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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种未来是等待

【一】

未来,在《新华字典》上的意思是:没有来到,尚未发生,即将发生,将来。

那年,南安初三,因为错过最后一班车,她沿着马路走了一个小时才到家。

快到家的时候,她远远就看见家门口站了很多人,大伯、叔叔都站在门口。她停下来,害怕地望着那些人,抓紧了书包上的肩带,悄悄地后退。

这时,屋里传来妈妈歇斯底里的尖叫声。伴随着亲戚的叫骂声,她被拖了出来,像拖一条狗一样,然后被丢在了地上,爷爷抓着扫帚跟在后面叫骂着。

“你们杀了我!杀了我吧!我死都不会回去的!”妈妈愤怒地尖叫着,满脸都是眼泪和泥巴。

她被按在地上,却不停地挣扎着,一抬头看见院门口的南安,她失声尖叫:“南安,跑——”

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南安身上。

南安转身拔腿就跑,身后大伯和叔叔拔腿追过来,一边追一边吼。

南安仿佛脚下生风,背着书包狂奔。她只觉得自己身后是枪林弹雨,而此刻的她正在硝烟滚滚的战场上夺路狂奔,如一匹马,如一个战士。

不知跑了多久,她终于筋疲力尽,躲进公园黑暗的角落里,蹲在垃圾桶后瑟瑟发抖,眼泪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

“妈——”她终于忍不住抱紧双膝,崩溃地号啕大哭起来。

再回去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她在四合院外徘徊。

突然,院门被打开一条缝,白发苍苍的陈家奶奶从门缝里伸出了脑袋四处张望。

昏暗的路灯下,南安被吓了一跳,她屏息凝神,惊恐地望着开门的人一动不敢动。

陈家奶奶扭头看见南安,急忙开门走过来,南安吓得拔腿就跑。

后面陈家奶奶一边追一边哑着声音叫:“别跑,南安,你妈妈让我把东西给你。”

南安停下来,急促地喘着气,瞪着过来的人。

陈家奶奶急匆匆地过来,将车票塞给南安,又弯腰去摸口袋,说:“你妈走得急,没带什么钱,你拿着应急,有事可以给我打电话。”说着,她掏出一个红色布袋子,塞进南安手里。

“谢谢奶奶。”南安弯腰郑重地道谢,眼泪掉了下来。

抬起头,她看见四合院门口站着的少年陈宥,白色的T恤,深色的牛仔裤,白色的运动鞋干净得像要发光一样。他抿紧唇皱着眉望着她,却见她朝他深深地鞠了一个躬,然后转身就跑。

夜色里,南安背着书包跑得飞快,书包哗啦直响,突兀的声音在巷子里回荡,直到她消失不见。

夜静静的,望着她消失的方向,陈宥突然思索起来:她叫什么来着?好像是一个学校,但是从未有过交集……她叫什么来着?

对了!南安,陆南安。

【二】

从平镇往北城的火车只有一趟,早晨6点20分出发,妈妈找到南安的时候是6点15分。

妈妈光着脚,穿着黄色的麻布裙子、青色的短袖雪纺衫,拽着南安匆匆地跳上火车,时间刚刚好。

火车出发了,妈妈趴在车窗上看外面。

望着渐渐远去的平镇,妈妈突然笑起来,松了一口气似的,一屁股坐在座椅上,扭头看南安,用力地揉了揉南安的脑袋,咯咯笑起来。

“南安,你看,我们逃出来了。”她开心得像个孩子,一笑,脸上的伤让她痛得咧嘴倒抽一口凉气。

南安沉默地望着妈妈,转身从书包里翻出一个面包来递给她。

妈妈笑着接过面包,问:“哪里来的面包?”

南安说:“买的。”

“南安真好。”妈妈笑着蹭过来,搂着南安亲昵地蹭来蹭去,像一只撒娇的大猫。

望着窗外渐渐变亮的天边,太阳正缓缓升起,把云朵染成了红色,南安有些恍惚……她们是真的逃出来了!

