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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岁月如瞥

乐山大佛又名『凌云大佛』,位于西川嘉州凌云山栖鸾峰临江峭壁,濒临岷江、大渡河和青衣江汇流处。初建于唐玄宗开元元年(713年),最终在唐德宗贞元十九年(803年)完工,前后共历时九十载。大佛为弥勒佛坐像,通高二十余丈,头顶与凌云山山顶平齐,足踏大江,有『山是一座佛,佛是一座山』之誉,是中国乃至世界最大的摩崖石刻造像。

镂肤剽俗恣游遨,可得蹲鸱号富饶。

井络共知天与险,蚕丛无奈世兴妖。

杜鹃积恨花如血,诸葛遗灵柏半烧。

才似文园何足道,一生琴意祇成痟。

——刘筠《成都》

柳青乍然听到噩耗,如受雷击,形容惨淡,摇摇欲坠。

任介跟出来问道:“出了什么事?”

郭震答道:“芙蓉楼出了点事,青娘得赶过去看看。”

任介忙道:“我陪你去。”杨柳青使劲咬了咬嘴唇,强作镇定,道:“不,郭公子陪我去就好。”

任介不由得一愣。他是杨氏丈夫,虽然并不怀疑妻子跟郭震之间有什么干系,但妻子当着好友拿自己当外人,难免有些不快。

杨柳青似也意识到不妥,忙解释道:“芙蓉楼的这件事跟郭公子有关。今日是藏书楼上梁日,任郎还是留下来陪孙公子庆贺,不然我夫妇太失礼了。”

任介这才释然,笑道:“那你去吧,这里有我照应。”

孙辟跟出来问道:“怎么了?”

郭震不欲败坏众人兴致,只道:“出了点意外。你们先开宴,我跟青娘去芙蓉楼处理点事。”

孙辟大为惊奇,看了任介一眼,却也没有再多问,只道:“早去早回。我们尽量等你。”

郭震点了点头,便与杨柳青赶到芙蓉楼。小厮狗儿早等在门口,引二人径直来到杨柳青旧居。

杨柳青虽然离开了芙蓉楼,但环儿仍住在这处院落中,以此地作为联络场所。老鸨得到杨柳青好处甚多,又畏惧其背后势力,也任其作为,不敢干涉。

进屋一看,果见环儿胸口中了一刀,侧卧在血泊中,双眼瞪大,怒气犹生。杨柳青蹲了下去,抚摸着环儿的秀发,大颗大颗泪珠掉落了下来。

郭震问道:“你们不是有很多人吗?环儿她爹和他那些手下呢?”

杨柳青道:“徐老爹带手下人出门办事去了,怕是要好些日子才能回来。”起身抹了抹眼泪,问道,“是你第一个发现的吗?”

狗儿点了点头,道:“小的来给环儿送酒菜,天已经暗了,屋里却没有点灯。小的喊了一声,没有人应,进门才发现环儿已经……已经那个了。”

杨柳青道:“还有谁知道这里出了命案?”

狗儿道:“小的得过娘子嘱咐,有事不要声张,直接去告诉娘子,因而再没有旁人知道。”

郭震道:“你送的是两个人的饭,两副碗筷,还有一副是给谁的?”

狗儿道:“是给陪伴环儿的丑娘子。”

郭震低声问道:“丑娘子是芳华吗?”

杨柳青道:“是。我离开芙蓉楼后,芳华姊姊便陪着环儿住在这里。这里本来就是她当红时的旧居,郭公子应该早就知道了。”又问道:“丑娘子人呢?”

狗儿道:“呀,是啊,小的还真没留意到。会不会……”打了个寒战,不敢说出丑娘子也被杀了。

三人忙里里外外寻了一番,在院外墙根下找到了芳华,所幸人还活着,只是晕了过去。

狗儿一时不知所措,问道:“青娘当真不报官吗?至少要告诉鸨母一声吧。”

杨柳青道:“这件事先不要声张,我自有处置。你先回去忙你的,就当没这回事一样。”又取下头上的金簪,递过去道:“这个你拿去,换了钱给你娘买身新衣裳。”

狗儿畏畏缩缩不敢接,道:“全靠青娘救济,这才治好了娘亲的病,小的怎敢再要娘子首饰?”

杨柳青命道:“拿去。”口气甚是严厉。

狗儿素来对她又敬又怕,只得接了金簪,道谢去了。

郭震已将芳华抱回房中,放在榻上。杨柳青自到厨下瓮缸打了热水,将酒烫了,倒出一杯热酒,喂芳华喝下。

郭震道:“你这是做什么?”杨柳青道:“热酒回阳,这杯酒能令芳华姊姊早些醒过来。”

果然不出一会儿,芳华便悠悠醒转,一见到郭震,便直坐起来,抓住他臂膀道:“他还活着!郭公子,他还活着。”

郭震道:“谁还活着?”芳华道:“杜龄。”

杨柳青大吃一惊,问道:“是芳华姊姊的旧情人杜龄吗?他不是早死了吗?”

芳华道:“不,他没死,我看得很清楚,是他。”

原来芳华在庭院中收拾花草时,忽发现墙头有人往院中窥测,那人似极了杜龄,但一闪即逝。她大吃一惊,以为是自己眼花了。然再抬头时,又看见了那人。她忙开了院门,赶出去查看,却不见人影,但墙头明显有人攀爬过。

她料想情郎尚在人间,然当他回来找自己时,先看到了她被毁的面容,惊骇之下,再也难以靠近。心头怅然,只觉得天意弄人。伫立墙根许久,直到听到环儿在屋里叫她,她才转身,忽然脑后生风,不及回头,后脑便挨了重重一下,随后便人事不知了。

杨柳青问道:“芳华姊姊能肯定那人是杜龄吗?”

芳华道:“肯定是他。”又问道:“环儿呢?是她叫郭公子和青娘来的吗?怎么不见她人?”

杨柳青道:“环儿被人杀了。”

芳华骇异万分,愣了一愣,还不大相信,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才双手捂脸,虽未哭出声来,但泪水却不断从指缝中涌出。过了好半晌,才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杨柳青道:“应该就在芳华姊姊被打晕后不久。”

芳华道:“可是谁……谁会想杀环儿?”

杨柳青道:“目下我们还不知道,不过既然姊姊认出了杜龄,他嫌疑应该最大。”

芳华怔了一怔,随即摇头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是杜郎。郭公子,你和杜郎是同门,你最了解他,知道他不会杀人的,是不是?”

郭震道:“当然。杜龄为人最正直不过,决计不会滥杀无辜,我也想不出他有什么动机要杀死环儿。”

杨柳青道:“这不是明摆着的吗?这处院子原先是芳华姊姊故居,杜龄大概想回来找你,不想看到姊姊毁了容,他心中一定很震撼。打晕姊姊后,他不由自主地走进这里,遇到了环儿。环儿为人硬气,素来嘴上不饶人,见到陌生人溜进来,更不会轻易放过。大概言语激烈了些,杜龄一气之下便杀了她。”

芳华一呆,虽不愿意相信,但亦觉得杨柳青推断有道理,转头问道:“郭公子,当真是这样吗?”

郭震也无法回答,他记忆中的杜龄,仍是那个朝气蓬勃、正直乐观的男子。而今十年过去,物是人非,杜龄又经历了那么多变故,还会是原来的个性吗?

就拿郭震自己来说,他少年时何等旷达放纵,桀骜不驯,然经历与爱人分手、妻子病故等打击后,他身上可还能找到当年半分不羁浪子的影子?短短几年,所有的骄傲、自负便消逝于无边的黑暗中,他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如此,杜龄也应会如此。

杨柳青道:“我也不希望杜龄是凶手,他不但是芳华姊姊的知心爱人,也是我丈夫的同门师兄弟。然目下杜龄嫌疑最大,我们得设法找到他,当面问个清楚。”

芳华忙问道:“一旦找到杜郎,青娘要如何处置他?”

杨柳青道:“我要当面问他有没有杀死环儿,如果是他杀人,要么我动手,要么等徐老爹动手。不管怎样,杀人偿命,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她甚是冷静,言语中更有一丝残酷。芳华呆了一呆,不敢接话,又默默流起眼泪来。

郭震道:“青娘何不将案子交给官府处置?免得大伙儿心里都不好受,还两边为难。”

杨柳青决然道:“不行。一旦报官,官府便要派人验尸。环儿与我情同姊妹,我不希望她死后还受这种污辱。郭公子,你先回去。这件事,我自有主张。”

郭震道:“你不是说徐沛那些人都外出办事了吗?没有了帮手,你要如何处置环儿尸首?我与你一道出门,当然要一道回去,不然如何向任介交代?”

