋大盗以重利诱骗狱长石颂上当,再杀了他,算不算为民除害?”
郭震道:“你只知其一,那勾平可是陈年惯犯,作案累累,十年前好几起大案都是他做的。”
王昌懿道:“原来如此。”
话音刚落,便见仆人引着华阳县尉余乐进来。王昌懿忙道:“余县尉也太心急了,才过了一晚,我这边还没有勾平的消息呢。”
余乐正色道:“我今日登门,不是为勾平,而是为王公子你。张知府了解到军将乌忘我曾多次率军入户抢劫,还打伤过王公子你,现已发出文书,传他到大堂问话。”
王昌懿道:“张知府是希望我出面做证人?”余乐道:“正是此意。”
王昌懿踌躇道:“这个……”
余乐道:“王公子不愿意吗?”
王昌懿道:“倒不是不愿意,而是……”
一语未毕,便有弓手着火般地赶进来,气喘吁吁地禀报道:“县尉君……十字街……十字街的枯井里,发现了两具尸首。”
余乐一怔,随即皱眉道:“最近怎么这么多乱子?”
那弓手结结巴巴地道:“还有一事……两名死者尸体已经吊上来了,他们都不是普通人,小的全认识。”
余乐道:“是谁?”弓手道:“一个是前晚从县狱逃脱的勾平,另一个是乌忘我乌将军。”
余乐大吃一惊,竟不及再打招呼,便疾速转身去了。
王昌懿与好友愕然相视,问道:“怎么回事?”
郭震道:“我去看看。”
郭氏前脚刚走,孙辟和李畋便联袂出来,听到有弓手告知勾平和乌忘我同时被杀,残酒立即全惊醒了。
孙辟使劲晃了晃脑袋,狐疑问道:“昌懿,你老实说,是不是你派人杀了乌忘我?”
王昌懿道:“我确实想要对付乌忘我,不过还没有盘算好计划,就有旁人抢先动了手。”回思过一会儿,失声道:“难道是郭震?他特意问了我打伤我的人是谁,还安慰我说‘善恶终有报’。”
李畋道:“怎么可能?乌忘我昨晚一直跟着郭震跟到你家门外,那时他还活得好好的。随即郭震便与我们一道进屋饮酒,他喝了那么多,醉得都有些糊涂了,哪还能半夜赶出去杀人?”
孙辟问道:“郭震人呢?”王昌懿道:“他应该跟着余县尉去十字街枯井了。”
孙辟忙道:“我和李畋也去看看。现下乌忘我被杀,昌懿你嫌疑最大,怕是官府不久便会找上来,最好不要出门。”
王昌懿愕然道:“我伤势未复,得扶着拐杖才能行走,如何能杀死一名全副武装的武将?”
孙辟道:“如此你嫌疑愈发大了。一是你家商业遍及川中,心腹手下不少,可以随意指令手下杀人。二来你有伤在身,正好是你的理由。不是我这么看啊,而是官府一定会这么想。”
王昌懿哼了一声,道:“我倒是极感激那杀死乌忘我的人,这才是真正的为民除害。”
李畋忙道:“这话可别再说了。我们先去十字街看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昌懿道:“你们帮我告诉郭震,如果……”
孙辟道:“如果发现线索,先告诉你,而且不要声张,对吧?我们知道,郭震也知道。放心,我们又不是为官府做事。”
孙辟和李畋赶来十字街枯井时,这里已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枯井边并排躺着两具尸体,已用白布盖上。因仵作未到,尸体未经检验不能抬走,弓手便用绳子布了一道防线,将人们拦在绳外。
孙辟见郭震正与华阳县尉余乐商议着什么,便招手叫道:“郭震!”
郭震转头看到好友,便请余乐令弓手放孙辟、李畋二人过来。
孙辟问道:“怎么回事?死的真是勾平和乌忘我吗?”
郭震道:“是。”又道:“李畋擅长医术,对外伤尤有心得,余县尉可否让他看看尸首,也许能及早发现线索。”
余乐因乌忘我是军籍武官,身份特殊,已派人去请知府张咏,一时不敢擅断,只迟疑道:“这个……”料想自己心意也瞒不过郭震,便如实告道:“乌忘我被杀,令友王昌懿嫌疑最大,因这一层干系,郭公子和孙、李二位都不能接触证物。”
孙辟道:“我就知道官府第一个便要怀疑昌懿。”又道:“正是为了替昌懿洗脱嫌疑,我们才要帮助官府破案呀。”
余乐摇头道:“此案重大,我无法做主,还是等张知府人到了,再请他示下。”
正好张咏风风火火地赶到,问道:“仵作人还没到吗?”
余乐道:“派了人去他家里,还没有回来。”
张咏便道:“李公子精通医术,想来查验尸首伤势只是小事一桩。李公子,可否劳烦你勉为其难?”
李畋虽然治病救人,究竟还是世家子弟,做验尸这件事还是头一次,但为了好友,也不得不勉强上前。弓手揭开白布,露出尸体来。左边一具光顶无发,正是越狱逃脱的江洋大盗勾平,脸上笑容宛然,胸口有两个大血窟窿,衣襟已被血渍浸透。
余乐提醒道:“李公子,官府验伤需要喝报,就是将你观察到的伤情一一说出来,这边书吏自会记录下来。”
李畋沉吟道:“嗯,这个勾平,胸腹连中两刀而死,均在要害之处,应该是当即毙命。”
余乐道:“可否能从他的伤口看出凶手行凶所用兵刃?”
李畋道:“这个,我没有经验,对兵器也不了解,无法判断。”又转而查验乌忘我,报道:“乌忘我乌将军也是胸口被利刃刺入,一刀毙命。”
孙辟插口道:“虽然我也不懂兵器,但这两人身上伤口明显不一样。”
张咏道:“不错,是两种不同尺寸的兵器造成的,应该都是短刃,匕首或是短刀之类。”
孙辟道:“这姓勾的是被通缉的江洋大盗,全城贴满了他的图形告示,还有悬赏。会不会是乌忘我发现了他的踪迹,赶来追捕,勾平奋力反抗,二人在枯井边争斗不休,结果互相刺入对方要害,同归于尽,再双双落入井中?”
张咏哈哈大笑,摇头道:“决计不是。乌忘我腰佩长刀,与大盗格斗,怎能不用他自己最称手的兵器?但他的佩刀却尚未拔出,还在身上。而且就算乌忘我用了短刀,如孙公子所述推测的话,凶器不在乌、勾二人手上,就该落在了枯井中,如何现场找不到凶器?”
孙辟一心要证明乌忘我是与勾平互相残杀而死,如此局面最为有利,勉力争辩道:“或许是凶器落在了枯井外,被路人看见捡走了。而今在蜀地,铁器总是值几个钱的。”
李畋迟疑道:“这个……不是这样的。”
张咏道:“李公子有话不妨直说。”
李畋道:“从尸体僵硬情状来看,勾平至少死了十个时辰了,而乌忘我乌将军死了还不到三个时辰。”
张咏吃了一惊,问道:“李公子是说勾平大概昨日白天这个时候便死了,而乌忘我则是半夜时被杀?”
李畋道:“据我看来是这样,不过具体情状是否这样,还是要等仵作来确认。”
果真如此的话,那么江洋大盗勾平在杀死华阳县狱狱长石颂不久后便被人杀了。当时他被官府通缉,又无法出城,势必要找个地方躲起来,等风头过去再说。如果有人发现了他的踪迹,就算挺身上前擒拿,也该立即报官,毕竟官府开出了悬赏,报官者能领到一大笔钱呢。为什么发现勾平踪迹的人反而舍弃厚赏,出手杀了他呢?