南安的妈妈长得很漂亮,她说南安像她。

如果不是家里穷,妈妈不至于初中毕业就没往上升学了,也不会遇见南安的爸爸。

南安的妈妈是水瓶座,精神独立,渴望自由,喜欢新鲜的事物。她的想法总是不可思议、充满想象。南安喜欢她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比如,她说她想长出一双翅膀,飞出平镇。

南安的爸爸去世后再没有什么可以束缚她的了,她就像离开了牢笼的鸟,快活地奔赴她的天地。爸爸去世后她就离开平镇,去了北城。

爷爷不喜欢妈妈,不许南安跟妈妈亲近,所以妈妈离开的那天,南安只能偷偷地去送她。站在火车站门口,妈妈抱着南安说,等她在北城安了家就立刻回来接南安。

南安等了很久,直到有一天,妈妈终于踩着高跟鞋回来了。不过,南安发现她变了,变得光彩夺目、娇艳明媚,也让爷爷越发看不惯她了。可是妈妈不在乎,她是来找南安的。

她告诉南安,原来外面的世界那样美丽、充满活力,她要带南安离开平镇,创造一个更好的未来。

未来是什么?

南安翻查了字典,把这两个字刻在了文具盒上。

妈妈和爷爷大吵了一架,那天晚上,她怒气冲冲地收拾行李带着南安去了宝山,然后住在了四合院里。她说等北城那边安顿好了就带南安离开,重新开始。

可是爷爷不许她回北城,更不许她带着南安去北城,因为她是陆家的媳妇,可是她要带着南安去北城,去找另外一个男人,就是不守妇道,简直是伤风败俗、不要脸。

“南安,你会爱上北城的。”吃完面包,妈妈趴在桌子上,笑眯眯地望着南安,然后懒洋洋地打一个哈欠,闭上眼睛,如墨的长发披在她的肩膀上,格外好看。

南安抱着书包靠过去,依靠在她身上,也微微闭上眼睛,一股栀子花香钻进鼻子里,甜甜的。

轰鸣的火车声中,城镇后退,街景远去。被抛在脑后的有平镇,有爷爷,有爸爸,他们轻得像一片片叶子,被跑得飞快的火车甩在脑后,最终消失不见。

烈日炎炎,火车沿着轨道奔赴远方,奔赴她的未来。

【三】

下火车的时候,南安一只手抓着妈妈,一只手抓紧书包肩带,目光闪烁、局促不安地打量这个陌生的城市。妈妈找到最近的公用电话亭打了一个电话,然后牵着南安坐在公交车站里耐心地等待。

妈妈坐在椅子上,荡着光溜溜的双脚,风一吹,裙角微微扬起,头发被风吹得飞舞,扫在南安脸上。南安背着书包,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像一个哨兵警惕地盯着四周,直到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面前。

车门打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走了下来。妈妈飞快地跳起来,朝那个男人飞奔过去,扑进他怀里,高兴地笑起来。

南安惊愕地望着眼前的两个人,慢慢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那一刻,她心里被一种陌生的感觉搅得天翻地覆,仿佛被夺走了什么,于是,她带着敌意瞪着那个男人。

“南安,过来,这是张易,你未来的父亲。”妈妈高兴地笑着,冲她招手。

未来的父亲?

妈妈从来没有跟她说过,她的未来会有一个叫张易的父亲。

不一会儿,张易带她们回了家。

南安坐在车里,望着外面的城市。

这是一座高楼林立的城市,井然有序,光彩夺目。在它们面前,她显得渺小卑微、格格不入。望着窗外,她抱紧了书包。也不知过了多久,轿车进了小区,穿过别墅区,在一栋白色的房子前停下来。

南安呆呆地望着眼前的房子,因为它是那么漂亮。

“南安,以后这就是你的家啦。”妈妈高兴地说着,飞快地下车,拉开车门,将南安牵了出来。

“走吧,进去吧。”张易笑着在前面走,回头看南安。

南安下意识地往妈妈身后躲去,警惕地盯着他。

开了门,妈妈牵着南安进门。

看见眼前的东西,南安惊呆了。就像误入大海的小鱼,陆南安这才发现这个世界如此斑驳,每一样东西都充满新奇感,充满诱惑力,又让她震惊不已。

很多年后,当南安再次回忆起初入张家时的感觉,那种物质的美好依旧光彩夺目。

而当张欣茹走出来时,那些美好的物质都黯然失色了。

张欣茹的眼睛很大,皮肤很白,就像是泡在牛奶里长大的混血儿一样。她穿着一条蓝色的碎花裙,光着脚丫,兴高采烈地从楼上跑下来,扑进妈妈怀里,撒娇地喊:“妈,你终于回来啦。”