杨柳青只得道:“那好,郭公子先帮我葬了环儿吧。”

当下在庭院中挖了个坑,将环儿用锦被裹了,先行埋在坑中,预备等徐沛回来再作改葬。

郭震又道:“芳华娘子也不能再住在这里,不妨你暂时搬去我家住。我堂兄过世,家里只有嫂嫂及一双儿女,正好可以做伴。”

芳华苦笑道:“我这张脸成了这样,怕会吓坏郭公子家人。”

杨柳青道:“徐老爹在十字街有处宅子,他和手下一直住在那里,现下空着,姊姊不妨先去那里。”

芳华道:“甚好。”

三人出来芙蓉楼。郭震、杨柳青先送芳华去了十字街,这才往孙家赶来。

杨柳青道:“这件事,还请郭公子不要传出去。”

郭震很是不解,道:“娘子与任介已经做了夫妻,他是你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为什么你还要处处瞒着他?”

杨柳青倒也坦然,实话道:“因为我一直有种不好的感觉,我不希望任郎因为我而受到伤害。”又解释道:“我也不是有意要拉郭公子进来,任郎不知道我杀过人,也不知道我在和徐老爹他们一起做事,而你早已经知道了这些。”

郭震道:“青娘不必解释,你既已是任介妻子,那么便是我弟妹,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杨柳青喜道:“当真?郭公子,你为何不问我为什么会有不好的感觉?还有徐老爹他们外出去做什么了?”

郭震道:“你是个极有主见的女子,不想说的话,我问你也不会答。”

杨柳青道:“那好,我告诉你……”

忽有人挺身拦住去路,问道:“你是杨柳青么?”

杨柳青狐疑问道:“你是……”

那年轻男子道:“我家主人是娘子故人,想请娘子到家中一叙。”

杨柳青道:“实在抱歉,我早已离开芙蓉楼,嫁为人妻,实不方便再见外人。”

那年轻男子却不肯放弃,上前一步,道:“我家主人早已知晓娘子嫁了人,他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请娘子见个面。”

郭震道:“阁下主人是谁?青娘已经说了不方便,你为何还要苦苦纠缠?”

年轻男子道:“你就是杨柳青的丈夫吗?”忽然袖出短刀,抵在杨柳青胸口,喝道:“别出声,不然要你的命!”

郭震大惊,正欲上前营救,身后已有两名大汉靠近,一左一右呈包抄之势。

年轻男子道:“我们人多,而且你妻子已在我手中,我劝任公子放聪明些,不要反抗,也不要试图呼救。”

郭震道:“你们想怎样?”年轻男子道:“只想请二位跟我走一趟。”

郭震见对方刀尖紧紧顶在杨柳青身上,无可奈何,只得任凭身后大汉捉住双臂。

成都刚经历王均兵变不久,城中仍屯有重兵,不时能见到全副武装的军士巡逻经过。几人一路北行,来到武担山附近的一处民宅。厅堂中灯火通明,已有数人等在那里。

年轻男子带着手下将郭震、杨柳青押进来,向堂首一名中年黑衣男子禀报道:“舅舅,杨柳青和她丈夫带到了。”

黑衣男子回过头来,朗声道:“杨柳青青著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杨柳青,我们又见面了。”

杨柳青本来尚作镇定,一见到那黑衣男子,登时脸色惨白,道:“啊,你……你是……你竟然还活着?”

黑衣男子笑道:“青娘想不到吧。”走到郭震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问道:“你就是杨柳青的丈夫任介?嗯,还不错,一表人才。”

杨柳青虽惊惶不已,仍挺身拦在郭震面前,问道:“你找我们做什么?”

黑衣男子道:“青娘应该知道我找你做什么。”

杨柳青道:“我……我不知道。”

黑衣男子道:“那好,明人不说暗话,我要后蜀后主留下的那笔宝藏。”

杨柳青颤声道:“我不知道什么后主宝藏。况且你……你是他的后人,你都不知道,我如何能知道?”

黑衣男子便命人将郭震带上前,问道:“你认识我吗?”郭震道:“还没有来得及请教阁下尊姓大名。”黑衣男子道:“我姓李名顺。”

郭震大吃一惊,道:“你……你就是大蜀王李顺?”

李顺笑道:“如假包换。”一边说着,一边取下头巾,露出光头,示意当年他化装成僧人逃遁传闻不假

郭震道:“你也曾是蜀地叱咤风云的豪杰人物,为什么要找上青娘?”

李顺道:“因为你妻子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她手中握有一笔巨大的财富,有了这笔财富,世间没有什么得不到的。咦,看样子,任公子还不知道,你妻子没有告诉你吗?”

郭震道:“青娘没有告诉过我。不过李公适才提到了后蜀后主宝藏,想来李公所言巨大财富,就是这笔宝藏了。”

李顺道:“不错,但这笔宝藏现在落在了你妻子手中。我虽然兵败,可仍然是后主子嗣,我有资格要回这笔财富。”拔出短刀,横在郭震颈中,道:“青娘,我很佩服你的胆识和手段。不过你丈夫现下在我手中,如果你不交出宝藏,我便一刀一刀地割了他,拿他的肉下酒吃。”

杨柳青颤声道:“我根本没有宝藏,李公要我如何交出?”

李顺命人执住郭震,亲手扯开他衣襟,横刀往他胸口割了一刀,登时血如泉涌。杨柳青惊呼一声,欲上前阻拦,却被两名大汉捉住。她挣脱不得,忙叫道:“停手,停手。好,我告诉李公实话。”

数年前,李顺占据成都,建立了大蜀政权,自称大蜀王。他在宫城举办宴会时,也慕名请了芙蓉楼名妓杨柳青来行酒令助兴,“杨柳青青著地垂”一诗即杨柳青初亮相时自报姓名所吟,令人印象深刻。

在那场宴会上,有人寻来一名年纪极老的宫人,想借其口来验证李顺是后蜀后主孟昶遗腹子一说。老宫人手中有孟昶画像,与李顺比照看过后,果然有几分相像。大蜀将士登时欢声雷动。

老宫人也很激动,问李顺可有找到宝藏钥匙。李顺起初不明究竟,细问之下,才知孟昶留下了一笔巨大财富,预备作为日后后蜀东山再起之资,藏宝图交给了怀孕宫人,也就是李顺生母,钥匙则藏在了他处,需要二者合一,才能找到宝藏。

李顺其实并不是孟昶亲子,由于孟昶画像遍布蜀地,其内兄王小波见他与孟昶有几分相像,便故意声称他是孟昶遗腹子,想利用孟昶声名来招揽人心。虽然相信的人很多,但身份终归是假的,李顺又如何能从生母那里继承到藏宝图?

听了老宫人的话后,李顺也没太当回事。当时他已坐拥成都,手下数十万军队,喧嚣不可一世,整个蜀地都是他的,又如何会在意所谓的后蜀宝藏?

然几个月后,李顺兵败逃亡,如丧家之犬,心中极为不甘。又想起老宫人的那番话来,若是能得到那笔后蜀财富,他便能招兵买马,再度起事。

但他既无藏宝图,也不知钥匙在哪里,无从找起,只能先逃命再说。

当日宴会,杨柳青也在场,亲耳听到了老宫人的一番话。她虽坠入风尘,却有济世救民之心,也想找到那笔宝藏,用之于民。李顺败亡后,杨柳青救了大蜀枢密使徐沛,二人结成同盟,除了一起救济贫苦百姓外,还携手寻找后蜀宝藏下落。

而找到这笔宝藏的关键,一是找到到孟昶遗腹子,二是寻及钥匙。孟昶遗腹子即是李顺,其人已死,藏宝图亦下落不明,唯一可行的是寻到钥匙。杨柳青本打算从老宫人身上下手,可战乱后老宫人不知去向,人海茫茫,多方探听也没有找到其下落。

正当杨柳青等人决定放弃时,宝藏消息自己送上门来。那是官兵收复成都后不久,宋军主帅王继恩在军营宴请成都知府郭载,杨柳青亦应邀在帐中,为众人助兴。王继恩明白地告诉郭载,称朝廷已下诏令,要召其回京治罪。郭载惶恐不安,忙从怀中取出一对夜明珠奉上,拜请王继恩在皇帝面前说些好话。王继恩便命侍从和杨柳青尽数退出。杨柳青出帐后并未离开,而是绕到背后,隔帐偷听。

