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数学专业人士不告诉我们,我们可能也不会认为所有的线都是直线。但是线性推理却无处不在,只要你认为“某个东西有价值,因此多多益善”,就是一种线性推理。这也是叫嚣的政客们惯用的伎俩:“你们支持对伊朗采取军事行动吧?我想,任何国家胆敢在我们面前放肆的话,你们都会希望对他们发起地面进攻!”还有的政客则处于另一个极端:“要与伊朗开战吗?你们可能认为阿道夫·希特勒也被误解了。”
只要稍加思考,我们立刻就能发现这种推理是错误的,但是,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会犯这种错误呢?毫无疑问,并不是所有的线都是直线,但是为什么有人会持相反的错误观点呢?即使他们很快醒悟并改正过来,这样的错误也是难以想象的。
原因之一就在于,从某种意义上看,所有的线的确都是直线。让我们从阿基米德(Archimedes)谈起。
下面这个圆的面积是多少?
在现代,这是一个非常普通的问题,在SAT(学术能力评估测试)中出现这样的题目也无可厚非。圆的面积是 π r 2 ,在本例中,半径 r 为1,因此,圆的面积就是 π 。但是,在2000年前,人们苦苦思索却不得其解,这个问题引起了阿基米德的注意。
这个问题的难点在哪儿呢?一方面,我们认为 π 是一个数字,而古希腊人却认为只有1、2、3、4……这些用来计数的整数才是数字。不过,古希腊几何学的第一个伟大成就——勾股定理 ,却突破了他们的这个数字系统。
试看下图:
勾股定理告诉我们,直角三角形斜边(上图中倾斜的边,与直角没有接触)的平方是其余两边(直角边)的平方和。在本图中,根据勾股定理,斜边的平方为 ,而且斜边比1长、比2短(这个无须任何定理,目测就可以确定)。至于斜边的长度不是整数,这对古希腊人来说不是问题。也许,我们使用的测量单位是不正确的吧。如果我们设定直角边的长度是5个单位,我们就可以用直尺量出斜边的长度约为7个单位。因为斜边的平方是:
如果斜边的长度是7个单位,它的平方就是7×7=49。
如果直角边的长度为12个单位,斜边的长度就十分接近于17个单位。不过,令人心痒不已的是,这次又短了一点儿,因为 ,而17 2 是289,就少那么一点点。
公元前5世纪,毕达哥拉斯的一位门徒发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现象:等腰三角形的三条边长不可能都是整数。现代人都知道“2的平方根是无理数”,也就是说这个数不是任何两个整数的比,但是,当时的那些学者并不知道。他们能有什么办法呢?他们的数量概念是建立在整数的基础上的。因此,在他们看来,直角三角形斜边的长度根本不是一个数字。
这个发现引起了轩然大波。要知道,毕达哥拉斯的这些门徒非常怪异,他们的人生哲学一片混沌,在我们现代人看来,就是数学、宗教与精神病构成的大杂烩。在他们眼中,奇数是吉利的,而偶数则是邪恶的。他们认为在太阳的另外一边还有一个与地球一模一样的星球,即“反地球”(Antichthon)。某些记载表明,他们认为吃蚕豆是不道德的,因为人死之后,灵魂会寄存在蚕豆中。据说,毕达哥拉斯本身可以与牲畜交谈(他告诉牲畜不要吃蚕豆),也是为数不多的穿裤子的古希腊人之一。
毕达哥拉斯门徒的数学研究与他们的思想有不可分割的联系。发现2的平方根不是有理数的那个家伙名叫希帕索斯(Hippasus),传说(不一定是真实事件,但是从中可以窥见毕达哥拉斯门徒的处世风格)他在证明了这个令人厌恶的定理之后,得到的“奖励”是被同窗扔进大海淹死了。
希帕索斯可以被淹死,但是定理却无法回避。毕达哥拉斯之后的学者(包括欧几里得和阿基米德)知道,虽然2的平方根这样的数字将迫使他们从整数这个世外桃源中走出来,但他们还是得挽起衣袖,完成测算工作。人们都不知道,圆的面积是否可以仅靠整数表示出来。 但是,为了制造车轮、修建筒仓 ,他们必须学会计算圆的面积。