南安呆了,有些反应不过来。

妈妈笑着,扭头冲南安招手:“南安过来,这是姐姐,张欣茹。”

南安呆呆地望着妈妈怀里的张欣茹。她抱着自己的妈妈,望着南安甜甜地笑着说:“你就是南安?妈妈经常提起你呢。可算是来了,以后我终于有妹妹了。”

妹妹?姐姐?南安愣愣地站在那里。

张欣茹开心地跑过来,拽着她就往楼上跑:“妹妹,瞧你这身衣服,破破烂烂的,来试试我的吧。”

南安被她拽着往楼上跑,有些不知所措。

张欣茹是张易与前妻的女儿,可是她抱着南安的妈妈,叫得那样亲切,就好像真的是自己的妈妈一样。

南安有些茫然,因为她觉得张易就是张易,她不能像张欣茹一样叫他一声“爸爸”。

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南安显得局促不安,可是,张欣茹对她没有半点陌生的感觉,仿佛她们俩是真正的亲姐妹一样。

张欣茹衣服很多,在她的指挥下,南安换上了一条带蕾丝花边的白色碎花裙,显得她文静又淑女。

南安局促不安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涨红了脸,紧紧抓着裙子下摆。

她身后,张欣茹翘着腿,喝着可乐,看着南安,嘴角浮起轻蔑的笑,眼神里充满鄙夷,就像看一个乞丐。

是的,她不喜欢南安。

【四】

当天晚上,南安睡在张易安排的房间里。

半夜一点多,巨大的席梦思床上,她呈虾米状睡得迷迷糊糊,突然听见布料被撕裂的声音。她被惊醒,睁开眼睛坐起来。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她的床前,黑色的人影笼罩过来,拿着剪刀,阴沉沉地盯着她。

南安吓了一跳,失声尖叫着后退,却被那人捂住了嘴巴。

“陆南安,滚出我家。”她说。

张欣茹!

南安惊恐地瞪着她,心几乎跳出嗓子眼。

张欣茹松开她,在月光下冷笑着,然后转身离开。

月光下,南安的床前是一地的碎衣服,那些衣服都是张欣茹送给她的,张欣茹曾经穿过的衣服。

第二天,南安依旧穿着旧衣服下楼,张欣茹和张易还有妈妈在桌前吃早餐。

见到南安,妈妈不解地问:“欣茹给你的衣服怎么没有穿?”

南安抬头看张欣茹,却见她一边撕着吐司一边笑着说:“可能是因为衣服旧了,妹妹不喜欢呢。”

张易扭头对妈妈说:“带南安去买几件衣服吧。”

“好。”妈妈笑起来,过来牵南安到桌边坐下。

一吃完早餐,妈妈就带南安去买衣服。试衣间里,南安换了衣服出来,对着镜子左看右看。

老实说,这些衣服都不比张欣茹的差,可她就是高兴不起来。因为,这些衣服是花张易的钱买的,他是张欣茹的父亲,而她,不喜欢张欣茹。

南安突然发现自己一点都不喜欢北城,她想回平镇。

“南安,明天我们就去学校办理入校手续,跟欣茹一个学校。如果有什么事,你可以去找她,她人很好,是不是?”妈妈坐在那里,笑着问道。

南安抿紧了嘴巴不说话,低头转身进更衣室,将衣服换了下来。

入校手续很简单,办公室里校长对张易相当客气,妈妈站在张易身旁,笑着拜托校长照顾南安。

南安站在办公室门口望着他们,一点也开心不起来。她背着书包背着手,靠在墙上低着头,脚跟一下一下地磕着墙。

这时,一阵呵斥声传来,有人走了过来,南安慌忙抬头站好,只见一个老师愤怒地呵斥着身后的少年,一边教训着一边往这边走。

少年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漫不经心地嚼着口香糖,垂着头,眼睛微眯,像没睡醒一样,栗色的头发有些凌乱,额前的头发微微翘起。

他从那边走来,突然抬头,左耳白色的耳钉闪过一抹璀璨的光。看见南安时,他微眯起的眼睛睁开来,带着探究的意味打量着她。

随着他们走过来,南安怯怯地低着头往旁边避让。走到门口,老师好奇地打量了她一眼,然后进了办公室。南安低着头,看着脚尖,少年从她身旁走过,接着里面传来校长头疼的叫声。

“林耀光,怎么又是你!”

