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兰河、萧红、飘雪的东北。
这些主题词集结在一起,会产生一种独特神秘的美感。
萧红的根在呼兰河畔,在飘雪的东北。
在那座遥远的名叫呼兰的东北小镇,留下过萧红童年时代的欢笑和少女时代的泪水。
哈尔滨北部的呼兰小城城南的二道街204号,是萧红出生的地方。
这里离上个世纪初繁华的国际大都市哈尔滨不过三十公里之遥,这个距离在交通并不发达的民国初年,也算得上近在咫尺,如果坐马车半天就能到,即使步行有五六个钟头也差不多。
民国初年的呼兰小城有着东北乡镇原生态的从容,也有着临近大都市的小城镇特有的喧嚣热闹和不安分。
1911年6月1日,那天恰好是农历的端午节,在浓烈的节日氛围中,乡绅张维祯的儿媳临产了。从那个即将做父亲的年轻小官吏张廷举脸上,却看不出即将成为父亲的欣喜和焦虑,反倒是做老公爹的张维祯更显得激动和不安。张维祯高高瘦瘦的,久久站在离一棵树不远的日头下,地上大部分浓阴是树的身影,他的身影折在地上显得很单薄,他手里拄着文明棍,嘴上则不住地抽着旱烟管。
张维祯急切地盼望儿媳妇给自己生个传递香火的男丁,他太需要一个孙子了。
祖上从山东莘县闯关东过来的张家人,所经历的大约就是李幼斌主演的那部电视连续剧《闯关东》里面朱开山的生存模式,萧红的祖爷爷张岱带领一家人,从遥远的山东故乡用大煎饼支撑着,历尽艰难来到东北阿城县的一片荒原,跑马占荒地成为暴发户。他开辟的那个地方起名叫做福昌号屯,张家人顺理成章成了福昌号屯的大地主。张维祯也是在福昌号屯长大的,他喜欢附庸风雅,喜欢城镇生活,不甘心在偏僻的屯子里永远做土地主,所以成年后就变卖了一部分属于自己的家产,从福昌号屯搬到了呼兰城。
张维祯的老婆范氏生过一个儿子和三个女儿,唯一的儿子没等到长大就夭折了,也就是说他自己其实没有儿子,这个儿子张廷举原本是哥哥张维岳的三儿子,后来被他过继到自己名下。
张维祯骨子里有着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自家没有儿子,就必须从哥哥家过继一个替自己传宗接代。张廷举很小的时候就从阿城县福昌号屯过继到叔叔家,他是被作为传递香火的工具来看待的。张维祯本来就是个随遇而安的人,读过一些诗书,却没成为文人,家里有过殷实的家底,如今他只剩下四十垧地了。对这些地,不善于经营的张维祯采取了最粗放的经营模式,他把它们全部租给当地的农民,他坐等收租做他的土地主。自己一辈子没什么大出息,所以也不希望这个过继到身边的儿子有多大出息,张维祯对过继儿子的最大期望,就是他将来长大后只要能给他生个孙子就是了。
偏偏过继儿子张廷举不甘于把一生的命运拴在土地上,他骨子里执拗好强,其实这一点萧红和他很像,萧红的身上就遗传了父亲这种倔强。张廷举少年时代也是个叛逆的孩子,他自作主张,离开呼兰到齐齐哈尔去读书。那时候齐齐哈尔是省城,黑龙江省立优级师范学堂就设在那里,张廷举在那所学校毕业后,先是分配到汤原县的农业学堂担任教员,后来大概为了方便照顾家庭,调到呼兰教学,当过校长,当过县教育局长,日伪时期当过呼兰县协会会长,日本投降后是县维持会副会长,这些都是后话。
萧红出生的时候,张廷举还只是个教书育人的老师,张老师为人师表,不苟言笑,习惯了天天板着一张脸,给学生看,也给家里人看。
对于正在产床上生产的女人姜玉兰,张廷举说不上爱,也说不上不爱,在他看来这个女人和所有男人的老婆一样,是家里一个必不可少的物件。清朝末年的婚姻爱情,基本上还是凭借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张廷举在省城读优级师范学堂,开了眼界,见了世面,其实很希望自己未来的媳妇是那种读过诗书的美丽淑女,红袖添香夜读书的美好生活是每一个书生所向往的。