帐中王继恩看也不看夜明珠,只问皇帝交代的秘密使命办得如何。郭载起初不敢说,说这是朝廷机密。王继恩大怒,拔剑斩下案桌一角,问郭载首级可是比案桌还硬。郭载见对方杀气腾腾,竟被吓住,便如实交代了真相——

原来之前太宗皇帝从后蜀某旧臣口中得知后主孟昶主蜀时,曾意外发现了一张藏宝图,为唐代西川节度使韦皋所留。韦皋镇蜀二十年,等同于西川王,手中积蓄财富之大,可想而知。藏宝图具体指明了地点及开启之法,但还需要一柄钥匙,至于钥匙藏在哪里,图中没有明确提及。

孟昶得到藏宝图后,虽毫不怀疑其真实性,却自傲后蜀府库充裕,宣称这是天降之财,用之不义,只下令将藏宝图封存。至于孟氏内心想法到底如何,有没有派人秘密寻觅钥匙,无人得知。但那名旧臣可以肯定的是,后蜀灭亡前,孟昶不止一次地提及这笔财富,还将藏宝图悄悄取出,交给了怀孕宫人,遣其逃出,所以旧臣怀疑钥匙其实早已经在孟昶手中。

太宗皇帝得知藏宝图一事后,立即派遣心腹郭载出任西川兵马捕盗使,到蜀地寻访宝藏下落。郭载利用职务方便,打听了许久,终于得知那逃出后蜀王宫的怀孕宫人因无法自存,嫁给了民间一个姓李的百姓,生下了一个儿子。那儿子,显然不是李某亲子,而是孟昶骨肉了。但宫人不久后就死了,李某与养子亦不知所终,再难以追查。

虽然不算重大发现,但亦是有所进展,太宗皇帝由此给郭载加了官,调其回京,也没有再派人追查这件事。

王小波、李顺起义爆发后,蜀中民间疯传李顺即是后蜀后主孟昶之子。太宗皇帝听闻后,又想到了那笔传说中数目巨大的韦皋宝藏,忙任命郭载为新任成都知府,再度追查宝藏一事。不想郭载刚入成都,李顺挥军大举围城。郭载本不是什么能臣,仅因是太宗心腹才被委以高官重任,见义军来势汹汹,干脆弃城,不战而逃,令朝廷失尽面子。

更令太宗皇帝恼怒的是,李顺既是孟昶之子,身上必定怀有藏宝图。他一力攻打成都,必然是要取得藏在城中的钥匙。其人既已破城,必定已得到钥匙。而郭载不能拒守,这才给了李顺机会占据成都,是以郭载深知此次被召回京后,一定会受到重罚。

王继恩听了郭载一番坦白后,哈哈大笑,表示会在皇帝面前为他求情,又亲自为他斟酒压惊。郭载虽受宠若惊,连声道谢,但他自知所犯过错太大,怕是王继恩求情也不管用,还是难以心安。只是到了这步田地,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王继恩一再抚慰郭载,亲自送其出门,回帐后即召进亲兵卫队长王长寿,命他去调查宝藏一事,且一定要严守秘密,尤其不能让朝廷和地方官府知道。

王长寿便问如何处置郭载,道:“郭知府既将秘密告诉了大将军,回头圣上问起,难保他不会说出来。”

王继恩笑道:“不必再管郭载。他饮下了毒酒,活不过明日。”

王长寿道:“大将军今晚在军中宴请过郭知府,他明日中毒身亡,旁人不会起疑吗?”

王继恩斥道:“你以为本帅没脑子吗?那是宫廷秘药,能令中毒者看不出半分中毒迹象。”

王长寿这才喏声退出。

杨柳青在帐外听得一清二楚,便决意再度寻宝。之前徐沛曾怀疑过李顺的孟昶之子身份是假,但杨柳青曾亲眼见过李顺——其人身材高大,又长有美髯,号称“美髯壮士”——颇为其不凡气度折服,认为他真的是孟昶之子,藏宝图一定在他身上,但他也没有找到钥匙。官兵破城后,李顺在乱军中被杀,尸体被焚毁,藏宝图多半已随尸体毁于大火中。但钥匙是金属打造,既藏在成都某处,有心寻找的话,总能找到。而一旦寻到了钥匙,也许能得到相应线索寻到藏宝地点,那么就不需要藏宝图了。

后来张咏上任成都知府,怀疑前任知府郭载之死跟王继恩有关,便与郭震微服到芙蓉楼,想从杨柳青口中探听消息。杨柳青因勾平一案对张咏感激涕零,又极厌恶王继恩其人,本愿意将实情托出,但因财宝一事事关重大,即便她信任张咏为人,也不能相信宋廷会将宝藏用于蜀民,于是隐瞒了下来。张咏以为她只是畏惧王继恩权势,倒也没有再勉强,郭载疑案遂不了了之。

只是杨柳青万万想不到民间传说是真,李顺的确还活着,而且在逃亡了数年之后,又重新回来了成都,还找上了自己。此刻郭震在对方手中,流血不止,她不得不和盘托出,只是未提及徐沛正暗中协助自己,只大概说了在军帐外偷听到前任知府的郭载一番话。

李顺沉吟道:“原来那不是后蜀宝藏,而是韦皋留下来的财富。”又问道:“你既派了徐沛等人出门,一定是找到钥匙了?”

杨柳青大吃一惊,问道:“李公怎么会知道徐沛?”

李顺便招手叫过一名大汉,道:“青娘可认得他?”

杨柳青道:“这不是徐沛下属明大吗?你两年前说要回乡,何时……”

明大道:“回乡不过是借口。徐沛为了帮娘子救济贫民,不断驱使手下东奔西走。就算找到宝藏,个人也没什么好处。况且当时青娘手中既无藏宝图,又没有钥匙,能有什么希望?我想李公是后主孟氏后人,身上有藏宝图,由他来寻宝藏,总是容易得多。”

杨柳青惊道:“你那时便知道李公还活着?”

明大摇头道:“不知道。但民间不是一直传说李公在城破时化装成和尚逃走了吗?万一是真的呢?所以我离开徐沛后,径直去了青城山,那里是李公故乡,总有人会有消息。经过多方打听,多方寻找,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让我在半年前找到了李公。”

李顺道:“本来我们几个月前就要来找青娘,可王均占了成都,官兵大军围城,我又怕被人认出,不得不避避风头,拖到现在才入城来寻青娘。徐沛等人不在你身边,你一定是找到钥匙了,对不对?”

杨柳青道:“没有,真的没有找到钥匙。”

李顺便再次举刀,对准郭震胸口,冷冷道:“青娘知道我为人,我不滥杀无辜,但我想办的事,非得办到不可。谁挡了我的路,我会毫不留情。”

杨柳青急道:“我是真的没有找到钥匙,但我大致猜到了宝藏所在地,所以徐老爹带人赶去查看验证了。本来老早就该出发的,可是王均兵乱,成都内外封锁,耽误了好几个月。”

李顺问道:“宝藏在哪里?”

杨柳青未及回答,郭震忽插口道:“不要告诉他。”

李顺道:“看来这一刀还不够令任公子惊醒。我再割一刀如何?”

李顺之前一刀下手甚重,郭震额头尽是冷汗,强忍疼痛,吸一口气道:“青娘千万不要告诉他。他得到宝藏后,一定会用来招兵买马,再兴战乱。蜀地已经经历了太多战火,实在是够了。”

郭震早知李顺等人将自己当作了任介,之所以一直不揭穿对方认错人的事实,是怕李顺又会再派人去捉任介来对付杨柳青。又道:“青娘心怀仁义,有侠义心肠。你无须找到宝藏,只要不让宝藏落入别有用心之人之手,便是帮了蜀地百姓大大的忙。”

杨柳青想了想,昂然道:“郭公子说得对。李公,我对你再无话可说。要么你杀了我二人,要么放我们走。我希望是后者,至于你秘密潜回蜀地一事,我们决不会泄露半句。”

她无意一句“郭公子”,立即令李顺醒悟了过来。他将刀尖顶在郭震胸口,问道:“你不是杨柳青丈夫任介吗?那你是谁?”

郭震见已然泄底,只好道:“我不是任介,你认错人了,所以你再拿我性命威胁青娘也没有用。”

李顺道:“你到底是谁?不怕死吗?”

