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设你是知识的骗子却言之无物,又雄心勃勃打算在学术生涯中成名,收获一群心怀敬意的信徒,让全世界的学生拿着黄色荧光笔敬重地在你的书上画下神圣记号,你会采用哪种文体?当然不会是明白易懂的那种,因为清晰会暴露你的空洞无物。你可能写出下面这种东西:
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无论是线性的表意连接还是原书写(achiwriting)——这视作者而定——与这种多重参照的、多维度的机制催化剂之间并没有单一关联。它们在尺度的对称性、相截性和被害者的非论述特性等方面的延伸:所有这些维度让我们离开了排中律的逻辑,并且加强了对之前批判过的本体论二元主义的摒弃。
这是精神分析学家菲利克斯·瓜塔里(Felix Guattari)的一段话,他是索卡尔和布里克蒙在杰作《知识的骗局》一书中揭露的众多时髦的法国“知识分子”中的一位,这本书在法国出版时轰动一时,如今发行了英文未删节修订版。瓜塔里的这种语调没完没了,还把——在索卡尔和布里克蒙看来——“我们从未见过的科学、伪科学、哲学术语极其漂亮地杂烩在一起”。瓜塔里亲密的同事,已故的吉尔斯·德勒兹(Gilles Deleuze)也有类似的写作天赋:
首先,奇点事件符合异质序列,这个序列被并入一个既非稳定也非不稳定而是“亚稳定”的系统中,且被赋予势能,序列间的差异被分布其中。……其次,奇点拥有一个自动统一的进程,总是变动和被替代,达到了这样一种程度:一个悖论因素横跨了序列,并让它们共振,在一个偶然点上包含了相应的奇点,在一次投掷行为中包含了所有的排放、所有的掷骰子。
上述这段话使人想起彼得·梅达沃早先对某种法国智力形态的刻画(附带一提,请留意梅达沃本人的雅致清晰的散文带来的对比):
风格是最要紧的对象,好一种风格!对我来说,它有种昂首阔步、时髦做作的质素,充满了妄自尊大又显得高尚,但它如同芭蕾舞,不时停下来摆出阿蒂纠得的姿势(芭蕾舞舞姿之一)
,似乎在等待迸发出喝彩。它已糟糕地影响了现代思想的品质……
梅达沃从另一个角度批评同样的问题时说:
我可以引用一些证据,表明对清晰的诽谤是从何时开始。一位结构主义的作家在《泰晤士报文学增刊》上提出,因为深奥而混乱和曲折的思绪,最适宜用故意模糊的散文表达。如此荒谬的蠢主意!这让我想起了战时的牛津,那时皎洁的月光似乎让灯火管制失去了意义,一位防空队员曾劝我们戴上墨镜。虽然是玩笑话。
这出自梅达沃1968年关于“科学和文学”的演讲,后来重新出版,名为“普路托的共和国”( Pluto’s Republic ) 23 。自梅达沃以来,这场诽谤已然提高了声音。
德勒兹和瓜塔里的书以及他们的合著,被著名的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描述为“伟大作品中最伟大的……或许有一天,本世纪将成为德勒兹的世纪”。然而,索卡尔和布里克蒙这样说道:
这些文章有些句子好理解——虽时而陈词滥调,时而错误百出——我们在脚注中对其中一部分予以评论。其他的,就留给读者自行判断。
但这对读者来说很难。毫无疑问,其中的思想过于深刻,并且多数人无法理解它的表述语言。但是毫无疑问,也有故意晦涩的语言,为的是掩盖它缺乏真正的思想。但我们要如何分辨呢?如果真需要用专家的眼光才能发现皇帝有没有穿衣服呢?尤其是我们怎么知道,时髦的法国“哲学”——它的信徒和倡导者已经几乎占据了美国学术生活的很多方面——是真的深刻,还是江湖郎中和骗子的空洞之词?