第一个提出解决方法的是欧多克斯(Eudoxus of Cnidus),欧几里得把这个方法作为第12个基本原理收入《几何原本》( Euclid’s Elements ),但在这个方面取得大进展的是阿基米德。如今,我们把这个方法叫作穷竭法(method of exhaustion),其基本原理如下:
图中的正方形叫作内接正方形,正方形的4个角与圆接触,但是没有超出圆的范围。这样做的理由是什么呢?这是因为圆神秘莫测,令人望而生畏,而正方形的面积则易于计算。如果一个正方形的边长为 x ,其面积就是 x 乘以 x 。因此,我们把数字与自身相乘的运算叫作平方。这个方法蕴含了一个基本的数学思想:如果老天要我们解决一个非常难的问题,那么我们应该想方设法找到一个简单的问题,而且这个简单的问题与难的问题非常接近,这样,老天也不会有反对意见。
内接正方形可以分成4个三角形,这4个三角形都与我们前面画的等腰直角三角形一模一样。 因此,正方形的面积就是三角形面积的4倍。沿对角线将一个像金枪鱼三明治那样的1×1正方形切成两半,如下图所示,就可以得到一个上图中的等腰直角三角形:
金枪鱼三明治的面积是1×1=1,因此,形状为等腰直角三角形的半个三明治的面积是1/2,内接正方形的面积就是1/2的4倍,即2。
假设你原来不知道勾股定理,那么现在你已经知道了,至少你知道勾股定理是关于这个特殊的直角三角形的。因为位于下方的那半个金枪鱼三明治是一个直角三角形,与内接正方形左上方的图形形状相同,而且这个三角形的斜边就是内接正方形的边。因此,这条斜边的平方,就是内接正方形的面积,即2。用简练的术语表示的话,斜边的长度就是2的平方根。
内接正方形被圆全部包围在内,如果正方形的面积是2,那么圆的面积肯定不小于2。
接下来,我们再画一个正方形:
这个正方形叫作外切正方形,它也与圆有4个接点,但是将圆全部包围在内。正方形的边长是2,面积为4,因此,圆的面积不超过4。
也许,证明圆周率在2与4之间并不是一件了不起的事,但是阿基米德的研究还没有结束。取内接正方形的4个顶点,标出相邻两个顶点之间圆弧的中点。这样,我们在圆上就得到了4个均匀分布的点,把这8个点连起来,就得到一个内接八边形:
计算内接八边形的面积稍有难度,我就不用三角学来为难大家了。重要的是,构成这个图形的是直线与角,而不包含曲线,因此,阿基米德有办法计算它的面积。这个八边形的面积是2的平方根的2倍,约为2.83。
接下来,我们再引入外切八边形:
这个外切八边形的面积是 ,比3.31略大。
因此,圆的面积被限制在2.83~3.31的范围内。
没有理由就此停手吧?我们可以在八边形(包括内接八边形与外切八边形)的顶点之间再加入一些点,构成十六边形。通过计算,我们可以发现圆的面积在3.06~3.18的范围内。以此类推,最终得到这样的图形:
啊,这不就是圆吗?当然不是,它是一个有65 536条边的正多边形。不是吗?
欧几里得与阿基米德敏锐地发现,无论它是圆还是边长极短、边的数目极大的多边形,这些都不重要,关键在于这两个图形的面积非常接近,两者之间的差别不会产生任何影响。通过不断重复上述操作,圆与多边形之间的面积之差越来越小,最后趋于“穷竭”。圆的确是曲线构成的,但是,如果我们取其中很短的一段,它会非常接近于直线,就像在地球表面取一小片土地,其非常接近于平面一样。
记住:局部是直线,整体是曲线。
我们还可以这样考虑,即从一个非常高的高度快速接近圆。起初,我们可以看到整个圆:
然后,我们只能看到一段弧线:
接下来,我们看到的是一段更短的弧线:
随着我们离圆越来越近,视野变得越来越小,到最后我们看到的弧线与直线已经非常接近,几乎没有区别了。如果一只蚂蚁在圆上爬行,它只能看到身边很小的范围,它会以为自己是在一条直线上爬行。在地球表面上生活的人也一样,认为自己位于一个平面之上(除非他非常聪明,知道观察由远而近、逐渐从地平线上露出来的物体)。
接下来,我要教大家关于微积分的知识。准备好了吗?首先,我们要感谢艾萨克·牛顿。他告诉我们,圆的研究并没有特别大的难度。所有的平滑曲线,只要我们无限接近地观察,都跟直线非常相似。只要没有尖角,无论这条曲线如何弯曲盘旋,都无伤大雅。
