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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要不要学习瑞典模式?

几年前,在关于“患者保护与平价医疗法案”的激烈讨论中,鼓吹公民充分自由权的卡托研究所里有个名叫丹尼尔·米切尔(Daniel Mitchell)的人,为自己的博文拟了一个很有煽动性的标题:“瑞典正在谋求变化,而巴拉克·奥巴马(Barack Obama)却在倡导美国学习瑞典模式,为什么?”

这个问题问得非常好!这样的表达,让其中有悖常理的地方变得一目了然。是啊,全世界的福利国家都在削减高额的救济金与高税收,连瑞典这样的富裕小国也不例外,而美国却与这股潮流背道而驰。总统先生,这是为什么呢?米切尔的博文指出:“瑞典从自己的错误中汲取了教训,正在缩减政府的规模与职能范围,为什么美国的政客们却义无反顾地重复这些错误呢?”

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需要参考一幅极具科学性的曲线图。在卡托研究所看来,整个世界就是下图所示的情形。

图中的横轴表示瑞典模式化程度 ,纵轴表示繁荣程度。至于如何量化的问题,大家不用担心,关键是要知道:一个国家的瑞典模式化程度越高,情况就越糟糕。瑞典人不是傻瓜,他们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正在努力地向左上角的自由国度的繁荣攀爬。然而,奥巴马政府却正在朝错误的方向前进。

下面,我用与奥巴马总统观点比较接近的经济视角取代卡托研究所的视角,重新绘制这幅图。

关于美国应该实现的瑞典模式化程度,这幅图给出的建议大不相同。繁荣程度最高的点在哪儿呢?应该比美国的瑞典模式化程度高,但是比瑞典低。如果这幅图是正确的,那么在瑞典削减其福利时,奥巴马却在进一步增加美国的福利,这种做法是完全有道理的。

这两幅图的差异其实就是线性与非线性之间的差异,这是数学领域最重要的差异之一。卡托研究所画的是一条直线,而第二幅图中的线则不是直线,而是在中间的地方有一个隆起。直线是一种线,但线有很多种。直线的各种特性是大多数线所不具备的,比如,线段的最高点(在本例中即繁荣程度的最高点)只能是两个端点之一,这是直线的特点。如果降低税率有助于提升繁荣程度,那么税率越低越好。因此,如果瑞典正在削减社会福利,那么美国也应该实行同样的政策。当然,与卡托研究所持相反观点的美国政府智囊团可能会认为,这条直线应该朝相反的方向倾斜,即由左下角向右上角延伸。如果情况真的如此,公共支出将没有上限,最有利的政策就是让瑞典模式化程度达到极致。

通常,如果有人宣称自己的思维方式是“非线性的”,那么他的真实意图是要向你道歉,因为他把你借给他的某个东西弄没了。但是,非线性思维其实非常重要。在本书讨论的这个例子中,非线性思维就能发挥显著的作用,因为所有的线并不都是直线。稍加思考你就会发现,真正的经济学曲线是第二幅图,第一幅图并不正确。米切尔的推理是一种“假线性”(false linearity),他错误地假设,经济繁荣的程度可以用第一幅图来表示,也就是说,瑞典削减其社会福利的做法,意味着美国也应该亦步亦趋。

但是,社会福利既有可能太过,也有可能不足,意识到这一点,就会知道那幅线性图是不对的。“管理程度越高越不好,越低越好”是一个过于简单的原则,真正有效的原则比它复杂。向亚伯拉罕·瓦尔德咨询的那些将军面临着同样的情况:装甲不足意味着飞机会被击落,装甲过度又会让飞机无法起飞。问题的关键不在于加装装甲是否正确,而在于加装装甲可能是柄双刃剑,取决于飞机已有的装甲。如果这个问题有最优解决方案,就应该是在中间的某个位置上,向任一方向偏离都不好。

非线性思维表明,正确的前进方向取决于你当前所在的位置。

这个深刻的观点其实早已有之。罗马时期,贺拉斯(Horace)有一个著名的论断:事物有中道,过犹不及。在此前更早的时候,亚里士多德在他的《尼各马可伦理学》( Nicomachean Ethics )一书中指出,多食与少食都会伤害身体。最适宜的度应在两者之间,因为饮食与健康之间并不是线性关系,而是曲线关系,两端都是不好的结果。

“巫术”经济学与拉弗曲线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像卡托研究所里的那帮家伙一样持保守观点的经济学家们,早就知道其中的奥秘了,他们的理解甚至比任何人都深刻、透彻。至于我绘制的第二幅图,也就是中间隆起、极具科学性的那幅图,绝对不是我的首创。这幅图被称作“拉弗曲线”(Laffer curve),在近40年时间里,拉弗曲线在共和党的经济政策中起到了极为重要的作用。在罗纳德·里根(Ronald Reagan)的任期过半之前,拉弗曲线已经是经济学论文中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了。在电影《春天不是读书天》( Ferris Bueller’s Day Off )中,本·斯坦(Ben Stein)在发表那篇令人震撼的著名演说时即兴说了下面这番话:

有谁知道这是什么吗?各位同学,有人知道吗?……谁知道,谁以前见过?这是拉弗曲线。有谁知道拉弗曲线表示的意思吗?从拉弗曲线可以看出,在收益曲线的这个点得到的收入,跟这个点是一样的。很多人认为这个结论有争议。有谁知道,1980年副总统布什把这个叫作什么吗?谁知道?布什称之为“某某术经济学”,对,“巫术经济学”。

拉弗曲线的由来堪称传奇,其过程大致如下:1974年的一天,时任芝加哥大学经济学教授的阿瑟·拉弗(Arthur Laffer)与迪克·切尼(Dick Cheney)、唐纳德·拉姆斯菲尔德(Donald Rumsfeld)和《华尔街日报》( Wall Street Journal )的编辑裘德·瓦内斯基(Jude Wanniski)一起,在华盛顿的一家高档酒店共进晚餐。席间,他们在讨论福特总统的税务计划时发生了争执,而且争执越来越激烈。于是,拉弗采用了知识分子惯用的手法,拿起一张餐巾纸 ,在上面绘制了一幅图,如下图所示。

图中的横轴表示税率,纵轴表示政府的税收。在横轴的最左端税率为0,根据定义,这种情况表示政府没有税收。在最右端,税率为100%,这个数字表明,你的所有收入,不管经营企业所得或工资薪水,全都进了“山姆大叔”的钱袋。

在后面这种情况下,政府的钱袋最终也将空空如也。因为,如果你参与教学、销售五金器具、企业管理等活动,辛辛苦苦赚的钱却被政府一扫而空,你为什么还要费神做这些工作呢?因此,人们不会去工作。即使去工作,他们也会避开收税员,参与一些零零碎碎的经济活动。于是,政府的税收归零。

在中间区域,政府不会把我们所有的收入全部收走,也不会一分钱不收,换句话说,在现实世界中,政府会拿走我们收入的一部分。

这意味着,表现税率与政府收入之间关系的线不可能是直线。否则,收入最高点要么在图的最左端,要么在最右端,但事实上这两个点的值都是零。如果你当前的所得税真的接近于零,就说明你位于图的左侧。我们凭直觉就可以判断出,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政府提高税率,用于支付服务与政府项目的资金数额就会增加。但是,如果税率接近100%,此时提高税率实际上会导致政府税收减少。如果位于拉弗曲线最高点的右侧,同时希望在不削减开支的情况下增加税收,那么政府可以采取一个简单易行且政治效果极佳的方法:降低税率,从而增加税收。朝哪个方向努力,取决于我们所处的位置。

我们现在到底位于什么位置上呢?这是问题的难点所在。1974年,所得税的最高税率是70%,人们据此判断,美国在拉弗曲线上位于右侧向下的“斜坡”上。当时按此税率缴税的人并不多,因为这个税率只适用于20万美元 以上的收入,而这些人认为美国更应该降低税率。同时,拉弗曲线还拥有瓦内斯基这位有影响力的拥趸,他在1978年出版了一本书,并相当自信地把这本书命名为“世界运行的方式”( The Way the World Works ),把他的那套理论介绍给大众。瓦内斯基充分相信拉弗曲线,而且他既有热情,又有政治手腕,就连主张减税的人觉得偏激的观点,他也能成功兜售。有人认为他是个疯子,他却不以为然。“‘疯子’这个称谓说明什么问题啊?”他在接受采访时说,“托马斯·爱迪生(Thomas Edison)是个疯子,莱布尼茨(Leibniz)是个疯子,伽利略(Galileo)也是个疯子,这样的疯子太多了。只要你提出一个有悖传统的新观点,提出一个与主流截然不同的观点,人们就会说你是个疯子。”

[题外话:在这里,我有必要说明一下,很多持有非主流观点的人把自己比作爱迪生与伽利略,但是这些人的观点没有一个是对的。我每月至少会收到一封这样的来信,寄信人宣称自己能“证明”某个数学命题,而几百年来人们都认为这个命题是错误的。我敢保证阿尔伯特·爱因斯坦(Albert Einstein)没有到处宣扬:“我知道你们觉得我的广义相对论非常荒谬,人们当年还说伽利略的成果非常荒谬呢!”]

拉弗曲线简洁明了,又以一种令人愉悦的方式颠覆了我们的直觉,因此,那些本来就迫不及待要减税的政客们自然对它青睐有加。经济学家哈尔·范里安(Hal Varian)指出:“你为一位国会议员介绍只需要6分钟就能讲清楚的情况,随后,他能讲6个月。”裘德·瓦内斯基先是担任杰克·康普(Jack Kemp)的顾问,后来又担任罗纳德·里根的顾问。20世纪40年代,里根是一名电影明星,他的演艺生涯为他积累了大笔财富,也为他40年后的经济观奠定了基础。里根执政期间负责制定政府预算的官员戴维·斯托克曼(David Stockman)回忆说:

(里根)经常说:“‘二战’期间,我通过拍电影赚了大钱。”当时,战时收入附加税高达90%。里根说:“拍了4部电影之后,我的所得税率就到了最高等级。于是,我在完成了4部电影的拍摄之后就不再工作,跑到乡下度假去了。”高税收导致人们怠工,而税率低则会刺激人们积极工作。他的这段经历证明了这个道理。

当前,几乎没有哪位令人尊敬的经济学家会认为美国正位于拉弗曲线的下行区域。这样的现象也许不足为奇,因为高收入的现行税率仅为35%,跟20世纪的大多数时间相比,这样的税率低得惊人。即使在里根时代,美国也位于拉弗曲线的左侧。哈佛大学经济学家、在小布什(George W. Bush)总统任内担任经济顾问委员会主席的共和党人格里高利·曼昆(Gregory Mankiw),在他的《微观经济学》( Principles of Microeconomics )中指出:

后来的历史并没有佐证拉弗的“低税率将增加税收”这个猜想。里根当选总统后实行了减税政策,结果税收不但没有增加,反而减少了。1980~1984年,个人所得税(消除通胀因素后的人均税收)降低了9%,尽管这个时期的平均收入(消除通胀因素后的人均收入)提高了4%。而且,这项政策出台之后,想要废止并非易事。

现在,对供应学派表示些许支持是合理的,他们认为税收政策的目标未必是实现政府收入最大化。我与米尔顿·弗里德曼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二战”期间,当时我们一起供职于统计研究小组,为军方开展秘密工作。他后来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并先后为几位总统担任顾问。在主张低税率与自由哲学方面,他是一位有影响力的倡导者。弗里德曼关于税收有一句名言:“我主张在任何情况下,只要有可能都应该减税,而且无须任何托词和理由。”他认为,我们不应该以拉弗曲线的最高点为目标,也就是说,政府不应该追求尽可能高的税收。在弗里德曼看来,政府的收入最终会用作政府的开支,但是,这些钱的使用方式并不是很恰当。

其他像曼昆一样的温和供应学派的经济学家认为,减税虽然会带来政府收入减少、赤字增加的即时效应,但是可以激励人们辛勤工作、创办企业,并最终增强国家的经济实力。而支持建立福利型国家的经济学家则可能认为,减税会两头不讨好。政府的开支能力减弱,基础设施的建设就会减少,制约诈骗行为的力度也会下降,并且在促进自由市场方面通常会不作为。

曼昆同时指出,在里根实行减税政策之后,那些将超额收入的70%交给政府的最富裕公民,的确贡献了更多的税收 。但是,以这种方式追求政府收入的最大化,可能会导致令人恼火的结果。一方面,中产阶级的税收压力加大之后,他们别无选择,只能拼命工作;另一方面,针对富人们的税率有所下降,这些富人积累了大量财富,一旦他们认为政府征收的赋税过高,他们完全有可能减少经济活动,甚至将企业搬到国外。如果这种情况真的发生了,大量自由主义者将与米尔顿·弗里德曼一起面临尴尬的境地:不得不承认税收最大化这个目标也许并不是那么美好。

曼昆的最终评价并不偏激:“拉弗的观点也不是毫无价值。”但是,我要给拉弗一个更高的评价,即他的曲线图揭示了一个不容置疑的数学基本观点:税收与收入之间的关系一定是非线性的。当然,这种关系不一定就是拉弗所画的那种平滑的单峰山丘状,还有可能像一个四边形,比如:

或者像阿拉伯骆驼的驼峰,比如:

又或者是不受任何限制的随意振荡曲线 ,比如:

但是,只要曲线在某个地方向下倾斜,就必然会在其他地方向上延伸。瑞典模式化程度过高的现象肯定存在,所有的经济学家都承认这一事实。拉弗指出,在他之前已经有很多社会学家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但是对大多数人而言,这个事实并不是显而易见的,至少在看到餐巾纸上的那幅图之前如此。拉弗非常清楚,他的这幅曲线图并不能告诉大家,所有的经济在任一特定时间是否存在征税过度或不足的问题,这正是他在图上没有给出任何数字的原因。在向国会提供证言时,有人就最优税率的具体额度提出了疑问,拉弗回应道:“坦率地说,我无法估量其具体额度,但是我知道最佳税率具有哪些特征。是的,先生,我知道。”所有的拉弗曲线都表明,在某些情况下低税率可以增加税收,但是具体在哪些情况下会产生这种效果,则需要展开一些深入的、难度颇大的具体工作,这是无法在一张餐巾纸上完成的。

拉弗曲线本身并没有错,不过人们将其付诸应用的方式有可能出错了。瓦内斯基与受他的指挥棒指挥的那些政客们一起,成为有史以来最古老的“假演绎推理”的猎物:

·降低税率有可能增加政府收入;

·我希望降低税率可以增加政府收入;

·因此,降低税率肯定会增加政府收入。 jyP9w9dOYdEkPgTa0BdpbIHL9y4cv+zbAxOfaIqsJ3G4fcvrkDYPTY4Na2QfRZE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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