索卡尔和布里克蒙分别是纽约大学和鲁汶大学的物理学教授。他们批判的对象,仅限于有胆量援引物理学和数学概念的那些书。他们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们的判断毫不含糊:例如,批判雅克·拉康(Jacques Lacan),他的名字被美国和英国大学的许多人文系的人们所尊崇,无疑,这种尊崇部分来自他对数学假装深刻的理解:
……拉康引用了许多数学紧性定理的关键词,但是他把这些词随意地混合在一起,完全不顾及其含义。他对紧性的“定义”不止错: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紧接着,他们引用了下面这段拉康的奇妙论证:
因此,根据这里所用的代数方法,计算其含义,即
你不必是一位数学家就能看出它的荒谬。这使人想起奥尔德斯·赫胥黎(Aldous Huxley)笔下的人物,他用一个数除以零得到无穷大,以此证明了上帝的存在。在进一步的推论中,全是这种典型的调调,拉康进而得出关于男性性勃起器官的结论:
(它)……等于上述计算结果
的意义,也等同于
的“极爽”(jouissance)——被陈述的系数还原回缺失能指(-1)的函数中。
我们不需要索卡尔和布里克蒙那样的数学专业知识,就能确定这种东西的作者是个骗子。或许当他谈及非科学的内容时他就是真诚的?然而在我看来,这种将性勃起组织和-1的平方根画上等号的哲学家说着我完全看不明白的事,他已经丧失了一切资格。
索卡尔和布里克蒙把另外整整一章,献给了女权主义“哲学家”露西·伊利格瑞(Luce Irigaray)。伊利格瑞曾在一篇臭名昭著的文章中,用女权主义方式描述了牛顿的《原理》(一本“强奸手册”),她认为E=mc 2 是一个“有性别的方程式”。为什么呢?因为“它赋予光速特权,让它超过了其他于我们非常需要的速度”(我很快明白的重点,只是表面上的)。伊利格瑞的流体力学论文正是这类接受检视的思想学派的典型。你看,流体被不公正地忽视了。“男性物理学”为坚硬的、结实的东西赋予特权。她的美国的解说员凯瑟琳·海勒斯(Katherine Hayles)犯了一个错误,她用(相对)清晰的语言重新表述了伊利格瑞的思想。就这一回,我们得以还算没有障碍地看清了皇帝,而且,没错,他没穿衣服:
固体力学比流体力学有特权,而且科学真的完全无法处理涡流,她把这些归因于流动性与女性气质之间存在关联。鉴于男性有突出的、坚硬的性器官,女性有能流出经血和阴道分泌物的开口……从这个观点来说,无怪乎科学一直不能完成一个成功的涡流模型。涡流的问题之所以不能解决,是因为液体的(以及女性的)概念已经被公式化,以至于必定遗留了一些说不清的剩余物。
你不用非得是一位物理学家就能察觉这个观点是多么愚蠢荒唐(太过熟悉),但却有助于让索卡尔和布里克蒙马上告诉我们涡流之所以是难题[纳维——斯托克斯方程(the Navier-Stokes equations)太难解]的真实原因。
索卡尔和布里克蒙以同样的方法,揭露布鲁诺·拉图尔(Bruno Latour)把相对论混同于相对主义,揭露利奥塔(Lyotard)的“后现代科学”,揭露对哥德尔定理(Godel’s Theorem)、量子论、混沌理论的广泛且意料之中的滥用。出名的让·博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只不过是众多拿混沌理论蒙骗读者的人之一。索卡尔和布里克蒙再一次为我们分析了他的花招。下面的句子“尽管是由科学术语建构而成,从科学角度看却毫无意义”:
或许历史本身该被视作一种混沌结构,其中,加速度结束了线性,同时由加速度产生的涡流绝对从自身开始就使历史转向,正如这种涡流使各种起因发生了其他效应。
我不再继续引用了,因为正如索卡尔和布里克蒙所说,博德里亚的文章“一直说着越来越无意义的废话”。他们再次呼吁,要留意“科学和伪科学术语在句子中的高密度,我们从中看不出任何意义”。他们对博德里亚的概括足以代表在这里被批评、在全美国被推崇的一切作者:
总之,人们会发现博德里亚的书里充满了科学词汇,完全背离它们的本义,最重要的是与上下文明显无关。除了给老生常谈的社会学或者历史认识披上深奥的外衣,不管是否把这些词当作隐喻,人们都很难明白它们的作用。此外,科学术语和用得同样草率的非科学用语混杂在一起。说到底,人们会好奇如果剥离掉外面包裹的言辞虚饰,博德里亚的思想还会剩下什么。
但是后现代主义者不就是声称在“玩游戏”吗?没有绝对的真理,文字没什么了不起,没有什么观点享有特权,这些不就是他们为所欲为的哲学的全部要点吗?鉴于后现代主义者有自己的相对真理标准,认为他们是在玩弄文字游戏、和读者开开小玩笑,这难道不是非常不公平吗?或许不公平,但人们难免想知道,他们的作品为什么会乏味到骇人的地步。游戏难道不该摒弃一本正经、严肃和矫饰,至少得是有趣的吗?更能说明问题的是,如果他们仅仅是闹着玩儿,为什么用玩笑消遣他们的时候,他们的反应会是惊愕的叫骂呢?《知识的骗局》一书源于索卡尔设计的一出绝妙的骗局,他的妙计取得了令人瞠目的成功,人们却无法愉快地笑出声——这出解构游戏成功之后本来预计的结局。很显然,如果你是权威人士却被人戳穿了牛皮,哪里好笑得起来。