郭震道:“一个送青娘回家的路人而已。”

李顺蓦然瞪大了眼睛,问道:“你就是郭震吗?”

郭震料想难以抵赖,便道:“多谢李公当年约束部属,手下留情,没有均掉我郭家财产。”

李顺哈哈大笑道:“当年我派人到处寻找郭公子,想不到今日在这种情况下会面。抱歉了。”命人放开郭震,又撕下自己衣襟,敷在他伤口上。

郭震道:“多谢。”又问道:“李公预备如何处置我和青娘?”

李顺问道:“青娘当真预备拿那批宝藏赈济贫民吗?”

杨柳青道:“千真万确。李公不相信我为人的话,可以问明大。”

明大支支吾吾了一番,还是说了实话,道:“青娘倒是从不贪财。”

李顺道:“当年我率众起事,就是因为穷人太穷,贪官太富,所以才提出了‘均贫富,等贵贱’。青娘女流之辈,有大爱之心,堪称可敬可佩。你这就带郭公子走吧。至于宝藏,我绝不会再染指。”

杨柳青道:“那么那张藏宝图……”

李顺笑道:“我并不是孟昶遗腹子,哪里来的藏宝图?”

杨柳青一怔。一旁李顺部属反而更为惊愕,他们一直以为首领是后蜀后主孟昶之子,现下依然冒险追随,当然是为了传说中的宝藏,却想不到李顺根本没有藏宝图。

明大道:“李公手中既然没有藏宝图,为何不早明说?”

李顺笑道:“我若明说,世人便会去寻那真正的孟昶之子,藏宝图难保不会落入奸人之手。我不说,奸人自会来寻我,我便可乘机将其除掉。”

一名脾气急躁的大汉怒道:“李公这不是骗俺们吗?”

李顺道:“我既没说我有藏宝图,也从没说没有藏宝图。藏宝图在我手中,全是你们自己想象的。”

那大汉不由得很是恼怒,其他人也露出失望之色来。郭震见这些人并非真心追随李顺,怕是会因宝藏而生出变故,忙拉了杨柳青往外走。

称呼李顺“舅舅”的年轻男子是其内兄王小波之子,名叫王江儿,忙挺身上前拦住,道:“舅舅,不能放他们走。就算你没有藏宝图,但杨柳青已经猜到藏宝所在,不如将她和这姓郭的吊起来严刑拷问。她一个娘儿们,能有什么能耐?一顿鞭子打下去,就全招出来了。”

李顺怒道:“江儿,你不听我的话了吗?”

他毕竟曾是几十万义军领袖,还当过几个月大蜀国主,这一喝极具威风,王江儿吓了一跳,立时缩回了握刀的手。

明大忽道:“令尊王小波王公才是真正的起事领袖,若非他在与官兵争斗时战死,大蜀国主是该轮到他来做的。王公子,而今你就是我们的少主。你下命令吧,我们誓死帮你找到宝藏。”

众人纷纷响应,表示要支持新少主。王江儿心有所动,手扶刀柄,上前一步,命道:“先把杨柳青和这姓郭的抓起来。”

李顺忙道:“且慢动手!”将外甥拉入内室,低语一番。王江儿再出来时,便道:“舅舅到底还是咱们的首脑,他的话,我不能不听。”挥手命手下让开。

郭震生怕再起风波,忙与杨柳青奔出宅子,直跑到大街上,遇到一队巡逻军士,这才略略放慢脚步。

杨柳青道:“适才他们甥舅明明起了内讧,那王江儿为何又放走了我们?”

郭震道:“也许李顺告诉他,即便强留下我们,也难以拷问出宝藏所在,不如先放人,再暗中尾随青娘,自可追查到徐沛那些人去向。”

杨柳青道:“呀,我还相信了李顺‘均贫富,等贵贱’那番话,以为他是出于真心,且不会再染指宝藏,想不到他心机如此深刻。”想了想,又道:“我只是大致猜测了藏宝所在,未必真的就在那里。况且我还没有找到钥匙,就算知道了藏宝地点,没有钥匙,也是进不去的。”

郭震道:“无论李顺是不是出于权宜之计,王江儿那些人都不会放过你。你在明,他们在暗,而且你还不能声张报官,局面很是不利。”

杨柳青道:“依郭公子看,该如何是好?”

郭震道:“青娘肯听我一言吗?你找到宝藏,无非是想帮助穷苦百姓。何不将这件事交给新任知府张公处置?他的为人,你最清楚,绝不会将宝藏中饱私囊。如此一来,宝藏仍然用在了正途上。”

杨柳青道:“可是徐老爹他们的身份也会因此而暴露。”

郭震道:“他们以前是加入过大蜀军,但大蜀李顺早败亡好多年了。之前张公镇蜀时,亦公告要化贼归民,只要愿意做回老百姓,都可以前事不究。”

杨柳青仍然下不了决心,道:“我再想想。”又问道:“张知府何时会到成都?”

郭震道:“不大清楚。不过打前站的李畋既然到了,想来应该很快了。”

杨柳青道:“让我再想想。”忽转头看到郭震身上,不由得惊叫出声:“呀,郭公子,你的外袍上染了血。”

好在正值夜晚,也无人看见。刚好路过大圣慈寺夜市,杨柳青便寻到一处摊子,挑了一件衣衫,让郭震换上。郭震却不愿意脱下原来的长袍扔掉,只将新衣衫披在外袍上,勉强遮住了血迹。

郭震见杨柳青拿出交子付账,很是诧异,问道:“这是青娘往交子铺存钱换来的交子吗,不是说只能在十六家商铺使用吗?为何这夜市小贩也愿意接受?”

杨柳青笑道:“郭公子从来不当家吗?交子早已在成都通用,之前王均占据成都时,亦认可其合理性。夜市小贩收了交子,再拿去十六家商铺买布,不是比收取铁钱方便多了吗?就算临时需要现钱,也可以随时到交子铺兑现。”

郭震道:“原来是这样。”

他理好新衣衫,刚一转身,便与一名行色匆匆的中年男子撞了个满怀。

杨柳青喝道:“喂,你走路不长眼睛吗?”

那中年男子慌忙道:“抱歉……咦,你不是李畋的好友郭震郭兄吗?几年前我去府署送药,看到你和李畋跟在张知府身边。”

郭震道:“原来是李兄,我记得你。你送的奇药补骨脂对张公的病痛很有用。你何以……”

那中年男子上前握住郭震双手,道:“改天再约郭兄和李兄闲话。”随即拱手匆匆去了。

杨柳青道:“这个人是郭公子朋友吗?看着好眼熟啊。”

郭震道:“他是广州药商李延志,每年都来成都,一年有好几个月都在大圣慈寺药市,跟李畋很熟,估计青娘逛市集看见过他。”

杨柳青道:“不对,我可没逛过药市,我就是觉得他眼熟。”

郭、杨二人回来孙府时,景倩与喻雯自在庭院中闲聊,堂中酒宴甚欢。

杨柳青笑道:“二位娘子怎么不进去?”景倩笑道:“他们师兄弟正互相取闹,我们不在,他们反倒自在些。”

杨柳青道:“那好,我也不进去了。”走过去拉起喻雯的手,笑道:“正好我有事想请教雯娘。”

郭震便自进来堂中。孙辟问道:“怎么去了那么久?我们都快散席了。”

郭震道:“算上一去一来花费在路上的时间,不算太久。”又问道:“张知府什么时候到?”