办公室门口,南安小心翼翼地伸出脑袋窥探里面。

校长面前,少年双手插在口袋里,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不管老师怎么说,他似乎刀枪不入,什么也无法伤害他。

这时,妈妈和张易走了出来,牵着南安离开。

南安回头,身后是白色的墙壁、绿色的门框,门框内少年侧对着她,一副漫不经心、走神的样子,仿佛这个世界不管发生什么都同他没有关系。

后来,南安被交给了老师。

长长的走道里,她背着书包,紧紧地跟在老师身后。走道里站着很多同学,好奇地打量着她。

她低着头,因为紧张,心跳得格外厉害,直到来到三年级四班,她被领上了讲台。

教室里闹哄哄的,老师厉喝一声,大家这才安静下来。

老师站在南安身旁,大声介绍道:“这是陆南安,从平镇转来的同学,以后就是咱们四班的成员了,大家欢迎她。”

在热烈的掌声中,南安怯怯地抬头,小心翼翼地看着教室里的人,直到对上张欣茹厌恶的目光,她才一瞬间愣住。

原来,她和张欣茹一个班级。

从平镇到北城,她的人生彻底改变了,这种改变不仅仅是环境,还有心理压力。

她成绩不好,一直就不好,但是北城与平镇不同,更现实,城市的贫富两极分化严重,学校的等级分化严重。不用比较,南安就被归类到差生行列,而张欣茹站在佼佼者之首,她看南安的眼神充满鄙夷和不屑。

张欣茹不喜欢南安,就像南安不喜欢她。

从前,南安没有什么朋友,到了这里,她就更加没有朋友了。

放学下课,她从来都是一个人。慢慢地,她开始习惯一个人的感觉。直到有一天,张欣茹带人把她堵在了回家的路上,她才明白什么叫势单力薄,什么叫孤立无援。

“陆南安,你跟你妈一样不要脸,穿着别人的衣服,住着别人的房子,就真的以为自己能够变成凤凰了吗?知不知道什么叫鸠占鹊巢?不要脸……”

刻薄的话就像一把刀扎进她的心里。

马路边,她们趾高气扬地看着她,一层一层地把她围在中间。

她垂着头,抓紧了书包带,一动不动。

“说话呀,怎么不说话?”一个人突然伸出手指戳在她的脑门上,刻薄地问。

南安被戳得后退,身后是爬满爬山虎的墙壁,绿油油的,像一块绿叶织成的画。

南安被逼得退无可退,头低得更加厉害。

她的沉默仿佛鼓励了她们,她们纷纷动手推她,刻薄地问:“说话呀,装什么哑巴?你是哑巴吗?”

“怎么不还手?你打不过她们吗?”突然,墙头上一个声音插进来。

她们的动作被打断了,集体惊讶地抬头看过去。

南安也抬头看去。

墙头上,林耀光蹲在那里,脖子上挂着大大的耳机,挽着袖子,漫不经心地看着张欣茹等人。

张欣茹瞪着他,上前一步没好气地说:“林耀光,你不要多管闲事。”

“你叫张欣茹吧?校刊上那首诗是你写的吧?还全校第一呢,写的什么烂东西?”说着,他把书包丢下地,然后从墙上跳下来,走到张欣茹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他看她的眼神就像张欣茹看南安一样,充满不屑和轻蔑。

他说:“不要再欺负人了……再欺负她试试看。”说完,他扫一眼众人,拎起书包就走了。

张欣茹气得满脸通红,愤怒地瞪着他的背影。

望着林耀光,她的伙伴没有一个敢吭声的,纷纷躲到她的身后,用“接下来怎么办”的眼神望着张欣茹。

林耀光抓着书包越走越远,张欣茹恼羞成怒地扭头瞪南安,然后愤恨地哼一声,甩头离开。

望着林耀光消失的方向,南安的心怦怦直跳。

那一天是她来到北城最快乐的一天。

【五】

第二天,早读课后,南安拿着面包在三年级六班的门口徘徊,透过窗户,她看到了教室里趴着的林耀光。他正在睡觉,教室里是跑来跑去的同学,吵闹嬉笑声不断,他坐在中间就像一座孤独的岛,那些喧嚣与他无关。

她站在窗户外静静地望着他发呆,直到一张包子脸伸过来,吓得南安连忙后退。

“同学,你找谁呢?”窗户内,带着点婴儿肥的蔡包子扶了扶快掉下来的眼镜问道。

南安的目光落在林耀光身上,还没开口,蔡包子就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然后一脸的恍然大悟,接着扯着嗓子叫起来:“林耀光,有人找你。”

南安吓了一跳,心怦怦乱跳,紧张地望着教室里醒过来的林耀光。

他从桌上起来,环顾窗外一眼,然后眯着眼睛打量南安,接着打了个哈欠摇摇晃晃地走出来,走到她面前,问:“找我有事吗?”