发射导弹时,导弹会以下图所示的轨迹运动:
导弹的运动轨迹是一条抛物线,先上升,然后下降。在万有引力的作用下,所有的运动轨迹都会呈曲线形并接近地面,这是物理学的一个基本事实。但是,如果我们取非常短的一段并靠近观察,这条曲线就会变成下图所示的形状:
再靠近一些,就会变成这样:
上图中的导弹运动轨迹在肉眼看来就像一条直线,以一定的倾斜角度向上运动。越靠近观察,曲线就越接近直线。
接下来是观念上的一个飞跃。牛顿说,好吧,让我们继续——把视野缩小到无限小,小到无法计量的程度,但不是零。这时候,我们研究的就不是一段很短的时间内导弹的运动轨迹了,而是某一个时点的情况。本来接近于直线的运动轨迹直接变成直线了,牛顿把这条直线的倾斜度叫作流数(fluxion),我们现在称之为导数(derivative)。
阿基米德不愿意完成这种飞跃。他知道,多边形的边越短,就越接近于圆,但是,他绝对不会认为圆其实就是一个有无穷多条边而边长极短的多边形。
与牛顿同时代的人中,也有人不愿意凑这个热闹,反对者中名气最大的是乔治·贝克莱(George Berkeley)。贝克莱用充满嘲讽的语气贬低牛顿提出的无限小这个概念:“这些流数是什么呢?其实就是迅速消逝的增量的速度。那么这些迅速消逝的增量又是什么呢?它们既不是有限量,也不是无限小的量,什么都不是。难道我们不能称它们是‘逝去量的鬼魂’吗?”遗憾的是,这一段逸事在现代数学文献中却没有记载。
然而,微积分的确有效。如果围绕头部摆动一块石头,在突然放手后,石头就会以一个恒定的速度飞出去,运动轨迹呈直线形 ,方向则正好是根据微积分基本公式计算的放手时石头的运动方向。这是牛顿的另一个惊人发现:运动物体会做直线运动,除非该物体受到其他力的作用,才会偏离原来的方向。这也是我们习惯于线性思维的原因之一:我们对时间与运动的理解,是在生活中观察到的各种现象的基础上形成的。甚至在牛顿提出他的那些定律之前,我们就已经知道物体会沿直线运动,除非有外力改变这种状况。
对牛顿的批评是有道理的。从现代数学的严密性来看,他提出的微积分公式谈不上完美。问题就出在无限小这个概念上,这是几千年来数学家们面对的一个令人多少有些尴尬的问题。公元前5世纪,希腊爱利亚学派有一位名叫芝诺(Zeno)的哲学家,尤为擅长就物理世界提出一些看似无知的问题,但是这些问题总会酿成哲学上的大混乱。这一次,又是他率先发难。
芝诺提出的一个悖论非常有名,大意就像我下面举的这个例子。我决定步行去商店买冰激凌,当然,在我走完一半的路程之前,我不可能到达商店。在我走完一半路程之后,如果我不接着走完剩下路程的一半,我还是无法到达商店。每次我都要先走完剩下路程的一半,才有可能到达商店,如此循环下去。我可能与冰激凌商店越来越接近,但是,无论我走完多少个半程,我永远也无法到达冰激凌商店。我与我的巧克力冰激凌之间总会有一段极小但不等于零的距离,因此,芝诺断言步行去商店买冰激凌是无法实现的。芝诺的这个悖论适用于所有的目的地:步行穿过大街,迈出一步,等等。也就是说,所有的运动都是不可能实现的。
据说犬儒学派的第欧根尼(Diogenes the Cynic)驳斥了芝诺悖论,他站起来走到了房间的对面。这个举动完美地证明芝诺眼中那些不可能完成的运动事实上是能够完成的,那么,芝诺的证明肯定出了问题。但是,问题出在哪儿呢?
我们可以利用数字把商店之行分成若干部分。我们得先走一半路程,然后走剩下路程的一半,也就是全程的1/4,此时,还剩下全程的1/4。再之后剩下的是1/8、1/16、1/32……。所以,走向商店的过程就是:
1/2+1/4 +1/8 +1/16+1/32 +……
把这个数列的前10项相加,得数约等于0.999。加总前20项,得数就与0.999 999更为接近。换言之,我们与商店的距离非常非常近。但是,无论我们加多少项,都无法得到1。
芝诺悖论与另一个难题非常相似:循环小数0.999 99……是否等于1?