正如现在较为人知的,索卡尔在1996年向美国的期刊《社会文本》( Social Text )递交了一篇题为“越界:迈向量子引力的转化性阐释学”( Transgressing the Boundaries: towards a Transformative Hermeneutics of Quantum Gravity )的论文。这篇论文从头到尾都是胡说八道。它是一篇精心设计的对后现代废话的滑稽模仿。索卡尔受到保罗·格罗斯和诺曼·莱维特的《高级迷信:学术左派及其与科学之分歧》的启发,这本书很重要,应该像在美国一样被英国人熟知。索卡尔几乎不敢相信书中的内容,于是根据参考书目找到了后现代文献,发现格罗斯和莱维特并没有言过其实。他决心要做点儿什么。用记者加里·神谷(Gary Kamiya)的话来说:
任何人只要多花点儿时间、艰难地读完这道貌岸然的、蒙昧主义的、充满术语调调的虚伪言辞——被认为是人文学科的“先进”思想,就会知道迟早发生这样的事:某些聪明的学者,掌握一些不算神秘的通关口令(稍举几个例子:“阐释学”、“逾越的”、“拉康主义的”、“支配权”),就能写一篇彻底假冒的论文,投给一本跟得上时代脚步的期刊,被期刊所接受……索卡尔的那一篇用对了全部术语。引用的人也是最棒的。它打击了罪人(白人、“真实的世界”),歌颂贤良(女性、普通的形而上学的精神错乱)……它是彻底的、十足的胡说——《社会文本》精力充沛的编辑却没有注意到这个事实,他们如今一定正有一种心神不宁的紧张感,如同特洛伊人把美好而硕大的木马礼物拖入城后第二天早上的感受。
索卡尔的论文一定就像一份送给编辑的礼物,因为一位物理学家说出了他们想听的一切新潮的话,攻击了“后启蒙的霸权”,以及“真实世界的存在”这类不时髦的观念。他们不知道索卡尔也把他的论文塞满了极其愚蠢可笑的科学错误,是那种任何有物理本科学位的审阅人都能一眼看出的错误。但是没有发给这样的人审阅。安德鲁·罗斯(Andrew Ross)和其他编辑,对论文与自己的意识形态相符而颇感满意,或许还因为自己的著作被引用在内而感到荣幸。这次不光彩的编辑工作理所当然地为他们获得了1996年的搞笑诺贝尔文学奖。
尽管他们的脸上挂满了鸡蛋,尽管他们托词女权主义,这些编辑还是学术求偶竞技场中占有支配地位的男性。罗斯本人用一种粗鲁的、始终保有的自信说出这样的话:“真高兴可以摆脱英语系。其一,我讨厌文学,英语系里往往都是热爱文学的人”;他用一种粗汉子般的自满写了一本关于“科学研究”的书,开头这样写道:“本书献给所有未曾授课给我的科学教师们。缺了他们,这本书才得以写成。”他和他的同事——从事“文化研究”和“科学研究”的巨头,并非三流州立大学里无害的怪人。他们中有许多人在美国一些最好的大学里担任终身教授。这类人在委员会中任职,拥有支配年轻学者的权力——或许这些年轻人正悄悄渴望得到一份诚实的学术工作,文学研究方面的或是人类学方面的。我知道——因为他们许多人已经告诉了我——那里的一些真诚的学者或许可以勇于直言,但却被吓得默不作声。对他们而言,任何有幽默感或正义感的人都会赞同,索卡尔是英雄。附带一提,索卡尔完美的左派身份,严格说来虽不相关,也有帮助。
索卡尔对自己的这个著名骗局进行了详尽的事后剖析,他把这篇文章投给《社会文本》,不出预料地被退稿了,然后发表在了其他地方。索卡尔指出,除了无数半真的事实、谎话、不当推论,他的原文包含了一些“句法正确但无论如何没有意义的句子”。他对没能更多地写出上述这种句子而遗憾:“我努力地制造这样的句子,但是我发现除了偶然的灵感迸发,没有什么诀窍。”如果他是在现在写这篇诈文,由墨尔本的安德鲁·布哈克(Andrew Bulhak)编写的一款超凡的计算机程序肯定会有所帮助,那就是:后现代文本发生器(the Postmodernism Generator)。每次使用在http://www.elsewhere.org/cgibin/postmodern/上的这个程序,它会都会自动为你生成一篇漂亮的全新的后现代论文,没有语法错误,也没人见过。我刚去访问了这个网站,生成了一篇6000字的文章,名为“资本主义理论和语境的亚文本典范”( Capitalist Theory and the Subtextual Paradigm of Context ),作者是“剑桥大学英语系,戴维·维特(David I.L.Werther),鲁道夫·加班德(Rudolf du Garbandier)”(老天有眼,正是剑桥大学认为要授予德里达荣誉学位。)这篇极为博学的文章中,有这样一句典型的话:
如果有人检查资本主义理论,他会面临如下选择:不是拒绝新文本唯物主义,就是得出社会有客观价值的结论。如果辩证的无情境主义保持不变,我们就不得不在哈贝马斯式话语与亚文本典范的语境之间做出选择。可以说,主体需要被置于文本的民族主义的上下文中去理解——以真理为事实的民族主义。在某种意义上,亚文本典范的语境前提表明,事实来自集体潜意识。
访问后现代文本发生器吧。它确实是一个无穷的源头,可以随机生成句法无误的胡言乱语,同真实的唯一区别是它读起来更有趣。你一天可以生成几千页文字,每一篇都独一无二,随时能够出版,还有完整的有编号的尾注。手稿要交给《社会文本》的编委会,双倍行距,一式三份。
至于把人文和社会科学研究院系还给纯粹的学者这一更为艰难的任务,索卡尔和布里克蒙加入了格罗斯和莱维特的行列,给科学世界树立了一个友好的、为之动容的榜样。我们得抱有希望,还会有后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