南安捧着面包,头低得更加厉害了,一股灼热从耳根开始蔓延,支支吾吾地说:“昨天谢谢你,我……”

“给我的吗?”他打断她的话,从她手里抽走面包,因为紧张,面包已经被她捏得变形了。

他微微低头看她,见她绷紧了双腿站得笔直,低着头,像是紧张得不得了,于是莫名其妙地就笑起来。

他问:“怎么,你很怕我吗?”

南安急忙摆手:“没,没有。”

他说:“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你叫什么?”

“陆南安。”她怯生生地回答。

“陆南安,谢啦,面包很好吃。”他一边吃着面包一边摆手,转身走进了教室。

后来,南安开始隔三岔五地给林耀光送面包。那之后,只要她一出事,他就会像收到雷达信号一样赶来,慢慢地,班上再没有人敢欺负她了。

可是,南安不善交流,她和他始终不曾真正地交流,即使是放学一起回家,也是他在前,她在后。她就像他的小尾巴一样,在他的影子下安全到家。

那个时候,南安觉得即使是张欣茹也没有什么可怕的。

直到有一天,南安背着书包走进教室,随着她的出现,教室里哄然大笑,闹成一团。

几个同学指着她笑着大叫:“陆南安,林耀光,谈恋爱,不要脸!”

南安站在教室门口,不解地扭头看向黑板。

黑板上画着一把伞,伞的左边是陆南安,右边是林耀光,两个人的名字写满了黑板。

南安的脸涨得通红,红了眼睛,视线一片模糊。

突然,林耀光从外面闯了进来,愤怒地擦干净黑板,“啪”的一声把黑板擦丢在讲台上,大声叫:“是谁?是谁干的?给我滚出来!”

教室里鸦雀无声,讲台下,张欣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抿紧了唇,盯着林耀光。南安红着眼睛抽噎,林耀光一扫教室里所有人,突然大步走下讲台,用力地把张欣茹拽了起来,愤怒地转身就走。

南安被吓了一跳,背着书包急忙追出去。

读书亭里,绿油油的藤蔓爬满了长形的亭子,斑驳的阳光从叶片缝隙里直射下来,风一吹,如星辰闪耀。张欣茹站在那里捂着眼睛哭个不停,林耀光不耐烦地说:“你哭什么哭?我还没有开始说你,你哭什么?”

“林耀光,你为什么老是帮陆南安?”张欣茹哇哇地哭着,漂亮的眼睛揉得通红。

林耀光不说话,张欣茹哭得更加伤心了。

他漂亮的眉头紧紧皱起来,最后无奈地问:“张欣茹,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不许你喜欢陆南安。”张欣茹一边哭,一边凶巴巴地瞪着他。

他不悦地皱眉问:“张欣茹,我喜欢谁关你什么事?你未免管得太宽了!”

“我就是不许你喜欢她!”她生气地叫着,突然踮起脚尖,抱住他的脸狠狠地一亲。

斑驳的光影中,林耀光呆了,南安也呆了。

张欣茹猛然回神后退一步,不知所措地望着他,似乎没想到自己会做出这种事来。她脸涨得通红,转身就跑,跑得飞快,同南安擦肩而过。

读书亭里时光悠然,仿佛过了半个世纪,当林耀光回头的时候,南安听见心里有一个声音,它难过得号啕大哭。

她怔怔地望着林耀光,脸色煞白,莫名其妙地,她挤出一抹笑来,跟哭一样难看,然后在林耀光错愕的目光里转身,一个踉跄差点一头撞在石柱上,勉强稳了稳身子,她仓皇狼狈地逃走。