我见过有人因为这个问题都快要挥拳相向了,在《魔兽世界》粉丝主页、艾茵·兰德论坛等网站,人们也就这个问题争论不休。关于芝诺悖论,我们的自然反应是“我们当然能买到冰激凌”。但是,在我们讨论的这个问题上,直觉却给出了不同的答案。如果我们一定要问出答案,大多数人会说“0.999 9……不等于1”。毫无疑问,这个循环小数看上去不等于1,要小一点儿,但两者的差不是很大。就像例子中那位买不到冰激凌的家伙一样,这个循环小数与1越来越接近,但可能永远也无法等于1。
不过,无论哪里的数学老师,包括我本人,都会告诉他们:“你错了,这个循环小数就是等于1。”
那么,我怎么才能说服他们呢?下面这个方法效果不错。大家都知道
0.333 33……=1/3
两边同时乘以3
0.333 33……×3=1/3×3
我们会发现
0.999 99……=1
如果这样还不能说服你,那么我们把0.999 99……乘以10,也就是把小数点向右移一位
10×0.999 99……=9.999 99……
再把讨厌的小数从两边减去
10×0.999 99……–1×0.999 99……=9.999 99……–0.999 99……
等式的左边就是9×0.999 99……,因为一个数的10倍减去该数就是这个数的9倍。而等式的右边,我们成功地消除了讨厌的循环小数,只剩下9。因此,我们得到
9×0.999 99……=9
如果一个数的9倍是9,那么这个数只能是1,不是吗?
通常,这个证明过程可以说服别人。但是,坦率地讲,这个证明并不完美。它不能让人们彻底消除疑虑去相信0.999 99……等于1,而是迫使人们接受一个代数关系:“你们知道1/3就是0.333 3……吧?难道不是吗?”
更糟糕的是,你们之所以接受我的证明过程,可能是因为我先进行了乘以10这个运算。但是,这个运算没有问题吗?我们看看下面这个算式的结果是多少。
1+2+4+8+16 +……
在这个算式中,符号“……”表示“求和永远不会终止,且每次的加数是前一个加数的2倍”。毫无疑问,该算式的和是一个无穷大的数。上面那个包含0.999 99……的证明过程看似正确,但有一个与之十分相似的证明过程却会得出不同的结果。对上面这个求和算式乘以2,我们得到
2×(1+2+4+8+16 +……)= 2+4+8+16+……
这个结果与原来的求和算式十分相似,实际上,它是原来的求和算式1+2+4+8+16 +……减去了第一个加数1,也就是说,2×1+2+4+8+16 +……比1+2+4+8+16 +……少1。换言之
2×(1+2+4+8+16 +……)–1×(1+2+4+8+16 +……) = –1
但是,这个算式的左边化简后就会得到原来的求和算式,于是我们得到
1+2+4+8+16 +……= –1
你相信这个结果是正确的吗?加数越来越大的无限循环加法运算的结果竟然是负数,你能相信吗?
还有更让人无法接受的呢,下面这个算式的得数是多少?
