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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鬼的牧师

在1856年给朋友胡克(Hooker)的信中,达尔文不算开玩笑地提出了“魔鬼的牧师”这个理念。

魔鬼的牧师所写的关于大自然的笨拙、浪费、粗浅且极为残忍的巨著,那么让人讶异。

这个尝试与失败的历程,毫无规划可言,并且基于大规模的自然选择,有着意料之中的笨拙、浪费和鲁莽。浪费,毋庸置疑。我以前说过,猎豹和瞪羚奔跑的优雅建立在双方无数的祖先所付出的巨大牺牲和痛苦之上。尽管过程笨拙且鲁莽,结果却迥异。燕子跟笨拙沾不上一点儿边,鲨鱼跟粗笨也毫无关联。如果用人类的规划标准来看,达尔文学说对燕子和鲨鱼进化史的推算,是多么的笨拙和鲁莽啊。达尔文在1860年写给阿萨·格雷(Asa Gray)的信中,这样谈起残酷:

我说服不了我自己,有那么一个慈悲万能的上帝,他会故意创造出专门享用活体毛毛虫的姬蜂(Ichneumonidae)。

和达尔文同时代的法国人让·亨利·法布尔(Jean Henri Fabre)这样描述泥蜂(Ammophila)的类似行为:

幼虫的每一节身体都拥有一个神经支配中心,这是基本规则。特别是毛泥蜂(Hairy Ammophila)的牺牲品灰毛虫(Grey Worm)。泥蜂构造的秘密为人所熟知:它不断刺入毛毛虫,从一端到另一端,每一节身体,每一个神经节。 1

达尔文的姬蜂和法布尔的泥蜂一样,刺入猎物不是为了杀掉它而只是为了麻醉它,以使自己的幼虫能靠新鲜的(活的)肉食存活。达尔文非常明白,无法承受痛苦是自然选择的必然结果,尽管他也曾在其他场合试图淡化其残酷性,他说这些致命的叮咬迅速得可谓仁慈。但是魔鬼的牧师同样敏捷地指出,如果大自然有仁慈,那也是偶然。自然界既非善意的也非残酷的,它保持中立。这类仁慈也许和残酷源自一样的迫切。最有思想性的达尔文学说继任人之一,乔治·C·威廉斯(George C.Williams)是这样表述的: 2

有这样一种体系:努力让后代基因比邻居更优秀是生命的终极目的;成功的基因为后代的繁衍提供方向;指导“充分拓展周遭环境,包括亲友关系,最大化基因的成功”;“别欺骗,除非有净利润入账”——一种仅次于黄金法则的法则。一个但凡有点儿道德感的人对这种体系,只有非难。

就因为达尔文学说涉及的道德含义,促使萧伯纳选择接受拉马克进化论 (Lamarckian evolution) 的一个模糊观点。他在《回到玛土撒拉》( Back to Methuselah )的序言中写道:

当你开始明了它的全部意义,你的心陷入沙堆。它有着骇人的宿命论,削弱了美貌与智慧、力量与计划、荣誉与抱负,可怕又可憎。

整体来说,拉马克的“魔鬼的门徒”是个比达尔文“魔鬼的牧师”更快乐的恶棍。萧伯纳觉得自己跟宗教无关,但却像孩童一样无法区分真实和我们希望的真实。同样的事也驱使今天的民粹主义者反对进化论: 3

进化最有可能带来的是“会纠正错误”的观点。当希特勒屠杀了约1000万无辜的男人、女人和儿童时,他表现得和进化论完全一致,却完全违背人类所知的一切对错。……如果告诉孩子他们是从猴子进化来的,他们就会模仿猴子的举动。

另外一种相反的反应,是为自然选择的无情而狂喜,与社会进化论者——让人大为讶异的是——还有H·G·威尔斯(H.G.Wells)一起。威尔斯在《新共和》中描绘出自己的达尔文乌托邦,有这么几段冷血的文字: 4