南安不知道,那个时候她为什么想哭。

后来,南安再也没有给林耀光送过面包了,他也再没有来过她的教室。再后来,张欣茹开始跟随林耀光,如影随形,操场上、教室走道、校门口,他在哪里她就在哪里。

再后来,张欣茹和林耀光成了朋友。她说林耀光打算考明林高中,那是北城的重点高中。所有人都说林耀光是为了和张欣茹考同一个学校,谁不知道张欣茹是全校第一,进明林高中十拿九稳。

听到这些的时候,南安很难过,然后埋下头一遍又一遍地做着代数习题。她难过地想,为什么她不是张欣茹,为什么她不能代替张欣茹。可A就是A,B就是B,不管怎么代入,南安知道A和B就是不一样。

【六】

几个月之后,张欣茹考上了明林高中,陆南安考上了成北高中,而林耀光没有考明林高中,他要搬去安城了。

离别的那天,林耀光来了,张欣茹在他面前哭红了眼睛。南安站在楼上,躲在窗户后望着他。他穿着灰色的T恤笑着,栗色的头发还是翘起来的,同张欣茹挥了挥手,转身就走。

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南安突然转身狂奔出去,穿过楼梯,穿过大门,穿过张欣茹,穿过悠长的栽满绿树的道路,不顾一切地往前飞奔,追着他的脚步,直到他突然回头,看见她,愕然地问:“陆南安?”

不顾一切地,她重重地扑进他的怀里,抱紧了他,眼泪夺眶而出。

“林耀光,谢谢你!”她哭着大声喊出来。

不曾有人爱过她,不曾有人帮过她,不曾有人真心待过她。可是那些都没有关系,她会记得初三那年,有一个少年站在墙上,璀璨得如星辰般灿烂夺目。

林耀光,谢谢你曾遇见我。

后来,林耀光走了,离开了北城。

那天,南安趴在书桌上哭了很久,日记本上写满了林耀光的名字,每一笔每一画都深深地刻在了本子上。

录取通知书下来的时候,南安去了趟学校。因为暑假,学校附近变得格外安静,南安穿着深色的棉布裙子,踩着球鞋缓缓而来。

布满爬山虎的墙壁绿油油的,她停下来,取出一张纸,站在阳光里打开,上面写着三个字——林耀光。她走过去,将字条塞进墙壁的缝隙里,然后后退一步,凝望着它,良久,转身离开。

新生开学,南安和张欣茹终于分道扬镳,张欣茹去了明林高中,她去了成北高中,一个是全市数一数二的重点高中,一个是升学率极低的普通高中。

它们就像天与地,繁星与尘埃,一如张欣茹与南安,云泥之别。

成北高中是一所封闭式管理学校,离家有两个小时的车程,南安回家的时间就更少了,和张欣茹的交集也更少了。

开学典礼时,校长在讲台上讲得激情澎湃,热血沸腾,一千多人顶着烈日听得已经不耐烦了。南安个子不高,坐在队列的最前面,太阳烤得她脑门直冒汗,广播里是校长喋喋不休的演讲。

“看往昔,我们播种了希望,也收获了未来,虽然仍有遗憾,但只要我们努力,在新的学年里发扬互相帮助、积极主动、探索求新、努力进取的精神,我们的未来必定前程似锦,一片辉煌……”

南安茫然地抬头看天边,天空湛蓝,白云如丝,她的心突然飘得很远很远。

未来到底是什么?

【七】

高中三年,南安过得与世隔绝,没有张欣茹,没有林耀光,只有背不完的课文和做不完的试卷。

高二那年分科,南安选择了文科,张欣茹选择了理科。

元旦放假的时候,南安回了趟家,她跟张欣茹大约有半年没见了。张欣茹变化很大,烫了卷发,头发如海藻般散开,透着成熟的妩媚。

妈妈很不喜欢这个样子,她觉得学生应该有学生的样子,简简单单,清纯大方,这样一烫反而显得俗气了,而且,这也有违学校的规章制度。学校明文规定,中学生不允许烫头发、染颜色的。

客厅里,张欣茹搂着妈妈笑,撒娇地说:“妈,你不懂啦,这叫时尚,我们班好几人都弄了这种发型。不过,这是一次性的啦!洗了就没有了!所以,不用担心!”

南安坐在沙发旁,抱着书本垂着头安静地看着。

她穿一件红色的毛衣,扎着马尾,干净利落。

张欣茹抬头看她,眼中闪过一抹不屑,笑起来:“哎呀,什么时候我们家南安这样爱学习了?听说你选了文科,为什么?你文科成绩很好吗?”

