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欺骗应是一种被诅咒的罪恶。
我是最不适合谈论记忆力这件事情的。我甚至并不认为,这世界上还有谁比我的记忆力更差。我有许多庸俗且卑劣的品性,但记忆力之差,我想自己确是绝无仅有,凤毛麟角。我身上似乎没有一丝一毫的痕迹表明我有好的记性,我应因此而声名大噪才是。
虽然我生来记忆力就这样不好—鉴于记忆力的重要性,连柏拉图都称它为伟大而权势的女神—不过,在我自小生活的家乡,倘若说一个人不聪慧,那就表示他没有一点记性。因此,当我时常埋怨自己记性不好时,身边的人就会不相信我,甚至责备我,仿佛我承认自己是愚蠢的人一样。人们好像从不觉得智慧和记忆力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于是我的处境就更加糟糕了。他们的指责已经对我造成了伤害,实际上,经验告诉我们,事实是恰好相反的,优秀的记忆力和低弱的判断力之间有着必然的联系。在此同时,他们团结起来指责我的不是,只能说明他们自己本身无情无义,而我向来都是诚恳待人,因此,他们这样做也就对我造成了更直接的伤害。从攻击我的记性不好牵扯到我的情感,把一个人天生的缺陷说成是良心上的问题。人们总说我从不记得和朋友说过的话,应该要做的事,忘记他们的各种请求和我所许下的承诺,甚至有时见面都会记不起他们。是的,我承认,我很健忘,但是刻意疏忽朋友交代的事情,我是从来不做的。大家可以认为这是我的不是,但这并不代表可以把它夸大成恶意—一种并不是我真正意识的作为。
基于这是一个无法改变的事实,我总是这么安慰自己,我从这个缺点中得到的主要好处,就是有利于克服一个更糟糕,且更容易在我身上发生的缺点—野心,因为记忆力不好,对于一个操劳公众事务谈判的人来说,这个缺点实在是难以忍受。而大自然先前发展的许多例子说明,随着记忆力的减退,其他能力自然会得到加强。假设有记忆力好的优点,那么别人的独特思想和意见就会常驻在我脑海里,我的思想和判断力就会轻易步入别人的后尘,自己的力量也就无法壮大了。或者,因为记忆力不好,讲话只会更加简短精练。
介于记忆库通常比想象库的备货充足,倘若我有一个好记性,那么我的朋友一定会因为我的滔滔不绝而四下逃窜了,因为那些能使我激动并引发思绪的话题,必定会唤醒我支配和处理的能力,我便开始了激烈的长篇大论。这是多么不幸的一件事啊。我在这方面深有体会,几个深交的朋友都为我验证了这一点:记忆力为他们提供事情的全部详细过程,于是他们总想把每一个细节都照顾到,故事自然就会有所拉长,即便这个故事本身是特别有趣的,也会因此变得枯燥无味;可一旦故事不精彩,那你也会埋怨他们的记性不好,或者怀疑他们的判断力。一旦开始一段故事,试图中断或贸然结束都是非常困难的事。好比一匹正在疾速飞奔的快马,它若能干脆利落地停住脚步,这就相当不可思议了。即使是一些讲话特别有条理的人,也会有一开口便欲罢不能的情形。他们总在找一个合适的点停下来,却同时又继续唠叨,像一位虚弱得就要晕倒的人。这样的情况在老年人身上更是体现得淋漓尽致,他们记得活着这么多年的许多事,却总是忘了自己已经讲过了多少多少遍。我曾遇到过故事本身是特别有趣的,可是经一个绅士的叙述,就完全失去了精彩点,因为在座的听众已被灌输上百次了。
我为我记忆力不好感到欣慰的第二个原因就是,事实正如一位古人所说,我并不大记得别人得罪过我,像波斯国王大流士一样,我得找一个人在旁边时刻提醒着我,为了记住雅典人的侮辱,他下令在每一餐开饭之前,都得派一名年轻的侍从在他耳旁反复说上三遍:“陛下,千万要记住雅典人啊。”还有,不管是故地重游还是旧书重读,我总会有种无比清新的感觉。
许多人告诫我,记忆力不好就千万别尝试骗人了,这句话非常有道理。我知道得很清楚,语法学家把“讲假话”和“欺骗”区分得非常明白。他们明确指出,“讲假话”是把本身不真实的事情,说成真的;而法语里的“欺骗”一词则来自拉丁文,其定义包含了“昧着良心”的意思。因此,欺骗是指那些言语和内心不一致的人。我所说的也是这种人。他们要么纯粹捏造事情,要么隐瞒或者篡改事情本质。如果要他们总是重复同一个故事,他们肯定会局促不安,露出马脚是必然的。因为事实真相是第一个进入记忆的,并会留下深刻的印记,它在进入我们的思想时,通常会把虚构的错误观念排除。
错误很难站住脚跟,是不可能根深蒂固的,而最初的记忆已经存在于我们的头脑中,它无法忘记那些后来植入的错误或虚构思想。在他们彻头彻尾编造的谎言里,由于没有任何痕迹说明这是欺骗,所以他们似乎觉得无须感到害怕。然而,正是因为它是编造的,没有一点真实性,在内心是无法令人把握住的,那么往往连我们自己都会遗忘。我就时常遇到这样的人。不过,有趣的是,这样的话语总能取悦我们的上司。人们总想把诺言和良心依照形势的走向和需要去发展,可事情总在不断变动,因此,他们所说的话必须有许多版本。可能同一件事物,他们有时说是灰色,有时又是黄色;对这个人是这个说法,换成另一个人又是那种说法。