张咏问道:“余县尉,你怎么看?”
余乐道:“下官认为勾平多半在成都有个熟人是同党。”
张咏道:“噢,余县尉为什么会这样认为?”
余乐道:“勾平是个江洋大盗,作恶多端,生性警惕,但他死时脸上却带着笑容,表明杀他的人是他所信任的人,姑且称他为某甲吧。极可能勾平将之前犯案所得赃物藏在了某甲那里,他这次来成都是为了取回那笔赃物。不想天不遂人愿,勾平还未联系到某甲,便被张知府你识破僧人伪装,关进了大狱。勾平大概也知道蜀地胥吏腐败,便以藏在某甲那里的重金贿赂狱长石颂。石颂受不住诱惑,冒险放了勾平,又跟他一道来找某甲索取重金。某甲交出了重金,之后又联合勾平杀了石颂,拿回了重金。但之后某甲又不想勾平分一杯羹,遂乘其不备,将他杀死,尸体则丢入了枯井中。勾平僵硬发青的脸上犹带着笑容,表明他被杀时没有丝毫防备,显然是某甲下的手了。”
张咏听完余乐推测,不置可否,只问道:“郭公子,你怎么看余县尉这番推测?”
郭震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余县尉这番推测,道出了最重要的杀人动机,前后也合情合理。只是有一点,如果某甲杀了勾平,又将尸体抛入枯井中,那么为何昨日没有人发现井中异样?这口井枯死已经有十来年了,本地人都知道,小孩子尤其爱在井边玩耍。又处于十字街要道,不可能不被人发现尸体。既然勾平死在昨日是事实,那么一定是半夜有人将他弃尸在枯井中。”
李畋忙道:“勾平确实是在他处被杀,然后抛尸在枯井的。乌忘我乌将军则是被杀时就落入了井中,极可能入井时还没死,落到井底才断气。”
那勾平手脚断折,脸上、身上有不少坠落伤,却没有血荫,表明入井时人早就死透了。而乌忘我不但额头有个大包,脸上、手上也尽是擦伤淤痕,处处见血,表明他坠落时血气尚未凝结,人还剩有一口气在。
如此,根据余乐的推测,问题就来了。石颂应该是在财物到手后转瞬即被杀死灭口,也就是说,他不是死在某甲家里,也一定在其家附近。本来就地掩埋尸体是最稳妥最保险的法子,凑巧某甲家距离锦江不远,便将尸体抛入了江中,如此才能解释石颂尸体于锦江合江亭被发现的事实。
而某甲既然想独霸财物,最好的法子就是将勾平也一并杀死,尸体抛入锦江中。如何反而舍近求远,等了一天后,才连夜带着尸体来到锦江数里之外的十字街枯井抛尸呢?
余乐道:“不错,这是个重大疑点,不过我实在想不出其他解释。不知郭公子有何高见?”
郭震道:“我也想不出合理的解释。不知张知府可有高见?”
张咏摇头道:“我连低见都没有,更别说高见了。余县尉的推理有漏洞,但除此之外,别无合理解释,只有同党杀人后才会刻意隐瞒。”
孙辟道:“不是说那勾平犯案累累吗?会不会是他躲到城中后,有受害者家眷看到图形告示,认出了他,遂杀了他报仇,再半夜弃尸枯井?”
张咏道:“就算当真有受害者家眷认出了勾平,发现他踪迹后为何不报官呢?报官既能领赏,也一样能将勾平置于死地。”拍了拍孙辟肩头,笑道:“就算勾平罪大恶极,然平民以私刑杀人仍然是要掉脑袋的。恕我冒犯,据我了解,蜀人最会享乐人生,从来都是两权相利取其重,两权相害取其轻,绝不会有人拿自己的命,去换一个本来就该死的勾平的命。”
孙辟道:“那倒是。”
张咏道:“那么勾平这件案子先当作悬案处理,先调查乌忘我这件案子。”
余乐道:“下官遵命。”又道:“乌忘我乌将军自随大军来到成都后,结怨不少,不过有胆量杀他的人也不多,成都首富王昌懿嫌疑最大,他家离这里不远。而且今早我奉张知府之命到王府请他到公堂作证指控乌忘我时,他神情闪烁,十分可疑。当时郭震郭公子也在场,可以作证。”
孙辟怒道:“余县尉……”
张咏道:“哎,先别吵,都听我说。”捋了捋胡须,慢条斯理地问道:“乌忘我会不会是畏罪自杀?”
众人闻言,均大吃了一惊。
余乐道:“李公子说乌忘我是昨夜被杀,传他到华阳县署大堂讯问的传票今早才发出。也就是说,乌忘我还未接到传票,人便已经死了,如何能是畏罪自杀?”
张咏道:“余县尉有所不知,我昨晚到东城客栈会见一位外地来的朋友,正好遇到乌忘我率兵到客栈捣乱。我便当众警告他,明日便会正式调查他无端滋事扰民之罪。乌忘我听了,吓得立即转身走了。而今日就发现了他的尸体,这里距东城客栈也不远,他不是畏罪自杀是什么?”
余乐道:“可乌将军若是自杀,凶器该留在胸前伤口上,为何不见凶器呢?”
张咏道:“李公子适才不是说了吗,乌忘我入井时还活着呢,更不要说入井前了。也许他自刺一刀后,又自己拔出了匕首。那边不是有一道血迹吗?那是溅射的血迹,刀入人体,再拔出来,就是那样。乌忘我手上也有血迹,间接证明了这一点。他一刀自杀未死,便又改来投井,爬上井沿,头朝下掉了下去。”
余乐道:“那凶器呢?”
张咏道:“正如孙公子所言,凶器被路人捡走了。”又挥手道:“来人,就按李公子的说法填写尸格,不必再等仵作来验尸。先将尸体抬回华阳县署,再设法通知苦主来衙门领尸下葬。”
话音刚落,差役尚不及行动,宦官王继恩便率人赶到。王继恩一扬手中传票,怒道:“张学士,张知府,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咏接过传票,慢吞吞地道:“这是传讯乌忘我的公文,不过很可惜,他已经畏罪自杀了。”
王继恩只是因为接到传票,又找不到乌忘我,以为他已经被张咏捉了,遂怒气冲冲赶来理论,尚不知道枯井双尸一事,闻言一呆,这才转头看到尸体,脸色登时由黑转紫,怒声问道:“是谁杀了他?谁杀了他?”
张咏道:“王大将军,你耳朵不大好使,我刚才已经说了,乌忘我是畏罪自杀。”
王继恩怒道:“放屁,他有什么罪?张咏,本帅知道这都是你在捣鬼,你若不给本帅一个交代,我……”
张咏道:“哎,王大将军先别动怒,我可跟这件事一点关系都没有。”举手朝一名武官招了招手,问道:“你是昨晚跟着乌将军的副官,对吧?”