李畋道:“大概晚几天吧。怎么,你有事找张公?”郭震道:“算是吧。”

任介出去与妻子扯了几句,又进来笑道:“我们夫妇今晚出不了城,得留在孙家打扰了。孙辟,柳青说累了,想早点歇息。”

孙辟闻言,忙命仆人去整理房间。景倩和喻雯亦进来告知退席。孙辟忙道:“郭震,你送师妹回去。”

郭震不及回答,景倩已笑道:“我是乘车来的,仆人还在外面候着呢,无须劳动郭师兄大驾。”

孙辟闻言,只得罢了。

送走景倩,郭震几人又闲聊了一会儿。王昌懿谈及十六家联合发行交子的苦闷,旁人也无力帮他解决,只能望洋兴叹。

孙辟道:“当初你王氏一家发行交子,发行量有限,可也没这么多麻烦。而今十六家联合,人心不齐,利益不一,自然烦恼多多。要我说,还是各干各的,王家发行王家交子,杨家发行杨家交子,免得争嘴吵架。”

王昌懿道:“但十六家联合的影响力可比一家强多了。而今我十六家交子是硬通币,不单在蜀地广泛流通,在西北也能通行使用,陕甘境内许多商铺都愿意接受交子。”

任介送杨柳青回房后,又折返回来,正好听到这番话,问道:“市场交易,有以物易物,譬如以茶易马,有以钱买物,譬如我给你铁钱,你卖给我蜀锦。那么交子要如何流通呢?”又怕众人不明白,详细解释了一番他的问题——

某人只有在交子铺存了钱,才能领到等值的交子。交子是十六家联合发行,如果某人再用交子在十六家名下商铺购物消费,那么交子又回到了十六家手中,这是一个封闭的循环——交子从起点出发,绕了一圈,实现了货币价值后,最终又回去了起点。

但如果涉及十六家以外的商铺,情况似乎就复杂多了。假如某人去了京兆长安,那里的商家愿意接受交子,他便用交子吃饭住店。长安的商家付出了成本,作为回报收到了交子。但这张交子在当地并不是硬通币,有的地方能用,有的地方不能用,那么长安商家手中的交子要如何变成利益呢?总不可能千里迢迢来到成都,找交子铺兑成铁钱,这样一趟远途,仅交通住宿便是不小的花费。

孙辟笑道:“别看任介是个呆子,问的问题总在点子上,我也想知道答案。”

王昌懿道:“长安商家手中的交子,最终还是要流回成都,但却不是他亲自来成都兑现,而是直接在交易渠道中便兑成了现钱。”

譬如西北有商人要来成都进货,他知道长安商家手中有交子,便先到那里,用手中的现钱换取交子,然后他直接携带交子来到成都,到十六家商铺中购买所需货物即可。这样做有两大好处:一是商人进行的都是大额交易或大宗贩运,若用现钱,则需要车载船运,运钱比运货还困难。而交子只是极轻的纸,商人省了运输的麻烦;二来现钱过关要被抽税,数量越多,税目越大。而交子只是一种凭证,在关卡眼中只是一张纸,无须纳税。中国自古有“行商坐贾”的说法,成都十六家等于是坐贾,有坐贾坐镇,行商便方便多了,不必再因为铁钱笨重而忧心。

孙辟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难怪商人都愿意用交子。”

王昌懿道:“这也是交子为什么能在西北风行的原因。”又叹道:“有人愿意用,就有坏人打起了歪主意。上个月清算时,发现了好几张伪交子,损失不小,我全自己掏腰包添了空档。本想堵住这个漏洞,但目下我们十六家自己内部闹纷争,怕是再难进行下去。”

李畋道:“但交子的流通是一件大大的好事,还是应该坚持办下去。”

郭震道:“当初搞十六家联合,是张公的主意,何不等他老人家到成都后,出面邀集十六家,针对之前出现的问题,共同订一些盟约制度,以平息矛盾?”

王昌懿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就等着张公他老人家到成都呢。”

几人又闲话几句,就此散去。

郭震回来家中,自己到厨下瓮缸打了热水,进房将衣衫脱了,刚将伤口擦洗干净,忽听到门外有人道:“叔叔,你回来了吗?”正是堂嫂杨茕的声音。

郭震忙道:“有劳嫂嫂牵挂,我已经睡下了。”

不想杨茕仍推门进来,郭震闪避不及,只好拿起衣服,挡住赤裸的上半身。

杨茕道:“我适才看到叔叔往厨下去了,怕下人们已经歇下,叔叔有所需要,特来问一句……”

一语未毕,忽见到郭震手中衣服上有血,大惊失色,忙走过来,一眼看到郭震胸口刀伤,忙问道:“是谁将叔叔伤成这样?”

郭震道:“唔,这个……嫂嫂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杨茕忙去取了药膏和纱布,要为郭震包扎伤口。

郭震推辞道:“不敢有劳嫂嫂,还是我自己来吧。夜色已深,请嫂嫂回房歇息。”

杨茕正色道:“你我有叔嫂之名,小叔受了伤,嫂嫂岂能不理不顾?”

郭震忙起身闪避到一边,告道:“我身上污秽,切莫弄脏了嫂嫂的玉手。”

杨茕脸色一沉,道:“是我自己不知趣。”丢了药膏纱布,抬脚便走。

郭震见她生了气,忙道:“并非我不知好歹,而是夜深已深,你我孤男寡女……”

忽听到前院有拍门声,有人叫道:“郭震!郭震!”

郭震忙道:“是李畋声音,他一定有急事找我。嫂嫂,你请去安歇。我弄污了你亲手缝制的衣裳,改日再向你赔罪。”一时也不及换衣,便随手披了长袍出去。

杨茕本是好意,郭震却一再避嫌,她心中很有些着恼,待见到郭震不穿那件新衣衫,只披自己为他缝制的外袍,也不嫌弃沾染了血污,显见极是看重,这才略感安慰。

郭震赶来大门时,仆人刚刚起身,欲赶去开门。郭震忙道:“你去睡吧,这里有我。”开门一看,果然是好友李畋。

李畋一路急奔过来,满头尽是汗珠,一边喘气,一边告道:“出事了……出事了……”

郭震一惊,问道:“是任介、杨柳青被人捉了吗?”

李畋吃惊地望着好友,道:“你胡说些什么?”喘息略平,这才说了大概。

原来孙府宴席散后,李畋便径直回家,不想在巷口发现了一名受伤的男子,竟是广州药商李延志,后背被人砍了一刀,浑身是血。李畋大吃一惊,忙将他扶回家中救治。李延志只道:“求你……不要……不要报官……找……去找郭震……快去……”人便晕了过去。

郭震听了究竟,奇道:“我今晚在大圣慈寺夜市遇到过李延志,打了声招呼,也没说什么呀,为何他指名要找我?”

李畋道:“我也奇怪呢。不过李延志曾帮过我不少忙,好多药材特别难寻,他也不厌其烦地去帮我找,算是我的好朋友。弄清楚怎么回事之前,我只能按照他的嘱咐,赶来找你了。”忽然留意到好友胸前血迹,忙问道:“你怎么也受了伤?”

郭震道:“说来话长,不提也罢。你先等我下,我去换件外袍。”

重新回来房中时,杨柳青新买的那件衣衫已经不见了,大概被杨茕取走送交下仆浆洗了。郭震便将血袍脱了,重新取了件外袍换上,再出来与李畋会合,一道往李家赶去。

途中,李畋说了白天在大街上曾遇到过李延志一事,还有一名年近四旬的大汉手持画像找他。

郭震道:“我今晚在大圣慈寺遇到李延志时,他也是慌里慌张的,似在躲避什么人。”

李畋道:“李延志一定在躲我提过的那名大汉了。从那人身形步伐来看,不是军人,就是身怀武艺的江湖豪侠,李延志后背那一刀多半就是他砍的。可他既然需要画像才能辨认李延志,表明二人并不认识,为什么要苦苦相逼呢?”

郭震道:“应该是李延志身上有什么秘密,那大汉是为他的秘密而来。因为秘密见不得光,李延志就算受了重伤,也只是私下找朋友救助,而不敢报官。但我想不明白的是,为何他指名要找我?”

李畋笑笑道:“你身上的秘密也很多,别的不说,就单是你与玉局观观主葵因结有旧怨一事,张公想方设法问过你许多次,你却是宁死也不肯说。或许你跟李延志的秘密有交叉之处,他才指名找你。”

李延志被临时安置在李府偏院中。郭震、李畋进来时,李妻正在照顾李延志。李畋不忍妻子受累,便让她先去歇息。

郭震见李延志面如金纸,双唇发紫,道:“看样子他伤得不轻,何时才能醒过来?”

李畋道:“不好说。他伤得极重,我怕他撑不过去,万一回光返照醒来,又指名要找你,所以才连夜去把你叫来。”

郭震一时也无法可想,只能守在病榻边。李畋为郭震往胸前伤口敷了药膏,缠上纱布,又在窗下临时支了张睡榻,与好友轮换休息。

次日一早,忽有成都府孔目官范度率官差寻上门来。原来有路人发现了巷口血迹后报了官,官差寻迹一路追来李府。李畋既有新任知府张咏幕僚的身份,不便撒谎,只得说了广州药商李延志昨夜受伤一事。

范度见李延志重伤未醒,便道:“那么就等人醒了,再录口供。”又问道:“李公子的朋友住在哪里?”

李畋道:“李延志一向借住在大圣慈寺中。”

范度道:“那好,我这就派人去大圣慈寺,看能不能发现线索。”又问道:“李公子曾提过有名中年大汉在跟踪李延志,那大汉长的什么模样?”