张廷举的婶娘范氏,过继后应该叫母亲了,很操心这个儿子的婚事,某一日范氏到乡下串亲戚喝喜酒,在喝喜酒的亲朋中,看中一个女孩子,这个女孩子也是来这家串亲戚的,是姜家窝堡的姜玉兰。范氏凭着眼缘感觉这个女孩子不错,娶回家做儿媳妇再好不过了,就自作主张找了媒人到姜家提亲,提亲的时候,按照当时风俗,给姜家送去了裹脚布和装烟钱。
姜家和张家算是门当户对,姜玉兰家也是当地的土地主,和张廷举家一样,祖上都是跑马占荒的暴发户,姜家窝堡就是这样形成的村落。姜玉兰姐妹四个,她是老大,对每个女儿,父亲姜文选都估价而嫁,坚决不做赔本买卖。他最看好的是大女儿姜玉兰,这个女儿容貌俊秀,性格温柔,他一定要给她选个如意郎君,挑来挑去地就把女儿挑成了剩女,直到她二十二岁了,直到二妹都出嫁了,她还没嫁出去,姜文选心里就有些着急了。
对于张家的提亲,姜文选打听了一下,觉得这户人家还可以,家境说得过去,彼时张家正在盖新房子,就在呼兰小城二道街上,那工程在当地算是很宏大的,几十间房子一气呵成。男方张廷举还在省城读书,虽然没见到本人,但应当是个很有前途的后生。他就替女儿答应下了这门亲事,收下张家送过来的裹脚布和装烟钱,答应等房子落成装修完迁进新居就完婚。
张廷举对于这个比自己大两岁,从没谋过面的未婚妻,没有什么概念。眼界开阔了的他也曾幻想着找个学历高一些的美女做老婆。一是拗不过范氏的坚持,二是他自己并没有什么目标,就遵从家里的安排和那个名叫姜玉兰的女子结了婚。
好在姜玉兰长得身材模样还说得过去,在当地算是大户人家的女儿,虽然文化不高,但做事还是有模有样的,张廷举便草草把婚事答应下来。
1908年,张家新房子落成后,八月,是呼兰一年中气候最舒适的季节,就定在了那个月成亲。
结婚的日子,偏偏赶上阴雨绵绵,接亲用的是大车,这在当时已经算是最先进的交通工具了。天上下着雨,总不能让新娘子淋着雨来成亲吧,张家把两辆大车都搭上炕席,搭成奇特的篷车。这两辆特制的篷车一路泥泞把新娘子姜玉兰娶到家,陪在她身边的是浩浩荡荡二十多人的送亲亲友团。
贴在车棚上的大红的喜字在雨中被浇得流着红红的泪,后来连红颜色都淡去了,只剩下一页洗刷得发白的纸片。
结婚两三年后,姜玉兰才怀孕生子,在张家人的热盼中,产床上的姜玉兰生下一个女孩儿。
在得知生下的是个女宝贝的一刹那,第一个失落到极点的是张维祯,不过当他在确认自己延续香火的希望已经无可扭转地变成泡影之后,他并没有在失望中纠结,而是迅速调整心态,投入到做祖父的喜悦中。不管怎么说自己当爷爷了,儿媳第一胎生个孙女也没什么,说不定下一个就是孙子了。从刚刚升级为父亲的张廷举的脸上,看不出高兴还是失望,他的表情依然是让人猜不透的漠然。姜玉兰却是泪流满面,她一直盼望着生个儿子,母凭子贵迅速在张家站稳脚跟,自己却不争气地生了个小丫头片子,生个女孩子并不是自己的心愿。她虚弱地躺在产床上,满心的懊丧,好像所有的错都在那个刚出生的孩子身上,所以看都不看一眼,接生婆把孩子包好,放在她怀里,她心生怨恨地用泪眼瞟了瞟这个看不出丑俊的孩子,心里在默默怨她:你为什么是个女孩子,如果生成个男孩该有多好。
爷爷张维祯给新出生的小孙女取了名字,乳名荣华,学名秀环。
荣华这个乳名有些俗,大意就是希望这个孩子长大之后荣华富贵。后来姜玉兰又生了三个儿子,乳名一如既往的大俗,大弟叫富贵,二弟叫连贵,三弟叫连富,连贵就是长大后参加了革命的张秀珂,其余两个没长大成人就夭亡了。