南安垂着头,淡淡地说道:“不为什么,就因为喜欢。”

张欣茹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扭过头抱着妈妈继续撒娇。

这时,门铃响了起来,南安放下书起身去开门。门外快递员举着快件递给她,说没有收件人,只有这个地址。

签过字,南安拿着快件走进屋里,客厅里妈妈抬头问:“是什么?”

南安一边拆着一边说:“不知道。”

拆开快件,里面是一张圣诞音乐卡片。打开卡片,红色的灯便闪烁起来。伴随着《圣诞颂歌》的音乐,她看见卡片上写了四个刚劲有力的大字——

“圣诞快乐!”

落款——

“林耀光。”

像被什么击中心脏,南安捧着卡片惊呆了,接着,心便怦怦狂跳不已。

张欣茹起身走过来,问:“是什么?”

说着,她的目光便也落在了卡片上,看见上面的落款时,她惊喜地尖叫一声,夺过卡片兴奋得满屋子乱蹦。

“是林耀光,林耀光,他给我寄圣诞卡片了!”她开心得像个孩子,挥舞着卡片满屋子乱跳。

是给张欣茹的?

南安狂跳的心慢慢安静下来,怔怔地望着欢喜得几乎疯魔的张欣茹,那种又苦又涩的滋味在心里蔓延。她默默地转身,慢慢走回到房间里去,关了门,眼泪不争气地掉下来。

【八】

过了元旦,南安就回到了学校。

没过几天下起雪来,厚厚的雪积了一地,学校被染成素白,一片萧瑟。

中午睡完午觉,南安接到妈妈的电话。

妈妈告诉她,平镇的爷爷去世了。

于是,南安立刻告假,跟着来校门口接她的妈妈一起回平镇。

回去的路上,她很安静。自从爸爸去世后,妈妈就离开了平镇,她被寄养在爷爷家中,可是,他不见得有多喜欢她,所以听到他去世的消息,她也没有多难过。

她一直觉得她跟他的感情寡淡得很,她叫他一声爷爷,可是他从未尽过做爷爷的责任。

下火车的时候,南安惊诧于平镇的破旧。它就像旧时昏黄的照片,被时光尘封在历史的角落。视野所及之处,全是年代久远的房屋,布满灰尘的店铺。

在这样的一片破败中,妈妈拎着行李箱带着南安回到了陆家。

陆家门口挤满了人,还没进门就听见震天的哭号,南安和妈妈的到来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时光冲淡了旧时的恩怨。面对众人的寒暄,妈妈笑着礼貌地回应,南安安静地站在她身旁,直到大伯走过来,一脸憔悴地说:“南安,进去看看吧。”

南安走进门去,爷爷穿着寿衣躺在那里,她望着那张布满褶皱、枯瘦得不成样子的脸,几乎要认不出他了。她抬头,他的床前是摆放遗像的桌子,照片里他永远六十岁,还没太老,血肉饱满。

大伯走了过来,递给她香,说:“给他上炷香吧。”

南安于是点燃了香跪在他面前,一叩头,再叩头,第三次叩头时,她眼泪掉了下来,那种悲伤始于心脏。

那天,四方的亲人陆续回来,聚在一起开始守灵,一直到第二天早晨,爷爷才被送往火葬场,最终化成一坛骨灰,入土为安。

亲戚们回到陆家,该吃的吃,该喝的喝,妈妈站在亲戚群里同他们谈笑着,然后坐在一起开始打麻将,谁也没有提起当年的事,过去的终究过去。

下午的时候,家中已经没事可做,南安从家里出来,坐上公交车出门,十几分钟后在宝山下车。

南安沿着熟悉的巷子往里面走,走到一个四合院门口,她停了下来。看到院门是开着的,她便走了进去,站在记忆中陈家奶奶家的门口。

只是,门上落了锁,锁上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一副很久没有人动过的样子。

南安站在窗户前往里面望去,里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

这时,院门口一个女人走了进来,见到她,奇怪地问:“小姑娘,你找谁?”

南安慌忙回头看去,问:“请问您知道陈家奶奶哪里去了吗?”

女人说:“死啦,去年开春的时候摔了一跤,磕了后脑勺,送去医院抢救无效,死啦。”

死了?