李畋忙取出一幅画像,告道:“这是我昨晚无事时根据记忆画的,跟踪李延志的就是这个人。”

范度看了大吃一惊,道:“我认得这个人,他以前是主帅王继恩王大将军手下。”

王继恩虽显赫于太祖赵匡胤、太宗赵光义两朝,然已遭当今真宗皇帝流放,且死在了贬地,天下人拍手称快,不想他尚有余党在成都活动。郭震惊讶异常,问道:“这个人当真是王继恩的手下吗?”

范度道:“以前是。噢,也许我没有说清楚,这个人是禁军大将张舜卿。”

张舜卿曾跟随王继恩入蜀平定李顺之乱。收复成都时,大蜀王李顺在混战中被杀,王继恩以此上报,并获得了朝廷嘉奖。但张舜卿坚持说李顺没死,还向朝廷密奏道:“臣闻李顺已逃走,王大将军所获尸首不是真的李顺。”

当时还是太宗皇帝赵光义在位,闻奏后怒叱道:“讨平乱贼才几天,张舜卿怎么知道李顺没死?是妒忌众将之功,而想害他们吗?”下令逮捕张舜卿入朝,本来预备当众处死,后来因大臣求情,只将其免职。

张舜卿被逮捕时,范度身为成都府官吏,人也在场,对那一幕印象极为深刻,是以一见到李畋手绘的画像,便立即认了出来。

李畋愈发莫名其妙,道:“张舜卿已被免职多年,目下只是平民百姓一个,为何又来了成都,还找上了李延志?”

他虽然问了两个问题,其实已经猜到前一个问题的答案——多半是张舜卿气愤前事,一心认为李顺未死,想来成都找到真正的李顺,好恢复他自己声名。

但李畋既有官府中人身份,便不能当众议论李顺是否存活在人间一事,更不能当着现任成都府官吏范度说。况且就算李顺还活着,他亡命天涯尚且不及,如何还会再回来成都?张舜卿又为何偏偏在等了这么多年后,再度开启寻找李顺之旅呢?

郭震心中却是“咯噔”一下,他已经明白了为何昨晚杨柳青会说李延志看着眼熟,那是因为她刚刚见过真正的李顺——且不论气质风貌,仅由轮廓眉目而言,李顺和李延志确实有几分相像。张舜卿要找的不是李延志,而是李顺,他只是错将李延志当作了李顺,这才一路跟踪,甚至不惜出刀伤人。

可张舜卿原只是禁军将领,平定茶农之乱是他生平第一次入蜀,他也没有见过真的李顺,如何知道当日成都城破混战中被杀的王冠壮士不是真的李顺,仅仅是由民间传说吗?他手中的画像又从何而来?

是了,张舜卿手中所拿,不是李顺本人的画像,而是蜀地广泛流传的后蜀后主孟昶的画像 。张舜卿相信了民间流言,以为李顺是孟昶之子,料想父子骨肉至亲,容貌定然甚为相像,便以孟昶画像来判断被杀李顺真伪,而今又以孟氏画像作为比照来寻找李顺。

郭震已然见过真的李顺,且知道对方并不是后蜀后主孟昶之子,其人与孟昶容貌相像,只不过是上天巧合。但广州药商李延志亦与孟昶画像相似,这可就未免太凑巧了。李延志不到四十岁,符合传说中的孟昶遗腹子年纪。莫非他才是真正的孟昶之子?如此的话,倒是能解释李延志不肯报官的原因,他被张舜卿盯上,不知对方是为李顺而来,只以为是因他真实身份,所以被砍了一刀也不敢声张。

那么李延志为何又指名要找郭震呢?他在昏迷前念念不忘“不要报官”和“找郭震”,足见这是他心目中最重要的两件事。可郭震仅见过李延志寥寥几面而已,无论是他孟昶遗腹子的真实身份,还是他的药商掩护,都与郭震没有任何交汇之处。

假若李延志便是真的孟昶之子,成都是后蜀国都,也是孟昶降宋败亡的地方,李延志既已在广州落地生根,为何要年复一年地返回这里?莫非就是为传说中的韦皋宝藏?正如杨柳青等知情者所言,李延志手中有藏宝图,却没有钥匙,他每年来成都一趟,滞留数月,名为贩卖药材,实为寻找开启宝藏大门的钥匙?

可是郭震本人今日才自杨柳青口中得知所谓的韦皋宝藏,李延志断然不可能知道此事,他又为何指名要找郭震呢?一时百思不得其解。

郭震想得入神,再转头时,才发现成都府官吏范度竟不知何时走了。

李畋道:“范孔目说会立即签发追捕通缉张舜卿的公文,只是这样一来,就违背了延志兄不令报官的本意了。”

郭震道:“官府循血迹找上门来,事情断然是瞒不住了。”

李畋道:“你神情闪烁不定,连范孔目跟你辞别都没有听见,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还有,我去找你家时,你为什么一开口就说‘是任介、杨柳青被人捉了吗’?”

郭震道:“我不是有意瞒你,但这些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你目下算是半个官家人,万一官府问起,你不能不说实话,只能徒然陷于两难境地。”

李畋想了想,道:“那好,你实在不愿意说就算了。不过不管我是什么身份,我都是你最好的朋友。”

郭震道:“就是因为这个,我才不能让你为难。”

李妻忽进来告道:“我一早出去买菜,外面都在疯传成都十六家交子就快要倒了,人人争相到王记交子铺兑换现钱呢。”

李畋皱眉道:“世道就是这么不太平,隔不多久,就会有别有用心的人四下散播流言蜚语,恨不得一举将十六家交子搞垮。”

李妻惊道:“相公当真不知道这件事吗?”

李畋道:“不知道啊,怎么说的好像应该我知道似的。”

李妻道:“听说先是新任张知府派人携带了大量交子到王记交子铺兑换现钱,还声称不立即兑换便要查封十六家总库,这才弄得人心惶惶。”

李畋大吃一惊,忙指着床榻上的李延志道:“娘子帮忙看着他,如果他醒了,就立即派仆人到王记叫我。”自与郭震匆匆赶来王记交子铺。

一路上果见人流涌向东城。更有人大声议论,说是十六家首领王昌懿犯了事,张知府将要查封他的家。

到了交子铺,外面人山人海,根本挤不过去。郭、李二人只好绕到后巷。却见后门停着几辆马车,多名伙计正在往交子铺中赶运现钱。

郭震问道:“你们总掌柜呢?”一名伙计道:“去总库召集十六家集会了。”又告道:“店里面还坐着一位贵客。他一大早就来了,可他兑换的现钱实在太多,小的们清点了一个多时辰了,都还不够数。”

李畋心念一动,问道:“客人可是新任张知府派来的人?”伙计道:“是。”

郭震与李畋忙自后门挤进来。那坐在后室的客人不是旁人,正是张咏心腹侍从邹容。

李畋知道邹容曾受命于张咏,到蜀地襄助宋军主帅雷有终攻破王均,之后回去向张咏复命,却不知他何时也来了成都,还携了大量交子来兑换现钱。一时愕然,问道:“张公到成都了吗?”

邹容道:“张公早在李公子之前便已入了成都,不过人尚未到官署报道。”

张咏每到任上,喜欢微服出访民间,以亲自体察民情,李畋跟其日久,闻言也不惊诧,只指着桌案上的一叠交子问道:“邹兄是奉张公之命来兑换铁钱的吗?”邹容道:“是。”

郭震略翻了一翻,问道:“张知府哪里来这么多大面额的交子?”

邹容道:“张公没有说,我也没有问。”

郭震道:“那么邹兄可知你奉命兑钱一事,已传得人尽皆知?成都民众一多半人都跟风赶来交子铺挤兑,极可能就此将十六家搞垮,这应该不是张公本意吧?”

邹容道:“我只是奉命行事,张公本意如何,他不明说,我不会知道,也不会妄加揣测。”顿了顿,又道:“不过有一点,这交子又不是假的,存进一贯钱,才能换到一贯交子,对吧?而今我带来了这么多交子,表明曾有这么多数目的现钱存入了交子铺。王总掌柜直接将那些钱拿出来给我就完事了,为何还要推三阻四呢?”

郭震不便明说商人以逐利为本,便民只在其次,民众存入的现钱,只有极少部分留在交子铺中做周转,其余大部分被拿去出生利,只好道:“这么多现钱,怕是几大车也拉不完,张公忽然要这么多现钱做什么?”

