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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祖父的后花园

童年的故乡,只有两个去处能给萧红带来快乐:一处是爷爷的后花园,一处是东二道街那个常常淹死牲畜的大泥坑。

大泥坑淹死牲畜的事不常发生,爷爷的后花园却是一年四季都有风景。

萧红记事的时候,爷爷张维祯已经是七十来岁的老头了,这个老爷子号称乡绅,估计一辈子也没参加过科举考试,没当过政府的小官吏,充其量也就是个在当地有些文化的中小地主。不过,正是因为读了些圣贤书,这个肚子里面有了些墨水的地主和一般的土地主就有了些不同,他身上有中国传统文人的超然脱俗,而对经商理财之类却是一窍不通。

柔弱的男人背后,往往站着一个女汉子。萧红的奶奶范氏是个内心强大的女人,她很有些《红楼梦》贾府里贾母兼王熙凤的范儿,不但统领着家里的经济大权,政治大权也由她把控着,家里的一切都由她说了算。

男人既然没有能力打理好家政,范氏索性就让他闲着,实在闲得难受了,张维祯就主动找点力所能及的工作做做,比如擦擦自家卧室地柜上的一套锡器。他搞卫生的能力不是很强,经过他的擦拭,那本来看上去很整洁的物件就变得满是擦痕,越擦越不干净,于是常常招来范氏一顿骂,骂老东西“死脑瓜骨”的同时,每次都会捎带上小孙女萧红这个“小死脑瓜骨”,骂“老不成器”的同时,也会捎上萧红“这个小不成器的”。也就是说,这一老一小就是奶奶的出气筒,不过这些骂都是善意的,并没有恶意的成分。

在萧红童年的视角中,爷爷是心地善良的老人,一天到晚自由自在地闲着,眼睛永远是笑盈盈的,喜欢和孩子们开开玩笑。爷爷和小孩子开玩笑的方式也带着孩子气,一见到谁家的小孩子,就会笑眯眯地对小朋友说:“快看,天上飞来个家雀。”小孩就往天上看,爷爷便趁机把孩子的小帽子摘下来,藏在自己的长衫里或者袖口里,告诉孩子:“看到没,你的帽子让家雀叼走了。”这种学龄前儿童智商水平的小游戏,常常会逗得孩子们笑成一团。

爷爷年轻的时候怎么过来的不知道,到了老年,他最后的领地就剩下了后园里那片菜地。像许多赋闲的老人一样,从春暖花开的季节开始,他就忙碌在后园里种菜养花,这不是奶奶分配给他的工作,这是他自己给自己找乐,恰好小孙女萧红没人待见,他就把她带在身边,这个聪明伶俐的小孩子能帮他解闷儿,为他驱逐了很多寂寞。

现在去萧红故居参观,还能看到那片菜地花圃,那个地方并不是很大,但是,足以让一个老人和孩子从这里获得充实和快乐。

萧红很小很小的时候,爷爷就喜欢带着她到后园里玩,那里是萧红的童话世界,有蝴蝶、蜻蜓、蚂蚱、蜜蜂各式各样的虫儿和花花草草的陪伴,有流转的白云,飞翔的紫燕,有大地蒸发出的温暖气息。在那个地方,足以慰藉一个小孩子孤冷的心。

萧红五岁那年,奶奶的身体突然间变得很差,差到根本没力气拿着大针吓唬捅窗户纸的小孙女。萧红依然会抽冷子去捅奶奶的窗户纸,捅完就跑,她已经跑得足够快,奶奶追不上的,老太太气急败坏,小孙女则跑到远处得意地拍着手跳着脚大笑。

她不喜欢奶奶的地方还在于,她的皮球又脏又旧,看上去黑乎乎的。拥有一个邻家小弟那样的又新又大的皮球,成了她一个时期以来的目标和愿望,奶奶早就答应给她买个新皮球,每次上街回来都说忘了,所以她的新皮球一直是奶奶的口头承诺,直到奶奶去世,也没兑现这个承诺。

孩子评价大人的几个星的标准就这么简单。

奶奶的病越来越重,不停咳嗽,她医治咳嗽的良方就是吃猪腰烧川贝母,这虽然是药,因为用炖猪腰做药引子,猪腰的味道大概也不错,孩子们不懂得这是药,看着她吃炖猪腰,会馋得口水直流。奶奶高兴的时候,会把这个美味的药引子分给孩子们吃,萧红也吃过奶奶分给她的猪腰,吃完了还是不喜欢这个老太太,甚至有时候搞点恶作剧,比如趁着奶奶熬中药,她在外屋搞点诡异的动静,这动静能把老太太吓得灵魂出窍,手中的铁火剪子都能掉到地上。