如果这些人都因为某些原因聚集在一起,并各自说出自己的故事,那这种骗人伎俩的后果会是怎样呢?他们除了会陷入无比尴尬的境地之外,还要记住对不同人说的不同事的整个概述,这是要记忆力多好的人才能做到啊!我发现,许多现代人都特别期望自己在社会上拥有一个谨慎的头衔,可是他们没想到,声名在外,实在是难符真相。
实际上,欺骗应是一种被诅咒的罪恶。人与人之间之所以能够互相联系,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我们有说话的能力。如若我们知道这种罪恶的后果,我们就必须比对付其他任何罪恶更毫不留情地来对付它。在生活中我发现,大人们往往会因为小孩所做的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不分场合地惩罚他们;因为他们欠缺考虑、可并不会对事情造成任何皮毛损害的行为折磨他们。在我看来,欺骗和执迷不悟,这才是我们应该时刻提防的。这两种缺点会和孩子们一块成长。一旦你接触了谎言,要改掉这个毛病就会非常困难了。即使你之前是多么正直的人,只要开口说了第一句谎言,你就别想再摆脱了。我认识一个很专业的裁缝师,可是我没有听他讲过一句真话,即便真话能为他带来好处,他也从来不说。
倘若真理和欺骗都只有同一副面孔,我们甚至可以与它们和平相处;因为我们只需要毫不怀疑地把撒谎者的话反过来理解就好。只是,谎言的面孔有成千上万副,我们根本无法辨认。
毕达哥拉斯派 的人认为,善是确定、清晰且有限的,而恶则是模糊不定、无限的。抵达目标的路只有唯一一条,可是偏离目标的路则不计其数。只是,倘若一个明显且极端的危险需要我用道貌岸然的谎言来避免,我也无法肯定自己是否可以不说谎。
从前有一位神父说过,宁可和一条忠实的狗相伴一生,也不愿与一个没有任何共同话语的人相处。“因此,陌生人经常不被人当人相待。” 由此可见,欺骗的语言比静默更要将人拒之门外!
弗朗索瓦一世 时常吹嘘自己所谓的丰功伟绩,即他曾把米兰公爵的使者弗朗西斯克·塔韦纳—这个能说会道的人反驳得哑口无言,穷途末路。而事实上,塔韦纳是为了弥补一件后果严重的事,代其主子米兰公爵前来向法国国王真诚道歉,并恳请原谅的。事情的原委是:当时国王被逐出意大利时,内心仍旧希望与意大利,甚至与米兰公爵领地继续维持和平友好的关系,于是他想到一个方法,即在公爵身边安插一名亲信,表面上是与普通人无异,让人认为他只是在处理个人私事,而实质上他则身负大使的职责。因米兰公爵弗朗索瓦·斯福扎与查理五世皇帝 侄女、丹麦国王的女儿、洛林的遗产继承人商谈婚事,这不能不让人看到,他与我们的联系和交往必然会给他带来很大损失。于是,法国国王挑选了一位尤其适合此位的人选,他就是王家马厩总管—米兰人梅维伊。表面上他是来处理私人事务,实际他带着秘密国书和用来掩护身份的公爵引荐信来到了公爵身边,并且待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皇帝最后得到了风声,而结果则不难猜想:公爵刻意安排了谋杀的假象掩人耳目,自己深夜潜入使者住处并将其杀害,案子就这样在短短两天内匆匆了结了。法国国王不明所以,于是发函给所有基督徒国王和米兰公爵本人以询问事件的真实缘由,当然,弗朗西斯克·塔韦纳早已把一份与真相大相径庭的长篇推理准备妥当。在国王主持早朝期间,他当堂讲述了许多令人无法不信服的依据,以此证明使者确实是遭人暗杀。他说,这位使者从来都只被主人当作是前来米兰处理私事的绅士,而且他也没有任何其他可疑的身份;米兰公爵还认为他可能根本就不认识国王,更别说为国王做任何事情了。因此,他就是一个普通人,并不是什么使者。与此同时,弗朗索瓦一世提出他的疑问和异议,从各个方面来挤对并逼迫他,最后提到是不是他夜间偷偷将法国使者处决。此时,弗朗西斯克已变得局促不安,只好坦白回答,出于对国王的一种尊敬,认为在白天实施极刑是万万不妥的。我们可以想象一下,在法国国王敏锐的目光下无法自圆其说,他该是多么狼狈不堪,将会受到多么严厉的惩罚啊。
尤里乌斯二世教皇给英国国王派去了一名使者,目的只是煽动国王反对弗朗索瓦一世 。大使向国王陈述了他所肩负的任务,英国国王在回答他时着重强调说,攻打一个势力如此强大的国家,之前必做的准备工作必定极其困难,并还为此找了各种各样的借口。使者接着告诉英王,说他所提出的这些问题自己也想过,并也和教皇共同商讨过。大使的这一回答彻底让英王坚定了自己的观点,使者原本的任务是尽快发动战争,结果却南辕北辙,还让英王发现了蛛丝马迹,实际上使者本身是偏袒于法国国王的。于是英王把这一事实报告给教皇,结果使者的全部财产都被罚充公,还差点性命难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