邹容道:“张公自有用处。”郭震苦笑道:“我就知道是这个答案。”

话音刚落,王昌懿便满头大汗地进来,也不及招呼好友,先道:“邹兄,你的钱数目太大,可否劳烦你移步总库,直接将钱从总库运走?”

邹容道:“你这交子铺里不是也有许多现钱吗?适才又运进了几大车,难道还不够数吗?”

王昌懿道:“够是够了,可而今外面又有许多百姓等着兑钱,邹兄将钱拿走,他们就不够了,还得再从总库运来。”

邹容点头道:“我明白了。”抓起长剑及交子,道:“那就依王总掌柜所言,直接从十六家总库取钱吧。”抬步从后门走了出去。

李畋忙拉住王昌懿,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王昌懿道:“你还问我,我倒要问你呢!还有你郭震,说什么搞十六家联合是张知府的提议,等他人到了,再请他帮忙出出主意,好解决困境。结果倒好,张知府人没露面,先派人来我交子铺挤兑,还闹得满城风雨,这不是要搞垮我十六家吗?”

李畋忙劝道:“张公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王昌懿摇头道:“而今我已经想明白了,我是民,张知府是官,自古以来哪有官府将铸币权交给平民的?分明是见交子发行得好了,有取代朝廷铁钱之势,张知府不放心了,便想要以手段来抑制我十六家交子的势头。”

李畋道:“没有的事,张公果真想这么做的话,当初就不会建议你们十六家联合发行交子了。”

王昌懿道:“没有的事?那你告诉我,张知府从哪里弄来这么多交子?这些都是川中大户存进来的大面额交子,是能够生息的,为何他们会放弃利息不要,将交子转给了张知府?哼,弄来这么多交子同时兑现,分明是蓄谋已久。”

郭震问道:“你库里的现钱,够应付眼下的局面吗?”

王昌懿道:“当然不够。不过我们十六家商议过了,如果挺不过今日这关,信誉就算彻底玩完了,所以咬紧牙关翻出老底,也要全部兑现。张知府摆明要挫交子铺声威,我们也要让他知道,十六家不是任由他摆布的。”狠狠瞪了李畋一眼,扬长去了。

李畋莫名其妙,道:“我对此全不知情,甚至我都不知道张公已经到了成都,怎么我倒成了恶人了?”

郭震道:“这样,你先去找一趟张公,问问他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李畋道:“我哪知道张公人在哪里?”

郭震道:“不是有邹容吗?你跟着他,他自然会带你去见张公。”

李畋这才会意,道:“是了,我被昌懿那一眼给瞪得糊涂了。”又道:“张公素来看重你,还一直记挂你,何不跟我一同去见他老人家?”

郭震道:“我还有事,改日吧。”

跟李畋分手后,郭震径直来到孙府,却只见到任介,不见杨柳青,忙问道:“青娘人呢?”

任介道:“她说要回乡下探亲,让我留在这里给孙辟帮忙记账。”

郭震道:“哎呀,你就放心她一个人去了?”

任介道:“你知道柳青的性格的,她坚持要一个人去,我能说什么?再说了,她比我能干,不必担心。”又笑嘻嘻地告道:“我翻了账本,发现这个女工匠喻雯还真是厉害,这么大一栋藏书楼,基本上没有用铁钉子,全是木头楔合在一起。”

郭震道:“名师出高徒嘛。她没有几手绝活儿,孙辟怎么会花大价钱将她从江南请来这里?”

他一时也不及与任介寒暄,急忙往芙蓉楼赶来,心存一丝侥幸,期冀杨柳青人在那里。正好在大门口遇到小厮狗儿,狗儿告道:“青娘天不亮就来过,不过人没有进楼里,只打听了一个人。”

郭震道:“什么人?”狗儿道:“就是徐老爹以前的手下明大,青娘问他昨晚有没有来过。”

郭震道:“明大昨晚来过芙蓉楼?”

狗儿摇头道:“小的没见到。徐老爹和他手下那些人,就算进去芙蓉楼,也从来都是走后巷后门的。”

郭震见问不出什么,又赶去东城十字街徐宅,叩了门环许久,芳华才赶来开门。

郭震问道:“青娘来过吗?”芳华道:“没有啊。昨晚她和郭公子一道离开后,就再也没有来过。”

郭震见对方言辞闪烁,神情慌乱,便正色道:“我有急事要找青娘,还请娘子莫怪。”径直闯将入门,叫道:“我知道你人在里面,出来吧。”

堂中慢慢踱出来一人,却不是杨柳青,而是同窗好友杜龄。郭震呆了一呆,大叫一声,上前抱住杜龄肩头,道:“你真的还活着!”

杜龄点了点头,道:“多年不见,郭震,你可是老多了。”

郭震道:“你既跳江未死,何不早些回来与老友见面?”

杜龄看了芳华一眼,芳华便道:“我进屋为郭公子沏茶。”

杜龄请郭震到庭院花架下坐下,告道:“当日我自杀未死,但以为芳华已去,心如死灰。救我之人见我无存世之念,厉声斥责,称男子汉大丈夫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我受其启发,决意向赵元杰复仇,这也是我人生的唯一目标。功夫不负有心人,我含辛茹苦多年,最终得偿所愿。”

赵元杰即是太宗皇帝第五子,当今真宗皇帝同父异母弟。郭震早听说不久前赵元杰暴卒于开封府邸,年仅三十二岁,却想不到其死跟好友有关,一时骇异得呆住。

杜龄道:“你是唯一知道这件事的人,我不希望还有其他人知道,尤其是芳华。”

郭震道:“你报了仇,便回来了成都,这才发现芳华还活着吗?”

杜龄点点头,道:“我不由自主地去了芳华旧居,结果看到她的脸……当时我真是呆住了,以为人在梦中,或是我已经死了,到了地狱里。”

郭震道:“你为什么要杀死环儿?”杜龄一愣,问道:“环儿是谁?”

郭震道:“芳华没有告诉你吗?”转念想到芳华性情温婉,一定以为情郎杀了环儿,不忍相问,因为她问了,杜龄必会如实回答,而真相一旦说出口,便再无回旋的余地了。忙追问道:“你真的没有杀死环儿?”

杜龄正色告道:“我一生中只杀过一个人,那就是赵元杰。”

他连杀死皇子这样大的罪名都不否认,又怎会不承认杀死环儿?郭震忽然明白了杨柳青到芙蓉楼打听明大的缘由——

她知道李顺等人在找她,而明大最初一定以为她人还在芙蓉楼,所以直接去了那里打探,不想先见到芳华在墙根下发呆,遂将其打晕,闯入院子,遇到环儿,向其逼问杨柳青下落及宝藏消息。环儿不肯说,明大便将其一刀杀死。他大概知道杨柳青与环儿情同姊妹,环儿一死,杨柳青必会现身,于是与李顺手下守在芙蓉楼外,后来果然由此捉到了杨柳青。

杜龄又告道:“我要带芳华离开这里,找个没人的地方隐居起来。”

郭震听了,又是伤感又是欣慰,见芳华端了茶水出来,忙正告道:“杜龄没有杀人,环儿不是他杀的。”

芳华放下茶水,“嘤咛”一声,投入情郎怀抱。她心结既解,便再无顾忌了。

郭震料想杨柳青必是赶去跟徐沛等人会合了,而她此举极可能恰好中了李顺之计——李顺会暗中率人跟踪杨柳青前往所谓的藏宝地点。一旦确认了藏宝所在,李顺必不会再容情,会断然将杨柳青、徐沛等人灭口。徐沛虽有不少手下,但他和那些人原本是李顺下属,怕是难以反抗旧主,是以李顺无论如何都占了上风。

一时忧心如焚,忙道:“我不是有意打扰二位,事情紧急,芳华娘子,你可知徐沛那些人去了哪里?”

芳华道:“我从来不参与他们的事。青娘也不让我知道,说那些事情干系甚大,怕我知道了反而牵累我。”

杜龄问道:“出了什么事?”

郭震见好友已决心隐居深山,便不欲他再卷入红尘琐事,忙道:“没什么大事。”

杜龄也不再追问,只道:“我预备今日就跟芳华上路了,也不打算再见故人。这一杯茶,权当是我们的分别酒了。”

郭震道:“好。祝你和芳华娘子白头偕老,幸福快乐。”

杜龄道:“多谢。你……”本欲追问郭震私事,转念又想到好友是玉垒七子中才智最杰出者,他既做出了选择,自有他的道理,便顿住话头,道:“多保重!”