那武官名叫张嶙,本站在王继恩身后,闻言看了主帅一眼,迟疑答道:“是。”
张咏道:“我说的话,王大将军不信。你是乌将军的副手,那你来说说昨晚乌忘我的行踪。”张嶙不敢应话。
王继恩见张咏一本正经,不似作伪,便喝道:“张知府让你说,你就如实说出来。若有半句虚言,军法从事。”
张嶙忙道:“遵命。”大致叙述了经过。
昨晚军中酒宴不欢而散后,王继恩本待派人护送郭震回家,为对方所拒。王继恩怕再出意外,将来无法向太宗皇帝交代,便命心腹乌忘我与张嶙带一队人马暗中保护郭震。郭震进入王家后,乌忘我便打算引军回营。路过东城客栈时,意外见新任成都知府张咏的侍从等在客栈外面,上前询问,才知道张咏在客栈内拜访朋友。
张嶙不欲多生事端,催促乌忘我快走。乌氏却知道主帅王继恩与张咏不睦,便有意进去盘查店家,无非是想闹点儿事,弄清楚到底是什么朋友,竟能劳动知府大驾。
此时已是深夜,住客大多就寝,乌忘我坚持要挨个房间搜查刺客同党,将所有房客都吵了起来。
张咏闻声下楼,见是乌忘我带军生事,立即板起脸道:“我早听说你入成都后大肆抢掠民户,骚扰百姓,连成都首富王昌懿都敢打伤。本以为王大将军手下绝无恃强凌弱的鼠辈,今日亲见你行径,方知传闻不虚。明日我会正式立案,派发公文到军营,传乌将军到华阳县署问话。乌将军,你这就请回吧,这怕是你一生中最后一个好觉了。”
乌忘我哈哈笑了两声,傲然道:“我是军籍武官,不受地方官员节制。”
忽见张咏目光冷峻,杀意浓重,竟打了个寒战,一时不敢再说,自引兵去了。
王继恩听了经过,这才知道是乌忘我自己撞在了刀口上,激怒了张咏,忙问道:“那后来呢?你和乌忘我身边带着那么多人,他如何会落了单?是不是张知府派人捉了他?”
武官张嶙道:“不是,之后我们便径直回去军营。乌将军看起来心事重重,应该是担心被张知府治罪一事。后来他让下官先回军营,说他想一个人走走。下官还劝他说:‘有王大将军做主,乌将军不必过于烦心。’不想乌将军骂下官‘懂个屁’,下官只好遵命引军回营,留下他一个人。后面发生了什么事,下官就完全不知道了。”
王继恩呆了一呆,问道:“张知府,该不会是你乘他落单,派人追上了乌忘我,杀死他泄愤?”
张咏不屑地道:“王大将军,你我认识已有二十年,你该知道我的性子,我若用卑劣手段暗杀了乌忘我,还能让你看到尸首?还能公开发出传票?况且王大将军素来秉节持重,乌忘我既是有罪,王大将军也一定不会袒护他,我多的是办法整治他,用得着暗杀吗?”
这句话听在王继恩耳中,颇感舒服,只是他仍难以相信乌忘我是畏罪自杀,怒道:“本帅一定要找出杀害乌忘我的凶手,将他碎尸万段。”
张咏上前一步,低声道:“王大将军,你糊涂了,乌忘我是自杀,不是遇害。”
王继恩怒道:“张知府是非要跟本帅纠缠到底,逼我到圣上那里告你一状吗?”
张咏笑道:“我为王大将军你好。大将军请往四周看看,有人为乌忘我掉一滴眼泪吗?人人都是幸灾乐祸、如释重负。联想到乌忘我种种不法行径,民众有此反应,也就不足为奇了。乌忘我在城中纵肆无状,任意妄为,祸害百姓,他是王大将军手下,人们不知这是乌忘我自作主张,却不免要将这些坏事全数算在王大将军你头上。万一此等风言风语传到汴京,圣上会怎么想?”
王继恩渐渐冷静下来,目光闪动,凝视着张咏。
张咏又道:“所以我说乌忘我死得好,他畏罪自杀,是因为知道王大将军将要秉公处置。之后将军再张榜公布他罪名,革去其军职,以示公正,民间那些流言自然灰飞烟灭。而王大将军平蜀之不世之功,亦可以千秋万代,永远流传。”
王继恩立即笑逐颜开,拱手道:“圣上一直夸赞张知府有大智慧,深谋远虑,是不世出的人才,果真如此。那么这件事,本帅可就全仰仗张知府了。”
张咏亦拱手回礼,道:“好说,好说。”
王继恩便再也不看乌忘我尸体一眼,留下武官张嶙协助处理相关事宜,自己转身率军去了。
张咏意味深长地看了郭震一眼,道:“烦请郭公子转告王昌懿王公子,改日我会亲自到府上探访。”也自率人去了。
一干差役、弓手瞬间走得干干净净,围观的人们亦就此散去。
孙辟奇道:“连我这个大外行都看得出乌忘我决计不是自杀,张知府为何会如此草草结案?”
郭震道:“或许是张知府认为不值得为乌忘我这样一个人而大费周章。不过我看得出来,他心中仍然怀疑是昌懿所为。他之前一力掩饰,临走又刻意交代了那么一句,或许是将来有要借重昌懿的地方。”
李畋道:“如此,等于张知府以为握住了昌懿的把柄,要拿这个来要挟他就范。”
孙辟道:“我们应该追查出真正的凶手,不然谁知道张知府想从昌懿身上得到什么。”
郭震摇头道:“凶手并没有留下多少线索,怕是难以追查。走吧,先回去告诉昌懿再说。”
回来王府时,正好见到王昌懿扶杖送商道朋友张檩、张杉出来,张氏兄妹满面笑容,连声道谢,显见生意谈成了。
听说乌忘我命案已然结案后,王昌懿很是欣慰,笑道:“这结局好,畏罪自杀,不会牵连任何人。”又道:“就算张知府日后对我王氏有所求,我也会鼎力相助,不是为了官府,而是为了那帮助黎民除去大害的侠义之士。”
郭震道:“你这话对我们几个说没事,若是传出去,旁人愈发会认为凶手是受你指使了。张知府还好说,毕竟还是个正人君子,可那王继恩是个心狠手辣之辈,非得报复你不可。”
李畋问道:“昌懿,当真不是你派人杀了乌忘我?”
王昌懿恼怒道:“你怀疑我?”
李畋忙道:“不是,不是我怀疑你,而是张知府那么洞察秋毫的人,他认定是你,一定有他的理由。”
王昌懿没好气地道:“我还会对你们三个不说实话吗?当真不是我。至于张知府怀疑我,那是肯定了,我本来就是头号嫌疑犯。”
孙辟道:“华阳县尉余乐也是一口咬定昌懿嫌疑最大,报名字时最先说出了昌懿,也许张知府是先入为主。算了,反正这件案子已经结案,皆大欢喜,也就别管它了。倒是那白头翁……”还未说完,便见自家仆人奔进来告道,“公子的表妹醒了。”
孙辟道:“表妹?”
正好宿醉刚醒的任介跌跌撞撞走了出来,随口问道:“孙辟,你几时有个表妹了?”
孙辟也是愣住,见到李畋眼色,这才反应过来,“表妹”便是郭震救回来的重病女子卓梦娘,忙道:“是远房表妹。”
郭震忙道:“我们先过去看看。昌懿,你腿伤未完全好,先在家好好养着,以免留下后患。”王昌懿哪里肯听,坚持要去。
李畋肃色道:“你要是乱走乱动的话,可就变成瘸子了,华佗再世也医不好。”
王昌懿闻言,这才勉强作罢。又见任介走路都走不稳,忙将他扶住,道:“你不能喝酒,偏偏还喝这么多。”
任介嘻嘻笑道:“我高兴……”
郭震等人赶回孙府,果见卓梦娘已经醒转,刚喝了一碗稀粥,瘦弱的身躯紧紧裹在被子中,半倚半靠在榻栏上。她见到孙辟等人进来,愈发茫然,问道:“我这是在哪里?”
孙辟挥手命婢女退出,柔声安慰道:“你别怕,你在我家里,我姓孙……”
卓梦娘“啊”了一声,道:“我认得你,你是孙辟孙公子。”
孙辟奇道:“你怎么会认得我?”