新共和会如何对待低等种族?如何处理黑种人?……黄种人?……犹太人?黑色、棕色、脏白色、黄色的人,无法达到效率新需求的那群人?嗯,世界就是世界,不是慈善机构,我认为他们必须得死。……新共和构成者的伦理系统,这个将掌控世界国家(world state)的伦理系统,会被主要构造成支持优良、高效、美丽的人类繁衍——他们拥有美丽强壮的身体、清晰强大的思维……迄今为止,大自然造就世界所遵循的规则,就是死亡,可以阻止弱点复制弱点。……新共和的人将拥有一个理想,让屠杀有价值。

威尔斯的同事朱利安·赫胥黎(Julian Huxley)有效地淡化了魔鬼的牧师的悲观主义,他以进化论的进步层面为基础,试图建立起一套伦理体系。他在《生物学家文集》( Essays of a Biologist )一书的首篇《生物学进步及其他进步》( Progress, Biological and Other 5 中,写下如下段落,很像是在进化论的旗帜下唤起战斗:

把(人的)正面和进化生命的主流摆向同一方向,以长久以来必须拼搏的感知为最终目标,人的最高使命是拓展新的可能性,百万年以来大自然一直忙于这一拓展过程,人加入越来越不浪费的方法,通过意识加速过去由盲目且无意识的力量所进行的工作。

我愿和朱利安态度尖锐的祖父T·H·赫胥黎(T.H.Huxley)站在一起,赞同自然选择是生物进化的主力(萧伯纳不赞同),承认自然选择并不愉快(朱利安不承认),我作为人类要与自然选择相抗衡(威尔斯不这样想)。下面是T·H·赫胥黎在1893年的牛津罗曼尼斯讲座(Romanes Lecture)上做的题目为“进化与伦理” 6 的讲话:

我们要明白,最终,社会的伦理进步不是靠模仿宇宙的进程,也不是与之脱离关系,而是在于与之抗衡。

那是乔治·威廉斯如今的建议,也是我的建议。我听到魔鬼的牧师苍白地布道,如同战争召唤。身为一名学院派科学家,我也是一名热情的进化论者,我相信,自然选择即便不是进化的唯一动力,也必然是唯一已知的力量,可以重重打击蔑视自然的人的幻想。但是因为我是一名科学家而支持达尔文的同时,在政治方面及怎样处理人类事务方面,我积极反对达尔文学说。在我之前的《自私的基因》、《盲眼钟表匠》 7 等书中,称赞魔鬼的牧师具有毋庸置疑的事实正确性(如果达尔文增加对牧师的控诉中描述忧伤的形容词,他很可能把“自私”和“盲眼”选进其中)。同时,我始终坚持我的第一本书结尾所说:“在这个地球上,只有我们,能够反抗自私的基因副本的暴政。”

如果你似乎发现有前后不一甚至矛盾之处,那就错了。身为学院派科学家钟爱达尔文学说,与身为人类去反对它,这并无不一致之处;就像医生从学术层面解释癌症,和亲身与癌症对抗之间的差异。我们是坚定的达尔文主义者,进化论让我们的大脑不断增加容量,让大脑有能力理解自己的来源,有能力强烈谴责道德含义、与之抗争。我们每次采取避孕措施,就是在展示,大脑可以阻挠达尔文学说的设计。我妻子建议说,如果自私的基因个个都是弗兰肯斯坦 ,所有的生命体是科学怪人,那么只有我们自己才能反对造物者,完成这个寓言。我们所面对的与希伯主教(Bishop Heber)的话完全相反,他说:“尽管一切前景让人满意,只有人类卑下恶劣。”没错,人类也会肮脏,但我们是唯一可能的避难孤岛,周围是魔鬼的牧师所说的:残酷、笨拙、无谓的浪费。

对我们这个物种而言,以前瞻的独特天赋(这种天赋是同步虚拟现实即人类想象力的产物)可以设计出与浪费完全相反的东西,如果方向正确只需一点点笨拙错误的代价。即便我们所理解的那些是魔鬼的牧师不欢迎的信息,我们还是从理解的天赋中获得了真正的安慰。就好像魔鬼的牧师成熟了,把另一半献给了布道。没错,这位成熟的牧师说,造就你的那段历史进程是浪费的、残酷的、低级的。但你的存在值得欢呼,因为正是这个进程无意间撞上了它所否定的。小小的局部的否定,带来了肯定:仅是一个物种,还是该物种的部分少数;但蕴含着希望。