芳华道:“郭公子,你日后见到青娘,麻烦你代我向她赔罪,多谢她救了我,又照顾我这么多年,而我却不辞而别。”

郭震笑道:“青娘若是知道娘子最终跟心爱的男子双宿双飞,一定很高兴。”

他因为着急去追寻杨柳青,也不及多叙,就此拱手告辞。

杨柳青并没有得到藏宝图,却已经猜到藏宝所在,那么必然是根据她手头的线索。那宝藏原是唐代西川节度使韦皋所留,藏宝处一定是跟韦皋所修建筑有关。然韦皋是中唐人,当年著名建筑百尺楼及节度使府署均毁于战火。成都城非但在唐朝末年经由另一位西川节度使高骈大肆扩建,且在五代时期经过前蜀、后蜀两朝整修,韦皋所留建筑残存无几,郭震是土生土长的成都人,穷尽脑力所能想到者,仅有合江亭与解玉溪两处而已。

合江亭位于郫江和流江的交汇之处,为当年韦皋花费巨资修建,是成都迎客、送别的经典场所,号称“一郡之胜地”。然其地既是码头,又是集市,无数舟楫停泊在那里,商旅游客穿梭如云,绝不会是理想的藏宝地点。解玉溪是人工开凿河流,更不可能藏宝。但除了这两处之外,郭震再也想不到其他韦皋遗迹了。

可为什么杨柳青偏偏能想到呢?她曾提过数月前便已猜到藏宝所在之处,只不过王均兵变,成都内外封锁,难以有进一步行动。数月前,她早已是任介的妻子,任介会不会知道些什么?

一念及此,郭震忙赶回孙府,寻到正在清点木料的任介,问道:“青娘可有向你打听过中唐节度使韦皋事迹?”

任介道:“咦,你怎么会知道?我给她讲了韦皋与玉箫的故事,柳青很是感动呢。”

郭震问道:“青娘可有问到韦氏遗迹?”

任介道:“问过啊,我给她讲过合江亭的故事,还几次陪她到那里去看过。”

郭震心道:“这么说来,杨柳青也曾怀疑合江亭便是藏宝地点,但仔细勘查后一无所获,所以便放弃了。”

任介又道:“不过青娘最感兴趣的还是乐山大佛,问过我好多次,事无巨细,还一直说要亲自去看,要不是王均兵变,怕是早就成行了。”

乐山大佛又名“凌云大佛”,位于西川嘉州凌云山栖鸾峰临江峭壁,濒临岷江、大渡河和青衣江汇流处。初建于唐玄宗开元元年(713年),由凌云寺僧人海通向民间募款兴建,意欲借佛力减弱三江汇流处湍急水流,保护过往船只。然而开工不久后就有当地官吏干涉,用各种名目索要财物。海通不惜自挖一眼明志,这才以鲜血淋漓的代价保住了善款。只是由于工程极其浩大,未及佛像落成,海通便已去世,工程也因此而停止。

二十年后,代理西川节度使章仇兼琼再度开启凿像工程,并请求唐廷批准以抽取地方盐麻税款作为资金。不久后,章仇兼琼升迁为户部尚书,工程再次停工。

韦皋上任唐剑南西川节度使后,拨出巨资重新组织开凿大佛,终在唐德宗贞元十九年(803年)完工,前后共历时九十载。

大佛为弥勒佛坐像,着双领下垂袈裟,双手置膝,足踏莲花,面相端庄,姿态雍容,气魄雄伟。通高二十余丈,头顶与凌云山山顶平齐,足踏大江,有“山是一座佛,佛是一座山”之誉,仅脚面便可围坐百人以上,是中国乃至世界最大的摩崖石刻造像。为保护大佛免受日晒雨淋,韦皋还在佛像上建有十三层楼阁覆盖,并彩绘全楼。

郭震经任介一语提醒,这才蓦然醒悟,暗道:“是了,藏宝处一定是乐山大佛附近,没有什么比‘宝在佛心’更有蕴意。”

乐山大佛是蜀地著名名胜,郭震少年时亦曾慕名前去游览,甚至沿礼佛通道九曲栈道靠近过佛像头顶。当时他便曾产生过两处疑问:

一是大佛双耳均为木质结构,即所谓“极天下佛像之大,两耳犹以木为之”。木耳外涂有厚厚的锤灰,原本看起来与石质无异,但随着岁月日久,锤灰逐渐为风雨剥落,便露出斑驳木质来。除此之外,大佛之隆起鼻梁也是以木衬之,外饰锤灰而成。

二是大佛头顶大约有千余螺髻,远看发髻与头部浑然一体,近观才能发现其实是以单块石头逐个嵌就。然螺髻根部裸露之处均有明显的拼嵌裂隙,不像其他处有沙浆黏接。

此刻再联想到少时疑问,郭震登时恍然大悟,暗道:“那些与别处不同的木质结构,一定就是通道之类。”

他既猜到杨柳青去了嘉州凌云山乐山大佛处与徐沛等人汇合,仍难以阻止,忽留意到自己在新藏书楼工地前面站了半天,工匠们来来往往,却唯独没有看到主持者喻雯,忙问道:“喻小娘子呢?”

任介道:“听孙辟说,喻雯请了几天假,说是要去什么地方玩耍几天,消消疲气。”

郭震隐约猜到究竟,问道:“昨晚青娘是不是与喻雯聊天到很晚?”

任介笑道:“这你也能猜到?真是神了!是,柳青去了喻雯房中聊天,差不多鸡叫时才回来呢。”又问道:“你来这里问东问西,是不是昨晚跟柳青出去时发生了什么事?”

郭震道:“我就是随便问问。”

他不欲任介知道真相后担心,却不能瞒过孙辟,来楼后找到好友,低声告道:“喻雯多半与青娘去了乐山大佛,怕是要出事。”

孙辟听了大致经过,跌足道:“呀,你怎么早不说?”

郭震道:“我已告知青娘,李顺一党会有人暗中监视她,哪想到她非但冒险行动,还拉上了喻雯。”

孙辟问道:“你说的李顺,是那个李顺吗?”郭震道:“难道还有别的李顺?”

孙辟道:“那现在要怎么办?就算叫上李畋、任介和昌懿三个,我们也对付不了他们。”

郭震道:“青娘不欲任介知道这些事,你敢告诉他,她非骂死你不可。昌懿现下被挤兑事件弄得满头包,管不了这件事。李畋是张公幕僚,最好还是不要让他参与其中的好。”

孙辟道:“就凭你我两个,怎么能跟李顺那伙人斗?要我说,就将这件事原原本本告诉张公,请他立即派人赶去乐山大佛处。”

郭震忙道:“等一下,让我再想想。”

孙辟道:“还等什么!你我又不是垂涎宝藏之人,到底是保守秘密重要,还是保住人命重要?若是景倩人在其中,我不信你还会瞻前顾后。”又道:“况且太宗皇帝生前早知蜀地有一笔韦皋宝藏,还曾委派郭载找寻。张公为皇帝信重,说不定太宗皇帝早已将此事告知了张公。张公上次来成都上任,亦负有寻宝使命。”

郭震心头一凛,道:“你说的极是,我们这就去找张公。”

二人刚出来大门,便遇到一队全副武装的弓手往西赶去,似是发生了大事。

郭震忙上前询问究竟。一名弓手认出了他,告道:“是郭公子好友李畋家中出了事。”

郭震大吃一惊,道:“糟了,一定是因为那广州药商李延志。”忙与孙辟改朝李畋家而去,途中说了自己的推测。

孙辟一下子站在原地,缩紧眉头,道:“你刚说你昨晚见过李顺,现下又说广州药商李延志是孟昶遗腹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郭震道:“这只是我的推测,连李畋都还未告诉。若李氏家人因为李延志的真实身份而受伤,我罪过可就大了。”

万幸的是,李延志被安置在偏院,独处一院,与李家大院隔了一墙,李畋父母妻儿虽然受到惊吓,可人都还算安好。李延志本人依旧昏迷未醒,但人却从床榻上移到了院子中。

他身边还躺着两具尸首,一人就是正被成都府通缉的前禁军将领张舜卿,另一人则是名陌生男子。二人手握兵器,身上伤口都不在致命处,唯独脸如黑炭,显是中毒而死。 A5xJ+j/jW43QPbxmeT2iWVIuQWEw9Gc1lOROSCCTHxZOVjaGkgYAjY9opuanyfK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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