秀环这个学名也一般般,既不美也不雅,后来的学名乃莹是她的外祖父姜文选改的,其实起名字这种事是轮不上姜文选这个外祖父的,只是因为秀环这个名字和姜玉兰的二妹姜玉环有一个重字,张家人可以不在乎这个,可姜家人在乎。姜家窝堡的这个土地主喜欢读书,年轻的时候曾经到大地方参加过科举考试,不知道是心理素质不行,还是学问不够高深,屡屡不中,只好回到老家姜家窝堡继续当他的土地主。为了给外孙女起个既和她姨妈不重名又好听的名字,姜文选很是动了一番脑筋,最后选定了张乃莹,他觉得这个名字更雅致一些,更文气一些。
后来,一直长到二十多岁,这个女孩子的名字都是叫张乃莹。
姜玉兰对这个新出生的小生命,刚开始有些怨,从她吸吮自己第一口乳汁的那一刻,才骤然间唤起她原始的母爱。轻轻抚摸着小女婴粉嘟嘟毛茸茸的小脸,姜玉兰一天天越来越喜爱自己的小女儿,孩子的每一点成长都让她无限欣喜。
只是,这个小女孩从小就不怎么乖。
人家的婴儿都要包裹得像粽子一样,姜玉兰照例也学着别的妈妈那样用裹布缠住她的手脚,这个孩子似乎从小就不喜欢被襁褓捆绑着,每每妈妈要把她裹紧的时候,她就会使劲挣脱,这让初为人母本身就技术不熟练的姜玉兰无所适从,和这个小孩子战斗半天,最终总是以小女婴的胜利而告终。
那些邻居家的婶子大娘都不相信襁褓捆不住一个小孩子,见识过萧红婴儿时代的一些大婶曾经说:“这个小丫头从小就厉害,根本裹不住她的手脚,长大了注定是个渣子。”
萧红从刚出生开始,就不是人们眼里的乖乖女。
中国传统的观念中,女孩子还是乖一些更可爱,她不乖,自然就不可爱,她不可爱,自然就会有人不喜欢。明确表示不喜欢她这个样子的,一个是她的父亲张廷举,还有一个就是奶奶范氏。
第一胎生了个女孩子,本来就让张廷举觉得很没面子了,这个女孩子还这么不招人待见,如果你用不友好的目光看她一眼,她似乎能读懂,不像别的小孩子那样用示弱来讨好你,而是用挑衅的倔强的眼神回敬你,她的目光犀利尖锐,像受伤之后不服输的小兽的眼神,这眼神让张廷举心里很不快乐,有时候他都不敢和她对视。
至于奶奶范氏,则纯粹是因为这个孩子不是她盼望中的男丁,才对她不热络。另外,这个孩子生在端午节,在当地有一种说法,生在端午节的孩子是不吉祥的,奶奶对这个不吉利的女孩子带着深深的成见。奶奶的柜子里总会有许多好吃的,但那些好吃的不是为萧红准备的,只有来了串亲戚的孩子,她才会拿出来给那些孩子们吃。那个时候如果萧红恰好在跟前,会跟着沾沾光,混上一块糖或者一小块点心,就连给她那一点点东西时,奶奶总是一脸的不情愿。
萧红知道奶奶不喜欢她,一两岁的时候就知道。她对抗这种不喜欢的手段是,用纤细的小手指不断戳破奶奶窗棂上糊的窗户纸。东北的传统建筑那年月都是窗户当中嵌着玻璃,四边糊纸,这层窗户纸是用来抵御冬季的严寒的。奶奶糊窗户的纸白得耀眼,两三岁的萧红站在炕上,这耀眼的洁白诱惑着她,她便尝试着用手指捅一下,砰的一下,她居然能把这洁白捅穿一个洞,这小小的成功激发了她的热情,趁着奶奶和妈妈唠嗑的当儿,她认真地用手指戳破她的身高够得到的那些窗户纸。每戳一个小洞,她就很有成就感地笑一笑,窗外寒冷的风透过那些小洞钻进屋子,寒冷趁机在空气中安营扎寨。等大人们感觉到了冷,萧红已经把最下面的窗户纸捅得千疮百孔。
妈妈急急伸手去把她从炕上扯过来,虚张声势要打她的小屁屁,趁着妈妈过来逮她的那个时间差,她又争分夺秒多捅了两个。
奶奶却不是虚张声势,她从自己的针线笸箩拿起一根缝衣针,站在门口对着萧红的手指比划着:“再敢捅窗户纸,当心用针扎你的手。”说着,还用针尖在她的手指上比划了一下。萧红哇哇大哭起来,她以为奶奶真的扎她了,她从此记住了这个用针扎她手指的老太婆。