南安呆住了,旋即扭头看着紧闭的大门,心里难受得厉害。

从宝山回去的时候,南安始终闷闷不乐。

时间走得太快了,很多事情,她还来不及去做,却已物是人非。

第三天,南安就和妈妈回了北城。回北城的火车站里,她一直垂着头看书,妈妈则在一旁给张易打电话。

看了一会儿书,南安抬头,揉着发酸的脖子,目光从往来的人群里扫过。突然,一个身影跃入她的眼帘。黑色羽绒服,深色的牛仔裤,白色的运动鞋干净得发亮。

他拖着行李箱走向入站口,穿过检查口走进匆匆的人群中。

陈宥?

南安立刻把这个人影跟当年站在院门口望着她的那个少年画上了等号。

她猛然站起来,疾步追过去。

人群里,少年走得飞快,没几分钟便坐电梯下去了。

是陈宥吗?

南安想要张嘴叫住他,可是,还没来得及出声,他的身影就随着电梯往下,消失在了她的视线里。

身后,妈妈走过来,见她望着进站口走神,于是问道:“怎么了,南安?”

南安回神,回头转身,说:“没什么,看错了。”

也许是看错了吧,陈家大门已经落锁,而且看上去很久都没有人动过的样子,陈宥又怎么会在这里呢?

对于未来,南安从来没有一个清晰的认识,可是张欣茹比她清楚得多,她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因为林耀光,张欣茹把目标定在了安城,她要考上安城的A大,因为他在安城。

张欣茹考A大,对于这一点,南安从来没有怀疑过。

她觉得张欣茹一定考得上。她成绩很好,一直就是佼佼者,无论是容貌还是才学,她永远胜过自己。但是,当张欣茹问南安准备考哪一所大学时,南安瞬间陷入了思索中。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未来始终一片混沌,她就像在泥泞里前进,看不见一条清晰的路。

“无论哪里都可以。”张欣茹问她的时候,南安这样回答。

她觉得,无论哪里都可以,反正那些城市没有林耀光。

高三那年的寒假,南安又回到了初中母校的爬山虎墙壁下,那张字条还在缝隙里,静静地藏在那里,就像她心底的秘密被时间搁浅,遗忘在那里了一样。

她望着墙壁发呆,远远地,一群人嬉笑着走了过来。南安扭头看去,对面,蔡包子和一群人嬉笑着迎面而来,看见南安,她高兴地跑过去,问:“南安?你怎么在这里?”

南安笑着说:“好久不见!我没事来母校转转!”

蔡包子还是和初中时候一样,包子脸,只是框架的近视眼镜换成了隐形眼镜,肉乎乎的包子脸也变得好看了。大家站在爬山虎墙下寒暄着,互相问候。

初中毕业后,大家进入紧张的高中阶段。这一晃三年过去了,大家都开始改变了,开始担心明天,谋划未来,长叹短嘘,忧心忡忡。

谈论间,不知道是谁说起了张欣茹和林耀光。她们揣测着,不知道林耀光和张欣茹这对金童玉女最后有没有走到一起。

蔡包子惊讶地说:“啊?你们难道不知道吗?林耀光有喜欢的人。”

“不是张欣茹吗?”南安愣住,错愕地问。

蔡包子说:“当然不是啦,那时候张欣茹追了他好久,他都没有答应,他们就只是普通的同学朋友啦。”

林耀光喜欢的人不是张欣茹?

一瞬间,南安的心怦怦狂跳,蠢蠢欲动,她们还在说什么她已经听不见了,四周的声音消失不见,心底有一个声音在狂欢,在高喊:“林耀光不喜欢张欣茹,他不喜欢她!”

有什么东西死灰复燃,她的眼眸充满光彩,快乐的感觉在胸膛膨胀,越来越大,直到塞满她的胸膛。

爬山虎下,阳光照在墙壁的缝隙里,墨绿的爬山虎叶子随着风轻轻扇动,缝隙里的字条在绿叶里隐隐约约。马路边大家还在谈笑,南安笑着,心脏强而有力地跳着,每跳一下心底的声音就更加有力:去安城,去见林耀光。

那一天,南安在日记本上写下“安城”两个字,一笔一画,深深地刻在了本子上。

在那里,未来的含义是等待。 iWCPBLroPHOjrzTTDubH+9Qz0au07eoQC2OUMMHBPJl6Hdn5XUyOOHUQelHqERo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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