卓梦娘道:“我家就住在万里桥边,离杜李书肆不远,老看见公子到书肆去买书。”
孙辟道:“这么说,你当真就是万里桥卓家女儿卓梦娘了。”
卓梦娘喜道:“公子竟也知道梦娘的名字?”
她本来空洞无神的眼睛中闪出奇异的光芒,惨淡瘦削的脸庞一下子有了生动的神采,显然以为孙辟早就知道了她的名字,而不是因为她是白头翁事件的受害者。孙辟便顺势点点头,问道:“你可还记得之前的事?到底发生了什么?”
卓梦娘立即露出了惊骇的表情,身子本能地往后缩,又仓皇警觉地打量着郭震、李畋二人。
孙辟忙道:“他们二位都是我的好朋友。这位是李畋,是个大夫,就是他给你治的病。这位是郭震,是他在江上发现了你,带你回来成都,又找朋友讨来了一株千年人参,这才将梦娘从鬼门关口拉了回来。”
卓梦娘这才恍然大悟,无力起身拜谢,只好垂首谢道:“多谢几位公子。梦娘贱命一条,死不足惜,竟劳烦几位公子为我奔波。”一时泪如雨下,嘤嘤哭出声来。
李畋忙道:“你不必担心,你家人安好,我们会好好照顾你的,直至你完全康复。”
孙辟道:“你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卓梦娘泣道:“梦娘不敢说。那些坏人警告过我,如果将事情说出去,就要杀死我爹娘及左邻右舍。”
郭震道:“那么你可还记得你被人绑了手脚,扔进江中?”
卓梦娘点了点头,道:“我一上船就得了急病,那些坏人怕我传染给他人,就把我绑起来扔进江中喂鱼。不想梦娘命不该绝,竟为郭公子所救。”
郭震道:“你记得这件事就好。那些歹人不知道你被我救了,他们以为你早葬身鱼腹了,所以你不用怕,将事情经过讲出来,我们好有机会去救出其他人,再抓住那伙残害你的歹人。”
孙辟也道:“郭震一直将你藏身在我家里,除了我们几个之外,再没有人知道你的下落,我们连你的亲生父母都没有告诉。”
卓梦娘又流出了眼泪,隔了好半晌,才鼓足勇气,期期艾艾叙述了事情经过——
几月前的某晚,她正坐在灯下连夜织锦,忽听到堂屋“咚”的一声,出来一看,父母已倒在堂中,一名白衣白发的人站在门口,仿若鬼魅一般。她吓得尖叫一声,转身欲逃,脚下却挪不动分毫,慢慢软倒。
那白衣人走近她身边,她全身抖如筛糠,惊骇欲死。只见那白衣人将手一挥,她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郭震忙问道:“那白衣人长什么模样?多大年纪?”
卓梦娘道:“他头发散开,遮住了大半边脸,看不清面孔,也看不出来多大年纪。”回想当时恐怖情形,犹是心有余悸。
李畋道:“我前日到过卓家,问起当晚之日,卓老爹说什么也不记得了,莫名其妙就晕倒了,等到再醒来时,女儿已然不见了。”
孙辟道:“歹人一定是用了迷药,不然卓老爹夫妇不会悄无声息地倒下。”
郭震道:“歹人既直入门户,选中卓家,事先一定踩过点。”又问道:“那夜之前,你可有留意到什么特别的事?”
卓梦娘想了想,道:“三天前,有官兵到我家抢掠,夺走了我新织好的一匹锦。我用了大半年功夫才织成这匹锦,心有不甘,一直追出老远,还是我爹将我劝了回去。这算不算特别的事?”
孙辟忙道:“当然算了。”
郭震道:“奇怪了,前晚张知府审讯那小贩姜明时,姜明提到某户人家女儿失踪前一天,家中也有官兵光顾过。”
孙辟道:“或许只是巧合。成都十万户人家,大概只有十分之一没被官兵抢过。”
郭震便不再究根问底,听卓梦娘继续叙述——
等到她再醒来时,不知身在什么地方,小房间中四周无窗,只有一榻一桌,桌上点有一盏昏黄的油灯,墙角放着一个瓦罐便壶,除此之外,再无他物。她心中恐惧,却又仓皇不知所措,只能低声啜泣。
过了好久,才有黑衣蒙面男子开门进来,告诉卓梦娘,说她父母并没有死,只是中了迷药,如果她胆敢反抗或逃走,他就会立即杀了她父母。卓梦娘闻言,只好流泪点点头。那男子便往她头上套了一个黑布套,曲曲折折走了一段,将她带到一个灯火明亮的大房间,命她脱光衣服。她起初不肯,那男子大声喝骂,威胁要立即去杀了她父母。她吓坏了,不得不顺从对方的意思,褪光了衣衫。
但奇怪的是,男子并没有对卓梦娘动手动脚,只是命令她来回走了几圈。帷幔后又走出一名妇人来,伸手往卓梦娘全身上下摸了个遍,这才点了点头,命她穿上衣服。
郭震问道:“梦娘怎么知道对方是妇人?你看清楚她的脸了吗?”
卓梦娘红着脸道:“她也跟那男子一样,黑衣蒙面,但她的手又软又滑,分明是女子的手。”叹了口气,道:“后来过了好久,我才明白这是一伙人贩子,将我和那些可怜的姊妹绑了来,根据各人状况加以训练,粗笨些的练习端茶送水,柔媚些的学习跳舞唱歌,再之后便会被运到京师卖掉。我还算幸运,被分到了歌舞类,这一组人因为能卖得高价,吃穿相对也好些。教导之人还一再训斥,要我们好好练习,说这样将来进了大户人家才能出人头地,若是运气好些,被主人看上,纳为宠妾,便一辈子吃穿不愁了。”
孙辟道:“荒唐,好像好人家的女儿多稀罕做富人的宠妾似的。”又问道:“你可知道你被关在哪里?”
卓梦娘道:“不知道。那个地方看起来跟普通民房没什么两样,但不见天日,除了门之外,四周都没有窗户,密不透风,总是需要灯火照明。我也不知道那些姊妹来了那里多久,我们都是被分开关押,只有练舞时才被带到大房间。那些坏人还禁止我们交谈,一旦发现,便要予以严惩。有一位新来的姊姊便是因为偷偷问了句“这是哪里”,便被那些坏人剥光衣衫倒吊在梁下,那些人倒也没有打她,只往她身上抹了些什么,她便痛得大声惨叫,吓得我们脸都白了。后来那位姊姊声音都喊得嘶哑了,坏人们这才放她下来。”
孙辟道:“你们人数不少,还能被分开关押,那地方一定很大。”
卓梦娘点了点头,道:“很大很大。不过我也不知道有多大,那里终日昏昏暗暗,不点灯便是一片漆黑,感觉跟地下迷宫一样。”
郭震问道:“那人贩子有多少人?梦娘只需说你见到的就行。”
卓梦娘道:“负责看守我们的大概有八个人,也许不大准确,因为他们都蒙着面,看起来差不多,都是一个样子。另外有一人负责教习歌舞,还有一人负责教授仪态。”
孙辟道:“被关在那里的女子有多少人?”
卓梦娘道:“我所见到的,大概有二三十人,我这一组有十二人。”
郭震又问道:“他们强迫你学习歌舞,前后训练了你多久?”