奶奶去世那天,萧红记得最清楚的是爸爸踹她的那一脚,奶奶已经奄奄一息,这个老太太的生与死在六岁女童萧红眼里还没什么概念,所以,那天她依然在爷爷的花园里嬉戏玩耍。天空飘着雨,她把酱缸上的缸帽子戴在头上遮雨,因缸帽子遮着头和眼睛看不见路,她跌跌撞撞满心得意。那时节,奶奶已经死了,一身重孝的爸爸大约觉得女儿太不懂事了,所以重重地踹了她一脚。她清楚地记得爸爸飞起的是右腿,这一脚让她差点儿没有滚到灶口的火堆里去,这一脚不但没有把她的孝心踹出来,反而把父女之间的情谊踹得烟消云散,这一脚被萧红永远记在了心上,后来又记录在文字中,这个恶毒老爸从此成为所有人心目中的坏爸爸,永远也无法翻案。

奶奶的死对于五六岁的萧红来讲只有空前的热闹,亲戚们来了很多,拿着烧纸在灵前或真或假哭上几鼻子,就驻扎下来等着出殡。热热闹闹的吹打班子开了张,有哭的,有唱的,还有念经的和尚老道。最重要的,亲戚们带来了许多小伙伴,可以短时间内陪着她上树爬墙登房顶。直到去世的人下葬,尘埃落定,她的这场娱乐活动才宣告结束。

奶奶死了,萧红就搬到了爷爷那里去陪他,和爷爷睡在一张炕上,跟着他学古诗,跟着他在后园里疯玩。当初,对这个不长出息的女孩子,妈妈是很失望的,她曾经叹息:“荣华这孩子,都让他们给惯坏了。”这种没出息的孩子,让她上学也不一定有什么培养前途,所以,妈妈活着的时候,已经到了学龄的萧红,并没有到学校读书。萧红把没能如期上学这笔账算到了妈妈头上,认为是妈妈不想让她上学。

没了妈妈,爸爸张廷举也一如既往地不疼爱这个女儿,姜玉兰活着的时候,他一直在外面工作,顾不上家里的事,也顾不上疼爱孩子们。如今姜玉兰死了,张廷举在悲痛中只停留了短短的时日,就感觉没老婆的日子很艰难,虽然阿城福昌号的亲人们经常过来帮他打理家政,虽然家里的事务有下人帮着打理,没有女主人的家总感觉不像个家。所以,姜玉兰刚刚入葬,他就张罗着让人帮他寻找续弦。

媒人提亲的这个女子名叫梁亚兰,比张廷举小十岁,刚刚二十一岁,还是个青春妙龄女子。张廷举对这个女子很满意,待到前妻的百日祭刚过,在姜玉兰去世当年飘雪的某个冬日,他就急不可待续娶了第二个妻子梁亚兰。

大红的双喜字把姜玉兰去世的一片素白都抹了去,张廷举的居室布置一新,已经没有了前妻留下的痕迹。新娶进门的梁亚兰娇美可爱,她根本就没有做好给人家当继母的心理准备,她不是个坏女人,只是不知道如何给三个小孩子当后妈。刚刚提亲没几天就过门了,只是听人说这个比自己大十岁的男人不错,有学问,还是个小学校长。

这个新妈妈来得太早了,早的有些不合时宜,那时候,萧红还在为妈妈穿重孝,她的鞋子上粗针大线缝了一层白布。新妈妈娶进门了,要萧红姐弟去拜见新妈妈,亲友们觉得萧红穿着重孝去见新媳妇不吉利,也不合适,就三下两下把她鞋子上的白布拆了下来。

天寒地冻的日子,天空飘着细细的雪花,萧红牵着三四岁的二弟连贵也就是张秀珂,有人抱着四五个月的三弟连富,来给新妈妈梁亚兰磕头认妈妈。

那天萧红表现得很乖,她磕了头,叫了妈妈,张秀珂还不会磕头,被别人按着也磕了,梁亚兰象征性地抱了一下襁褓中的连富,认妈的仪式算是完成了。

面对着一群孩子,梁亚兰不知所措,对于妈妈这个陌生的称呼,她的表现有些冷漠,在萧红看来,这冷漠和窗外的天空一样冰冷,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她就不喜欢这个新妈妈。

新妈妈来了,萧红上学了。

张廷举在新一任老婆娶到家不久,就把整天不让人省心的女儿送进学堂,把刚出生的小儿子送给四弟家,这样,家里只剩下三四岁的张秀珂,平时就清净多了,不会让新娶到家的老婆觉得心烦。

爸爸娶回新妈妈对于萧红来讲是件不快乐的事,但是,让她去上学却是她梦寐以求的。

新妈妈梁亚兰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她喜欢玩牌,所以睡得晚起得也晚。她有一群比萧红大不了多少的弟弟妹妹,她的妹妹经常到姐姐家来串亲戚,陪着姐姐玩耍。梁亚兰的妹妹梁静芝和梁玉芝后来还和萧红合过一张影,那是两个美丽的女孩子,实话实说,模样比萧红好看。因为不喜欢新妈妈,萧红对这些小姨妈一开始也不是很喜欢,她觉得这些人都和自己不是一类人,他们属于正房那边的,她和爷爷属于后园的,新妈妈进了家门后,她就很少到那边去了。后来,长大了一些,才和小姨妈们的关系渐渐融洽起来。