若干年后,回忆起小时候的事,萧红曾经说:
“我记事很早,在我三岁的时候,我记得我的祖母用针刺过我的手指,所以我很不喜欢她。”
萧红的哇哇大哭还是会引来救兵的,那个救兵就是爷爷张维祯。
在张家,最盼着抱孙子的是张维祯,但是既然这个孙女来到了自己家,就要像孙子一样善待她,所以一听到小孙女的哭声他就会第一时间赶过来,把她抱在怀里哄啊哄,直到哄得她破涕为笑。
爷爷的眼睛笑盈盈的,这笑,是萧红的安慰,也是她的靠山。
有了爷爷的笑撑腰,她不在乎爸爸的冷漠和奶奶的刁钻。
妈妈真的很争气,第一胎生育了一个女儿之后,她铆足了劲憋着生儿子,再生果然就生了个男孩,而且一发而不可收地连着生了三个儿子。这样一来,在妈妈眼里,萧红反而成了稀有品种。自从有了第一个弟弟之后,妈妈对女儿更加疼爱了。姜玉兰短暂的生命中,留下的照片不多,她和女儿的合影更是少之又少,在萧红故居纪念馆,有一张萧红三岁的时候和妈妈的合影照。照片是在一个寒冷的季节拍摄的,背景是千篇一律的民国年代照相馆的特色布景,妈妈身着棉旗袍,但是身段依然苗条婀娜,身穿中式马甲的萧红一身富家小姐打扮,偎依在妈妈身边,小脸胖嘟嘟的,很萌很可爱。
这是萧红一生中最无忧无虑的一段幸福时光,有不算厚重的母爱,有爷爷的呵护,那时候,奶奶和爸爸的冷漠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张家是呼兰城不大不小的地主,萧红就成了这座城里不大不小的地主家大小姐,在当地也算是大家闺秀了,只是她从来也没有大家闺秀的范儿:
一出生,她就抗拒被襁褓捆绑;
刚到幼儿园小班年龄,就学会用手指捅奶奶的窗户纸,奶奶用针对着她手指比划了一下,她可以长时间不理那个老太太;
稍稍长大一些,她喜欢带着弟弟到东二道街的那个常常淹死牲畜的大泥坑看热闹;
还有,这个地主家的大小姐喜欢和家里的佣人们混在一起。
这哪像个大家闺秀啊,从小就是奔着野蛮女友发展的节奏。
这个小女孩从小就很个性,那个时代,个性的小孩子就是各色的另类。
各色的孩子只有妈妈能容忍。妈妈不断给这个家中增添新的生命,随着一个个小生命的到来,她的忍耐力也不断增强,一份母爱分割成若干份,分到萧红那儿的那份母爱想细致都细致不起来。事实上,妈妈后来变得很粗心,粗心到萧红偷偷玩她的首饰盒,弄丢了里面的戒指、耳环,她都顾不上追究。
就这份不很细致的母爱很快也消失了。萧红八岁那年秋天,姜玉兰得了一场暴病,应当是一种很严重的传染病,家里请了当地最好的医生,高大儒雅的大夫经不住高额出诊费的诱惑,带着一帮徒弟来诊治因为传染病病入膏肓的张家少奶奶,他用针灸刺了病人腿上一个穴位,针灸之后,大夫失望地摇摇头,这个病人已经没治了。
果然,没过三两天,姜玉兰就死去了。
萧红还不太懂得死亡是怎么一回事,前两年大弟弟富贵得病死去的时候,她根本不知道落泪,以为他只是睡着了,一会儿就能醒过来。奶奶去世的时候,那热热闹闹的出殡场面只是让她觉得好玩。现在妈妈也死了,她依然不知道发自内心的放声痛哭,只是被嗷嗷待哺的小弟弟撕心裂肺地寻找妈妈的哭声感染,陪着弟弟一起哭泣。
后来,这个哭哭啼啼的小弟弟被爸爸送回阿城四叔的家。没了妈妈,没了幼弟,院落一下子冷寂下来。
爸爸整天沉郁着一张脸,那冷酷的表情常常让她不寒而栗,她才想起妈妈的温暖。看来妈妈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没妈的孩子就像深秋园子里的野草,在寒风中无依无靠地挣扎着。
失去母爱的萧红敏感而神经质,她凭着本能学会了自己去寻找温暖的庇护,四顾左右,她想到了爷爷。