卓梦娘道:“那里见不到太阳月亮,也不知道日子。但应该是没超过一个月。那天我正在练习舞步,有黑衣人进来,指着我道:‘她被人订了。’教习者颇为不满地嘟囔了几句,黑衣人便用黑布蒙住我眼睛,带了出去。曲曲折折走了好远,似乎进了一个陌生房间里。黑衣人扯光我的衣衫,将我抱到床上,又用镣铐将我双手锁在栏杆上。我的双眼始终被黑布蒙住,看不见周围情形。过了一会儿,有一个男人进来,爬到我身上,将我强暴了。他折腾了好大一会儿,才起身穿衣离去。”
她抹了抹眼泪,又续道:“那以后,我就被降去学习杂务。有人告诉我,说我已经不是处女,卖不出好价,但那男人仍时不时来奸污我,直到不久前才没有再来,大概终于厌倦了我的身子。再后来,有人说要将我们转运出蜀地,到襄阳、洛阳、汴京等处售卖。”
孙辟道:“果然是先走水路到襄阳,再北上洛阳、汴京。”
郭震道:“陆路须出剑门,山路艰险不说,这么多女子很难同时控制住,太容易被人发现。”
卓梦娘续道:“我们听说将要离开家乡,都痛哭了起来。一名看守大声斥骂,还说我们胆敢不听话或是反抗逃走,就立即去杀光我们的家人。我们听了,也不敢再生二心,只能逆来顺受。那天晚饭后,我不知如何就晕了过去,再醒来时,人已经在船上了。再后来的事,几位公子便已经知道了,我患了重病,那些人怕我传染给其他姊妹影响生意,便狠心将我抛下了船。”
郭震道:“你在船上没有听到什么吗?可有遇到官兵、官船之类?”
卓梦娘道:“没有。”
孙辟道:“目下蜀地未平,各码头关隘均驻有重兵,水路虽比陆路好些,但那主谋能在这时候将她们运出川中,也可谓十分有本事。”
郭震摇头道:“这是不可能的事。这次我乘船回来成都时,被盘问了无数次,沿途官兵卡哨极多。那船能畅行无阻,只有一个可能,它本身就是官船。”
孙辟惊道:“难道你怀疑……”
郭震道:“我不是怀疑,而是能找到确实证据……”
话音未落,便听到仆人在门外叫道:“公子,张知府到了,人正在客厅等候。”
孙辟大为惊讶,道:“这可怪了,张知府不是该去找昌懿吗,怎么反倒找到我这里来了?”不敢怠慢,忙与郭震、李畋一道出迎。
张咏笑道:“我是微服来访,各位不必多礼。孙公子,久仰你孙家藏书丰富,我十分仰慕,特登门求观。”
孙辟忙道:“浪得虚名而已。不过张知府肯到我孙府观书,实令寒舍蓬荜生辉。”取了书楼钥匙,引张咏入楼参观。
孙氏书楼共分三层,藏书极为丰富,张咏仅逛了第一层,便已击节叹赏不止。又笑道:“孙公子,你这书楼有些年头了,是祖上传下来的吧?该翻修翻修了。”
孙辟道:“是。我一直想再修一座藏书楼,只是一来财力不足,二来也未能寻到好的工匠。”
张咏道:“论到工匠,孙公子可听过喻浩 ?”
孙辟道:“当然听过,喻浩喻公是开宝寺木塔 的修建者,也是五代以来最杰出的工匠,号称‘鲁班第二’。我家里还收藏着他著述的三卷《木经》,可惜喻公已于数年前过世了。”
张咏道:“巨匠虽逝,可他的后人也不逊色。将来孙公子筹足资金再建藏书楼,不妨考虑请喻公后人出马。”
孙辟道:“多谢张知府指教,孙辟记下了。”还待引新知府上楼,张咏摆手道:“今日就到此为止吧。对了,郭公子那位朋友病情怎样了?我想看看她。”
孙辟等人闻言,不由得面面相觑。
郭震心道:“张知府有朋友住在东城客栈,他昨晚去过那里,或许已从店家那里打听到我曾携带一名病重少女入住,起了疑心,是以今日登门,名为观书,实为查探究竟。”
张咏见众人神色怪异,问道:“怎么,不方便吗?”
郭震道:“确实不方便,还望张知府见谅。”
重回客厅,张咏忽招手叫进侍从,命道:“将孙辟拿下了。”
众人不免莫名其妙。孙辟问道:“我犯了什么罪,竟要劳动张知府亲自登门拿人?”
张咏道:“我怀疑郭震拐带少女,而孙公子则犯了窝藏包庇之罪。”
他不捉郭震,却下令逮捕孙辟,分明是要逼郭震就范。郭震明知这是张咏的小花招,却不得不俯首低头,叫道:“等一下。”
正待同意带张咏去见卓梦娘时,不料孙辟抢先道:“我有话说。”从怀里掏出一块金牌,道:“这是太祖皇帝御赐金牌,上面写着除谋逆大罪外,不论孙家子孙犯了什么过错,均不予追究。”
张咏讶然道:“呀,孙家还真有块免死金牌。”点了点头,道:“甚好。打扰了。”竟然就此离去。走出几步,又回头问道:“孙公子,你有这块免死金牌在手,是不是即便做了杀人放火的勾当,也无人能治你的罪?”
孙辟傲然道:“我从来就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将来也不会做。”顿了顿,又道:“不怕张知府知道,先祖为防后世子孙利用御赐金牌行不法之事,早已立下祖训:子孙凡有不法者,当于祖宗牌位前自行了断,莫一例外。若畏死不敢动手,自有侠义者来替天行道。”
张咏笑道:“尊祖倒是个值得尊敬的人,难怪能得到太祖皇帝的尊敬。”又问道:“令祖遗训中提到了‘侠义者’,那是谁?”
孙辟怔了一怔,答道:“不知道。”
张咏笑道:“孙公子觉得有没有可能是我?”
孙辟一时愕然,不知该如何回答。
张咏哈哈大笑,道:“我只是开个玩笑,孙公子莫太当真。”意味深长地看了郭震一眼,这才转身去了。
孙辟道:“这位张知府还真是高深莫测。”又转头问道:“对了,郭震你刚才说能找到确实证据,证据是什么?”
郭震道:“你们先照顾好梦娘,我去去就来。”
离开孙府,郭震便径直跟在张咏一行后面,往华阳县署而去。路过大圣慈寺时,忽听到有人叫道:“三公子,是你吗?”
郭震在郭氏孙辈中排行第三,故郭家下人都称他“三公子”,转头一看,果然是郭家老管家郭亮。他正待回应,却见郭亮身后闪出一人来,正是他自幼订下的未婚妻子,后来又做了他堂嫂的杨茕。
郭震愣了一愣,既已闪避不及,不得已上前道:“嫂嫂,近来可还安好?”
杨茕微笑道:“托叔叔洪福,一切安好。”
郭亮忙道:“夫人上个月新诞下了女儿,今日是特意来向佛祖还愿的。”
郭震“啊”了一声,忙道:“恭喜堂兄和嫂嫂。”又往身上摸了一圈,自怀中掏出一块玉佩来,递过去道:“我回来得仓促,尚不及归家探望堂兄、嫂嫂,这是我郭家祖传玉佩,送给新出生的侄女做个纪念。”
杨茕却不肯接,推谢道:“叔叔心意,我心领了。叔叔果真爱护侄女的话,不妨亲手为她佩上。”淡然一笑,转身进寺去了。
郭亮低声问道:“三公子,你既然回到了成都,如何不回郭家?还是你朋友任介到郭府寻你,我们才知道你人已经回来了,大公子为此很恼怒呢。”
郭震道:“我……我办完事就回去。”颇不自在,见杨茕已跨入寺门,忙道:“老管家快去照顾夫人吧。她刚刚生育过,身子不好,身边不能没有人。”
郭亮应了一声,又叮嘱道:“三公子早些回家,免得府中上下担心。”
进来华阳县署时,张咏也刚坐下不久,正听手下禀事,听说郭震求见,便命人请了进来,笑道:“郭公子,刚刚王继恩手下来过,说是已经调查过昨晚的行刺案。那刺客并非军营军士,而是个假冒的伙夫,真正的伙夫出去采购物品、筹备宴会时被人打晕了,丢在北街口一片废墟里。”
郭震道:“奇怪,刺客怎么知道昨晚王大将军会宴请我,而我又一定会赴宴?”