萧红上学后,课余时间就泡在爷爷的后园里,那里是她信马由缰的地方,她满园子无拘无束地乱跑,踩坏了花,踩坏了草,踩坏了菜,却没人责怪她。她用爷爷浇地的水瓢玩水,不是帮着爷爷浇花浇菜,而是把水洒向空中,玩人工降雨。这些还算是靠点谱的,最让人啼笑皆非的是,这个张家的大小姐居然爬到梯子上当众大便,还口中念念有词,说自己在下蛋。

她学会了爬树,经常翻墙头,偶尔还会尿裤子。

这样顽劣的女童,的确该严加管教才是,即使在今天,在开放的年代,谁家也不会把女孩子培养成这个成色。看得出来,爷爷对这个小孙女过于溺爱了,这种溺爱造成了萧红的我行我素,这种溺爱让她觉得家里别的亲人都不疼她爱她,只有老祖父是唯一疼爱她的人。她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不被别人喜欢和重视,除了爷爷的后园,世界上到处都是冷冰冰的,这种感觉,随着新妈妈的小弟弟小妹妹的出生,在她心中越发根深蒂固。

在爷爷身边,萧红最大的收获就是接受了良好的古典文化启蒙教育。

早上一睁眼,爷爷要给她念一首古诗,晚上睡觉前还要念一首,半夜里她睡不着,也是在爷爷念古诗的呢喃声中慢慢入睡,那些古诗让她牢记了一生,对她后来成为女作家起了关键作用。

爷爷大概不懂得怎样哄小孩子入眠,他不会唱催眠曲,一首首的《千家诗》就成了爷爷的催眠曲,这些诗都是爷爷小时候在私塾里学会的,所以用不着课本,全凭口口传诵,爷爷念一句,她念一句,这看似无心的启蒙教育,让萧红受益一生,她把这些诗全记在了脑子里。

在家里,萧红对别的人很冷漠,但是却知道疼爱妈妈留下的亲弟弟张秀珂,她上学后有时候会把弟弟带在身边,她上课,弟弟就坐在一边乖乖玩耍。

后来弟弟也搬到了爷爷的屋子里住,一起住在爷爷的炕上,一起听爷爷念诗。

新妈妈对前任留下的孩子,采取不打不骂不管的“三不政策”,并说不上她有什么不好,因为她从来没有打骂过萧红姐弟,他们即使做错了什么,她也不动一手指头,偶尔会指着桌子或椅子,或者鸡啊狗的指桑骂槐。等孩子的爸爸回来,她会及时告上一状,把发生的那些事告诉他,由他去管教。爸爸明显比妈妈在世的时候严厉多了,新妈妈的告状常常给萧红带来一顿爸爸的暴打,所以,她在仇恨爸爸的同时,更加仇恨这个感情冷漠的女人。

后来,爷爷的后花园也不是遮风避雨的地方了,爷爷老了,浑身的病痛。他染上了抽大烟的恶习,刚开始只是偶尔抽几口,慢慢吸上了瘾,他自顾不暇,已经顾不上萧红姐弟了,他们只好从爷爷那里搬出来。

弟弟张秀珂是个男孩子,比姐姐更惨一些,他住在下屋里,和家里的老厨子睡在一个炕上,被子永远没人帮着拆洗,满是油腻,还爬满虱子。萧红比弟弟也强不到哪儿去,他们手里没有多余的零花钱,偶尔从家里偷个小瓶子换糖球解解馋,吃完糖球,连糖球中间粘着的草棍都不舍得扔,草棍上沾着甜味,他们会含着草棍慢慢品尝上面残留的那点甜蜜。

萧红一天天长大,爷爷一天天老去,她在回忆爷爷的文章中这样写着:

我生的时候,祖父已经六十多岁了,我长到四五岁,祖父就快七十了。我还没有长到二十岁,祖父就七八十岁了。祖父一过八十就死了。从前那后花园的主人,而今不见了。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

爷爷是八十出头的年纪去世的,在他去世的时候,正是后园里满树玫瑰花开放的时候,但是那片美丽的后花园就已经不属于他了,他早就没有气力去打理那些花花草草了,爷爷离开后花园的日子,也是萧红远离那里的日子。

到爷爷去世,萧红经历了许多亲人的生离死别,妈妈、奶奶,还有两个弟弟,但是,只有爷爷的死让她最悲痛,所以她哭了,整个丧事自始至终都是以泪洗面。最疼爱她的爷爷去世了,她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个人走了,他的死让萧红感觉,人间一切爱和温暖都被他带走了,她的心被丝线扎住或铁丝绞住了。她觉得这个家再也没有温暖了,她一心想逃离这里,一心想到外面寻找一份温暖和快乐。 bsONb3AE97gDW1J1C3IribEpNJ7xYZYKSLXJ/2dy5UH8c8V/nY9ES27OaV+hNnA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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