1–1+1–1+1–1 +……
我们很有可能认为这个得数是
(1–1)+(1–1)+(1–1)+ …… =0+0+0+ ……
我们还有可能认为,即使有无数个0相加,结果也会等于0。但是,由于负负得正,因此1–1+1等于1–(1–1)。不断地进行这个转换,上面的算式就可以写成
1–(1–1)–(1–1)–(1–1)……=1–0–0–0……
这样计算的结果就等于1,道理跟上面的计算一样。那么,结果到底是0还是1呢?还是一半情况下等于0,另一半情况下等于1呢?结果到底等于多少取决于最后一个加数,但是无穷求和算式没有最后一个加数。
现在的情况比以前更糟糕了,别急着做出判断。假设T是这个神秘的求和算式的得数:
T=1–1+1–1+1–1+……
把等式两边都变成各自的相反数,于是我们得到
–T=–1+1–1+1……
但是,如果将设为T的部分中的第一个加数1去掉,也就是说T–1,就正好是上述算式的右边部分,即
–T= –1+1–1+1……=T–1
于是–T=T–1,如果等式成立,T就等于1/2。无穷多个整数相加,得数竟然神奇地变成了分数,这可能吗?如果觉得不可能,那么我们自然有理由怀疑这样一个看似毫无破绽的证明过程出了问题。但是,请注意,真的有人觉得这个结果是有可能的,比如意大利的数学家、神父圭多·格兰迪(Guido Grandi),格兰迪级数1–1+1–1+1–1 +……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1703年,格兰迪在一篇论文中证明该级数的和是1/2,而且指出这个神奇的结果表明宇宙是从虚无中产生的。(不用担心,我和大家一样,不会相信他的结论。)当时的杰出数学家,包括莱布尼茨与欧拉,虽然没有接受格兰迪的结论,却认可了他奇怪的计算方法。
实际上,要解出0.999……这个谜(以及芝诺悖论、格兰迪级数),还需要进行更深入的研究。大家也无须屈从于我的代数知识,违心地接受我的观点。比如说,大家可以坚持认为0.999……不等于1,而是等于1减去一个无限小的数。在这个问题上,大家还可以更进一步,坚持认为0.333……不等于1/3,而是比1/3小,两者的差也是一个无限小的量。完善这样的观点需要一些毅力,但并不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我在教授微积分时,有一个名叫布莱恩的学生,因为不满课堂上教的各种定义,自己提出了一大堆理论,并且把他提出的无限小量命名为“布莱恩数”。
事实上,这样的情况并不是第一次发生。数学中有一个叫作“非标准分析”(nonstandard analysis)的领域,就在专门深入研究这类数字。20世纪中叶,亚伯拉罕·罗宾逊(Abraham Robinson)开拓的这个研究领域,终于为贝克莱觉得荒谬的“迅速消逝的增量”下了明确的定义。我们必须付出的代价(从另一个视角看,未尝不是一种收获)是接受各种各样的新数字,不仅包括无穷小的数字,还包括无穷大的数字,它们奇形怪状、大小不一。
布莱恩的运气不错。我在普林斯顿大学的同事爱德华·尼尔森(Edward Nelson)是非标准分析方面的专家。为了让布莱恩进一步了解非标准分析,我安排他们俩见了一面。后来,爱德华告诉我,那次见面并不顺利。在爱德华告诉布莱恩那些无限小量不可以叫作“布莱恩数”之后,布莱恩立刻丧失了兴趣。
(这给我们上了一堂思想品德课:如果人们学习数学只是为了名声与荣誉,那么他们在数学研究的道路上是走不远的。)
到目前为止,我们上文讨论的那个争议性问题还没取得任何进展呢。0.999……到底是多少?等于1,还是比1小?两者的差是一个无穷小的数,而这个无穷小的数在100年前还不为人所知?
正确的做法是谢绝回答这个问题。0.999……到底是多少?这个数字似乎就是下列数字的和:
0.9+0.09+0.009+0.000 9+……
但是,这个和到底是什么呢?后面的那个令人讨厌的省略号是个大麻烦。两个数、三个数甚至100个数相加,结果都不可能引起任何争议,这是用数学的方式表示一个我们非常了解的物理过程:取100堆材料,捣碎后混合到一起,看最后得到多少。但是,如果这些材料有无穷多堆,情况就迥然不同了。在现实世界,我们不可能会有无穷多堆材料。无穷级数的和是多少呢?根本没有,除非我们为它赋予一个值。19世纪20年代,奥古斯汀–路易·柯西(Augustin-Louis Cauchy)完成了一个伟大的创新,将极限的定义引入了微积分。
1949年,英国数论学家哈代(Hardy)在他的专著《发散级数》( Divergent Series )中,把这个问题解释得非常清楚:
现代数学家从未想到,一堆数学符号竟然需要通过定义为其赋值,才会具有某种“含义”,因此,即使对于18世纪最杰出的数学家而言,这个发现也不能等闲视之。他们非常不习惯这样的定义,每次都要指出“在这里,X的意思是指Y”,这让他们觉得十分别扭。柯西之前的数学家几乎不会提出“我们应该怎么定义1–1+1–1 +……”这样的问题,而会问“1–1+1–1 +……是多少”。这样的思维习惯让他们陷入了毫无意义的困惑与争议(常常会演变成辱骂)中。
我们不可以把这个问题看作数学领域的相对主义而掉以轻心。我们可以为一组数学符号赋予任何含义,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应该这么做。与现实生活一样,我们关于数学问题的选择,有的是明智的,有的则非常愚蠢。在数学领域,明智的选择可以消除毫无意义的困惑,同时不会引发新问题。
在计算0.9+0.09+0.009 +……时,加项越多,和就越接近于1,但永远不会等于1。无论我们在离1多近的位置上设置警戒线,在经过有限次数的加法运算之后,和最终都会越过这条警戒线,而且永远不会停下前进的步伐。柯西指出,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应该直接将这个无穷级数的值定义为1。随后,他绞尽脑汁,希望证明在他的这个定义被接受之后,不会在其他方面造成相互矛盾的糟糕局面。在这个过程中,柯西构建了一个框架体系,完美地提升了牛顿微积分学的严谨程度。当我们指出某条曲线的局部接近于直线时,大致的意思是说:我们越靠近观察,这条曲线就越接近于直线。在柯西的框架中,我们无须提及任何无穷小的数字或者其他概念,以免心存疑虑的人因此担心害怕。
当然,这样的做法是要付出代价的。0.999……这个谜之所以应该被破解,是因为它会导致我们的直觉陷入自相矛盾的状态之中。我们希望可以像上文那样,方便地对无穷级数的和进行各种代数运算,因此,我们需要它等于1。但另一方面,我们又希望每个数只能用一个独一无二的十进制数字来表示,因此,我们不应该随心所欲,一会儿说这个数是1,一会儿又说它是0.999……。我们不可能同时满足这两个要求,而只能放弃其中一个。柯西提出的这个方法经过两百年时间的验证,其价值得到了充分的证明,不过,这个方法放弃了十进制展开的唯一性。在英语中,我们有时会用两个不同的字母串(单词)表示现实世界中的同一个事物,但我们并没有因此陷入任何麻烦。同样,使用两个不同的数字串表示同一个数,也不是不可以接受的。
至于格兰迪级数1–1+1–1+……,则是柯西定理无法处理的级数之一,这类发散级数是哈代的著作讨论的内容。1828年,柯西定理的早期崇拜者之一、挪威数学家尼尔斯·亨利克·阿贝尔(Niels Henrik Abel)认为:“发散级数是捏造出来的概念,非常邪恶,以此为基础的任何证明都是可耻的。” 而哈代的观点,也就是我们现在所持的观点,则十分宽容,认为对于发散级数而言,有的我们应该赋值,有的则不应该赋值,还有的需要根据其所在的具体环境决定是否应该为之赋值。现代数学界认为,如果需要为格兰迪级数赋值,这个值应该是1/2,因为研究发现,对于所有值得关注的无穷级数,理论要么为之赋值1/2,要么(如柯西定理)干脆拒绝为之赋值。
柯西所给出的定义非常复杂,精确地写出来需要费不少工夫,即使对柯西本人来说也不是件易事,他没能用语言明晰地表述自己的思想。 (在数学中,对新观点、新概念最清楚明了的描述,基本上都不是直接来自创建者本人。)柯西是一名坚定的保守主义者和君主主义者,但他引以为豪的是,他在数学研究中极具批判精神,勇于挑战学术权威。他在成功地摒弃容易招致质疑的无穷小量之后,单方面修改了他在巴黎综合理工大学的教学大纲,力求传播自己的新思想。他的这一做法激怒了他身边的所有人:他的学生深感困惑,因为他们报名学习的是针对大学一年级学生的微积分学,而不是介绍纯数学前沿动态的学术成果;他的同事们认为,学校里学习工程技术的学生没有必要吃这个苦头,去钻研柯西讲授的那些高深内容;学校管理部门则严令他按纲施教,不得自由发挥。校方强行制定了新的课程内容,强调在微积分教学中采用包含无限小量概念的传统方法。同时,为了防止柯西置若罔闻,校方还安排人进入他上课的教室做听课记录。但是,柯西并没有就范,柯西对工程师需要学习什么内容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探索真理。
从学校的立场来看,我们很难为柯西的这一做法进行辩解,但我仍然支持他。数学研究的最大乐趣之一,就是我们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对某个问题的理解是正确、完全、彻底的,我在其他领域从未有过类似的感受。而且,一旦你知道了正确的做法之后,就很难说服自己去介绍错误的做法,性格执拗的人更加不可能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