张咏笑道:“前一点确实奇怪,后一点不奇怪,以王继恩的个性,就算你不肯去,他手下人绑也要将你绑去。”又叹道:“那刺客一刺不中,即举刀自刺而死,可谓决绝果敢的死士。足见他行刺郭公子之前,已抱了必死之心。我在想,郭公子当真值得刺客付出生命的代价吗?”
郭震忌惮张咏明察如神,遂老老实实地答道:“后来我和孙辟他们商议,认为那刺客应该不会是大蜀军余党,而是跟我有极深私怨的仇家所派。”
张咏问道:“那么跟郭公子有极深私怨的仇家是谁?”
郭震道:“我暂时还想不到。”
张咏问道:“会不会跟之前绑架甚至动用水刑折磨郭公子的是同一人?”
郭震一怔,默然不应。
张咏又问道:“郭公子可曾负过人?”不待郭震回答,便喃喃自述道:“我曾经负过一名女子。她因身份而面临极大的危险,鼓足勇气来见我,要跟我一道浪迹天涯,我却没有答应。后来她被人暗中囚禁,饱受折磨,而我惘然不知,以为她就此离开了我。逃离险境前,她坚持赶来见我一面,我却依旧没有随她远走高飞的勇气。而今她人在极北之地,病重将死,托人万里传书……”
声音陡然变得深沉起来,怅然长叹道:“渺邈音容,远隔万里,再无相见之日矣。望海楼,望海楼,风来雨往潮生变,何须有感寄沙鸥。”
郭震见张咏神色极为伤感,一时不敢接话,过了许久,才问道:“那么张知府可有后悔过?”
张咏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可后悔的。若是重来一遍的话,怕是我还会这般选择,只因当时情势如此。”定了定神,问道:“郭公子主动登门,一定是有要事,还是谈正事吧。”
郭震上前几步,低声道:“张知府既已怀疑白头翁食人事件有诈,想必已派人对所有失踪者进行了详细调查,可否让我看一眼失踪者名单?”
张咏奇道:“郭公子为何独独关心此案?”转瞬即明白过来,问道:“郭公子的那位重病朋友,可就是失踪者之一?”
之前郭震携带卓梦娘入住东城客栈时,用的是假名,店家本不知道他身份。后来孙辟来接卓梦娘,无意中说漏了嘴,店家才知究竟,不免起了疑心——郭震明明家有大宅,却屈尊住进客栈,实在有些奇怪。
正好昨晚张咏到东城客栈访友,又向店家打听可有见到异人异事。店家见新知府亲自到民间查访,态度和蔼可亲,很是感动,便说了郭震曾带着一名病重少女入住,后来少女又被孙辟亲自接走之事。
自郭震回城,一再遭逢奇遇,被人绑架,又遭人行刺,显然是个令人瞩目的对象。张咏听说客栈一事后,愈发起了疑心,只是还想不到少女即是白头翁食人事件的受害者,而是怀疑郭震在暗中从事什么秘密勾当。此刻再听到郭震问及白头翁案件,便立即将二者联系了起来。
郭震也不答话,只迅疾往四周看了一眼。
张咏笑道:“这些侍从全是跟随我多年的心腹,忠心可托,郭公子有话但说无妨。”
郭震便略略点了点头。
张咏神色立即转为凝重,挥手命道:“守住门户,别让一只蚊蝇飞进来。”
侍从应命关了门窗,又把守住要害。张咏这才取出一叠厚厚卷宗,亲自交到郭震手中,道:“白头翁一案的文书全在这里。”
文书记录甚详,除了案件综述外,还有受害者家属的口供笔录。前后共有三十二人失踪,二十五名少女,七名少年,最大不过十八岁,最小才十三岁。
郭震翻了一翻,问道:“看来张知府一直在研究此案,可有留意到怪异之处?”
张咏道:“郭公子适才神情警惕,不肯明言,是怀疑歹人跟官兵勾结作案吗?当日我听到小贩姜明提及那户人家女儿失踪前一日有官兵到那一带抢劫时,也起了疑心,于是派出心腹手下再度寻访失踪者家眷。有些户主在女儿失踪前,确实遭过官兵劫掠,但也不尽然。再想到王继恩部属掠民是常态,这两者应该没有联系。郭公子,你是不是从你那位重病朋友身上得到了重要线索?”
郭震道:“嗯,她就是卓梦娘,白头翁事件的第一个失踪者。”大致说了卓氏经历。又道:“除了人贩子船只出川不受阻隔一点可疑外,白头翁闹事始于官兵入城,时间上如此凑巧,很难令人不怀疑。”
张咏眯起眼睛,沉吟半晌,问道:“郭公子今日来找我,是想让我同意你暗中调查此案吗?”
郭震道:“本来我是想瞒着官府的,可张知府太聪明太精干……”
张咏道:“你不肯出仕,不信任朝廷,不信任官府,为何信任我?”
郭震道:“因为我看得出来,张知府是一位真心为民的好官。”顿了顿,又道:“最重要的是,张知府行事不拘常法,心中自有尺度,我个人极欣赏。”
张咏笑道:“前一句是拍马屁,不作数,后一句倒是说到我心坎儿上了。”一拍案桌,道:“好,我同意,就把这件案子交给你和你的朋友来调查,我也会给你们所需的任何帮助。卓梦娘仍然暂时安顿在孙府,秘不示人,等结案后再送她回家与家人团聚。”
郭震忙道:“多谢,我替成都百姓谢谢张知府。”
张咏道:“不过我还有个条件,今晚郭公子得陪我去逛个地方。”
郭震道:“好。”又问道,“张知府是要去武担山赏月吗?”
十五的月儿十六圆,武担山月色自古便是名景,尤其是那块石镜沐浴在月色中时,光可鉴人,莹润如玉,当真是令人惊叹。
张咏笑道:“我先卖个关子。郭公子请先回去,跟你的朋友商议一下要如何追查白头翁案。天黑时,我自会去孙府找你。”
郭震应了一声,问道:“那么这些卷宗我可以带走吗?”
张咏道:“可以。不过千万不要张扬。”
回到孙府,孙辟见郭震从官府带回了卷宗,很是惊讶,问道:“张知府当真将这件案子交给我们几个来调查了?”
郭震点了点头,道:“这是上策。官兵牵涉其中的话,主帅王继恩极可能也有所染指,至少不会一无所知。然而他是当今皇帝心腹,是辅佐皇帝登基的大功臣,旁人动不了他,张知府也莫之奈何,只能倾心笼络。
王继恩既知张知府已对白头翁案件起疑,必定严密监视官署一举一动。张知府将案子交给我们这些外人来调查,反而更方便。”
李畋不无忧心地道:“王继恩是宋军主帅,手握二十万重兵,连张知府都拿他没办法。他果真涉及案情的话,我们如何能与他对抗?”