更值得欢呼的是,自然选择的笨拙的、残忍的算法已经制造出一台机器,能够消化这种算法,更在人类头脑中建立出了自身的缩影模型。虽然我可能在这几页文字表现出对朱利安·赫胥黎的蔑视,但他1926年出版的诗说了我想说的话 8 (和一些我不想说的话):

万事万物闯入你婴孩般的头脑,

占据那水晶阁楼。

最陌生的伙伴们在四墙之内会面了,

事物转化为思想,繁衍同类。

因为,一旦入住,有形的事实将找到

一种精神。事实和你彼此相欠

构筑起你小小的缩影——它

把重任分配给小小的自己。

亡者在那儿存活,与星星讲话。

赤道和极地对谈,黑夜与白昼交流。

精神消融物质世界的牢笼——

无数隔阂被烧毁。

宇宙存在、运转、计划着,

最终于人类头脑中构造出一个上帝。

朱利安·赫胥黎之后在《人道主义者文集》中写道: 9

地球是宇宙罕见的所在之一,在这里,思想如花般绽放。人类是接近30亿年进化的产物,在人类的身上,进化的过程至少意识到了自身,以及它自身的可能性。不管是否愿意,人类为我们的星球在将来进一步全面的进化负起责任。

赫胥黎的新达尔文学说的杰出同行,伟大的俄裔美国遗传学家西奥多修斯·杜布赞斯基(Theodosius Dobzhansky)说过类似的话: 10

进化过程在产生人类时开始具有自我意识,这显然是宇宙历史上的首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所以,魔鬼的牧师也许会这样总结:挺起胸膛吧,两足猿人。也许鲨鱼游得比你快,猎豹跑得比你快,燕子飞得比你快,卷尾猴爬得比你快,大象比你力气大,红木要比你经久耐用,但是,你拥有最大的天赋:理解那无情冷酷的、使我们存在的进程的天赋,厌恶这进程含义的天赋,富有远见的天赋——这与自然选择笨拙、短暂的方式截然不同——还有包容整个宇宙的天赋。

幸运的是,我们拥有大脑,如果受到过教育并且允许自由发挥,我们能够通过植入达尔文算法的物理规则建立宇宙模型。达尔文本人在《物种起源》著名的结尾处这样写道:

这样,从自然界的战争里,从饥饿和死亡里,我们便能体会到最可赞美的目的,即高级动物的产生,直接随之而至。认为生命及其若干能力原来是由“造物主”注入 到少数类型或一个类型中去的,而且认为在这个行星按照引力的既定法则继续运行的时候,最美丽的和最奇异的类型从如此简单的始端,过去,曾经而且现今还在进化着;这种观点是极其壮丽的。

从生命的这个角度看,远不只有高贵,似乎还有在无知的覆盖保护之下的苍凉与冰冷。站出来直面刺骨的理解之风,像叶芝的“繁星密布的路途上吹过的风”,会从最深处焕然一新。在另一篇文章中,我引用另一位具有启发性的老师桑德森(F.W.Sanderson)的话,他鼓励学生们要“活得危险一些……”。

……充满热情的、无政府的、有革命精神的、有活力的、邪恶的、痛饮的燃烧之火,在可怕的冲动下忍不住去创造:这才是人的生活,甘愿冒险、甘愿用幸福的代价,得到成长与幸福。

安全和幸福可能意味着被简单的答案和轻易得来的安慰满足,活在温暖舒适的谎言中。被成熟的魔鬼的牧师所鼓动的邪恶选择,具有冒险性。你坚持失去令人安慰的幻想:你不能永远依赖信仰的安慰。为了平衡那种风险,你起身去获得“成长与幸福”;为明白自己有了成长、能勇敢面对存在的意义而快乐;接受它的短暂却也因其短暂更显弥足珍贵的事实。 8HTohq6UJcXC5AkFDkFXb1njZoTODd39rPfgfDYRWVOC/1bLIcjMvmFq2maioT6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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