郭震道:“就算王继恩真的是幕后主使,他也有弱点—怕世人知道真相。”
孙辟也道:“不错,不然他也不会弄出所谓的白头翁吃人来掩人耳目了。”
当年太祖皇帝的小舅子王统勋 爱吃清炖女人肉,也惧怕世人知道真相,遂勾结洛阳长寿寺寺僧广惠,专门拐骗捕捉到寺庙进香的女子,将其宰杀后煮食,前后被他吃掉的女人数不胜数。当今太宗皇帝即位后,王氏恶行无意中败露,太宗皇帝大为震惊,虽也爱惜长相俊美、风度翩翩的王统勋,但还是狠心将他及所有党羽全部处死。
郭震道:“我们调查这件案子,重要的倒不是一定要揭开真相,而是迫使主谋放回那些被绑走卖掉的男女。”
李畋本有所迟疑,听了这话,当即点了点头,道:“郭震说得极是,为了蜀地百姓,我等当尽力而为。”
三人便坐下来详细参阅卷宗,希图找到线索。
李畋道:“官兵虽然涉案,但还是要仰仗本地人,不然此等恶行实难以掩饰。”
孙辟道:“对,我也这么认为,肯定有熟知成都状况的蜀人参预其中……”
郭震听到“蜀人”,以为是“熟人”,吓了一跳,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孙辟却不知郭震被触动了另一根神经,解释道:“这是理所当然的啊。梦娘说囚禁她们的那个地方很大,不是本地人参与其中,官兵哪里能临时找到这样隐秘安全的去处?”
郭震这才会意过来,忙道:“你们倒是提醒我了,既然有本地人参与其中,那些人绑架、囚禁、教习歌舞等又是熟门熟路,显然不是新手,之前也应该做过这类贩卖人口的勾当,只不过那时没有官兵支持,只是小打小闹,绑架的人数不多,所以未曾暴露过。”
孙辟道:“不错,这是极好的线索。只要从官署调出近年来的少男少女失踪案,一定能找出蛛丝马迹。”
郭震便欲起身去调阅失踪案件卷宗,李畋忙道:“你出入华阳县署太多次了,旁人难免起疑。这次还是我去吧,正好我配了药,可以说是给张知府送药。”
郭震道:“好。你再让张知府暗中打听一下,王继恩跟哪些本地人来往较多。”
李畋道:“我知道了。”
送走李畋,郭震便与孙辟继续回房翻看文书。孙辟忽然“咦”了一声,道:“这个韩迈好奇怪。之前我看过的失踪者,都是半夜在自家失踪,眷属声称是被白头翁所食,唯独他不是。”
那韩迈十八岁年纪,失踪当日,称要去芙蓉楼,结果出门后再也没有回来。后来家人到芙蓉楼寻找,老鸨称韩迈确实来过,但天黑后就走了。正好当时白头翁食人事件闹得满城风雨,当晚韩家街坊亦丢了女儿,韩家人遂以为韩迈也许是正好路过时撞到白头翁,一并遭了毒手。
郭震皱眉道:“怎么又是芙蓉楼?”
他曾在芙蓉楼附近被绑,任介曾在离开芙蓉楼后失踪,韩迈也是如此。这到底是巧合,还是内中有所关联?
孙辟问道:“芙蓉楼怎么了?”
郭震不便明言,只摇了摇头。
孙辟以为他也不满任介与芙蓉楼名妓杨柳青交往,忙道:“先不说这个,尤其不能当着任介的面说,好不容易才和好。”又道:“韩迈已满十八岁,是失踪者中年纪最大者,余者大多是十四五岁。那一晚,韩家街坊之女显然才是白头翁的目标,会不会果真如韩家人所言,韩迈回家时看到了什么,便被白头翁一并带走?”
郭震道:“既然没有发现韩迈尸体,这种可能性最大。”
孙辟道:“听梦娘说,她被关的那个地方有时候能听到远钟声,加上地方那么大,应该是在城外。”
郭震道:“那好,明日起,我们便将成都有钟响的地方查一遍。”
夜幕降临时,李畋带着一大堆卷宗回来,又告道:“孙家后门有人等你。”
孙辟愕然道:“乌漆抹黑的,谁在后门口等人呀?”
李畋一笑,道:“是跟郭震早先约好了的。”
郭震料想是张咏到了,便向孙辟借了一身轻便衣装换上。到后门一看,果见张咏一身灰衣便服,还戴了一顶川人常见的竹制斗笠,看上去倒像个渔翁。
郭震忙道:“张知府是不欲外人知道吗,我要不要也去找顶帽子戴上?”
张咏笑道:“我早给你准备好了。”当真递过来一顶斗笠,又道:“你不准再称呼我张知府,就叫我张公,我称你郭老弟。”
郭震道:“是。”接了斗笠戴上,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去锦江趁夜色钓鱼吗?”
张咏笑道:“是去钓鱼,不过不是去锦江,而是去芙蓉楼钓美人鱼。”
郭震大吃一惊,见张咏已走出数步,忙追上去问道:“张公要去芙蓉楼找谁?是杨柳青吗?”
张咏点了点头,道:“这是个机灵的小女子。昨晚的军营酒宴上,她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郭震踌躇道:“那个……”
张咏不悦地道:“郭老弟到底想说什么?喂,婆婆妈妈可不是你性格。”
郭震道:“我还是不要陪张公去的好。我同窗好友任介,正跟杨柳青交往。”
张咏先是一愣,随即笑道:“那不是更好了?你们有这一层关系,一定更好说话了。”又问道:“你和杨柳青之前认识吗?”
郭震道:“我也是回成都后才听说她,见过两面。”
张咏道:“可昨晚在军营宴会上,她看起来完全不认识你郭老弟的样子。呀,小女子不一般,厉害,我算是找对人了。”
郭震忙道:“我知道张公非好色之徒,今晚去芙蓉楼找杨柳青,一定是有所图。还望张公事先明示。”
张咏笑道:“你不是要我帮忙调查王继恩跟哪些本地人来往较多吗?以王继恩的性格,跟本地人交往这种事,多是在酒宴上进行。他最好附庸风雅,每每这种场合,杨柳青一定会出席。”
郭震这才恍然大悟,道:“张公思虑周全,当真令人佩服。可在李畋去县署之前,张公便已跟我有所约定,足见那时张公已有计划,所以今晚去芙蓉楼,一定还有别的事。”
张咏笑道:“郭老弟倒是明察秋毫,什么都瞒不过你。不错,之前我便有意去找杨柳青,想向她打听当日王继恩在军中宴请前任知府郭载的情形。”
郭震有些糊涂了,问道:“这关前任郭知府什么事?”
张咏白了他一眼,道:“你小子说聪明也聪明,说笨也够笨。你以为我是为了白头翁食人一案吗?我既然将案子交给你,就会全然放心,不加干涉。我打听那晚情形,是为了郭载本人。成都城中不是一直有流言,说郭载郭知府死得可疑吗?”
郭震仍是不解,道:“但张知府已命余县尉公告众人,说郭知府是担心被朝廷召回后重重治罪,忧悸而死。”
张咏道:“我当时确实是那么想的,可现在既发现官兵卷入贩卖人口案,我又有了新的想法。”
郭震问道:“张公怀疑郭知府多少发现或是本来就知道王继恩见不得光的恶行,想要以此来要挟王继恩为他在圣上面前求情,结果反遭灭口?”
郭载是赴完军中宴会后才得急病而死,果真死得蹊跷的话,问题多半出在宴会上。张咏如果直接去问王继恩,他一定什么都不会说。但当晚宴会,杨柳青说不定也在座中,行酒令助兴劝酒正是她所长,因而要知道当日酒宴之具体情形,她是最好的突破口。
张咏道:“所以说,恶人势力再大,终究还是恶人,也怕世人知道真相。”倒是与郭震之前所言有异曲同工之处。
来到芙蓉楼,楼里灯火通明,笑语喧哗。张咏倒也不以为意,点名要见杨柳青。老鸨不知对方身份,笑道:“青娘是我们芙蓉楼的头牌,事先不约好,是见不到她的。”郭震道:“是任介的朋友要见她。”
老鸨笑道:“公子当真是任公子的朋友吗?可别说瞎话,任公子人正在里面呢。”
郭震道:“我是任介师兄,劳烦鸨母带我去见他。”
老鸨闻言,这才引着张咏、郭震二人进来。
杨柳青的居处独处一隅,闹中取静,绿树环绕,杨柳依依,是个绝佳的去处。
到了院落外,老鸨敲了几下门环,女使环儿出来告道:“小娘子正与任公子饮酒,不见外客。”忽认出郭震来,忙道:“原来是郭公子到了。”转身进去禀报。
过了一会儿,任介亲自迎了出来,打发走老鸨,问道:“可是有什么急事找我?”
郭震道:“不是找你,这位张公要找青娘。”
任介不认识张咏,狐疑问道:“他是谁?找柳青做什么?”
环儿出来告道:“小娘子请几位进去坐。”将几人引进花厅。
杨柳青一身淡黄衫子,酥胸半露,斜卧在榻上。忽一眼认出了张咏,吃了一惊,忙起身正衣,将发髻抚平,走过来下拜道:“小女子不知张知府驾到,有失远迎……”
一旁任介大惊失色,问道:“他就是新任成都知府吗?”待得到肯定的答案后,不免露出了紧张怪异的表情,忙将郭震拉到一边,低声问道:
“你什么时候跟新知府搭上了?还有,你带他来这里做什么?”
郭震道:“你别担心,张知府是为公事而来。你先出去逛逛,等我们走了,你再进来。”
任介冷笑道:“公事?做官的逛青楼也叫公事,还想叫我出去,门都没有!”又点着郭震额头道:“他做官的这样倒也罢了,你何时也变成趋炎附势之徒了?”
杨柳青道:“任郎,张知府和郭公子都是正人君子,应该是为昨晚军营酒宴有刺客行刺郭公子一事而来。”
任介愕然道:“昨晚军营酒宴有人行刺郭震?我竟不知道。”这才对张咏来意释然,但仍不肯离去。
张咏正色道:“任公子,我虽是便服至此,却有机密大事要请教青娘,还望你行个方便。”
任介道:“柳青只是个弱女子,能知晓什么机密大事?况且我与郭震是师兄弟,为何他听得,我就听不得?”
张咏无奈,只得低声问郭震道:“你可信任你这位师弟?”
郭震道:“当然。他是我们师兄弟中最有呆气的一个,但人品正直,无二话可说。”
张咏便不再理会任介,笑道:“青娘,今晚来得冒昧,打扰了你与任公子赏月,还望你莫要见怪。”
杨柳青忽然盈盈下拜,泣道:“多谢张知府为小女子报仇。”
张咏忙伸手扶起,道:“呀,青娘这是为何……”转念即猜到究竟,失声问道:“你本姓就是姓杨吗?莫非你就是郫县邢家的外孙女?”
那杨柳青当真便是郫县邢氏的外孙女。邢氏老夫妇和儿子邢童为江洋大盗勾平所杀,邢家长女邢曼本招婿杨在在家,因西川兵马捕盗使郭载上书称富人招赘是蜀地贫富不均的原因,宋太宗下诏禁止,杨氏夫妇被从邢氏户籍除名,被迫迁出了邢家。后又因《户绝法》规定而不得继承邢家丰厚遗产,最终贫困交加而死。
郭震亦大为震惊,道:“原来青娘就是杨在、邢曼夫妇之女,那郭载他……”望了张咏一眼,不敢说完。
任介虽知杨柳青只是因家道中落而沦落青楼,却也不知其具体来历,郫县邢氏灭门案当年轰动西川,忽听到她自承是邢氏之后,很是骇异。
郭震问道:“你也不知道吗?”
任介道:“呀,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柳青从来不提以前之事,我也从来不问,怕她伤怀往事。”
杨柳青道:“多谢任郎,我确实不愿意提及家世及过往旧事。”抹了抹眼泪,道:“我外祖父全家遇害,官府十年未曾破案,甚至连凶手姓名、容貌都不得而知。小女子原以为今生报仇无望,将来死了也没有面目去见先人,不想张知府上任仅一日,便识破了勾平的僧人伪装,又将他所犯下的陈年旧案一一逼问了出来。小女子看到城门告示后,这才知道仇家是谁,当真感激不尽。”
又要下拜,张咏忙扶住她,道:“青娘不必多礼,这是我职责所在,不算什么。你也别再拜了,我最怕别人拜我。”
杨柳青这才请张咏上坐,命女使奉茶,又问道:“张知府深夜亲自前来,可是有事要问?但问无妨,只要青娘知道,一定如实相告。”
张咏道:“是关于主帅王继恩的。他入城后,应该召青娘陪侍过不少酒宴,宾客都是些什么人?”
杨柳青道:“大多数时候都是他手下的武官,也有僧道之类。”
张咏道:“嗯,王继恩喜欢跟方外之人结交,而今得宠的峨眉山僧茂贞便是他举荐的。”又问道,“可有本地豪族大家、乡绅之类?”
杨柳青道:“似乎没有。在我看来,郭公子是第一个。”
蜀地民众士人本就疏远朝廷,而这次王继恩入城后,纵部恣横肆虐,疯狂抢夺财物,连豪门大族也不放过,是以跟本地乡绅都交了恶。王氏自恃位高权重,又哪会将这些人放在眼里呢?
杨柳青又告道:“郭公子,王大将军对你很是重视,一入城就派了人去郭家寻你,说是寻到你后要设重宴款待你。在昨晚宴会之前,他已经好几次在其他宴会上提到你。”
张咏道:“这么说,刺客早就知道郭老弟会出现在军营宴会上了,他应该为此做了不少准备。”
郭震道:“但我这次回来只是临时起意,事先没有告诉任何人。刺客就算知道王大将军派了人寻我,也不可能预见到我出席军营宴会的准确日期。而且王大将军不是派人调查过么?刺客并不是他军营的军士,只是临时冒充军营伙夫混了进去。”
张咏笑道:“王继恩的调查,可不能太当真。如果承认刺客就是他军营的伙夫,他罪过可就更大了。我昨晚因有事着急离去,来不及详加调查。今日王继恩一早便特意派人到官署告知刺客非他军中人,而且称尸体有毒,已然烧掉,这分明是欲盖弥彰,怕我继续追查。不信的话,你再问问青娘,可有在之前的宴会上见过那伙夫军士?”
杨柳青虽然有所迟疑,仍然点了点头。
张咏续道:“在我看来,这刺客早知某日郭老弟会出现在军营宴会上,所以预先混进去做了伙夫军士。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果然等到了你。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凑巧我听华阳县尉余乐说王继恩手下强行带走了你,担心对你不利,赶来军营搅局,没想到没搅成酒局,倒坏了刺客的好事。”
郭震道:“全仗张公机智敏捷,不然刺客只需用淬毒兵刃沾及我身,我就是死人一个了。”回想起那刺客炭黑般的脸,当真心有余悸。
张咏笑道:“职责所在,不算什么。”又问道:“青娘可还记得王继恩宴请前任成都知府郭载时的情形吗?”
杨柳青登时脸如死灰,颤声问道:“张知府……问这个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